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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八 终曲《离别》

    “君黎!”凌厉忍不住惊呼。他冲入阵中,乌剑已在手,夹身挡住待再行追击的拓跋孤。“拓跋,你应允过我……”

    呵呵几声冷笑从边上传来——凌厉不免讶异转头,看向发出声音的单疾泉。

    单疾泉坐在雪地上,嘴角、衣上有些许血丝,夏琰适才突然动起多少令朱雀出掌有了偏差,但“明镜诀”之力显见还是令得他受伤不轻。即便如此,他面上却挂着一丝平日难见的阴冷与讥嘲。“凌厉,到了这个份上,你不如少说两句。”

    他不言语还好,一说这话,凌厉杀意顿涌,“疾泉,我同你多年交情,可今天的事晚些我总要与你算算。”

    “正好。”单疾泉不甘示弱,“我也有事要与你算算。”

    朱雀没有理会身后的这番对话。他负起夏琰,一步一步,走到单宅的围墙边,将他身体放落,靠坐。

    “君黎,”他彷如对周遭之事不见不闻,沉着得好像并不知道身陷重围的是自己,“你在这里坐一会儿,看师父,怎么给你报仇。”

    在凌厉与单疾泉对话的空隙里,他的每一个字都显得那么清楚。他说得这么静冷,语声和眉目一样,没有一点起伏,可偏偏每一个人都从心内发出一阵颤栗来,因为每一个人都隐约知道,这沉着与静冷并非他在隐忍愤怒——而是——这就是他最愤怒的样子。

    夏琰急促促嚅动起苍白的唇,想阻止他。他想说,以后再给我报仇。哪怕神智昏沉,他也依稀明白朱雀若定要现在“报仇”几乎没有胜算,同归于尽绝非他想看见的结果。

    可呼吸若游丝,他没有能发出声音。他只能够在朱雀起身前抓住了他一点衣角,仿佛这点力量可以阻止得了他。

    朱雀欲待将他手拉开,却见他手指骨节透出苍白,显见——那点微弱的力量,已是他的全部。他目中终是有了一点掩不住的温度,竟不忍扳动他的手指。他只能褪下这件衫袍,盖住他的肩身。

    袍衣或也无法为他挡住这场最大的风雪吧。可至少——他比自己更需要这点温暖。

    夏琰抓着那件衣袍。神识终于是完全失去了,他陷入黑暗里;可又好像没有失去,他还能听见周围的声音。他在这死生交界的迷失里仿佛离开了身体,一点点飘去那么高那么远的空中。这个自己竟好像比任何时候还更灵敏,他能感知到每一个人的细微动作与表情,以及——每一片雪花落下的痕迹……

    他忽然省悟过来——这是——“逐雪”?当年重伤在雪地中濒死的朱雀的心境,他在此时终于完完整整地感受到了。寒冷冰雪包裹住他的身体,他什么都知道可是无法醒来,只能放任自己的神识这样徘徊感知世间——他终于那么清楚地感觉到,那个——那个无论如何都不想死去的意念,才是“明镜诀”存在的本意,才是朱雀说自己与他心境相通、得称师徒的缘由。

    心一瞬间清彻得如同真正的明镜,只可惜他已然困在这个无法醒来的彼处。他清清楚楚地知道朱雀已经走到了凌厉与拓跋孤面前,他看见他的披发被风吹向身后,燎黑的面孔展露无遗,狰狞如地府青鬼,他的身周凝着一层前所未见的深暗,以至于没有片雪能侵入他身周三寸之地。

    他也清清楚楚听见凌厉与拓跋孤之间,凌厉与单疾泉之间,甚至拓跋孤与单疾泉之间,还有杂乱的互责。他不确定是他们当真在开口互相表示不满,还是——只不过是此时的“逐雪”某种超脱了常人的洞察竟听见了他本不该听见的声音。可无论他们如何互责,有一件事情不会变——他们都是朱雀的敌人,他们不会放过他。

    他的神识穿过每个人的身体,却什么都触碰不到。他匆忙忆起第二诀“观心”。当年的朱雀是在为人所救之后,才思得了这诀,而自己已然学会“观心”,理应能以此将自己的神识驱回身体,然后——或便可压制这魂灵不受控制的散失——便可以醒来?

    意念动时,神识果然跟着回属。他浑身颤了一颤,在外人看来好似濒死的反射。可还是——无法睁开眼睛,无法控制自己。冰凉还在侵蚀,感官还在弱去,这样的身体,支撑不起这个不甘死去的意志啊。

    拓跋孤。卓燕。凌厉。他听见朱雀将每个人的名字都念了一遍,也许是念出了声,也许是在心里,那么森然,像是要宣告——他一个都不会放过的决心。顾如飞没有被他念及,大概朱雀还没有将他放在眼里——顾如飞不知该为此觉得幸运还是耻辱,夏琰听得见他握剑的手发出冰冷的吱咯声,心怀退缩却又蠢蠢欲动。

    他急迫迫地继续回想起明镜的下一诀。“若虚”,是朱雀不甘于医者对他仅剩两年性命之死判,为对抗伤势而悟,他觉得借此或也能对抗自己眼下身体的处境。他循念着意,气息果然似游走起来,令得他原本僵死的身体有了那么一些活的感觉,可这似乎依旧不过是“感觉”,甚至——是“错觉”。

    他感知到那一面拓跋孤的身周也笼罩了一股气息——与拓跋孤也算有过那么两次交道,他在清醒时没有看见过他气息的颜色,当然更看不清其走向,可现在,昏迷之中,他竟反而能看得见了。雪同样无法侵入拓跋孤身周——在触到这青色气息的刹那,它们已“哧”的一声融化殆尽。

    他依稀竟然能数出这青气的层数,可不待他数清,朱雀出手,他看见深暗之色与青华之色如冷热两道焰气,交织在这个风雪飘摇的背景里。

    单疾泉和凌厉没有插手,一个是重伤无法插手,另一个,大概是不知如何插手吧。

    凌厉一定也知道,到了这个时候,若真放走朱雀,他必定带上足够人手回来对青龙谷赶尽杀绝,以为夏琰复仇。他与拓跋孤毕竟这么多年的交情,无论他觉得今日拓跋孤做得有多不对,也必不可能强求他将整个青龙教之安危置于无地,更不要说——撇开夏琰不谈——他与朱雀到底还是夙敌。

    所以他退出这场交手,大概已经是能作的最仁慈的选择了吧?夏琰没有办法责怪他,唯有想要醒来的这份心念欲发急迫。除了自己,他想再没有第二个人是朱雀的盟友——张庭不知去了何处,既然朱雀能寻到这里,想必是见过他了,但即便他能带了那三百人进来,与青龙谷教众近千相比,又如何敢言取胜。更不要说,于张庭而言,明哲保身地留在谷外,装作一无所知地静等程平才是智途,若朱雀与自己都失陷在此,于他在那个禁城的前途只有百利而几无一害。

    气息在不安地流窜,错觉与知觉交相流动,他努力辨清着每一股脉络的虚实——“若虚”之后,他忆到了第四诀“若实”。只有——身与心不再像此刻这般相互剥离,神识停驻的不再是一个脆弱将枯的身体,他才有那么一些可能,真的醒过来,阻止“离别”的到来吧?

    凌厉显见还是对他的伤势极为担心,竟也顾不得看拓跋孤与朱雀的胜负,趁着暂无人阻碍,快步走近来看他。单、顾所辖众人当此时也不好拦他,夏琰感觉到他的手触到自己的脉上,他检查自己的呼吸,然后检查自己的伤势。他似乎发现了自己方才顺手藏在怀里的那瓶伤药,打开试了一试,然后添在自己破裂的伤口。

    “君黎?”他听见他喊他。可他回答不了。他也动弹不得。一丝焦灼让他的虚实二息反而紊乱了些,连带着适才拓跋孤那击在后背的一掌带来的痛楚,都窜动起来。

    凌厉大概也探得了他这丝乱息。原本,他是不敢贸然以青龙心法给夏琰疗伤的,可他在夏琰体内也探到了几分灼热之息竟与明镜诀心法无碍共存,此时也顾不上许多,便稍以内力辅他调息。当此乱时,夏琰深知他定要时刻注意其他情势,必也无法全心在自己身上,如此相助,其实已是尽力。他极想开口与他道一句谢——他不知,自己还会不会有命,醒来与他道这一句谢?

    真力汇入他的虚实二息之中,他的知觉又稍许真实了些,可对凌厉而言,那感受却好似石沉大海。他实不知明镜诀太多关窍,稍许替他控制住拓跋孤那一掌的伤势,便不得不住了手。他然后扯撕落自己衣袖,准备与夏琰再作些外伤包扎。

    冷不防一丝轻嘲从单疾泉的方向传来。“凌厉,我可当真没见过比你更假惺惺的人了。”

    凌厉的手顿了一顿,随即继续,没有回应。在他看来,这话似乎应该原句奉还?

    “难道今日这局面不是拜你所赐?”单疾泉继续道,“你这么久以来做的这些事,本就知道要有这一天,这会儿莫不是良心发现?”

    他说话间又转向那边阵中的朱雀,“神君,我告诉你一件事。”

    昏迷中的夏琰有点着急。单疾泉从来喜欢在这种时候胡言乱语分人的心,倘若朱雀有一分当真,怕都要给对手可乘之机。

    “你知道为什么青龙教突然与太子交好,知道那个一直在太子和教主之间拉拢游说的人是谁?”单疾泉果然道,“那个人——可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现在就在你那个好徒儿边上,也不知——是要救他还是害他?”

四八九 终曲《离别》(二)

    凌厉的手再次停顿了下。“你这话什么意思?”

    夏琰没有动。单疾泉舌灿莲花无中生有的本事他是知道的,他想朱雀定也知道,所以气息也没有浮动。说凌厉是那个“神秘人”?不啻于无稽之谈。至少,今日致自己如此之人是他单疾泉,而不是凌厉。

    “你不信?”单疾泉没有接凌厉的话,只看着朱雀,“其实我一始也不曾想到是他——可一旦你知道是他,有些疑问就迎刃而解了。”

    他休息了下,才道:“你说,这世上有什么人能让拓跋教主那么相信,还百般维护——就连我起初试着阻拦他那些决定,他都听不进一句——在青龙谷之外,除了凌厉,我想不出别人。”

    凌厉没有出言打断,似乎想听听他还能够说出些什么来。

    “我记得有那么一次,”单疾泉道,“君黎曾扮作凌厉的样子,进青龙谷找过我。虽然当晚他瞒过了守卫,甚至骗过了教主的亲信,但这事第二日总会传到教主耳中,若发现凌厉来了却没找他就走了,这事岂非便穿了?可很奇怪的,教主从来没有起疑,更没追究——后来我才联想起,那天夜里——教主也来找过我,逼我答应同太子、幻生界联手,很显然,那天‘神秘人’正好也来了青龙谷,刚刚同教主深谈过。所以教主当然不会感到奇怪。他知道‘神秘人’就是凌厉,最多以为——凌厉不小心被人看见了罢了。”

    他再次休息了下。凌厉还没有包扎好夏琰腹上伤口——那伤口太大,他不得不多撕了衣襟下来,声色未动:“我今年只来过青龙谷两次,你说的是哪一次?”

    单疾泉没有理会他,只是呵呵笑起来,“教主一直不说他的身份,大概也是怕我不高兴。细想起来,七月我在洞庭的时候,凌厉刚从北边回来,就来了一趟青龙谷,游说过教主。然后他才折去洞庭,与我会合,最后是同君黎他们一道回的临安。教主得知他回来便独自去了一趟临安,这之后返来青龙谷,便改了态度,下了决心,若说此事同凌厉没有关系——也未免太巧了?”

    凌厉隐隐有些动了怒,“除了这些猜测,你可有什么确切证据?”

    “我还没说完。”单疾泉依旧向着朱雀,“可惜你那徒儿没法说话,不然——他当会映证我所言皆为事实。我曾与君黎说起‘神秘人’,他当时与我说,看此人的矛头所向,莫非是个与神君你,还有云梦教都有仇的人。那时我说——这应该只是神秘人的幌子。不过后来为了程左使的事情,我查了下沈凤鸣的来历,你说巧不巧,他竟是昔年死在苏扶风手里的‘洛阳四侠’之一沈雍的儿子——这么看来,凌厉还当真算得上同你,同云梦都有仇,你说,这可又是巧合?”

    凌厉终于有几分按捺不住再度回头,以至于,他错过了夏琰手指的轻微颤动。“你以为我凌厉会如你这般善使心机,要以这等手段去对付一个后辈?”

    “不仅如此——”单疾泉声音越发提高,“不仅如此,他还在那么多人眼皮底下,易容、施蛊,谋了霍右使的性命,想让青龙教与黑竹交恶,以越发促成此事——这事甚至教主事先都不知情,我亦不知他后来如何与教主自圆其说,我只知——那暗器手法如果不是他,也是苏扶风——我只知以他对黑竹手段的了解做到此事根本不奇,安插一个黑竹的替死鬼就更容易了。我想当年慕容没被搜走的遗物应是都留在了黑竹,其中有记载了蛊术与易容的两本册子,而那时黑竹的主人难道不正是他凌厉——东西落在他手里毫不稀奇,他这么聪明,十几年当然早就学会!”

    凌厉还来不及发作,夏琰刚刚被他扎紧的伤口忽然轻微地那么一迸,鲜血重新从裂口流出,他吃了一惊,“君黎?”伸手要去捂他创口,可没及触到他,一股奔雷般巨息骤然从这具分明将死的身体狂乱而发,几乎将他向后推倒。就连数丈之外的人似也有所觉,原本不少人的目光就在凌厉身上打转,此时都看得见夏琰身周风雪陡变,连朱雀披盖于他肩头的那件袍衣都被掀落,而那巨息一发难收,竟尔并未立时停止,墙顶瓦檐积雪簌簌而落,仿佛亦能感受得到这冲云之意。

    夏琰本不准备相信单疾泉的任何说辞。他本是在为朱雀担心。他从未想到——竟是自己的心智先被这番话扰乱,以至于内息于这个本就脆弱的躯体之内横冲直撞。他记得的。单疾泉说的那些,他都记得,甚至更多。他记得那天在凌厉家中遇到拓跋孤,他心绪不佳故此不由分说向自己出掌——凌厉说是两人因为韩姑娘相谈不欢,但也许——是因为拓跋孤那时还未被他完全说服,故此不快?而现在,凌厉就在这里,离他这么近,他只要一睁眼,就能够立时抓住他问——究竟是不是他。若真是他,这许久以来他是否一直是在欺骗?若不是他,那么单疾泉说的那些又该作何解释?

    可到底是心有余,力难逮,以至于,乱息如潮纷乱而涌,完全不受己控,迸裂开他的伤口,奔离出他的躯体。他在这梦魇一般的黑暗里如全然迷失了神智——如果连凌厉都从一始都不可信,他不知这世间究竟还有什么值得。

    凌厉认得出,此刻夏琰爆发而出的似乎正是明镜诀之“潮涌”,这股力量如是巨大,纵是他一时也接近不得。“君黎,”他的表情有点急,“你冷静点,你能听见我说话么?你冷静点。”

    他大概猜到,夏琰或能听见外面的声音。他咬一咬牙,强于这潮涌风息中握了夏琰手腕,向他正声:“你听我说,不是我。无论他说什么,不是我。”

    夏琰已是心魔乱生,好不容易流动起的内息一朝失控竟如江河堤溃,哪怕——他听见了凌厉这一句话,他也收拾不起“潮涌”奔决。凌厉想要再往他体内输以真力压制竟根本无法办到,只觉握手之处愈来愈寒,几如凝冰,狂乱煞气如刀般割过自己面颊。

    “凌厉!”一声断喝,他才浑身一震。深暗色的冷风自身后袭到,朱雀暴怒之下竟隔空向他送来一掌,若非拓跋孤这一声提醒,这一掌当然便要落在他身上。“你对他做了什么!”朱雀一掌落空,看着松手弹起身来的凌厉目眦欲裂,追出一掌,逼得凌厉退至夏琰数步之外。

    朱雀其实不在意凌厉是不是单疾泉说的那个人,只因——于他而言,凌厉原本就是敌人,是不是所谓“神秘人”,又有什么关系?可这番话也不是全然无用。至少原本他或不会怀疑凌厉对夏琰有何歹意,现在却已不能确信。夏琰之安危足以分他的心,他交手之中远远望得夏琰有异,又见凌厉握住他手腕,如何按捺得住急怒,当然是返身而至。

    凌厉一退开,他立时看清楚了——笼罩在夏琰身周的乱风正是“潮涌”。究竟心法同源,他当下便猜知夏琰发生何事,忙出声提醒:“君黎,‘无寂’!”

    拓跋孤亦将这一幕看得清楚——哪怕身处昏迷,夏琰这汹怒煞气依旧令他心惊。果如他先前所言,每见此人一次,都觉前一次竟是太小瞧了他——上一次将他放走,他说不上后悔但也绝不觉得明智,这一次——他不敢想象若再容此人活着离开青龙谷,又将是何等后患。

    如此,就更要先快点解决了朱雀。

    主意打定,他掌风追向朱雀——高手对敌,刹那分神都是致命,何况朱雀竟在交手中分出两掌击向凌厉,这于拓跋孤而言是极好的机会。单疾泉说得没错,这两个人,都再不可能放走——今日之事的源始与缘由早已不重要,只要这师徒二人就此消失,一切明患隐忧,都会不复存在。

    青龙掌法其实有极多精微之处,只不过拓跋孤从来不屑以巧取胜,风火烈烈之势就罕有匹敌,与朱雀对敌多次,他也从来自负青龙心法不输明镜诀,根本不必用巧。但细数起来,两人还当真不曾拼过“生死”,彼此不过是视作了极为难得的对手,胜负之心固盛,重的依旧是较量切磋之过程。此际忽然将“生死”作了目标——看重的已是结果,那么一切过程都只可称为“手段”,什么样不屑也都要屑,什么样相惜也必须不惜了。

    所以拓跋孤递出的这一掌忽然变了。他掌心一偏,掌缘向下,竟不像拍出掌去,掌风亦不是素日的热浪扑面,却因出掌之快,更似尖利风刃。朱雀还未完全从对夏琰的担忧中回过身,身形半侧,忽感风息异样——他已准备好接拓跋孤下一掌,万料不到这下一掌来的不是“掌”,而更似“掌刀”。

    护身之气乍然一膨,他在一刹的反应中将“不胜”一诀运起,肩臂处挨到拓跋孤这堪称奸诈一击,凌锐掌息立时被消化至周身各处,可尖利之感还是直透入肤,撕开了一道血口。这一记若是割在了要害之处,想来便是要命丧当场。

    拓跋孤并非仁慈不想击他要害,只不过致命之威胁当会迎来致命之反击。若他们不过是要分个比武胜负,那么他若不以最强硬之掌力逼出明镜之终曲“离别”,就算不得实实在在分清了孰高孰劣;可若是为了生死,他当希望不必触动“离别”,就能将朱雀解决。

    而,要避开“离别”之反扑,唯一的办法,或就是一点点削弱对手,就像——这似掌似刀,不达要害的一击——也可以将那么坚凝的寒冷,一点点温腾煮沸。

四九〇 终曲《离别》(三)

    夏琰的煞意乱风终于稍稍冷却了一点。“无寂”渐渐将“潮涌”压制下去,直至——静敛无息。

    凌厉见他似渐平静,稍许放下心走近待再看他伤势,可这次手还未触到他腕上,一股拒力将他向外冷冷一推,手指竟被气劲弹开了数寸。

    “君黎……”凌厉有点犹疑,“你……还是怀疑我?”

    夏琰不说话。适才几近走火入魔,那番不自觉的爆发耗去了他太多力气,此刻神智回归,他只觉虚弱不能自已,离那个想要回去的现实竟似越来越远。

    凌厉沉默了一下,忽然冷笑道:“没错,那个人是我——你当真恨我如此,便醒来寻我算账。”

    夏琰还是没有半分声息。如果不是那分护身之气,他此刻只如一个死人。

    单疾泉远远凝望着凌厉的表情,想动唇说什么,终究却又没有说。伤势令得他面色更加苍白,但在左右搀扶之下,他终于还是站起来,将身体的重量倚在单一衡肩膀之上,然后转开目光,移向拓跋孤那一头。

    夏琰在这样的静默中清晰地读到单疾泉身周灰色的、惨淡的气息,一如他清晰地读到凌厉身上月华般的光彩,恍然仍是往昔模样。可此际的他竟分不出这丝光彩的善恶。他分不出——凌厉那句话,究竟是承认了,还是——只为了激他醒来。

    他握紧了手心——至少他觉得自己握紧了手心。他当然会醒来的,当然会寻他问个清楚。可在此之前,此时此地,最重要的却已不是他。

    在那深暗如渊、青幽如冥的两道气息面前,所有其他的都已只剩浅淡。

    ——在朱雀与拓跋孤分出胜负之前,所有其他的都不必谈起。

    他知道朱雀已受了伤,那深暗之息带了一道隐约的裂口,些些微微渗出液体来。他心头紧痛。

    但很奇怪的,与之相对的青冥之息此刻却没有一扑而就,反而散为六股——不是寻日里的气势汹汹,让夏琰觉得陌生。

    他随即发现六股气息并不相同,甚或于青色之中幻变出更多色泽来。他心头起初是一喜,料拓跋孤大概也因什么缘故有了不继,无法聚力,可随即又觉不对——无论那六息如何消长,那六色如何变化,从自己这么远的地方遥遥感知,依旧可见其聚则成青阳之色,源出浑然一体。

    他手心冰冷——显然拓跋孤绝非内息不继,那气息之分合尽数在他掌握之中——他是有意为之。

    他的确记得在凌厉写给自己“阅后即焚”的青龙心法源性中有“青龙六气”的说法,不过只是大致概论,并未说起六气具象上有何异同。拓跋孤平日动手总见气势磅礴如铺云盖日,但肉眼看不见他气息之色,其实区分不出他如何应用的六气,是合一还是分之。他不屑用巧——浸淫心法数十年,哪里还用刻意使巧,哪里还用刻意去分,出手迎敌哪一次不是信手拈来即是?夏琰相信他绝没有哪一次似此刻这般——气分六息尽出,着意掌控消长——这当然是“刻意”——是他平日所没有的“刻意”。

    刻意抛却了青龙心法本身的“至阳至刚”,当然有所图谋。

    “师父……”他试着推动自己的内息,忆念第七诀“流云”,想替他拨弄清楚敌人这“六气”,引他注意——可只有几丝不稳的气息抖逸出来,甚至还来不及完全绕过凌厉,便被风一吹而散。

    凌厉大概注意到他有了动静,伸手似要抓住这丝气息。可什么也没抓住。除了几点飞雪,什么也没有。

    这具身体,与这片大地一样,越来越冷。他只能带了无限的忧心忡忡,拿过朱雀那件被掀开的紫袍,重新盖披在夏琰肩上。

    朱雀当然不会迟钝到发觉不了拓跋孤的用意。相反,他其实很清楚“离别”的短处——所以也很清楚地意识到,拓跋孤想要绕开“离别”——他是真的动了杀心,而非往日的那般单纯的胜负之心了。

    这样也很好,因为他朱雀现在动的,也是杀心。

    青龙六气——这么多年的争斗,他至少也算“知其然”。方才拓跋孤以掌刀聚风强袭自己这一记便用了六气中的“珀”气。“珀”气取“龙饮”之姿,势快准而力绵长,得手即收,留下的伤口触觉依然是心法一贯的灼热,幸好天寒雪冻,反而压制了伤处两分火毒痛感。

    他立时亦将气法一散——深黑之气亦分作数道,以“流云”之姿,“潮涌”之力,准确觅向“六气”的源头。比起“六气”的消长,“流云”之变换只会更快——拓跋孤既然敢将真力一分为六,他便要试试,究竟是谁能给谁些颜色——究竟是谁能取走谁的性命。

    夏琰感觉到了“流云”变化,料朱雀定也感知了拓跋孤的异常,稍稍松了口气。在他神识所见,朱雀此刻的气息因为分散而稍却了深浓,像是黛黑向不同的方向晕开,与拓跋孤的六息交织,如此消彼长的一幅水墨。“六气”此刻最旺的则是一抹碧色——“碧”气取“龙跃”之态,于风雪背景中腾跃往复,显然不想任由“流云”束住去路。

    掌风在似即若离中相交,对峙渐愈压抑。高手相争世人争睹,可所谓“好看”大概不过人云亦云,只因这般近地目睹如此决战,稍欠造诣者莫说看不懂对决,只怕连出招都看不明白,反而身心皆承极大负压,呼吸难畅,折磨远大于赏悦。

    便如今日——在场大概没有人能真正看得清这看似压抑、缓慢、沉重的气场较量之中,“六气”与“流云”之争有多快。那变幻万端的场中情势,那二人之变与应变,凭双眼又如何追及?大概也唯有不必用眼的夏琰才清楚看见了二人在气息之分合,破绽之寻补上如何瞬息间江河万里。他的额头渗出一层细细的湿汗——面对拓跋孤,想要“田忌赛马”般对症出手不过纸上谈兵——比起当日自己半弄手段侥幸胜过的霍新,拓跋孤委实非自己能应对——这样的交手早非“使巧”二字能轻松以蔽。

    他并不知道,早在谷外树林里,拓跋孤就看出了朱雀的内息有缺,故此才敢放心用出这看似“散乱”的对决方式——这固然会比单凭一掌定胜负更耗费心神,但他笃定——朱雀撑不得多久。“六气”的每一次得手都不会立时致命,但朱雀一鼓作气欲要为夏琰报仇的决意定当在这样的削减之下节节溃碎;如此全力的应对与太快的追击定令他存不下任何爆发与反击的余裕,直至——身心之力耗尽,“离别”难现,留给他的——唯束手就死。

    直至——半刻光景之后,夏琰于诸般色彩清明之中,才终于渐渐觉到了拓跋孤所图。他仅对“离别”略知一二却从未真正学过,否则他该更早想到拓跋孤的目的。短短不过盏茶,“六气”尽显,“流云”也早蜕变为“移情”,但朱雀的沉黑之气果然变得浅了,从黛黑转为了鸦色,被拓跋孤此际甚嚣的“玄”气灰黑交织,一时如纸面泼墨,将夏琰整个神识都覆得一阵昏黯。

    夏琰不自觉呕出一口浊血。此际那两人交手已炽,就连凌厉都全意以观,未曾发觉他浑身都已微微发颤。“玄”气取“龙猎”之相,锐攻之意甚浓,浓墨强盖过鸦灰浅淡,朱雀气息再次被玄气荡开一道裂口,一股火息袭入他脏腑,烧灼之意烈烈涌上。

    拓跋孤也未完全讨了好去。几乎便是同时,透心寒凉亦蚀入他胸口。他闷哼了一声,“玄”气退而“苍”息出——“苍”息取“龙吟”之态,一吟而风消雪融,将朱雀“移情”所用风雪寒意尽数驱卷,夏琰神识陡然一清,如画面浓墨尽消,他胸口抑压亦减轻少许。

    可——他并不希望如此。鸦灰亦不复存在,朱雀的颜色越发地淡了,几乎——如化了水色,在画卷之上,洇洇晕晕地染开来,似有若无。

    “不行。”夏琰急迫而无力地喃喃,“不行……”

    凌厉这一次听见了,猛地回过头来,“你说什么?”他靠近了点,有点欢欣。

    他才注意到夏琰双目依旧紧闭,可双手不知何时皆已垂在身侧,紧紧握拳。几丝落雪在他双全周围已萦绕起一点小小的漩涡,他将手伸近一些,掌心却刺辣辣一痛——雪粒竟坚硬,于他掌心飞割出一道细口。

    几乎只是一眨眼工夫——夏琰的周身都已旋起飞雪。那件重新披上的衣袍再次从他肩头被掀落,凌厉抬手挥开雪色迷目。这一次——不是如适才潮涌般的激烈与盲目,那气息不是自夏琰身内喷发——那是他身周的雪与微尘,叶与万物——它们飞舞得那么激烈又那么安静,像是想替他表达些什么却终究到达不了彼方。

    “怎么回事?”不远处的顾如飞大为惕警,忍不住向凌厉问道,“他……他到底死没死?”

四九一 终曲《离别》(四)

    雪的飞旋突然加快,卷向语声的来处。顾如飞吓了一跳,忙向后躲开,可面上颈上还是被带到了一点,摸一把虽不见血,仍火辣辣地疼痛。

    “你……装神弄鬼!”顾如飞判断出夏琰此时当有神智,口中骂着亦不敢当真上前。“你等着看!”他低低诅咒,“别以为有人护着你……等朱雀死了,就轮到你!”

    虽然已压低了声音,凌厉还是向他看来。顾如飞与他目光一撞,到底有些心虚,只能又转了开去。

    夏琰没再理会他。朱雀大概也觉到了他的担心,远远向他看了一眼。分而对应青龙六气的“流云”突然聚起,本已浅淡的气息陡然凝重,渐旋渐快。顾如飞惊异发现,朱雀身周竟也如夏琰般卷起飞雪——这一风卷雪比之夏琰搅起的小漩涡可谓疾劲多矣,拓跋孤六气分散,触者一时退委四散。

    顾如飞不免大惊——他识不得两人适才相较的高下,只觉始终沉闷对峙不见起色,忽然疾风卷起似有变化,可竟是朱雀气势盛人而拓跋孤受制于人,心中如何不怕?究竟这风寒天乃是朱雀的天时,会否——当真压制过了青龙心法之力?

    观者皆心中紧起,各自握向兵刃唯恐有变,唯夏琰明白——只不过是朱雀呼应着自己的忧急——所以变了手段。

    他心中酸了一酸。此时求“变”当然十分合理——虽然他不信拓跋孤气分六色一定能比得过流云飞逐,可适才的的确确看见——朱雀的气息已轻,如果要“变”,便须在被对手消耗掉更多内外之力前“变”。卷起一场狂暴风雪或许当真是最好的机会,可这场倾全部余力而起的狂暴风雪,当真拦得住六气回聚后的青龙一击么?

    ——拓跋孤的六气绝非溃散,一脉枯色依旧将他护得完好,那是六气之中的“秋”息——取“龙潜”之意,不过是种突变时的蛰伏,而枯色之后更有一分炎色觊觎——“赤”息“龙噬”跃跃欲试,一旦寻到破绽,当会立时腾空而出,似顾如飞等,当然是不可能看见的。

    方才背上吃的拓跋孤那一掌,现在看来,应该就是这股“龙噬”的力量无疑。夏琰此前只是失血过多,内力仍在,拼死为朱雀挡下之时,“不胜”自然聚起,总算不是立时致命。那一掌是拓跋孤为逼朱雀回救,并非全力,可现在——朱雀于酣战中突然变招,显然是不肯叫拓跋孤伎俩得逞,逼得他也要以全力应对,届时——胜负就当真只在一念之间了。

    他脊背紧靠墙根,冷汗愈来愈多地涌出,忽然忆起——曾几何时初次闯入朱雀的领地不管不顾地与他交手,被他一掌击至墙根无法动弹,昏沉沉倚住只觉丝丝冷痛而不知生死所往——好像就是这个模样。偏就是这个模样得了朱雀青眼——就在那天,他第一次听朱雀说起“离别”。

    朱雀说,“离别”就是如自己当日那本能一般,在绝境之中受激而发的求生反扑之力。他现在比任何时候都确定——“离别”一定能让自己醒来。可从那日至今日,朱雀将什么都教了他——从第一诀“逐雪”至第九诀“不胜”——只除了“离别”;就在方才,他将什么都在自己这濒死的身心里重新行走了一遍——从第一诀“逐雪”至第九决“不胜”——只除了“离别”。

    只差一点——只差这最后一点,他觉得他便能击碎这附体梦魇,冲入这个现实里。可他做不到。

    风雪愈发狂暴,直分不出是朱雀所驭还是天象如此,团团灰色胡乱蒙住视线,远处的、近处的漩涡联成此起彼伏的呼啸——每个人都像失了耳目,只剩下一粒粒如要剥穿皮肤的刺痛不断抽打颜面,不给一丁点反抗的余地。冷风甚至将痛都刮得麻木,仿佛要证明在自然之怒面前,最诡计多端的智士与最力拔山河的勇士,都不过是束手就缚任凭宰割的婴童。

    朱雀重聚的气息在此刻消退了所有颜色——在夏琰的知觉里,它只是一道光亮,大概——更像是一道闪电,藏匿在暴风骤雪的巨大声势里,倏然刹那,劈向他的敌手。

    他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朱雀——拓跋孤也没有见过。阔别多年,朱雀有足够的时间思索并修炼出更危险的招式与心法——他心里竟然慌了一慌,他想或许朱雀在“离别”之外更有新的、他所不知晓的所得?可——他很快冷静。同为当世之高手,他很清楚每一种心法都有其强与憾、起与终。昭示了死境的“离别”已是“明镜诀”之极限,眼前所见的景象无论多么奇异,也绝不会出离明镜十诀的范畴。朱雀终究没那么容易遂他的意接受一点点被削弱的结果,那么——他也还是会回以最后的敬意,与他一击胜负,一击生死。

    六气骤合,青龙之息夭然云上,六色消失——只余青冥亘古。那是——青龙心法之第七层!于那飘摇碎裂的穹苍飞絮里,夏琰看见,拓跋孤的身躯岿然不动。

    双掌击实,闪电裂开青冥,所有的飞絮也在这刹那轰然迸散。风息都在那青色被照亮的一刹那停滞了,如夏琰的这颗心也即将停滞。他看见光亮熄灭,如闪电虽然撕裂了天幕却也终于只有一瞬;他听见真正碎裂的声音,更像一面明镜即将崩毁的前奏。

    可与此同时,青冥之色也在这雷霆一击后散为乌有。最真实的巅峰之较只须一息——一息之后已是终局。只不过那两个人谁也没有能够立时离开这个风眼——谁也没有留下再进前或退后一步的能耐,以至于终局之后,掌心未分,那四目互视,仿佛依旧陷于你死我活的拼斗里。

    静下来一点的空气让紧张、疑惧和谨慎的目光胶结在那一对未分的掌上。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移动。只有——单一衡觉出自己的父亲不知为何在突然将他的胳臂握紧。他不由得去看他——他不知道——就在那一瞬间,单疾泉几乎错觉地以为——“离别”已至。

    可并没有。朱雀还是站在那里,与拓跋孤面面相对,没有一分多余的气息从他身体散发。

    单疾泉吁下一口气,目光不自觉望向凌厉——凌厉的手也刚刚松开,下意识亦看了一眼单疾泉。大概此间看客里也只有他们二人知晓“离别”之存在——只有他们二人亲见过“离别”之可怕。没有将之触发——这只怕是最好的结果。

    可便在此时,忽一道影子掠向两人对峙的阵中。顾如飞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替拓跋孤补上这一分——明明两人全力一掌之后皆受内伤,任何一方再有一分助力,胜局就能笃定。也许凌厉还在犹豫着该帮着哪边;也许单疾泉真的伤重得动不了手;可他——顾如飞——却不想放过这个再千载难逢的良机。他要取下这个叫人闻风丧胆之人的性命,要亲手为顾世忠报下横死的大仇,要这件前所未有的功绩,要这份送至眼前的大礼!

    单疾泉与凌厉同时大惊。“如飞!”两个人同时出声,可是顾如飞仿如未闻。他不知道他们在惊惶些什么。长剑没有任何阻滞地刺入朱雀的后心——直到这刹那顾如飞才有了种不可置信的荒谬感。他看见朱雀终于动了一动——他的身体耸了一耸,向前,呕出一口厉血。

    这样的得手让他竟有点慌神,松开剑柄后退了一步,不敢相信,自己这一直连夏琰都对付不了的长剑当真贯穿了朱雀身躯。恍惚间有什么人已然从身后闯入阵中——在意识到那个人是凌厉之前,凌厉已双足御风越过了他一把拉住尚且难以动弹的拓跋孤。他还未明白过来凌厉要做什么,衣襟也被他一把抓过,随即云里雾里般,被带离开朱雀身边,右手顺势将长剑一抓——剑锋从朱雀后心离开,血滴在雪地上融出一路黑色的小洞。

    单疾泉已觉心要跃出了腔子。如果——适才对“离别”的担忧还是一种错觉的话,那么顾如飞这致命的一剑补上,就几乎是确定。凌厉入阵抢拓跋孤几乎可说是冒了性命之险,甚至——单疾泉毫不抱希望哪怕以凌厉的轻身功夫,能来得及带拓跋孤躲开“离别”之击。

    可事实还是出脱了他的预想——所有人此际都已退到了安全之地,朱雀依旧安静地站在那里——“离别”始终没有出现。拓跋孤稍许缓过内息,咳出一口淤血,亦转身看向朱雀——他们每一个人都如此忌惮的明镜之终曲——它的主人,不知为何,却好像将它忘了。

    也许不是忘了,而是舍弃了?在方才一霎时冰冷如死的僵硬中,他依旧清楚地感觉到朱雀在被刺中的刹那拥有过凌驾一切的杀气。他挂念的弟子夏琰并不在杀气的方圆之内,能被这力量取走性命的只有自己、顾如飞和冒险而来的凌厉——他不明白,为什么那杀气又消失了?哪怕是最后一击,哪怕是同归于尽,哪怕是终曲一歌——他不明白,朱雀为什么抑而不出?

    那落雪的中心,现在只有朱雀一个人了。他也恢复了些知觉与行动,可是,血与气都在流逝,以至于那张充满戾黑的面孔竟有点苍白。然而苍白的面上此际却带着一丝令人心悸的冷笑,仿佛他并不觉得自己刚刚错失了最后的复仇机会。

    “拓跋孤,”他笑得比任何时候都笃定和开心,“你们输定了。”

四九二 终曲《离别》(五)

    哪怕他的身体已支持不住地向下软去,这样的表情与言语也足以令闻者觉得悚然。他说的不是“你”,而是“你们”——在场如许多,又有谁敢不为之岌岌自危,即使——无论怎么看,朱雀都再不可能威胁到此间任何人了。

    拓跋孤犹疑了一下,目光转向人群寻觅:“许山,你来。”

    他的意思很明白。无论有多么可惜——无论有多么卑鄙,事已至此,朱雀早已非死不可。他固然认为朱雀极有可能不过危言耸听,不过为策万全,也不想冒险叫人靠近,再予他任何得手的机会。

    所有的人都谨慎退后,只有许山走上前来。弓负在他的肩背,有人适时递上箭筒。

    许山抽了一支羽箭,取下弓搭起,瞄向朱雀——这感觉像是在围猎——这许多人,远远地将一头猎物围在核心。

    他似乎是觉得太近了,便又退后了些。人群随着他更退后。他重新瞄了一瞄。朱雀半扶着地面——不对,并不是猎物。此时的朱雀只怕比猎物还不如,至少猎物还能够惊觉奔逃,而不是束手待死。

    许山的弓张了很久,久得,众人忍不住私语起来。拓跋孤微微皱眉,“许山?”

    许山却将弓弦松下来,“教主,”他颜面绷紧着,“这件事……有点为难。”

    “许山!”单疾泉提醒,“射出这一箭,你便是今日最大功臣,夏琰、朱雀皆由你制服——我早与教主提过,青龙右使的位置,也该好好考虑了。”

    顾如飞在一边听见,表情十分不悦。青龙右使虽说与他无关,可制服了朱雀的功臣,他自认为不该让给别人。

    “是,只是……”许山双目垂着,“单先锋知道,许山从不曾向已无丝毫还手之力的弱者出过箭。便算是打猎——猎物既已动弹不得,便绝无再向其多射一箭的道……”

    “弱者?”单疾泉忍不住提高声音,“你看清楚了,那个不是你上山打的兔子,受了伤动不得你去捡了就好!”

    “我知道。”许山低头不敢看他,“但是……”

    “这么啰啰嗦嗦的,我来!”顾如飞早就听得不耐,加之此刻对许山十分不服,上前两步将他弓一把夺过,从箭筒里抓出支羽箭来搭起,“嗖”地一声便射向朱雀,不过他箭术着实普通,风这会儿看似不大,可这一箭过去,却偏出甚多。

    他皱着眉头,再抓了一支。并没有人阻拦他,就像这当真是场围猎,甚或像场取乐——一个人不行,便换一个;一箭未中,便再发一箭。就连许山自己,也不知该当有何立场阻止——他的箭下夺过那么多性命,可偏偏此时,他只是——微微转开头,闭目不想看。

    顾如飞此番有了经验,估着风量,认真将弓拉满。可还未觉自己用足力道,那弓弦不知为何一记绷响,竟尔断了。羽箭受力未定已离弦而去,一股突如其来的飓风卷入朱雀周围那无人敢靠近的方圆,轻而易举地将箭矢扫落于地。

    ——聚精会神于观看围猎的众人,在那一个瞬间,的确将那个人忘了。那个——独自倚靠在冰冷墙脚奄奄一息的夏琰。

    所以才会震惊于此时还会有人挟这一身冷厉闯入视线——闯入——这个没有第二个人敢冒险而入的核心。

    萦于夏琰身周的雪在他出现的刹那如雾般迷蒙了每双眼,顾如飞回过神来的时候,夏琰已经负起朱雀,丝毫没有停留,豹一般向外掠去。

    他醒了。他说不清,他是在哪一个刹那真切感觉到了“离别”的萦绕,那要与什么分离的巨大恐慌像是一剂剧烈的猛药,扎入他的深心。他在那么久的濒死挣扎后醒来,看见臆想中掀起的风息真切萦绕在自己身周,那一瞬他觉得自己可以冲入人群,将心中所有的恨与痛都化作更大的飓风,向每一个人发泄彻底。

    可朱雀委伏于雪地之中,气息已经淡成了霜色。他不知道这剂扎入深心的恐慌能够支持自己多久——“离别”从来只是瞬时的爆发,如果他当真那么做了,朱雀就当真再没有机会活着离开。

    即便有再多人陪葬,那也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他在第二个瞬间改变了主意。他选择用这最后的力量——与朱雀逃生。

    他其实与拓跋孤、单疾泉一样不明白——朱雀为什么没有发出“离别”。虽然他原本并不希望朱雀用出这一诀,可若已被逼入绝境,他也绝不愿由着对手逍遥自在、独善其身。他在触到朱雀的原想问他一句“为什么”,可他随即意识到这身体竟比想象的还更加败冷,所有往日的气势都已一丝不在。

    即便看见了拓跋孤那一掌、顾如飞那一剑,他也从没有真真切切地想过朱雀接近于死的模样。一瞬时的恐慌令他不敢再作多一分思考,负起朱雀便向外冲。他的模样还与先前一样狼狈,面上不知是汗与血,或是雪与泪,从顾如飞这面看过去,他右肩上披散的发与鲜血都绞作了一团,黏答答的说不出的不堪。尽管如此,一股奇异的推迫感还是令顾如飞呼吸维艰,令他如临大敌地弃下已断的长弓,退后几步重新握住自己的剑。

    如临大敌的绝不是只有顾如飞一个,甚至拓跋孤都不得不惊诧于——夏琰这一身黑沉的杀气——哪怕他只是在逃走。他原本理应受到阻拦的——拦下一个重伤之人很容易,拦下一个负着重伤之人的重伤之人更容易。可——大概是先前拓跋孤太过谨慎的命令令得众人对靠近朱雀依旧怀了极深的恐惧,以至于两人所过之处,人群下意识地闪避,包围竟轻易打开,夏琰径直冲了出去。

    拓跋孤不虞如此,忍不住怒道:“还不去追!”

    他已当先飞身追去,只是大战之后的乏力令得他的步法也远远比不上了平日,被凌厉轻易地挡在去路。“拓跋。”凌厉拧眉看着他,“如此是最好的结果,不是么?”

    “最好的结果?”拓跋孤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凌厉,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君黎活着,朱雀也活着,便没有非报不可的仇。”凌厉道,“现在——还来得及。放他们走。”

    拓跋孤像不认识般看着他,“凌厉,当时是你与我说……”

    “我与你说过,不要让君黎知晓,不要动他性命,可你们是怎么背着我设下圈套的?”凌厉怒气冲冲,“如果他死了,朱雀当然会寻仇,所以我不拦你杀朱雀——可现在他没死,这件事不要再闹大了——你如定要赶尽杀绝,别怪我真与你动手!”

    拓跋孤静定地将他看了一会儿,忽然出掌,一记击向他肩头。

    凌厉还道拓跋孤多少为自己说服,不料他竟忽然向自己出手,下意识沉肩闪避还是着了他掌风,那内息他何等熟悉,从肩至心,立时痛得火辣。“我已说过,”拓跋孤面色铁青,“这两个人今日一个都不能走——凌厉,我不是为自己,我是为这青龙谷。”

    他话音毕落,人已绕过凌厉,径自追去。

    凌厉扶了肩膀,心知已说服不得他。拓跋孤有意偷袭他右肩,且以“龙噬”灼之,伤势虽不重但痛楚异常,便是要叫他哪怕想用出“乌剑”来,其威亦必极是打了折扣。不过——对付不住拓跋孤,对付别个教众总还是绰绰有余——他当下里还是咬了咬牙,发足跟去。

    追踪的教众固然甚多,但忌惮甚重,大多还是远远缀着。这壁厢单疾泉行走不快,便先吩咐了向琉昱带人赶往谷口拦截。不管怎么说,围在此间的也不过是青龙教一小部分人,谷口原本就为今日埋下重兵,似夏琰、朱雀这般重伤,从此间逃到谷口只怕就已力竭,绝不可能插翅飞了出去。若不是适才顾如飞那么多人都没拿得住一个受伤的夏琰让他实在心生不定,只怕他都觉得再派向琉昱过去乃是多余。

    向琉昱走后,他又吩咐宅中众人将院内院外、楼上楼下尽扫干净,不要留下痕迹。随后才看了默不作声的许山一眼,道:“你跟我去搜。”

    “单先锋的伤……”许山有点犹豫。

    单疾泉冷哼了一声,“许山,今日这两个人能拿得住便罢;若有一个活着出去了——教主跟前,只怕我也保不住你。”

    许山只低着头:“是。”

    “我问你,现在这两个人还是不是动弹不得的猎物?还是不是毫无还手之力的弱者?”

    “……不是。”

    “那若是追上了,你那箭射还是不射?”

    “……射。”

    单疾泉又哼了一声,没好气道:“把你的人都带上!追!”

四九三 终曲《离别》(六)

    追兵好像并没有跟得太紧,这反而令夏琰觉得不安。这谷中地势复杂,他不似向琉昱知晓抄往谷口的近道,只能按着先前打算过的路径一步步向外奔逃,猜想——谷口必已守得铁桶也似,不知张庭的人马可还能有点用,否则他负着朱雀要冲出去,只怕甚为艰难。

    “师父,你的伤怎样?”他忧心朱雀伤势,忍不住问他。

    朱雀没有回答。夏琰心中一紧,寻一处树干遮挡,放下朱雀来。顾如飞那一剑险险便刺中了要害,可即便距离心脏还有那么半分,鲜血还是汩汩而出。夏琰看得惊心,庆幸带出了刺刺那瓶伤药来,连忙将剩下的药粉尽数敷于朱雀伤口,随即翻过他手腕,欲要看他内伤。

    手指还未搭触腕脉,朱雀却似清醒了些,忽然反手,一把反扣紧了夏琰的脉门。“君黎……”他语声艰难,“你听我说……”

    夏琰不知该喜该忧,道朱雀是担心自己伤势,忙反手推开他:“我现在还好——师父觉得怎样?我替你看看。”

    朱雀没来得及说什么,不远处传来人声。“血迹往这里去了!”一人道,“往这林子里面去找!”

    夏琰匆忙间摸了一摸他的脉,脉象虽弱,好在一时半刻看起来还不至于有失,当下压低了声音,“师父忍耐一下,我们先离开这里。”

    他重新将朱雀负到背上。林子外面人声又道:“不必进去找,小心反中了埋伏。单先锋说了,守住谷口,他们插翅难逃。”

    一阵悉悉索索的翻找声,几个人在外围草丛里搜了搜,没见到人影,向前往谷口方向去了。这些青龙教众竟也狡猾得很,知道若是途中分散着未必能轻易拿住两人,还不如集结在谷口,仗着人多与狭小地势,来个瓮中捉鳖。夏琰受伤当然走不快,还要顾着朱雀,就算对方不走近道,他也不可能赶在他们之前先出了谷口。

    夏琰咬着唇,唇因失血与失温而泛着青白。他实没有把握——今日当真能硬冲得出去,但还是深呼吸一口,强抖擞起精神。行走早已有些艰难——其深没踝的雪,其深入髓的伤——连他自己也知道,不过是凭着那一口让自己重新活过来的气,凭着这一腔——不愿让朱雀亦失陷在这里的心。他知道朱雀是为自己才深入了谷中——为了自己,故此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挑战整个青龙谷。

    所以他也必须不惜一切代价,负着他出去。

    “君黎……”朱雀呼吸有些不继,“你这般负着我,走不了的。不如将我放下……”

    夏琰不假思索,“不行。”

    “我有办法……”朱雀却道。“你先将我放下……”

    夏琰犹豫了下,“……什么办法?”若朱雀是要他独个逃走,他自是不肯,可思及他方才那般肯定地说拓跋孤输定了,似乎仍有什么后手,不免也生了希望出来。即便如此,他脚下却未停,“边走边说不成么?”

    “你……连我的话都不听……”朱雀苦笑起来。夏琰还待他再说什么出来,背上的人却又沉默了。

    夏琰心沉了下去。所以——果然如自己所料——本也没有什么办法罢?青龙谷只有那一个出入口,除了硬闯,就连找个什么地方先躲一躲都不可能——只因——这样的大雪天,足印、血迹,哪一个不是清清楚楚地出卖了自己二人的行踪,拓跋孤将谷口一封锁,反过头来轻易地便可将他们搜出,哪里又有什么喘息的余地……

    念及至此,他脑中忽忆起什么,如一丝光亮闪过。青龙谷的出入口——

    “师父,我想起件事!”他顿时按捺不住兴奋,“青龙谷——还有一处出口!”

    朱雀微微惊讶:“还有别的出口?”

    “在北边,是个峭壁,不大好走,不过——师父放心,我定当带你出去!”

    ——只要当日拓跋夫人如诺没有将自己去过绝壁山洞一事告诉过拓跋孤,那么拓跋孤也好,单疾泉也好,想必还不知晓自己竟知道经风霆绝壁可往返青龙谷内外。现今大多数教众都被召集往谷口堵截,那地方纵然守得有人,也必不会太多,比起硬闯谷口岂非好过百倍。

    朱雀听他十分振奋,便也只道:“好。”尽管——他不大确定,到了此刻,他们师徒二人,还能有那样的好运气么?

    由得他向北摸索着走了一段,追踪的人虽不多,但也不是全然没有,显然得了吩咐,并不靠近,不近不远追撵着不让二人能得休息。夏琰虽不予理睬,可朱雀料想他突然折向北行,这些人不多久总会回报至了拓跋孤处,到时他必会想起这一处峭壁出口,率人包抄回来——留给他们攀离的时间,只怕不会很多。

    “你今日见到卓燕的女儿了么?”他想了一想,开口问他。

    夏琰心中一痛。“没有。”

    “往后——你打算怎么办?”

    “师父突然问这些做什么。”夏琰道,“只消我们今日能出得去,往后的事尽可往后再说。”

    朱雀一笑,语意有些凄凉。“只惜——师父到最后也没能给你提成了亲。”

    这语气叫夏琰没来由一阵心慌。“这是什么话——来日方长,师父只管休息片刻,什么都不必多想,等一到了外面,我立时便寻一安全、安静之地,与你疗治伤势……”

    “你怎么与我疗治伤势。”朱雀凉薄打断,“君黎,你自身都难保,何来余力疗治旁人。你听我一句,一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事,你只管向外走。只要——你能走脱,今日便是青龙谷输得彻底。”

    夏琰急道:“师父怎么今日如此消极灰心——我说了定能出去——莫非你与拓跋孤说他输定了,就只是叫我一人走脱?你与他争了这么多年,输赢对你才有意义,对我——有什么用?待出去了,师父必要叫天下人都晓得,拓跋孤设下圈套、穷整个青龙教之力都没能对付得下你——那才叫他输得彻底。”

    朱雀又笑了笑,大约是气力不足,没有再与他分辩。夏琰步子加快,鼓足了气向北面奔去。

    风霆绝壁附近本来就人少,今日落雪,便更稀少了些,夏琰于侧寻了一处遮蔽静观片刻,这一带总不过五六名教众查守。

    他止了止自己快行的气喘。远远望着这绝壁,比自上俯视更感高峭。如若是在平日,施起轻功,辅以藤蔓,不消片刻便可至顶,可今日受伤大是损耗,更要负着朱雀,加上冰雪覆盖之险,只怕少说要花上半个时辰。

    “‘流云’。”朱雀在耳边哑声道,“可还用得出来?”

    夏琰不待他吩咐,早已运动内息,“流云”轻易扰动风雪,旋至那五名教众身前陡然转为暗器般锐厉,不待几人反应,风裹雪粒利刃般割开咽喉。

    经了方才生死一线之中梦魇般体会,夏琰只觉对“明镜诀”之悟竟当真越发随心,但心知自己此刻气力不足,是以半分不敢留情。待几人都倒地,他方负着朱雀几步跃至崖下。那峭壁缝隙里都嵌着落雪,壁上结了一层薄冰,滑不溜手,显然绝无可能徒手攀附。

    天光已经暗沉了些,雪落如硕大的灰尘,阻碍着通往崖顶的视线。夏琰沿着峭壁摸索着寻那两条粗藤蔓——他毕竟没来过这崖下,一时寻不准位置,可一直从西摸到东,除了硬冷胜铁的山石与冰渣,没有半点可藉攀附的腾蔓存在。

    他心头机伶伶一抖,浑身都如落入冰窖。难道——拓跋夫人还是将那日之事说了,或是——为防万一,她已将那藤蔓斩断,绝了此地出入的可能?

    就连拓跋孤都不可能不依靠藤蔓上下。除非生了翅膀——否则自己今日更不可能当真从这里飞了出去!

    这丝绝望令他聚攒的气息骤然崩散,一口热血“咳”的一声呛出,浑身竟都失去了力气。他扶着山壁,朱雀几乎从他脊背跌落,他陡地一惊,连忙将他负好,肩上尚未起出的箭头被压得一阵剧痛,眼前竟分不清是黑了一黑或是白了一白,似有那么一瞬,茫茫然如不知身在何处。

    “是不是——那个?”朱雀开口道。

    夏琰咽喉中甜腥不消,呼吸难畅,半晌才缓过些神来,顺着朱雀目光所向,望向地面。厚雪覆盖的地上,两道同样被白色遮挡得严严实实的粗藤毫无章法地躺着,与崖下原本的植被交混一处,若不细看当真不易发觉。

    他上前去,伸手拂开积雪。早在这场雪开始下之前——在他今日深入青龙谷之前——两道藤蔓就已被人从绝壁顶端整条斩落。原来——并非拓跋孤疏于此处防范,只不过从此处离开的可能——从一始就不存在!

    他只觉力竭——如果那让自己从梦魇中回到现实的力量真是“离别”,那么这分力量此刻也已耗尽,而他,似乎也要再次进入那个失去自己的梦魇里。他感到窒息。方才有多兴奋与振作,现在便有多恐惧与绝望——只因这方才还寄托了一切希望的绝壁,现在已真正成了终结一切的绝路。

    “君黎,你跑得太急了。”朱雀却仿佛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只缓声安慰,“你放我下来,我们就在这里歇上一歇。”

    夏琰没有再反对的理由。他的确很累了,而直觉告诉他——追兵不会太远了。

四九四 终曲《离别》(七)

    风在山壁的凹凸里变化出不同的声音,长的,短的,如泣的,如诉的。如果他与朱雀今日当真都失陷于此,他想这也都是他的错。他从一开始就一意孤行地要来提亲,到最后,他还一意孤行地要走这条死路。

    “师父……”他在缓缓松开朱雀手臂的时候,止不住自己喉中那一些呜咽。从一始到最后,朱雀不曾怪过他半个字,但他,又如何不怪自己?

    便在此时,奇异的风声与他半带呜咽的低语之中,忽然好似混杂进了另一个声音。他蓦地止声回头——除了之前倒下的五个人,只有稀疏林木,陌然白雪,没有异常。

    “师父,你听见了么?”他忍不住问朱雀,只因方才他的确好像听见——有什么人在极远的地方,叫自己的名字。

    他屏息细听。“君黎——!”这声音果然还在。疾风将之扭曲,时大时小,全不真切,可在风声的间隙里,他至少能辨认出——那是个女子。

    他忽有所感,霍然仰头——风霆绝壁之上,那暗成一片的灰色天空里,竟有个人影在挥舞着什么。适才的呜咽在他认出她的刹那忽然变成了一种哽咽,哪怕他其实看不清她的样子。

    她不知是否也发现他已看见了她,俯下身来越发大声嘶喊:“你快上来,他们——他们追过来了!”

    “那个是……?”朱雀也仰头,却似乎并不认得她。

    夏琰稍稍整理了下情绪。“顾笑梦。”他作出漠漠然的样子。

    他不知道为什么顾笑梦会在风霆绝壁之上,也不知道——藤蔓已断,她还喊什么“快上来”。不过从顾笑梦那般高处,要看见有人已经追近倒是并不难。他相信。

    顾笑梦又喊:“小心!”只见她手里什么东西从峰顶上沿着山壁快速滑落下来——近了,他发现那竟是又一条藤蔓——她竟从崖顶垂落一条新的藤蔓来,眼看垂至谷底,她再度嘶声:“君黎,快点,快点上来!”

    “顾笑梦……卓燕娶的——那个小姑娘?”朱雀山庄一役时,单疾泉还远未娶顾笑梦为妻,故此朱雀当年并未见过她,只不过后来有所听闻,“就是你在顾家的那个——‘姐姐’?她可信么?”

    夏琰伸手抓了一抓藤蔓。这根新藤不知从何而来,从粗细来看应该绝不“新”,与砍落的两根应是同样年月,甚至可能是同根而生。可是——朱雀问得好。——她可信么?

    他原本当然是信她的,可——他想起那封诱他来到青龙谷,终至陷于此等境地的书信。今日的所有她都知情——她此际当真是要救他,而不是要再次诱杀于他?

    “我不知道,或许……不可信。”夏琰虽这般说着,可还是撕落衣襟,解下衣带,甚或扯落下那粗藤坚韧的分枝,开始将朱雀缚到自己背上。这样高的悬崖,若不牢牢将朱雀缚好,他实担心自己一个疏忽,他便要有危险。

    朱雀没有多言。虽然他更希望夏琰听自己的在绝壁之下将他放下,可知晓劝说无用;虽然他也觉得顾笑梦未必可信,可若她真要帮着单疾泉取两人性命,也真用不着这种法子。他知道这是夏琰想最后抓在手里的希望——或是他想予他这旧日的“姐姐”最后一分信任——无论如何,他拦不住他,也只能用自己的办法,不让他有事便了。

    “快,快点……”顾笑梦的声音在风中断断续续着,带着不似伪装的焦急。夏琰在绑缚好朱雀之后深吸了口气。没错。他没有别的选择了。他无法用这样一个身体再去拼狭窄的谷口那一点点生机;他也终究不相信——顾笑梦会亲手来害他。不过他还是打起全部的精神,在攀爬之中小心抓住山石,这样即使顾笑梦真在藤蔓上作什么手脚,他至少还有退避自保的余地。

    才不过刚刚离地,他再次听见了顾笑梦惶急的喊声,“君黎,快,他们——他们来了啊!”

    夏琰是在用力加快,每上一尺,伤口都撕裂般剧痛,每一分的力气都令他急遽喘息。他不必向下瞥——他能清楚感觉到,的确有数十个人已经靠近过来。从他们的位置推测,来的多半是弓箭组。

    弓箭组吗……他在心里叹息。此时悬于半空的自己,又有什么能耐躲闪?许山已经没有弓,可还有很多人有。

    不用想,作下这等安排的当然是单疾泉。拓跋孤或还没有那么快接报而来,可他——早已先所有人想到了风霆绝壁。夏琰甚至听见他并不收敛的冷笑声从山壁下传来,仿佛还在不断努力攀爬的自己与背上的朱雀已然是他悬于屋檐的两个战利品。

    “许山,”他听见单疾泉说,“与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这两个人——是你的了。”

    许山讷讷应了一声“是”。他随即从谁人手里接来新弓,拉了拉空弦。

    箭若是射来,首当其冲的当然是负于背上的朱雀。夏琰深知这一点,故此拼命于半空转动身体,腹上伤口贴紧着藤蔓,鲜血一路顺着流落下去。

    许山拉满了弓。哪怕那藤蔓摇晃着,哪怕夏琰努力变化着自己的位置,可这点缓慢的偏差于许山的箭术面前,或许太过微小了。朱雀知道他在做什么。他只伸出一手,也握住藤蔓。“没事,君黎。”他低声道,“我在这。”

    他本来就被缚得紧,一抓住藤蔓,太轻易地便将夏琰身体挡住。夏琰大骇。“许山,你敢——你敢射一箭试试!”他疾声嘶呼。

    几乎便是同时,另一个声音也发出疾声嘶呼。

    “单疾泉!”他听见顾笑梦的声音从头顶高处穿越风声传下来,比他的更近乎骇狂,“单疾泉,你敢——你敢射一箭试试!你敢向他们放一支箭,我立时便从这里跳下去!”

    夏琰胸口震了一震。他仰头,可是看不见她。他想起她曾到地牢望他——那时她还以为不会有这么一天——她对他说:君黎,谁若真敢动你,不管他是谁,我定拼了性命护着你的。

    眼眶只这么一刹就潮润起来。她站在绝壁之巅,隔着那数不清看不透的雪雾和数十丈的落差与单疾泉遥遥而望。他们彼此那么远,那么小,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她大概还是第一次对单疾泉爆发出如此嘶叫,却原来有那么大的力气,以至于单疾泉所有的冷笑与得意都被冻结住了,半分声音都再发不出。

    他知道她。她说得出,就做得到。

    没有一支箭再敢射来。整个山谷都像静止了,除了风雪呼啸,除了那一人背缚着一人,还在艰难向上。

    “你这个姐姐——待你不错。”朱雀在耳边低声,“说不定今天——真能走得了。”

    夏琰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力气回答更多。他唯有这般全力着向上攀着,方能不辜负这绝境中,最后一线生机了。

    攀至中途,他才发现这并非一整根藤蔓,原来竟是两根差不多粗细的断藤,以布帛上下扎系联结,这才垂至了地面。他仔细一回忆,上次在峰顶曾见过两根树藤长得年久坚固,非但从谷中一路生长上来,甚至在峰顶还更一路绵伸出去。这次两道藤被人在顶上砍断,剩下的部分势必还留在峰顶地面,只是其长必然不够垂至谷中,故此顾笑梦才用布帛充了中间一段,将两藤连在一起。

    自己和朱雀是刚刚才到的绝壁之下,顾笑梦就算远远看见自己,也绝不可能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将这么复杂的藤蔓准备好——长度、牢固——势必都得反复尝试多次。只除非——她本来就在做这条藤蔓。

    ——她是想离开那个峰顶。

    必是单疾泉将她关在这个隐秘所在,更砍断了两条树藤,不让她离开。他只有一个理由要将她暂时关起:因为自己今日要来,而顾笑梦知道他安排的一切。他既不想伤害顾笑梦,也不希望顾笑梦会坏了他的事。他或许也很不希望当着顾笑梦的面要自己的性命——就像现在。

    他豁然明白过来——顾笑梦在写下那封信的时候,是真心的。她真心期待着他来青龙谷,期待他与刺刺能结了亲缘,期待他因此与这个地方的所有人和解。不是她写信诱他来,而是——单疾泉诱她写下了那封信。

    单疾泉当然从一始就计划周详。他可以用许多借口骗得顾笑梦暂且不要将提亲之事透露给刺刺,比如——说是要等夏琰再答复确切,又比如——说是要予刺刺个惊喜。顾笑梦如何想得到单疾泉另有所谋。她只盼着这一天——盼那么许多误会之后,无论是青龙谷、单家或是顾家,与夏琰终可冰释前嫌,可最后,这一日,单疾泉却只将她软禁于高崖之上。

    夏琰一点一点地接近了峰顶。他稍许看清了顾笑梦的样子。他的姐姐——其实从来没有变,只是雪落在她发上,积了薄薄的一层冰花。她脸孔冻得通红,牙颤着,不知是因为冷还是激动,俯着身,将手伸在寒风之中,仿佛——哪怕早那么一点点拉住他,也是好的。

    可他咬了咬牙,终于没有向她伸出手去。他用力攀住了地面,歇了一歇,才一鼓作气地纵身而上。

    顾笑梦收回僵硬的手。她不敢相信地看清了他周身浴血的模样。她不怪他终不肯原谅她——她深知他再不可能与单疾泉和解了。

四七五 终曲《离别》(八)

    透支的虚脱令夏琰伏在雪地喘息不止,顾笑梦一时竟不知该不该伸手去扶,只唯恐他再冷淡避开。

    “君黎,你怎么样?”她在他身边双目微红。“他竟……竟对你下这样的手……”

    夏琰喘息稍定,目光转向她。“单夫人……”他轻声道,“今日援手之恩,君黎……决不敢忘。”

    顾笑梦止不住落泪。她欣慰于他似乎并不怪她,可她从他口中,终究还是只能得到一声“单夫人”。

    “姐姐对不住你……”她泣道。“我……”

    “刺刺在这里么?”夏琰却好像并不想听她多解释什么,抬头向一路延至山腰的雪径望了一望。刺刺想来是不大可能被同关在此,但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顾笑梦顿了一顿,答道:“她没与我在一起——你也没见到她吗?定是被支开了。君黎,今日之事,她丝毫不知……”

    夏琰轻轻“哦”了一声。“我只是问问。”

    顾笑梦道:“都是怪我……刺刺这些日子心情一直不大好,总是去山上陪着无意,你姐夫说,你要来的事情,若告诉她早了说不定适得其反……我便依了他的,没告诉刺刺,从没想过……他竟背着我想害你。今早上我说,你今日就要来了,再不告诉刺刺也太过不合情理。他见我执意要寻刺刺,便趁我不备将我击晕,我醒来,便在这陌生的地方……”

    “单夫人,这些都不必说了。”夏琰试了一试背上缚住朱雀的绳蔓,准备站起身来,“我们不便在此久留,我还是早些和我师父去往安全的所在。既然刺刺不知我来过,那也没什么不好。你也不必左右为难,一切……待将来若有机会,我……自与她讲。”

    “这怎么成,这对你太不公平……”顾笑梦急急拉他,“君黎,你先等等,那面出口守得有人,真要走,我替你去将人引开……”

    她本来还待再说下去的,忽觉夏琰面色似乎变了一变,忙道:“怎么了?”

    “师父?”夏琰回头看了一眼,似是在负起朱雀的时候觉得有些什么不对。朱雀一直没有说话——事实上,攀至绝壁后半段,朱雀就没怎么出过声。只不过他一直尚听得见朱雀呼吸均匀,故此并没有太过担心,可此时重新缚紧藤绳,他忽觉背后这具身体这么冷,那呼吸竟变得似有若无,不觉心中升起丝大惧。

    朱雀没有回应。顾笑梦也觉出些什么,忙帮着夏琰解开缚绑,将朱雀放落下来。双手不自觉沾了朱雀背上,她忍不住低呼了声:“怎么这么多血?”

    两人都已看见,朱雀双目紧闭,唇色已白,背心创口竟是血涌如注。“怎么会……”夏琰慌忙摸出怀里药瓶,可药瓶早已空空。他分明记得,自己将剩余的药粉都敷在了朱雀伤口上。这药粉用以止血从来甚是灵验,就连自己腹上比这大得多的伤口,背后那箭头尚未起出的伤口,一路奔跑之后流血依然显出止少之相。朱雀这一剑创口固深,可这许多药撒下去,绝不至于一点起色都没有。

    “怎会如此……”他慌乱中再搭他脉搏。内伤竟亦比先前察看时沉重许多,脉象虚乏,那微弱的跳动几乎像是随时可能断绝。

    顾笑梦已经就着绑缚朱雀的衣襟布条,将那伤口再缠了一缠。夏琰伸出手掌,欲要为朱雀疗伤,可当真运力方知从谷底上来这数十丈距离已抽空了自己所有气力,他此刻只余精疲力竭,手心触着朱雀要穴,却竟一丝真力都吐不出来。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他喃喃自语。“师父他……他一直与我说,要停下歇息片刻,可我……我不肯……我一心想快些离开,却不管不顾他的伤势,不知道他根本支持不住……”

    “你别这么说。”顾笑梦道。“你若不是这么快些走,早给他们捉住,现在也到不了这里……你先不要慌,你师父……或许只是天太寒,一路消耗太大,休息一下,或许就缓过来了,这下面有个石室……”

    “我师父他……他不会怕冷……”夏琰虽口中这么说着,还是立时背起朱雀,快步向下面山洞奔去。他知晓那个地方——虽然是个山洞石室,可韩姑娘、拓跋雨都曾在这住过,若当真布置过绝非简陋,至少看顾笑梦用以缠扎藤蔓的那截布条是撕开锦被所得,想来单疾泉虽然要关她,总也不是苛待于她,用具既然不缺,说不定——还能找到伤药。

    到得石室之中,顾笑梦连忙将榻空出,由得夏琰将朱雀安置上去。虽被褥给撕掉了一些,但隔开风雪冰寒,火盆燃烧,这里还是温暖好受许多。山洞另一面泉水尚在流动,顾笑梦取了一些来,夏琰忙给朱雀喂了些许。失血如许多,身体当然极是渴水,夏琰只悔便在外面抓些净雪与朱雀也该好些。

    两个将朱雀伤口越发清理了下,顾笑梦催着他亦喝了些泉水。“那面守得有二十来个人,我去看看情形,你们休息下。”她自知也帮不上更多,不如往东面出口去替他探看。

    夏琰点了点头。顾笑梦和他一样,都绝没有单纯到认为——单疾泉真会放过了他们师徒去。他或许无法当着顾笑梦的面下杀手,可也仅此而已。他可不是眼睁睁看着他与朱雀就此从绝壁攀离,当然早已派人将事情知会拓跋孤,而拓跋孤闻讯必会带人绕到山洞这一头堵截。

    “师父,”他看着一动不动的朱雀,难过而颓然。“也好,就在这里休息吧。不管怎么说,我们至少已离开青龙谷了。”

    他起身四处寻找。这石室日常所用倒是不缺,可惜确没有伤药。他只得拿回了顾笑梦用剩下的布帛,要撕开以备用。可竟连十指都已用不出力——竟连普普通通一层白布都无法撕动。甚至,双手竭尽着全力,却反连白布都几乎要拿捏不住。

    他不得不承认,身体在急遽堕向极度脱力。虚软占据了每一分血肉,所有的疲惫都已封锁不住。

    他本该在那场梦魇里就死去的。从单宅到风霆绝壁,再从绝壁之下到了绝壁之上——逃离青龙谷已是明镜诀之“离别”与他的赠礼,可世上没有一份赠礼没有代价。

    而他还没有真正学会“离别”,他所凭借的不过是本能,他还不知——如何驾驭这份赠礼与应对这份代价。

    他想,他也许永没有机会了。终究没有奇迹会发生。对面山壁通往残音镇的地道早被堵得严严死死,这地方只剩下唯一的出口。方才攀上风霆绝壁用了那么久,也许早就足够拓跋孤带人赶来,他也许早就在外面等着了——与在谷口守株待己没有什么不同。

    他伸手摸了一摸腹上创口。在这样的时候——哪怕明明打算不想,他还是想了一想刺刺。她还不知道从此以后他们要再没有彼此了——而将来有一天她总要知道。他只想那么一丝都觉心痛如绞——无论是她从此要孤孤单单念着他的模样,还是她有一天快快乐乐忘了他的模样,都让他没有办法不痛。

    沈凤鸣和秋葵,大概也会悲痛难过,说不定会想来青龙谷报仇。可没有一个能与拓跋孤平起平坐的高手,他们的云梦只怕还难与青龙教抗衡。黑竹呢?没有了自己和朱雀,黑竹是不是就失了制衡,要落入凌厉掌控?无论凌厉是不是那个“神秘人”,他——总不会是沈凤鸣的盟友。禁城之中一样此消彼长,太子只要对拓跋孤稍加援手,便能助青龙教反将云梦夹击翻覆于这将兴未兴之时——沈凤鸣如果足够聪明,当远远避在洞庭,不要起什么报仇之念,冒这个险。

    还有依依。依依要怎么办?她独个又如何保护得了那个孩子逃脱禁城那般鬼蜮凶险之境?或许一始朱雀想将她送走就是对的——或许朱雀其实早料想到了这一天——只有我,竟一直那般自以为是……

    整个思绪仿佛都往愈来愈深的黑暗与绝望之中滑去,收势不住。忽腕上一紧,夏琰浑身一震,回过神来。朱雀不知何时醒了,一只手正握在他腕上。他顿然面露喜色:“师父醒了?”想拨开他手察看他脉象,可不知是否因为无力,一时却挣不开。

    “你在想什么?”朱雀似乎看穿了他心思。

    “没有……”夏琰忙掩饰道,“师父……可觉好点?”

    朱雀只道,“你扶师父起来。”

    夏琰连忙应了,可扶持间朱雀依旧紧扣着他一只手腕,就像怕他跑了似,他不免觉得有些奇怪,却当然也不问,见他精神似乎还不错,便低声与他详道:“我们现在是在青龙谷以北山顶,这地方我来过一次,平日里是没人的,可没想到单疾泉今天偏将顾笑梦软禁在这,是以出口那面守了不少人,没那么容易闯过。”顿了一顿,“很可能——拓跋孤已然带人绕过来,阻我们的路,所以……”

    “你在担心走不了?”

    “若只有我一人,我没什么好担心,可是师父,我……”夏琰按捺不住,“都是怪我,我理应听你的……”

    朱雀面上却反露出一丝笑意,“君黎,你可知道,‘离别’,还有另一个用法?”

四七六 终曲《离别》(九)

    夏琰微微怔了一下。他连“一个”用法都不曾学过,当然不会知道什么“另一个”。可随即明白了什么,面上露出一丝期冀,“师父是不是——当真还有什么绝招握在手中不曾用出?”

    朱雀只道:“你紧着我这边坐好,我现在教你。”

    夏琰依言坐了,但心中不免担忧,暗道是不是他伤势果然不好,故此要教给我?可我已将此身潜藏之力都耗尽了,即便现在教了我什么新的用法,我又如何有余力以致用?

    还未想明,背心陡然一紧,灵台要穴已被拿住。他一惊:“师父,你做什么?”脉门早已被拿,当然挣脱不开,急遽的凉意霎时从灵台与内关同时涌入,他顿然有了种极不好的预感,不由呼道:“根本没有‘另一个’用法——你骗我——是不是!”

    “君黎,你仔细听我说。”朱雀语气却变得轻缓淡定了,似乎这般将夏琰掌控于手中,终于再无了一丝后顾之憾。

    “这么多年来——”他缓缓道,“从我在雪中苦苦挣扎、不肯就死那日起,从我寻到极寒之地,悟出我这明镜第一诀那日起,从我矢志以‘朱雀山庄’之名作番事业,终与这许多人结下夙仇那日起,从我终于事败,被投入死牢那日起——这么多年,直到——一年之前——‘离别’确实只有一个用法——如你们所有人所知的那个用法。我一直觉得,‘明镜诀’至此已是完美,就连拓跋孤都忌惮我之存在,只因他都没有我这番绝顶聪明与灵性,创得出这等前所未有之奇特内功。”

    夏琰在听着,冰凉源源不绝地涌入周身,涌得太快,以至于他觉得这个身体已不是自己的;牙齿都在格格作响,以至于他费尽力气才能开口说话。

    “我……我不想听……师父……放开我……不想听……”

    朱雀却叹了一叹,“可一年之前,我收了一个极不成器的弟子。他看似与我心境相通,可其实资质奇差,性情优柔,行事温软,待人轻信偏又十分不驯——无一处合我心意。但不知为何,便是这一年里,我忽觉这心法或竟还有更变化进境之可能,仿佛——我过去几十年都未看见的东西,却因他而看见了。”

    夏琰已经说不出话。朱雀的内息在汹狂地汇入,因为太过猛烈,将他周身都鼓得咯咯作响。正思索该如何是好,忽石室外顾笑梦的声音:“君黎,青龙谷的人快到山下了,你们……”

    他闻言大喜,料朱雀此际重伤之身,顾笑梦多半能拦阻得了。果然顾笑梦一脚踏进门来,陡见夏琰受制于人,不免大惊:“你!”便要上前解救。

    “别过来。”朱雀转向顾笑梦,冷颜肃目。“此事打断不得——你若是为他好,便莫要靠近。”

    顾笑梦止步,不无狐疑地望向夏琰,见他不断与自己使眼色,可口唇抖动却一言不发,一时也不明其意。她犹豫了下:“但拓跋教主很快就到……”

    “劳你尽量与他周旋片刻。”朱雀道,“再有半柱香工夫足矣。”

    顾笑梦咬唇,“可你现在是在……?”

    “你信我,我是他师父,不会害他。”朱雀道,“我若想害他,何须在此时此地。”

    顾笑梦咬了咬牙:“若我为你延阻这片刻,你……你能保证君黎今日安然离开么?”

    “我保证。”

    顾笑梦再看了夏琰一眼,见他依旧不出一言,当下点点头:“好,我当尽力!”

    她的背影于石室之外行远消失。“好了。”朱雀舒出一口气,回过头来。“君黎,我们还有半柱香的时间。”

    夏琰只能闭目,一颗心如沉入夜暗。

    “我一直觉得,所谓内功之‘高强’,所谓武学之‘巅峰’,便是能叫自己永远立于不败之地。”朱雀继续缓声道,“这当然不过是痴梦,天外有天,没有谁敢绝对言胜,所以若有朝一日果然‘不胜’,便在其后以‘离别’来个同归于尽,以心法本身而论,可说已无出其右,堪称‘绝顶’。”

    他停顿了一下,“若只为一己胜负,此说当然很对。可——学武为何?修心为何?分出胜负又是为何?我数十年始终只见‘一己’,只知——我活不够,是因我这‘一己’还有许多心愿未了,还有许多深恨未雪——唯有这一年,我却忽然看见,这世上除了一己之心,还有太多重要的东西。君黎,今日若能以‘离别’叫这许多仇敌与我陪葬当然再痛快不过,可——若与你相比,那些人的死活又算个什么!”

    一点点泪无识无声落下双颊,奔腾而入四肢百骸的寒冷已经从最盛渐渐转薄,继而一些温热的、杂乱的气息亦涌入进来——大约,“明镜诀”之力已是殆尽,现在强冲入夏琰身体里的,已是今日朱雀适才承下的那些伤痛之力。“离别”本就是如此——在真力尽耗、生机尽灭之时激发而出的体内所有潜力,更连同那先前所承下的致命之击的力量一起发出,故此才更剧烈和强大。而如今——朱雀不是用它来反扑敌人,却竟将之急遽注入夏琰的身体。

    这就是所谓的——“另一种”用法吗?不为那过去数十年的‘一己’之心,只为——他希望活下来的那个人——能得一线生机。

    “可是我不值得……”夏琰张着嘴,像一个哑子般只能发出“嗬嗬”的低嘶。我不值你如此待我。我待你不及你待我之万一。我每日想的都是如何方能摆脱你。我从心底里不愿你陪我来青龙谷。我日日腹诽不快,只因我觉得你定会毁了我心心念念的提亲……

    可你却在为顾如飞刺中那致命一剑时露出那么如释重负的表情。因为——你终于能因此将“离别”之力握在手中——因为你知道除了“离别”,再没有哪种方式,能将一个人拥有的全数生命在这么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尽数倾注到另一个人身上,而唯有如此,那个本来该死去的我,才能够活着!

    朱雀的力量渐渐弱去,最后一分气息涓滴似尽。紧紧抓着内关与灵台穴的手指终于松开了少许,夏琰身体僵麻渐消,浑身剧烈胀痛,无一处能听使唤。他头笨脚拙地转身,看见朱雀的身体斜倚向榻,细血从他七窍蜿蜒,他那独一无二的深暗气息已只剩了寂静雪色,仿佛随时都要融化无踪。

    他慌忙抓住他身体,学着他的样子一手捏住他脉门,一手按向他背心灵台,要立时将这力量倒灌而回。可是——内息充盈如许,却不知为何丝毫提不起来。才听朱雀一线呼吸:“你不用白费力气了。这份真力是强灌进来,不可能立时驾驭得住,不过是……能保你全身而退。你也不用急,今日虽不能再与他们硬碰,可回去之后,读完我的最后一诀,这世上再没人能与你为难——拓跋孤也不能……”

    “我不要。我不要。师父。”夏琰手足无措地依然攥紧他的手腕和身体,仿佛——这一切太过突然,他还没有想过要如何应对。“我从来——从来离不得你,师父,我一个人走不了——我一个人……走不了!”

    “你听好。”朱雀看着他,微微露出一点笑,“末诀‘离别’唯一的真意,在于世间所有的离别都必然猝不及防。所以你要做的不是慌张徨怕,而是——将‘离别’刻在骨血里,当它到来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接受它。我当初选了你,便是因我知道——你天生就准备好了。即使一个人,你也走得下去的。”

    他的双目已闭上,像是已准备好了离别。可他这个并不成器的弟子或许真的没有准备好。“师父,你别……你别这样……”他不断地擦抚着他面上的血,像是从未有过这样的慌张徨怕,“你别丢下我一个,我,我一个人回去——你让我怎么和秋葵交代,你让我怎么和依依交代——她那日不是还说,要等你回去给你们的孩儿起个名,你,你都不管不顾了吗!”

    “对了……”朱雀的心弦仿佛被触了触,脉搏在一瞬变快了,“该起个什么名才好?待我想想……”

    他说,待我想想。可他终究什么也没有再说。夏琰坐在他身边,不知道,他需要想多久。

    世间所有的离别都必然猝不及防吗?他以为能抓住他的一瞬,他已遁入永远。

四七七 终曲《离别》(十)

    他经历过好多死别。他落过许多眼泪。他不知道还要失去多少,才能被这上苍放过。

    陌生的气息拥堵在他胸腔,悲伤咽不落,从喉中漏出不成形的呜嘶。可又要嘶得多大声才能掩得住心里的塌陷?这石室里和暖似梦,而他的世界已永远少去一块。

    突如其来的嘶啸波动石洞之外的寒风,拓跋孤若有所感,一把推开阻挠不休的顾笑梦,大步往石室走来。飒风四塞,火盆覆熄,他看到一个人从冰冷的床榻抱起一具冰冷的身体,恍目间未能分清——谁又是谁。披散着长发的男子周身笼着一层只属于朱雀的深黑;抬起眼,血红的双目里,是只属于朱雀的冷冬。从没有第二个人让拓跋孤感觉过这样的深窒与压迫——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他在一瞬的惊诧过后立时出掌。无论适才发生了什么——无论夏琰抱起的这个身体是死是活——他都再不能给予他任何喘息之机。他已经受够了让他们从谷中深处一直逃到这里——逃到了青龙谷外。若再不能留下两人尸体在此,他有何面目再称什么“第一高手”,青龙教更有何面目在这江南立足?

    夏琰没有说一句话,只伸出一手,硬生生接过他掌力。他果然还驾驭不了这股内劲,但充沛的气息却宛如护住身体的坚盾,“嘭”的一声,青龙掌劲竟被全数消化。

    拓跋孤面色骤变,不及多想,第二掌加快追上。夏琰来者不拒,单手应战——又是“嘭”一声,拓跋孤只觉掌心如击上坚冰,那坚冰并没有生出许多威胁,可偏偏就是无法击碎。

    他愈发心惊,心念一转,劲力一沉,双掌齐出。果然夏琰不肯放落朱雀,单手难御,不得不侧身闪开。与拓跋孤差不多同时进来的顾笑梦此时忍不住踏上前去。“教主!”她趁着一分空隙横臂便拦,“朱雀才是你的大对头,他已经死了——你就放过君黎吧!”

    “顾笑梦,你休要得寸进尺!”拓跋孤掌至半空,不得已将她打了个趔趄,怒道,“莫要逼我连你一起杀了!”

    顾笑梦趁机一个回身,便将夏琰向洞外挤,不料夏琰并不领情,手掌挟了森森冷意,一推便将她从身前摔开。她毫无防备地撞向不远处的石桌——她没料夏琰竟会用了那么大的力气,毫无半分留手怜惜之意,甚至比拓跋孤那一个趔趄更重,以至于——她确信他绝非是要保护她——他此刻心里,即使是对她,亦只剩下了恨。

    她明白他为什么有如此的恨。他早知道——她其实看出了适才朱雀制住他,是在将自己的内力强送入他体内——看出了以朱雀如此伤势,必然是要用自己的性命,换夏琰的性命。可她只装作什么都不明白。她什么都没有阻止,只要了朱雀一句保证——保证了夏琰一个人的平安。

    她忍住肘膝的疼痛,扶桌回身。如果要在夏琰与朱雀之间选择一人活着,她的答案不言自明。夏琰又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或正因为他明白,他更抑制不住地要恨——恨自己是那个无能为力的人,恨她替他作了决定。

    “你快走……”顾笑梦并不看他,只握紧双拳,用低低的、确定他能听见的声音道,“不要辜负了他……”

    夏琰依旧一语不发。这世上可有比此刻更痛之煎熬?他如何甘心放得下如此深仇,就此脱逃,可——他更无法辜负朱雀拼了性命为自己留下的这一分生机,那么那么多恨,只有——来日清算。

    “还想走?”拓跋孤冷笑着,追身而至,掌上招式已缠住夏琰。因着先前数掌并不奏效,他变换招式,“龙猎”先探,“龙噬”在后,要看看夏琰究竟能抵得住多少。

    夏琰虽只有单手应战,但他此前在那死生交汇的梦魇里早已看清了青龙六气,此际神智清楚,拓跋孤气息之色依旧清晰可见,只苦于——他驭不起身内这般充沛的真气,无法运力一一应对,唯有大而化之,举手投足借力犹带煞风。

    这煞风看似强劲,其实没有太大威胁,以拓跋孤的修为本来自是丝毫不必在意。可他还是愈战愈惊,只因——这股气息之起落转旋间只令他觉得与自己交手的仍是朱雀。他目光不断落在夏琰怀里那具躯体。那黑沉的面上七窍犹见残血,那软垂的身骨毫无半分生气——顾笑梦说得没错,朱雀应是——真的死了。

    他忽有几分猜到了那个可能,心头一震,目光再回到夏琰身上,已是说不出的疑惧交加。本来——朱雀与他对手多年,今日终于死于青龙谷多少叫他生出几分惺惺悲凉;可若他竟当真在临死之际将全数内力传予了他这个弟子——那么——若非夏琰今日伤重,只怕自己都要拿他不下;若有一天他伤势痊愈……

    他实不敢想象这般可能,再无半分托大,喝道:“围起来!”那洞外早已跟随等候着的教众何止上百,闻言呼啦啦便紧着洞口而来,夏琰本已绕到了洞口附近,余光瞥见洞外黑压压一片,兵刃闪掠不计其数。他自忖如今或不惧掌力相击,可到底还是血肉之躯,如此又如何冲得出去?那一面拓跋孤“龙噬”恰当胸推来,炽烈之气扑面如火,他担心殃及朱雀尸身,换了一手将他身体借洞口稍停,缓手去接。

    忽洞外冷风吹入——“啪”的一声,有人先自己接下了那一掌。

    自这许多教众重围之中陡然闯入洞中,除了身法步法必然极好,显然更不是青龙教的敌人。这样的人——今日此间,也只得凌厉一个。

    “你找死!”即便是面对凌厉,拓跋孤亦止不住怒发冲冠,“滚开!”

    夏琰只瞥了凌厉一眼,借这分时机冷静扶回朱雀,将他负到肩上,向外便走。心早没有空余承载旁的了——朱雀说,这些人的死活又算得了什么?如果凌厉愿意为他挡住拓跋孤——就让他挡着好了。

    洞外雪势已微,天色已暗,可积雪还是将整条山道映得红彤彤的,黄昏宛如清晨。他披头散发,血气浓重,抑压的黑气依然笼罩在身周,似恶鬼陡然现身,以至于众人都吓了一跳。他很快扫了一眼。单疾泉没有来,就连向琉昱、许山都没有露面,想是因了顾笑梦之故,担心适得其反;顾如飞亦没有出现,不知是否自知此番仇深,也有了两分畏惧?

    “都给我上!谁若拿下此人性命,我便将青龙右使之位相予!”拓跋孤的咆哮自石洞传出。他今日内力亦消耗过半,若凌厉与他来真的,恐怕他的确没那么容易脱身,可连自己适才都没拿下夏琰,此间更还有谁?也只有许下重诺,仗着人多血勇之力,困他个力竭血尽。众人闻声果然精神振奋,各执兵刃,向夏琰前仆后继而至。

    凌厉余光见夏琰竟当真独自向外走出,心头大急,忙道:“你等等!”他并不知夏琰此刻已有了朱雀之力,只道他伤重之身,若守着洞口或还能支持一阵,倘出了去陷入重围,哪里还有活路?

    他见夏琰丝毫未听,大急之下亦返出洞外,左手向后将背上缚剑一解,“你接着!”隔空向夏琰抛将过去。

    拓跋孤见他如此,已是目眦欲裂,“你疯了!”一掌击向他,再无半分容情。

    夏琰听声回头,乌剑已在近前,他就手接过,这一刹那心里不是没有那么一点温热起伏——凌厉已不是第一次将这重逾性命的名剑并不犹豫地交与他手。他自知赤手空拳或没办法自这许多奋勇而前的青龙教众困战中轻易突围,可若有利刃在手——又有谁拦得住他?

    他却没有道谢。他面无表情地回身,拔剑,仿佛那些所谓感动或恻然已从他心里死去了。“乌色一现天下寒”——冲得近前的几名教众正当其锐,剑光闪过,血肉从喉咽中翻绽,赤色从裂断处迸发——这一式真不愧为“恶”——只不过一霎眼,活躯砰然落地前,已是几具死尸。

    “都听清楚!”凌厉避让拓跋孤来掌,退后半步,虽拧着眉,声音却一如当年在鸿福楼上那般清朗:“今日我将这剑借给夏君黎,谁敢动他,就是与我凌厉过不去!”就连这句话,都与当年并无二致。

    拓跋孤怒火中烧,“你可知你在与谁说话?你是要将我青龙教逼入绝境!你我二十年交情,尚比不上一个认得不到两年的夏君黎?”

    “只除你今日杀了我。”凌厉看着拓跋孤,面容冷静,“否则——谁动他,我杀谁。”

    “那我就杀了你。”拓跋孤掌风全力而出。

    洞中两人交战,洞外诸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都有了点退缩。真正叫他们害怕的倒也并非凌厉这几句话——未在眼前的威胁,又如何比得过夏琰此刻的模样。乌剑在手,杀人见血——这柄将近二十年没饮过人血的利刃依旧如当年一样锋利、可畏,而它此刻在一个承继了其主人同样剑法的人手里——一个比凌厉看起来更凶厉、更似恶鬼的人手里。

    夏琰固住肩上朱雀的尸身,一步步向山下走。朱雀最后留下的气息依然萦绕在身周,深暗而慑人。胆怯的已然让开了道,偶有上来拼命的,便当真拼去了命。渐渐地,已鲜有人敢撄他锋芒。纵然此间大多是拓跋孤的亲信,可气势心力高下之分实非攒几分勇气、得几分激策便能逾越,便如当年的夏琰在许家祠堂里第一次感受到朱雀那般强大的压迫之息——在这份气势面前,修为稍弱者多连动一动都困难,遑论抬起兵刃冲上分个胜负。

    他眼眶发烫。师父,即便到了此时,你也还在保护着我,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