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全文阅读 第50分节
四七八 一日之遥
通往出口的小径围困已松,他得以加快步子下山,否则在这般狭窄之地,便算是众人站着不动,要挤开一条道路只怕也费事得很。这口子难寻却易出,附近仍守有人,多未料到夏琰竟当真突围而下,被他乌剑挥动,轻易解决。
外面是一片并无实路的山林,夏琰走过一次,本不难辩明方向,可此际落雪深深,却叫他有几分突如其来的迷失。他放慢了脚步。暮色袭来,再无半个追兵的不真实感忽让他有片刻错觉今日一切真不过是幻梦。没有什么圈套。没有什么背叛。他独自一人,还在林边等着朱雀祭扫完白霜,陪他一起往谷中提亲……
可肩上的冰冷呢?朱雀的尸骨沉沉压在肩头,这——也是幻梦吗?他抬头,看这场已经渐渐停歇的雪,如大喜大悲之后一场讥讽的埋葬。
强烈的如被掏空般的剧痛突然袭入心腔,他再无力行走半步,软弱地蜷向身边那株枯树。他张大着口,冷风从呼吸吹进他的胸肺,一直吹得——那呼吸一点点成为号啕。师父,我也终于看见了——那些从前看不见的东西。我看见我一直那么坚持的——都是错的。那些卑鄙始终甚嚣尘上,真心却死不足惜。你教我的都对,可我——从来没有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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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龙谷之中,血战未及之处仍是一片平静。单刺刺同单一飞两个自顾宅奔到程宅,一飞先窜了进去,兴冲冲喊道:“平哥哥!平哥哥!”
程家人听到响声,向外出迎,刺刺已见出来的却是程方愈的丈人关老大夫,忙笑道:“关爷爷,您也在这——我听人说平哥哥回来了,是不是真的!”
关老大夫见了姐弟两个,满面亦都是笑意,“哎呀呀,你们来得倒快,可还是晚了一步,他前脚刚出门——赏雪去了!”
刺刺不免微嗔道:“怎么他回来这么大的事,都没人告诉我?我可也想他得很——赏雪要紧,就比见我们还要紧吗?”
关老大夫叹起来:“平儿也是下午刚回来,我们也惊讶得很,早不知他要来,不然方愈哪里还能出门去?听平儿的意思,大概也住不过一两日,多半爷儿俩是见不着了。——他自然挂念你们了,不过想着你今日不是该在忙么?也不好这会儿过去,再说这趟不是一个人回来,还带了两个小夫人,难得来青龙谷,逢上这雪天,总要一家人出去兜兜看看景致的。”他说着笑了起来:“我与他说了,晚些就顺着路,往你家讨顿酒去吃。”
“晚上来我家里吃?那好啊。”刺刺欢喜道,“我是忙了大半天啊,要不是一飞见了有人推彩车进来,打探了下,都没听着风息。听说如飞表哥今天也来谷里了,我与爹爹说一声,到时候一道请来,关爷爷也来吧?”
关老大夫笑道:“今日你家最大,你说请谁就请谁。”
关老大夫自是先已听了程平说起今日夏琰来谷中提亲,此时更听刺刺提起“彩车”,如何料得到她对此事其实一无所知,如此对话几句,刺刺当然也不曾往此去想,只问道:“不过这会儿离吃饭还早——他们去哪里赏雪,平哥哥可说了?”
“倒是没说,不过……”关老爷子稍停了停,面色黯了一黯,“平儿回来就问起过无意——我想他总是很挂念无意的事,无论如何要去他坟上看一看的,方才——是往那个方向去了。”
刺刺咬唇点了点头。“那我过去找找他看。”
两下里道了辞,刺刺便同一飞先离了程宅。
往西南面到了葬下单无意的地方,雪竟是愈发地大了。事实上上山途中刺刺就觉得不对——车辙或是脚印都没有,至少短时间里,还没人来过无意的坟上。不过她今日一直在顾宅忙活,还没来过无意这里,想今日是他故去之后第一场大雪,自己本也该来陪他,免得他在地底倍感冷清。
坟前果然没有程平的踪迹。“或许雪太大了,两个嫂嫂不好走,所以一时没来。”她与一飞猜想。
单一飞点头:“平哥哥从来怕冷,这么大雪天,他说不定冷坏了。”
“是啊。”刺刺道,“我倒忘了,还是你记得。不过——我听说他身体比从前好多了,再说有婶婶跟着他,没事的。想必是在哪里休息了。”
单一飞“嗯”了一声。“我们在这里等一会儿好了。”
姐弟两个裹紧身上厚衣,一面拂着墓碑上的雪,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仿佛如此单无意亦会有知,当真会快活些。可此地林木稀矮,风雪骤急时,吹刮面上凛然生疼。两个人只得暂且蹲落到墓碑之下,避风取暖。
“怎么突然就这么大的雪了。”刺刺有点后悔贸然拽了单一飞来此,拉着他的手,“一飞,你冷不冷?风小一点我们就先回去吧,否则积雪深了,下山都不好走。”
“是啊,我还没见过这么大雪。”单一飞倒更多是兴奋。“姐姐见过没有?”
刺刺摇摇头:“小时候在淮北那边有过,可是这里——还这么早——真没有见过。”她忽有点难过起来,“可能……可能是你大哥回淮北去了,带过来的。小的时候,他也同你这样,顶喜欢这种雪天了。他若是还在……”
“姐。”一飞握着她的手,“你不要难过,将来,我也会像大哥一样,保护你的。”
刺刺只听得又想哭又想笑,“姐姐才不消你保护,你这个傻小子,将来保护好自己就是了,不要像你大哥一样,给人骗了。”
最凛狂的风也就是那么一刻钟光景,随即稍许退却了一些。雪依旧很大,好在已不甚骇人,姐弟两个忙趁着这当儿相携下山,往家里来。
此时已是申时过半,一路深一脚浅一脚踩着干净的厚雪倒也别有一番乐趣,可到得家附近一二里,积雪却变得甚薄,颇多高下不平,偶可见几处脚印杂沓的残迹,有些脏污,像是有不少人在这里奔跃过。
这附近除了自家也没别处了,刺刺甚感好奇:“这么雪天,怎么这么多人来我家里?”一转念,“是不是平哥哥他们先来这了?还是——如飞表哥?”便快步往前走。愈是近了家宅,地上却愈是干净了——宅子外通径和附近的积雪已全数被扫个精光,新雪只将地面打得湿漉漉的,没半分脚印痕迹,两三个人还在扫尾。
“你们在做什么呢?有客人来?”刺刺走到近前,拉住一人问道。
那人是单宅家丁,见了刺刺过来,唬了一跳,忙道:“姑娘,我们……没人来,我们……在扫雪。”
“没人来这会儿扫雪?”刺刺道,“雪还下呢,这么大,扫也扫不净的,怎不等停了再扫?”便催促道:“快回去,明日天晴了再说。”
那两三人互相看看。眼见也已铲扫得差不多,便道:“那都听姑娘的。”
“姐……!”迎面却见单一衡从院门口迎了来,面色很有些古怪,“……你怎回来了?”
刺刺笑道,“我回家来,都不成了?”
“不是……那个,我的意思是,这么大雪,你都没个遮挡,怎么就冒雪回来了……”单一衡忙示意家丁取一块干净油布与刺刺和一飞遮了头顶,“赶快进来吧!”
刺刺伸手拉住油布,将单一飞一道拢了,往院子里走进。头面视线都被挡了一大半,她倒没注意单一衡表情,反是单一飞斜瞥见自家哥哥随即暗自向边上打了个手势,好奇探头出去看了看——那一面——一个家丁正连忙将一件衣袍样似东西团在怀里,向外便走。
天色有点灰,他一时辨不清——那衣袍到底是紫色还是绾色。不过——这样鲜的颜色,自大哥故去这几月,在单宅已是没见过了。正想再看看清楚,眼前却是一暗,刺刺已将油布扯好,道:“你头都露在外面啦。”
也不过几步路,就进了屋檐之下。两个人松了油布,抖落着身上的雪。“二哥,你不是与爹和娘在一道吗?”单一飞道,“他们没回来吗?”
“没……没有。”单一衡道,“我先回来的。他们……他们……说要陪如飞表哥先去趟家里……”
“我与你说,今天当真是个好日子。”刺刺只笑道,“如飞表哥要来,平哥哥也回来了,我方才去见他,可惜未见着,与关爷爷说了,叫他们晚上来我们家吃饭,这会儿不早了,你赶快别要他们扫雪了,快将厅上都准备起来,我去换了衣服就来。”
“啊,哦……”单一衡连忙应了,那一面单一飞也跺了跺脚,道:“都湿啦,我也去换一换。”
姐弟两个上了楼去,单一衡才稍许松了口气,在厅里坐下来。那楼上当然是最早清扫过的,刺刺的房间早就擦洗得干干净净,只是外面的脚印实不可能全数消除,不过眼下看来,刺刺应该没发现什么端倪。
“今天当真是个好日子。”——他想到刺刺的这句话,心里,终于还是有那么一点像是堵住了。 四七九 一日之遥(二)
刺刺已回了自己屋里。她取了干巾坐在镜前,拆散了头发慢慢擦了一擦。
镜子今天看起来尤其地光亮——整个屋子都显得越发纤尘不染。她回头看了看——昨晚丢在篓子里那团不曾写完的信已被清走,早晨留出一道缝隙的窗也被关严,想是仆妇来整扫擦抹过了。
她点起火盆,等屋里稍暖,才取出衣裳换好,推窗向外看了看。从这里可以看到下面天井——被打扫得一丝不乱的天井。也好,反正——今晚上是有客人要来。不过爹和娘都不在,一衡也该回来不久,他从来也不管这些,怎么突然——大冷的天,这么勤快?
她将火盆移近茶几,把湿衣稍许铺开。不知为何,她总觉今日家里的气味有点古怪,隐隐约约像是——有几分血腥之气。她想那定是错觉——因为雪天总会有这么种特殊的气息,尤其这雪来得这么突然、这么猛烈,定将整个冬天的腐烂与重生都困在了其中。可束好发坐在这茶几旁,她忽觉血腥之气变得极为真实,真实得——她心口一阵莫名窒痛,仿佛再坐在此处,她便要陷溺其中,失了呼吸。
她起身拉开门,喊道:“一衡!”
单一衡在楼下应了一声。
“今天家里是不是有人来过?”刺刺半倾在扶栏,向他喊。
单一衡心里轻轻一抖。“没有!”他脱口道,“没人来过!”
“真的吗……”刺刺狐疑,“没人来过吗?”
“没,没有吧……”单一衡道,“我们都不在家,谁还来找我们啊。”
“说的也是。”刺刺悻悻然,返身回到屋中,下意识地,将目光在屋子里一点一点扫动。忽然瞥到竹架上,她心下一颤,俯过去,将药瓶子一个个拿过来,在几上一字排开。
好像——少了一个。
心思有片刻的停滞,一些过往的影来回掠动。这些药瓶子——回来之后,一直放在架子不曾动过。在外面的时候其实也很少动用,只有青色的那一只,她用来给他上过药。
——如果少的不是那一只,大概她还不会这么容易发觉。
她摸着这些瓶子,想起那一天,他带着背上的伤口,跌跌撞撞地回到客栈,抱住她。一衡说今天没有人来过——那多半是家仆打扫时误拿了或是失手打了——可也未必是在今天——也许已经丢失很久了,只是她没注意。
心里惙惙然说不出是不安还是失落。她独坐在床边,待要细细将事情在心里梳理一遍,忽隔楼单一飞“啊”一声低呼,她忙起身出去:“怎么了,一飞?”
却见单一衡比她动作还快,大约本就在上楼,故此几步就先到了那面屋子,推门道:“出什么事了?”也不知他进门见了什么,刺刺正待也跟进去,单一衡却将门陡地一合,只将她挡在外头。
“一衡……?”刺刺推了推,那门却被他倚住了。“你挡着做什么,快开门啊。”
单一衡只是紧张:“姐,一飞没事……”
“没事把姐姐关外面?”刺刺不满。“一飞,你说话!”
才听单一飞道:“姐姐,你不要急嘛,我……我还没穿裤子,刚刚……不小心绊了一下,没事啦。”
刺刺才“哦”了一声:“吓我一跳。你怎么还没换好,小心着点,别着了凉。”
“我知道,姐姐先回去,我一会就好。”
刺刺只好罢了。单一衡等了一会儿,听她应是走了,才回过头来,兄弟两个对视着。
单一飞衣裳整齐,哪里是“没穿裤子”,只是手里拿着一件衫子,洇洇晕晕的,有些血色。
“这是爹的衣服吧?我一早见他穿的。”他看着单一衡。适才一衡向他打了许多手势眼色,他才肯先瞒过了刺刺,现在却当然是要问个清楚。
单一衡否认不得,只能道:“嗯。”
“发生什么事了?爹呢?”一飞急道,“爹没出什么事吧?怎么这么多血?”
单一衡捏着手指,有点紧张。“一飞……你别问……”单疾泉袭夏琰得手,身上多少溅了血迹,及至夏琰背了朱雀脱逃,他未便立追,一面是叫单一衡留下督催洗扫单宅内外,一面是让他取了件差不多的新衫来与自己换上,亦是担心若一会儿回来的晚了,刺刺已然在家,便要露了破绽。单一衡新衫倒是替他取了,但想这旧衣若放在单疾泉房里,不免叫母亲看见,便随手拿块布包起,与自己换下来的软甲和撕破的外衣一道胡乱塞在盆里,混作一堆待洗的脏衣藏在床底。他与一飞两个虽自小住在一屋,也未料一飞上来更衣会阴差阳错地翻到,早知如此,便该与朱雀那件袍子一样扔了才是。
“你要急死我。你不说,我叫姐姐来问你。”单一飞便要起身。
“一飞!”单一衡连忙拉住他。“爹说,这事不能叫姐姐知道。你应允我这事不与姐姐说,我……我才告诉你。”
单一飞虽然不解,还是点了点头。“要真是爹说的,我肯定不告诉。”
单一衡方道:“你记得那个——那个上回定要带姐姐走的夏君黎吗?他今天——又来青龙谷了。爹同他动手了。”
单一飞看着手里的衫子发愣:“夏君黎?是他把爹打伤了?”
“他……”单一衡心中并不曾将来龙去脉整理好,也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摇了摇头:“他可能……死掉了。”
单一飞惊得站起来,“夏君黎死掉了?爹把他打死了?”
“你小点声!”单一衡忙道,“不是……不是爹打死的。可总之……总之他流了这么多血,肯定是活不成……”
“那怎么办?”单一飞看着衫子只是震惊不信,“姐姐要是知道了……”
“所以才叫你别与姐姐说的!”单一衡显得烦躁不安。“旁的你都别管了,反正——反正爹是这么吩咐的,他总有办法的……”
“能有什么办法?”单一飞喃喃道,“他要是死了,外面不就传开了,怎么瞒得住?他怎就突然来了?怎就与爹打起来了?他现在是逃走了吗?爹去追他还是……?”
忽好似想起什么,“他是不是同平哥哥一起来的?平哥哥晚上不是要来吗?吃饭的时候一说,姐姐不就知道他来过?”
单一衡禁不住他一口气问出这么多问题,头昏脑胀道:“我都说了不知道,你听爹的就是了!要是平哥哥会说——那爹一定想得到,他一定早就有对策了。”
这话当然没错——单一飞这个脑袋能想到的,他爹怎么会想不到?一飞到底年小,想来想去,只能想到许许多多的破绽麻烦,也只有他爹,才能将这些破绽麻烦统统解决。
可他又实在没有办法不想。“怎么会这样的。”他反反复复地嘟喃着,嘟喃得单一衡越发心烦,忍不住忿忿然:“你再想也没用。反正夏君黎也不是什么好人,他跟姐姐本来就不成的!他要是不来也就算了,谁让他来的!”
单一飞却抬起头来。“我看到——今天谷里来了好多彩车,是他……他是来看姐姐的,是不是?”
“你单看到那些,你看到谷外埋伏了多少官兵么!”单一衡气怒不已,“他不过是拿看姐姐作了借口,他就是想趁机对付我们,不然带这么多人做什么?还带着他那个穷凶极恶的师父,要是爹不拦着他,还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
“一飞,你们还没好吗?”刺刺的声音已在楼下,“天都要黑啦,我先去表哥家里看看他好了没有!”
单一衡连忙噤声。“……来了!”一飞匆忙应了句,与一衡将血衣又手忙脚乱地塞好,不再多说,出门下楼。
单一衡自告奋勇去了顾家旧宅——先前说单疾泉与顾笑梦陪顾如飞回家自是信口乱诌,此时自也不能让刺刺去撞破了谎话。他的性情与他的大哥无意原很有些相似,大多数时间不愿花心思想太多,可自己说的谎,总是只能自己圆着。
天已入暮,大雪渐止。后厨里加快准备着更多菜色,偏厅摆好了宴请模样,单疾泉才总算与顾笑梦一道回了家来,顾如飞、单一衡紧跟其后。刺刺忙迎上:“爹,娘,你们来得好晚——你们知道了吧?平哥哥今天回来了,晚上要过来吃饭呢!”
单疾泉面上很有些疲乏之色,刺刺话音方落已觉出了些不对——不止是单疾泉,就连顾笑梦的面色似乎也有些怪。
她开口待问,单疾泉已先道:“我见到平儿了——他方才让人带话,怕是今晚过不来了。”
刺刺大是诧异:“怎么过不来了?关爷爷说他要来的……”
“他有急事,已回京去了。”单疾泉道,“不过如飞来了,今晚也热闹。”
“回京去了?”刺刺忍不住大呼,“不是下午才到的,他——他都没与我们见一面——回京去了?”
“他现在身份不比旧日,许多事情身不由己。”单疾泉拍了拍她肩,“他这次不是一个人回来,也不是只带两个夫人回来——随行还有仪王府的府卫。说是府卫,其实不过是禁城里派来监视着他,为首的张庭——你也晓得此人,官阶不低——明面上是听仪王号令,其实暗地里得有圣谕,可相机要求仪王随时回京。我方才见了张庭一见,也是想挽留一番,可按他的说法,京里容平儿来这一趟已然是格外开恩,他已见了家里人,在青龙谷过夜只怕夜长梦多,故此……非走不可。”
“哪有这种道理!”刺刺嚷出声来,“这么大雪,这么黑天……还没歇个脚却要赶路回京?不成,他来都来了,我要去见见他……我总要见他一面吧!”
“姐!”单一衡眼见刺刺说话间便往边上马房走,料她竟是要纵马去追,只担心外面有甚事还未掩盖妥帖,连忙待阻止。单疾泉反抬手拦了他:“由她去。这么久没见了,见一面也好。”
刺刺已然上马,回头向顾如飞道:“表哥,我去追平哥哥,晚点再来同你叙旧。”也不等他答话,拍马便走。
单一衡见她去远,只是着急,可转眼看单疾泉,他却只道:“我们去厅上吧。不管怎么说,今日总还是要给如飞接风洗尘。”
顾如飞抬起头来,道了声:“谢姑父。”顾笑梦却始终垂着头,一言不发。 四八〇 一日之遥(三)
单刺刺打马疾奔,马蹄在雪地溅起一串串“踏踏”声。
今日的一切都显得那么诡异而突兀,就像这场毫无预兆的大雪,仿佛其中有许许多多的不对,有一些甚至显得那么——那么刺目,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还是说不出来。即使拥有常人十倍敏锐的直觉,她也无法从这些并无实证的线索里,拼补出一个远超她想象的真相。
谷口处残留着许许多多的脚印,一直延伸到谷外。已是夜了,夜遮盖了太多痕迹。火把的照明下刺刺看见向琉昱领了好几个熟面孔守在这里,她忙上前:“向叔叔,你看见平哥哥了么?他,他是不是真走啦?”
向琉昱见着她,不无遗憾地对她点点头,“走了。刚走一会儿。”
刺刺向谷外看。即便脚印杂沓,几道尚新的车辙子还是能辨认出来。她极目望了望,林间隐约能见到点点光亮。
“在那,我看得见!”她伸手指着,“是不是那边?我去追他!”
“刺刺!”向琉昱忙道,“这大雪的天,别去追了,我已派人,定会安全送他到林子外面,等人回来,一并去回报教主。”
刺刺目光随着那林间火光,似乎并没听进去向琉昱的话,只将马头一摆,缰绳一纵。向琉昱本是要拦她的,当此却又不能真以兵刃相阻,忙吩咐左右将备下的马牵过,翻身而上,紧跟着她出了谷口。
程平一行人多,哪里能悄无声息,方出谷口,点点光亮便愈见清晰。刺刺纵骑往亮处去,高声喊道:“平哥哥!平哥哥!等我一等!”
程平尚未听见,随在他车旁的张庭倒是听见了,眉心微动,没有出声。
此前从谷中返出,因有单疾泉授意,他倒未受为难,可青龙教在谷口架起的阵势他看在眼里,显是要不惜代价拿下朱雀二人,甚至拓跋孤、凌厉其后不久亦返回谷口,他料想朱雀师徒要自此脱逃几无可能。自己这三百府兵若到时强冲进去,也不是没可能保两人脱出重围,可要他当真冒这个险,他还真没那般情愿。
唯一令他举棋未定的只是仪王。只要仪王平安无事返京,即便折了朱雀与夏琰,回去也只消将一切推给江湖仇怨便罢;可仪王还在谷中,若朱雀和夏琰一死,拓跋孤翻脸不放人,他张庭可不是对手,那时候麻烦可就大了。
单疾泉寻到他的时候,他正带着府兵暂退在树林,迟疑徘徊。单疾泉自然极是清楚张庭所忧究竟何事,三言两语,与他将谷中交手前后说了个明白。张庭听出了他言下之意——拓跋孤急于对付朱雀师徒,还顾不上程平,可回头放人还是不放,怕是只凭他一己心情,若是不想两头落空,最好是趁那一头尘埃落定之前,早点将程平带走。
张庭绝非愚笨之辈,如何辨不出单疾泉一番言语并非十足可信,显是亦有自己的盘算在其中。可——相互利用又有何不可?似他们这样的“聪明人”,彼此才更交通无碍。他当下里带了一小队府兵,单疾泉派向琉昱领着,到谷中径寻程平——程平倒的确是带母亲关秀和两位夫人在赏雪,可架不住人多寻起来得便,一来二去还是寻着了,张庭只借口有急变,顾不得天雪黄昏,硬是要这仪王与王妃立时启程返京。
单疾泉说张庭另有圣谕在手,此事确也不假——圣谕自不是予张庭凌驾于仪王之上的权力,只不过他既担这护卫之责,若仪王有险,当可便宜行事。朱雀、夏琰倘在青龙谷被杀,照常理推断,仪王当然亦处于极险之地,他张庭非但有极正当之理由带他立时离谷,甚至还应为此请上一功——以这番说辞,任谁都定寻不出他半点毛病。
“平哥哥!”张庭思想间,刺刺的声音愈发近了。他不无忐忑地回头望了眼。以何等条件方能换得他将仪王立时带走,单疾泉当然是交代过的。刺刺与程平之间,当然绝不可有太多话说。
程平依稀听得,从车中掀开帘子,欲向后看,可夜雾茫茫之下,什么都看不清。待要放落帘子,那一声“平哥哥”忽又钻入耳际。他霍然再将车帘一起,“停车!”
“莫停!”张庭忙道。一面凑近过来:“仪王殿下,天黑路远,再要耽搁,怕到徽州城就太晚了!”
“可我听见……”程平说话间,刺刺已追及了队尾。押后府兵见有人骑马赶至,不知来历,各举兵刃,将刺刺拦在外围。府卫三百,逶迤甚远,刺刺遥见那车轿却靠近不得,“哥!”她扯了声喊,“我是刺刺啊,你等我一等啊!”
“停下!”程平沉了脸色。就算他这仪王从来没太大威信,就算这伙人都是张庭手下,可仪王到底也还是仪王不是么?
张庭见他发作,无奈只得挥手令队伍停了。但那车厢甚高,又未设梯台,程平推开门,张庭却趁势拦了他:“殿下,此处不是官道,下面风寒雪深,落脚不便——要不下官让单姑娘过来与您相见?”
程平只好点了点头。张庭说是放刺刺过来,其实哪里又肯容她真靠近了马车,早是里三层外三层地先将程平护好,才容刺刺稍许走近,如此至少,二人能彼此望见,不必大扯着嗓子方能说话。
程平探身出厢门,向后望她。与刺刺已是那么久未见——她好像比一年前有了极大的不同,可他又说不出不同在哪里,只因她的眉眼还是那样的眉眼,熟悉得——仿佛还是旧日兄妹三人的时光。
刺刺下了马,待要再靠近,却不可得了。程平也没怎么变,除了——锦衣华服之下,他看起来比往年冬天少了许多单薄感,以至于旧日里常叫人觉得俊美得好似只存在于画幅里的容貌,此刻反而真实了些。
“平哥哥,你回来怎么都不来看看我们,这么快就走了?”刺刺见了他面,心里稍许平复,语气也便没那般焦急。至少——她这个哥哥看上去,一切都好。
“方才见了单伯父一面……”程平显然有点沮丧,“我也不想这么快走,本来还想去你家里喝杯酒,可是……”
他看了看边上的张庭,道:“张大人说出了急事,非要我立时回京不可。”
张庭咳了一声:“单姑娘,实是抱歉,张某人奉有圣谕,要保证仪王殿下的安全。适才张某接到密报说恐有急变,可不敢怠慢,若是仪王殿下有甚闪失,张某担待不起。”
“平哥哥在青龙谷,能有什么闪失?”刺刺十分不服,“教主叔叔,还有我爹都在,谁敢令得他有闪失?倒是你们这雪夜行路,我看不妥得很!”
张庭赔笑:“单姑娘固是这么说,但此事在外人眼里未必是这么看。好在姑娘既赶了来,殿下此番省亲,除了不曾见到程左使,亲近的几位都见着了,也不算枉了。”
刺刺瞪了他一眼,不再理他,只向程平道:“平哥哥,你去没去过长生坡?”
长生坡便是西南面单无意埋骨之处。程平摇摇头,“风雪太大,我娘没让去,原是打算明日雪停了上山,可谁知……”他说着勉强扯出一笑来,“刺刺,今天是高兴的日子,不该说这个,你实不必为我跑出来,还是早些回去,别让……”
“是啊,天寒地冻,我也说不该追出来,”跟在刺刺身后的向琉昱担心话头不对,忙抢口出声,“单先锋和客人都还在家里等着吧,刺刺,还是早点回去,别耽搁了开席。”
那一面的张庭很是与他暗中交换了个眼神。向琉昱这头自然亦是单疾泉交待过的,他步步紧追刺刺也是为此,若真给程平说出“别让君黎道长久等”这些话来,只怕他亦要同许山一样,吃不了兜着走了。
程平不疑有他,点头道:“向叔叔说的是。我来这一趟,虽然时短,却也满足了。刺刺,你别给我担心,还是自家的事情要紧。这次虽吃不上酒,可将来——哥哥总有机会吃你的酒。”
刺刺依稀听出了他“吃酒”的意思,呡了呡唇:“我听说你都娶亲了,我却没吃上你的酒,也没见过两位嫂嫂。”
“她们啊……她们……十分怕冻,比我还怕。”程平指指前面一车,“在那边,适才看雪大概冻着了,在车里捂着。”
他不是不想让刺刺见她们,只不过无法明言——那本就不是他选择的姻缘。二女都是官家女子娇贵出身,现在更是王家妃子,跟了他来这江湖之地也就罢了,若强要她们在此间这么多人面前抛头露面,只怕也不合时宜,徒惹闲话。他心知那些庙堂规矩刺刺当然是不会放在心上的——可他却不得不放在心上。
刺刺显出些怅惘之意,“天是太冷了。既如此,你们早点赶路,到了徽州歇一下。”又道,“可你此番回去,下次何时再来?”
“这个……”程平答不出,一旁张庭催促道:“仪王殿下,时辰不早,当真要动身了。”便要将厢门推起。程平只得向车里退了一退,道:“我不知下次何时,不过,你总也快回来京城了,是不是?”
张庭只怕他又要说起夏琰,忙发声令,前面的人马已开始移动起来。门合起,程平将头从帘窗里探着,“你要是来,叫人与我带个信,我总想办法再与你见面的……”
刺刺显是有几分不舍。这仓促的、众目睽睽的、触手难及的相见稍许驱散了她心里的怪异感,却无法填满那种莫名的失落。他们没有来得及说太多话——她总觉得还没来得及说到最重要的部分,可她也说不清,最重要的是什么。程平的一丁点儿衣袖都看不见了——车马辚辚,终于什么都没入了林中。向琉昱一再劝说之下,她只能默默往回走,马蹄深深浅浅地踏着这片熟悉的土地,留下一个个陌生的雪洞。 四八一 一日之遥(四)
雪已停了。人马未久已出了林子。这一次离开青龙谷,大概——永远也没机会回来了吧?程平靠在马车里,怔怔出神。
再行约十里,前面忽传来几分骚动。他闷闷不乐,还未在意,张庭却大是皱眉,纵骑上前,“发生什么事?”
却见他派作前哨打点今晚落足事宜的四骑回了一骑来,见了他面,脸色惶恐:“张大人,我们在前面山道看见……”
他吞了口唾沫,才接着道:“看见朱大人和夏大人……”
张庭吃了一惊,一颗心顿然提起。身后程平的帘子也掀了开来:“朱大人和夏大人?他们也出来了?”
那人面上尽是惧色:“朱大人和夏大人,不知受了何人暗算,倒在山道上……”
“什么?”程平大为震惊。张庭不觉脱口:“可还有气?”
“夏大人昏迷不醒,幸还有气在,可朱大人……”那人嗫嚅不敢言语。
“快带路。张大人,我们过去看看。”程平急道。
张庭不好拂逆:“殿下稍安,下官先去探看。”心中却极忐忑。拓跋孤竟未能将两人尽数赶灭?也不知他们如何绕到了青龙谷外,不过听起来即便未死,亦是重伤,想来在能说出些什么之前,自己尽有机会让他们闭口。
他尽速赶至前面山道,果见雪地之中夏琰、朱雀一动不动,双目紧闭。即便已然倒下,夏琰仍保持着负住朱雀的姿势——此地已近了徽州,再有不足一里便是官道,张庭料想他一路负着朱雀飞逃出来,可究竟还是伤重难支。
他矮身查看,随即抬头看了看四周。周围只有几个亲信——朱雀已是气绝,夏琰呼吸虽在,可他只消稍动手脚,便能令他亦变得同朱雀一样——左右夏琰此际也是遍体鳞伤,多一处少一处,想来亦很难被发现端倪。
念及至此,他右手紧起,便待暗下杀手——指尖却在及至要害之时机伶伶一停。
——乌剑?夏琰怀里抱着的那件兵刃,若他看得不错,竟好像——又是乌剑!一年半之前,在徽州的顾宅,彼时还是“顾君黎”的夏琰就曾仗恃乌剑,要挟得他撤退,此事他记忆犹新。张庭虽不怕得罪人,却也惜命,至少还不敢将自己的性命置于凌厉的威胁之下,今日看来,似乎又与那日是一样光景?
他面色沉峻。不,今日之情形,与那日又如何同日而语——凌厉若是偏帮了夏琰,怕是连拓跋孤都放不过他,况夏琰伤重至此,就算死了,凌厉又如何得知是自己的手脚——又如何能当真来向自己寻仇?
可这般一停顿,已听身后有人道:“张大人,怎么样?”竟是程平心中忧急,令人加快赶车,近了道口之时,顾不得许多跳下车,奔将过来。
张庭手心握起,只能回过身去,令人将他挡下:“两位大人情形甚是不佳,勿要惊吓了殿下——快送殿下回车。”却不防程平原非手无缚鸡之力的王亲娇贵,况他当真要推开兵卫,也无人敢拦。
程平一目已见夏琰二人卧于雪地之中,俱是周身浴血,震惊之下哪里顾得上张庭说些什么,上前数步,扑倒去看,口中已道:“御医,快将御医叫过来!”手便要探上两人鼻息,张庭斜刺里将他手腕一拿:“殿下,成何体统!此事交由下官处理便是!”
程平将他一挣,“我让你叫御医过来!”
“殿下,”张庭却矮身下来,低低似含暗示:“殿下可别犯糊涂啊。”
“什么?”程平匆忙间抬头看他一眼,不明他意之所指。
张庭道:“今日之事,与殿下脱不了干系——殿下当真——要救他们活命?”
程平大惊拂袖:“你什么意思,张庭,莫非是你设计陷害了他们!”
“不敢不敢,下官如何能有这么大的胆子。”张庭低声道:“殿下心里清楚,打从你定要随夏大人同来这青龙谷开始,他二人今日之命便已注定——朱雀已死,你若留了夏琰的活命,他恐怕不会放过你。”
“你……你在说什么……”程平摇头道,“我……我如何可能……”
“殿下忘了,你此番要求同来,是出于谁的授意?”张庭似有所指。
程平愣怔了一下,面色忽然转白,“难道是……”
张庭道:“殿下想通了就好,眼下这两人就交给下官,殿下只当不曾见过……”
“你住口!”程平忽一把将他推开,向不远处两人喝道,“都愣着干什么!叫你们去找御医过来!”
张庭面上变色,“仪王殿下!”
“张庭!”程平霍然站起,居高临下指着他,“你有胆就将我也弄死在这,我不信你回去京城还能有命在。没这胆,你就让开!”
张庭一时说不出话,面色难看至极,勉强冷笑道:“殿下这说的什么话,只是……只是若给夏大人醒来……只怕他放不过下官,除非……”
程平明白他意思,按捺心气:“张大人放心,只消能救他活来,今日之事,我定不在他面前说起——张大人自然是为了保护我才连夜带人离开,他又如何来怪你?”
张庭心衡摇动,犹豫了下,还是点了点头。大队伍已在不远处停了,两个手下见状连忙寻了御医过来。因着程平乃是亲王,平素身体又差些,大冬天的出行当然派了御医随行,一路他倒是没出岔子,反是这会儿派上了用场。
御医一番忙活,才来回禀程平,说是夏琰内伤似无大碍,只是外伤严重,失血过多以至脱力难继,如今在外,虽有些急用之药,但瞧这伤处狰狞,单以药压制不住,想必是要反复煎熬,结果是好是歹,一时还判断不出。
程平令将夏琰与朱雀俱抬上车,张庭见他坚决,只得从他,劝说留御医跟车,程平可往前车里与两妃同乘,否则——他堂堂仪王却与尸体同厢,岂非大大的不妥?程平却只摇了摇头,叫张庭催队伍快行,顾自攀上车去。
马车原本宽大舒适,可一具尸体,一个重伤之人,一名御医,程平只坐在角落,黯然不语。他倒不至于怀疑御医的医术,但想这徽州一地,最好的大夫当属自己的外祖父关老大夫。只可惜——关老大夫今日在青龙谷,而程平已深知——朱雀与夏琰的杀身之祸当然与青龙教有关,那个地方,他断不可能再送夏琰回去了。
人马上了官道。他想起去年差不多就是这个时节,朱雀就在去往临安的路上给自己疗治寒毒。经了这一载寒暑,他有时觉得自己的寒毒大概已经痊愈了,就连适才赏雪也未觉发寒。可此际他却觉得四肢冰冷,以至于,他将身体蜷起,蜷入身上这件华贵的裘衣,颤抖不止。
“我不知会这样……”泪从眼角滑向耳边,他不知是说与谁听,“我从没想会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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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百里外的江下,同一个难眠长夜。
天已沉黑,每个客栈大堂里依旧挤满了人,最漏风的酒肆也迟迟关张不得。“江南武林大会”前的最后一夜,竟是人人自危,不知到得明天早上,建康城里,又会传出谁人失踪的消息?
大概也只有沈凤鸣笃定今夜不会再有意外——因为那些意外的始作俑者,那个叫“三十”的杀手,今晚并没有杀人的心思。
不过关于今晚的预感仍然不佳。他深吸了口气,干燥的北风灌满鼻腔,将雪未雪的酸冷让他找回一些眼前的清醒——无论此刻他有多担心那个远在徽州的夏君黎,他能做的,亦只有为他在这危机四伏的金陵,保护好夏琛罢了。
“若我记得不错——马斯好像也是这一带出来的。”他开口道,“他不会与你一样——也是‘食月’的出身?”
三十站住了,看了他一看,“他不是。”
“那就是同乡——同乡的交情,可近可远。”沈凤鸣瞥着他。
三十不置可否。
“夏琰之前打听过你的下落,”沈凤鸣又道,“他对你们‘食月’很感兴趣。我与他说,我知道你在哪——其实也不过是上回听你那有几个小子说话,一个个的都像是这江下一带的口音——与马斯很有点相似,我总猜测……”
三十面上露出几丝不快,打断他:“那几个人,都不在‘食月’了。”
沈凤鸣有点吃惊:“什么意思?”
“让人听出了来历,又有什么资格留在‘食月’。”三十冷冷道。
“你这就不大对了吧——还不都是因为紧张你。”沈凤鸣道,“你难道不是该庆幸,他们还顾你的死活?按这么说——你更没资格留在‘食月’,要不是你发病落到我手里——他们也不至于开口说话,叫我听出端倪。”
“‘食月’同‘黑竹’不一样,我也不必与你解释。”三十只道。
“这话越发无情无义,好歹——‘食月’落魄无着的时候,黑竹还收留了你这么久。”沈凤鸣笑了笑,“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提醒你——马斯死了这么久了,过去的也都过去了,但是将来的事,谁都说不准——夏琰只要这趟从青龙谷回去,一定很快会来找你,我不管曲重生予了你什么样的命令,你做事总还是留点余地,免得将一条通路,反走成了死路。”
三十轻轻嗤了一声。“我走什么路,还不消‘凤鸣’来费心。还是说——你其实——当真那么为夏琰着想?”
“我只是怕你抢了我的生意。”沈凤鸣笑道,“夏君超是我的生意,程方愈的性命我也想要,这两个人,劳你高抬贵手,明日都别动——也是为你好不是?作为交换——你们武林大会上若要玩别的把戏,我一概不插手。”
三十喟然:“好得很,我正嫌对付程方愈麻烦。那便有劳了。”
两个人没再多说什么,离开暗巷之后,便分道扬镳,各行其路。沈凤鸣走至客栈附近,两三个杂货郎挑着几乎卖空的担子,从一爿爿哄哄热闹的酒肆出来,虽冻得瑟缩着脖子却也心满意足。纵是这样的大府,遇着如此高朋满座的机会,也不是那么多。
这些灯火通明着的食坊店家,与那些志得意满的寻常百姓,总算令这黑暗无涯的深冬寒夜,还保留着一丝人的温度。可是——铅云低沉、波诡浪谲的建康,明日,又会比七百里外的那个地方,少一些算计与残忍吗?
沈凤鸣不知道。他推开门,绕过依旧嘈杂的客栈大堂,走向自己的客房。青龙教的旗帜已离开了,但夏琛还没休息——断裂了的两瓣玢玉,依旧扰乱着他的心神。 四八二 江下繁花
玉回来了,夏琛反似缺了对明日的决心,不知在思索些什么,踌躇不定。
沈凤鸣不欲多谈食月,听他问起追去后之详情,只说,这“刺客”虽受东水盟之托,但原是相识,故此应允,定不对夏家庄有所不利。
众人听得将信将疑,不过想他黑竹会在道上的面子或竟真能令得江湖杀手有三分顾忌,如此此人夺玉又归还的示警之举便也说得通。即便如此,归散之后,夏琛还是留他在屋里坐了片刻,具问是否还有内情不曾道出。
沈凤鸣倒非想瞒他,可“食月”与夏姓之渊源,他终觉此时提起并非好时候。天狗对夏琛多有轻视,隐瞒依旧甚多,“食月”将来之立场仍未可知,此事——大概并非自己或是夏琛能解决。由是他亦只能劝慰夏琛勿作多想,明日一切见机行事。
“我还是怀疑……”夏琛却犹有不甘,将掌心反反复复摩着两块碎玉,仿佛定要将这冷玉摩至有了温度方肯罢休,“他不是为了与我示警。”
“你的意思是?”
“他是真想拿这块玉,可后来,他发现玉不对,只是已然打草惊蛇,没办法,干脆还回来卖个人情。”
“这我倒没想过。”沈凤鸣思索了下,“也不是没可能——就是说,他想要的是你爹留给你的那块,只是没料到你已同君黎换了——那块玉可有什么特别的讲究么?”
“我就是没想出来,一块玉能有什么特别的讲究。”夏琛烦恼道,“爹给我的时候,也没特意交待什么——若说值些价,总也不至于到要派高手来夺的地步。”
“玉上有什么字样或是纹样么?”
“字记得是没有的,至于纹样——是水纹的雕饰,工艺精巧,可这也谈不上有什么特别吧?”夏琛道。“我与君黎大人交换了有一段时日了,那一块——沈大哥想来应见过他佩戴?”
沈凤鸣点点头,“是有印象,不过——未曾特意注目。”一顿,“假设东水盟的确是想抢夺那块玉——起初又如何确知,玉在你的身上?”
“早先七月还是八月里头的时候,东水盟派使来夏家庄找麻烦,那会儿玉是我佩着,他们自然是见了。”夏琛道。“我总觉有些不安——你看东水盟主如此狠辣,给他卖命的刺客身手又如此罕见,神不知鬼不觉除掉这么多高手,你若说他如此不嫌麻烦当真是——为了向我示警,我只觉更加离奇不信。我宁愿相信他终究没取我性命,是因为还想从我这里得知那玉的下落。到得明日,还不知——要用什么手段逼问于我。”
“你既如此想——谨慎些也是没错。”沈凤鸣道。“不过此玉你换给了君黎着实也没当成什么秘密,想来他们既发现了不对,很快便会知道下落。”
夏琛苦笑,“是啊,若真如此——却竟是给君黎大人惹了个麻烦去。只盼明日能打听得些确切消息——只盼——程左使他们亦能助一臂之力,东水盟不管是什么样的野心,都能压住了不叫得逞,也就好了。”
沈凤鸣没有言语。他看着夏琛,忽只觉得,这个少年大概真的长大了不少——至少,绝不是天狗口中那个丝毫不值一提的黄口小儿。
临回屋前,他具问了问程方愈去向。城中住处吃紧,好在青龙教的名头终有些威慑,一些小门小派多愿随附,让出几分地方来,程方愈与青龙教诸人便住在左近客栈之中。明日一早,想来这一街外来的、落单的、无名的,多半要抱了团,拥着夏家庄、青龙教前往那大会之上,也算有了带领,不至于白白受人欺负。
他还没有想好何时对程方愈动手,可至少——不会在明日之前。
这可能是入冬以来最长的一夜。大堂的灯火经夜未熄,却依旧驱散不去笼压于这金陵各处的黑暗。沈凤鸣在屋中打了个盹,醒来一时亦辨别不出时辰。他等了片刻,起身行下楼,天迟迟不亮,只愈发地冷了。
街头巷尾有一种骚动的安静,不是往日里天不亮便有勤劳贩夫悄然出门的欣欣向上,却是种难言的沉沉压抑。铅云黑低,早该要下的雪,依旧不见踪影。
夏琛的猜想其实很有道理——哪怕他不知道那些陈年关节。如果曲重生派来天狗的目的之一当真是想要夺走某块“玉”,那么这“玉”当然同昔年的江下盟有关。“玉”是自夏铮手中交给了夏琛,而夏铮自然是从夏吾至那里得到这块玉的,他什么都没说或许因为他也不知道内中渊源——或许因为夏吾至原本就几乎不曾告知过后人多少江下盟的旧事。
夏吾至之后的这个“江南第一庄”,已经只属于都城和朝廷,与那个江湖盟约久失关联了。可那些旧日的“凭证”却还在——还在夏姓的手中。对于想要令盟约“重生”的曲重生而言,某些凭证对于赢取旧人、震慑新人或许至关重要。
若当真如此,夏琛无意中将此玉换给了君黎,又该说是幸巧,还是不幸?
今日的武林大会设于建康城西南花市。所谓“花市”——在这凋零的季节,不过是个地名。但哪怕只有一季之繁盛,亦足以令此地成为无人不识的建康一景,甚或一绝。
沈凤鸣与万夕阳打了招呼,独自向花市先行探路。天虽未亮,向花市聚集的人已经不少,只不过一概被以“时辰未及,宵禁未解”的理由挡于花市入口之外。尽管如此,凭借着花市之中的一点微光,仍然能看得见有人影绰绰在市中忙碌。那花市本有一气派高台,称作“花楼”,而今改头换面,皆缀以东水盟的标识,自高台向外方圆,直至街市东西两面出入口,遍插东水盟旗,每二十步见白衣人巡逻,十分醒目。
目光再放仔细些,则可见那场中匠人、巡夜白衣,皆伶人面相——要么是头戴伶人面具,要么便面绘伶人之彩,夤夜之中骤然见得,足够叫人吓一大跳。周遭早有人为此细细私语,沈凤鸣不免心中暗笑。曲重生便喜戴那一只伶人面具——原来这东水盟从上到下,都是这般行事,大会还未开始,他们倒先像是——见不得人一般。
他向前越发走近,目光忽瞥见入口右手边一对男女,微微一怔。天光实暗,他此时方辨出了这两人的轮廓,不是宋然与他夫人岳氏又是谁?果然——宋然既然身在建康,少不了也是要来这里看看的,至于携了夫人同来——想必也是为掩人耳目。
夫妇两人并不说话,只互相作着手势以为交流,那些手势于沈凤鸣而言,当然尽属费解。不知是否说到趣处,那宋夫人侧过脸来看着丈夫,面露微笑正待回应,余光忽触及沈凤鸣并无掩饰的直视,她手上微顿,便向他看来。
沈凤鸣见她面上表情微敛,便知她定认出了自己。宋然自是亦回过头来,见了沈凤鸣,倒不讶异,只招呼了一声:“凤鸣也来了。”
自然了。这建康府的江南武林大会是今日的大事,沈凤鸣跟随夏琛前来府城,一早来这里看看不奇怪,若是不来,反倒怪了。
沈凤鸣点点头,上前,亦不多有废话,只道:“然兄来得早。看出些什么没有?”
“花市昨夜之前都允百姓进出,一夜之间,料布置不下什么大的机巧。”宋然只淡淡然道,“我见这一夜多也是布置桌椅鲜花,竟见不到什么血影刀光之预兆,虽似是好事,却反而有点心神不宁。”
因不想突然冷落了岳氏,宋然便向她作了几个手势,方回头又道:“家妇爱花,出嫁之前,春暖季节,最喜来这花市。如今隆冬,花市虽颓,但冬季亦有几样花卉,花楼之下偶可见得,故此这趟回来建康,常于此处流连——今年却惜是未见贩售,不知是否与这江南武林之会有关。前两日此地已经在布置高台,却也仅止封禁高台,白天不禁街市出入,夜里才称宵禁。她亦听我说此地竟有武林集会,我说要趁夜来看,她便也陪了来了。”
“一会儿天亮——此地想必越发热闹,然兄待如何打算?”沈凤鸣道,“可也能寻机入内,探听一番?”
宋然微笑道:“这个不消担心,我总有办法,能入得去的。待到天亮,我先送了家妇回去便折返——君黎交代过我,这一回务必要协力护好了那一位夏少庄主。我总没忘便是了。”
沈凤鸣目光向岳氏微微闪动了下,回看宋然,见他面色笃定,当下道:“有然兄这句话,我心定得多了——差点忘了——然兄的手段,向来比常人要多上好几种。”
“不敢。有你在,未必轮得到我什么事。我只当去看个热闹。” 四八三 江下繁花(二)
天色蒙亮。两人说话间向花市里看,那气派高台已然妆就,梅幽仙郁不遮恢宏;市心以竹筑辅以彩绸、花草临时隔挡,焕然净新,尽蔽了外间嘈杂噪乱。巡逻与妆饰的“伶人”不知何时减少了许多,不过东西入口处仍然把守严密,显然离启会时辰尚早。
“这个地方看似开阔,其实极为封闭。”宋然评议道,“依我看进去了想出来不大容易——你看那些竹台桌椅、妆饰屏风,其实是暗搭了一条曲弯通路,在座之人只能见自己身周,若事先不知通路全貌,很难立时脱身,若想往‘上’跑,却定又受制于花楼。倒是花楼上的人,对花市中一切人与事,都一目了然。”
“都说东水盟主是个平庸之人,如此看来竟是颇有心机。”沈凤鸣亦评议。
宋然笑了笑。“天亮了,先告辞。晚些相见。”
沈凤鸣与他拱手别过,待要与岳氏亦招个呼,岳氏却只看了他一眼,垂首随宋然转身去了。
他回身看向愈来愈明的花市——宋然说得不错,那些桌椅隔断之摆放并非随意,若能寻个高处俯瞰,解其全貌,想来大有用处。可问题在于——他仰面四顾——这花市当真是选得好地方,除了花楼,附近竟未有一处足够高的——能看得见全貌。
未几,就连入口处也被花架、盆栽、彩染围挡,视线遮蔽,越发看不见里面是何状貌。沈凤鸣退走里许,才找到一处合适平房,跃至瓦上稍许俯察。屋顶不高,隔得远了,天气亦不佳,实只能望见近处一点排布——甚或就连这点排布也很快被更多彩染遮盖了。那些仍在劳作的伶人抛动并不鲜艳的彩绸,一时间——沈凤鸣忽有种错觉——这个江南武林大会仿佛陷入了一种不真实的灰蒙蒙之中,好像——一只被封闭起来的蚕蛹。
晨风凝冻,花市附近却愈发熙闹。天光大亮之后,彩绸上原本若隐若现的东水盟标识也愈发清晰——与盟旗上相同,那标识是一枚插入水中的枪尖。于深色底上,枪尖与水皆是银线与白线交织而成之色;若是在浅色底上,则标识以灰线与黑线相织。
数十个身着建康府军巡服的兵士将闲杂人等更推至花市的火巷之外,隔了路栅,随后方声言宵禁解除,十来个伶人妆扮的男子就着狭窄巷道逐个查检请帖与人数,方肯放行,但各家之旗帜却不允带入花市之中。
沈凤鸣在火巷东头等到了与程方愈一道前来的夏琛。夏家庄不曾携带旗帜,但青龙教的旗帜在街市十分醒目,后首跟随着一批藉藉无头的群豪。闻听不允携旗帜入内,众人面上均各露出忿色,便看程方愈眼色待要发作,那为首查验的伶人只能向程方愈赔笑告罪道:“左使恕罪,这是东水盟此番大会规矩,今日前来与会门派不下百数,既是盟友,便无不依规而行,就是拓跋教主亲至,亦是如此,还望左使不要为难。”
他一张涂抹了黑白油彩的伶人面孔如今笑起来很是透出丝难言的奇诡,程方愈快速将他打量一番,面上亦露出一笑:“阁下言重了。盟主既然有所顾忌,我们将旗帜留下便是。青龙教还不至于定要依靠一二旗帜方得人辨识承认。”
那伶人头低得越发下,面上笑得亦越发开:“多谢左使。”
当下里程方愈留了两人在外看守旗帜杂物等,其余人随他入内,其后门派亦各自斟酌,拉帮结伙,无帖的借有帖的光,人多的占人少的份,大多还是吵吵嚷嚷沿火巷入了花市。
沈凤鸣也随着夏琛入了内。场中除东水盟外果然再无他人旗帜,倒很显得程方愈那句“定要依靠一二旗帜方得人辨识承认”颇具讽刺。各派桌席安排得十分细致,不过群雄哪里拘得那些小节——只除了少数座位无人敢动,其余的——讲究些的还将席牌穿递来去,交换以与熟人同席,不讲究的干脆凭喜好随便坐了,也无人追究。
夏琛很快寻到了自己位置——临安城诸家并无安排在一处,环视周遭只有方、郑二家的留座,至于“首富”孙复、“无双卫”卫矗,座席都较远。他不免眺望去,卫矗已经早早到了,正坐着不紧不慢地喝茶。他身边人并不多,但显见都是精锐——甚至长子卫槙亦来了此间——想来这悠闲之态亦不过是做个样子。
还未及将目光转去别处,一个明黄色身形已在他视野里跃了一跃。夏琛愣怔了一下——卫楹显然是有意引起他注意的,见他目光过来,她似乎想要向他笑,可随即又转开脸,看桌上的水仙花去了。
夏琛也下意识看了眼那水仙,不过他心思并不在此。他与这位卫家四小姐也不过因为世家的缘故偶见过那么两面,这个姑娘似乎比他还大了两岁,他当然从没有多想过什么,只是卫楹这一眼看得他再无心也觉得有些不自在。
是啊,别人家来的都是当家的——大当家的,少当家的,都是江湖中有名号的人物,就连带个最小的跟班卫楹,都比自己年长。自己家里——来的倒也是当家的,可在旁人眼里自己究竟算吗?
——他至今也还是逃不过这样的自疑。他想卫楹看他的眼神,大概是出于这种质疑?
沈凤鸣在一旁看得清楚,不免有些好笑。若不是那时孙觉说起,连他也未想过卫家那位小姐是对夏琛有好感,夏琛自己想必更是不知。比起孙家的左右逢源,夏家庄与无双卫走动实算不得多,倒不知——无双卫在这东水盟搅起的浑水里到底是哪边的,可值得夏琛借这位姑娘与之一交?
不管怎么说,夏琛是晚辈,按礼数,他还是走近去,向卫矗问候了声。此时人声稍有耸动,从西南头似乎进来了什么大人物。众人目光转去,只见孙复喜笑颜开,正边走边向四周拱手致意。
“孙老爷子来了。”卫槙连忙出声提醒。就连卫矗亦起身——论辈分,孙复还更是他的长辈。
几人都过去与孙复为礼问好,沈凤鸣已见孙觉亦跟了同来。这少年年小不大纠缠于礼数,便四处张望,于这许多人之中果然独独瞪了沈凤鸣一眼,似乎是要责问他,为何还未对夏琛下手。沈凤鸣与他使个眼色,见他一脸似懂非懂的表情,便待夏琛与几个长辈寒暄毕了,开口道:“我去那边看看还有谁来了。”干脆向孙觉那边走。
夏家庄座位与孙家座位相距甚远,站着虽能相见,但若坐下了便受隔档影响,互望不着,料那边还更有许多门派未曾见得,夏琛已道:“去看看也好。”这边夏珀也道:“我也去转转。”往另外一边去了。
夏琛回至座位,与夏钦、万夕阳先坐下。“万叔叔,东水盟这标识是什么意思?”先前见到东水盟旗时,夏琛还未十分在意,但此地处处皆能见这一枚入水枪尖,不由得他不好奇多问。
“少庄主知道,昔年江下盟之初创,源自我们老庄主同江北一位豪杰。”万夕阳道,“那位豪杰使枪,论起来,他是今日东水盟主的师祖辈。”
“是没错……”
万夕阳不无嘲讽地笑了笑,“我自少追随在老庄主身边,记得江下盟的标识也几经变易,最早的时候,是一剑一枪,因老庄主用剑,那位江北豪杰用枪。后来觉得单以两人之兵刃作为一个盟约的标征,未免太过狭隘,故此以水流形状取而代之——水流暗合‘江下’之江流地形,也即暗合‘江下盟’之名——那个形状用的时间很长,甚至两位盟主先后离开,江下盟依然以此为旗,我们这些盟中旧人,多认的是那个旗号。其后也有一阵,前任曲盟主,为不使忘却两位老盟主之恩,试将枪剑重新加入标识之中,即是一剑一枪插入水流之中,只是如此一来,标识复杂,而且——后来几年,宋金多次‘和议’,至少表面上——这抗金之盟不再如往日那般重要,江下盟日趋式微,加上年长的旧人日渐故去,那个旗号——无论怎么变化,都慢慢淡出江湖了,呼应未众。及至最近,‘江下盟’突然以‘东水盟’之名重新出现,少庄主记得吧,这新盟主初派使带话来庄里时,拿的盟旗,已经是这枪尖加水纹,剑却已没有了。枪尖还是旧时枪尖的形状,水纹却也变了,曲重生是明着要摆脱‘江下盟’同夏老庄主的影子,这新盟约,只是他一人独大之盟,不是当年那个热血直肠、一呼百应的抗金之盟了。”
夏琛不语。曲重生的图谋不言自明,只是说到水纹——换给夏琰的那块玉上岂不便有水纹。虽然具体的纹路他现在记不清了,但如此总愈发佐证——东水盟所图,大概真包括那块玉。 四八四 江下繁花(三)
这许多花架摆放着倒也好,予了不少人暗自遮遮掩掩交头接耳的机会,便如——沈凤鸣与孙觉。
“你不是应允我了吗?”孙觉十分不快地看着沈凤鸣,“他那么信任你,这么好的机会,怎么还不动手?”
“本来是该动手了……”沈凤鸣目光转了转,伸手去指,“你看到那个人了吗?”
“哪个?”孙觉有些不耐。
“青龙左使,程方愈。”沈凤鸣道,“我动夏琛容易,可青龙教却来了人——你也知晓那青龙教主何等厉害,我总不能为了你这点银子,不要了性命。”
“那你打算怎么办。”孙觉道,“你不是想出尔反尔吧?若是等这武林大会完了,一朝回了临安——再没机会了!”
“我听说——东水盟原本就有心对付他。”沈凤鸣语带试探,“说不定——根本不需要你我动手。”
“你有确切的消息?”孙觉睁大眼睛看他。
这表情让沈凤鸣有点失望——看上去,孙觉好像对东水盟待要如何对付夏家庄的计划并不那么清楚,至少此际大概是套不出话来。
他咳了一声,“我有所风闻,还以为——你跟着你爷爷,会晓得此事。既然如此,也只能静观其变——你也莫心急,我总要先对付了程方愈,扫清了麻烦,才好干净下手。”
孙觉只得道:“那我先去打听打听——暂且信你!”
沈凤鸣笑了笑。“你就算是不信我,我也没办法。”
往回走的途中,沈凤鸣自一侧细打量了下卫家那位四小姐。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大多甜美可人,卫楹虽出身“无双卫”这等江湖世家,但举手投足之中看不出一丝江湖气息,倒很是有些都城富贵人家的闺秀之质,显见家里极是宝贝她——亦可得窥“无双卫”如今早已不复昔日上上下下皆辛苦讨生的旧境了。
这样一个正一点点从旧时颠簸剥离、期冀过上新荣安稳日子的世家,为何要响应东水盟之召,再蹚入江湖浑水?如果不是慑于曲重生什么威胁,那就是指望着入了盟、从了众,便可借荫于盟约之下,安享自己的太平。沈凤鸣这般想着,四顾了一番。谁说不是呢?如果连临安城排名前三的世家都这么想,那么今日到来的大多数门派,看似哄哄闹闹,其实都只是出于不想强出头惹麻烦的妥协退让之心,甘化这个正在渐渐落定的江南武林的一颗尘埃,托庇于某种势力之下,一劳永逸?
他越过“无双卫”,回到夏家庄座席附近。水仙在每桌中央散出浓郁的气息,成为这冬日沉闷的一种奇怪伴侣——花楼上满妆的蜡梅在这样的香气中,似乎都消失了存在感。
辰时过半,花市中早已坐满,唯有正面中央几个位置还空着,几个人把守在此,显然这是与什么人物特留的,却也不见席书名牌。东西入口都半闭了,通道上只余“伶人”来回维持,彩绸遮了风,减了几分寒意,勉强漏入的一点天光令这个会场不至于太昏暗,人声鼎沸之下,薄薄的、只属于夜晚的水气随着零星薄冰悄无声息的蒸化消失无踪。
但这依然是个令沈凤鸣厌恶的、没有光影的阴天。
众人不免交头接耳,猜测那尚未露面之客究竟是何人。花楼上此时隐约露出了三四个人影,有眼尖的便先指点起来:“那楼上的多半便是盟主曲重生?”楼里似乎闻得,有一人走到廊上,笑向下道:“盟主已在此恭候多时,诸位稍安,今日尚有几位贵客未到,若是各位觉得无聊,鄙人梁十二,忝居东水盟‘左袖’,这便来唱一曲,权当为各路英雄解个闷儿。”
众人原待出声嘘他,却一听他自称东水盟“左袖”,虽不知所谓“左袖”是个什么名堂,但料想总是个排得上号的——说不定便似别人家的“左使”。若是一盟之“左使”像个歌伶戏子似的来给人唱曲助兴——无论如何,在场总该觉得有面子了。甚或如此一来,过去数日东水盟那许多阴谋——那些笼罩建康的阴冷杀机——都好像轻轻易易地被一楼小丑抹去了似,那许多本该有的畏怯仰怕在一瞬间仿佛都要化为居高临下的鄙夷来补偿。
大多数人自不会单纯如此,心思深沉者,却愈发多了层戒备。此时又有一人也自二楼廊上现身,“在下戴廿五,与十二兄一同为今日之会助兴。”
“梁十二”、“戴廿五”。若说听到前者沈凤鸣还只是略有怀疑,那么听到后者,他便有七八分的把握,这两个人当与“食月”有关,所谓十二、廿五——大概与“三十”是差不多的称呼,毕竟一个人没有大名,单称呼排行常见的很,可就算排行家中十二还说得过去,要排行廿五——平头百姓,能有廿五个兄姊可称匪夷所思。
不知三十今日在何处。他心中想着,便见梁十二与戴廿五对面站定,两人都穿着宽大的外袍,细看那襟袖,当真有几分戏子模样。他心下暗道这东水盟主也不知有什么癖好——或是当真好前朝“伶人”那一口,非但自己平日戴个伶人面具,手下人也不是面具墨彩便是戏服妆扮。正想间那二人已甩袖对白,一面咿呀唱起,一面手中各执起一支墨笔,竟就你一笔我一画地在彼此素衣上、素面上着下水彩来。
少顷,两人“妆容”已毕,脸上夸张的黑墨与适才行走遇到的那些涂面伶人殊无二致。群雄大多少见得这般场景,看得哄然大笑。自然亦有依旧惕警的——因不难看出,两人这宽大外袍之下,内里皆是一身劲装,已显了好手模样;愈是如此,便愈显出这东水盟主几分诡异来。
便当此时,有人高喊了声:“田大人到!”梁十二、戴廿五动作同时一顿,客客气气地向下作了个恭迎之态。夏琛面上一耸,陡然转头去看——那个离他并不算远、至少还在视线之内的中央座席终于被让开一条道,让进一个再熟悉不过身形来。
——他的亲兄长田琝。
田琝虽然早已习惯了自己的新身份与新称谓,夏琛却还是第一次在这位昔日长兄改姓之后与他相见。他有点激动地想起身,不过身边的万夕阳同夏钦都适时示意他沉住气,他只能咬咬唇,没有动。
原来——那座席是预留给“太子”的人。江下群雄虽非都认得“田大人”何许人也,但自临安来的大都知晓这位昔日飞扬跋横的夏大公子与父反目继而投效太子的故事。除开此节,“大人”二字是何意义,纵然没读过书也多听得懂——也即是说——这场江南武林大会,其实也不过是庙堂之争在江湖的某种延展与附庸。
沈凤鸣也看了田琝几眼——太子一直在寻扩江湖势力,这大会有军巡撑腰维护想必亦与此有关,在这里见到太子的人不算意外,就如去岁在天都峰金牌之争见到宁大人一样。只是——没料来的是他。这一来——对夏琛也不知是福是祸,毕竟田琝对夏琛敌意想来依旧甚深,那个他所失去的夏家庄,终究是绕不过去的心头之痛吧;可青龙教今日亦与太子有所交,或许借这份太子“盟友”的光,反而更能护住夏琛?
目光却也绝没有错过田琝身后更有二人——于沈凤鸣而言,那两个人交道更是不浅,只因一个是在当初夏铮南下路上针锋相对、过节甚深的“青云手”葛川,另一个却是一两个时辰之前刚刚打过照面的宋然。
“三试魁首”此刻换了身愈发体面的襕衫,与这武气甚浓的场合格格不入,但他偏生走得施施然又稳当当,仿佛那一身书生意气就压得住这一径江湖豪雄。他说他有办法来,他还当真来了,而且走的是最引人注目的路子,坐的是最引人注目的位置——沈凤鸣不得不承认,宋然的确是那种最不必担心的人——不必担心有任何事他应承了却做不到。回想起来,这短短三两月,他在内城早就与田琝、太子这一线牵得紧密,提到“绍兴六士”中的这位后起之秀,京城里怕都已知道,此人已被太子收为“心腹”。也便是他暂时还无品级在身,故此官面上比田琝逊下几分,同葛川一样,权作了这位田大人的随从。有这一文一武随行,田琝来此的胆色似乎都已壮上好几倍。
“田大人来了。”楼上戴廿五随着适才曲里的调唱个喏。楼下骤然发出一声锣响,随着梁十二高喊了声“有请盟主”,一个高大的身形从二人之间慢慢浮现。
田琝三人落座。在二楼现出身形的曲重生依旧戴着仅黑白二色的面具,但面具上的表情比先前沈凤鸣见过的那副似乎多了一丝笑意——他视作,这是对在座群雄终究保留的那么一点忌惮。可若看得久了,这般一成不变的笑意却比那一丝表情都无的冷面更冷,只因——你总错觉自己看见的是某个人的表情,但这虚面之下的真实,距离这丝笑,或许比距面无表情又更远了十倍。
二楼还不是花楼的最高处,只不过是让众人都能看得见——但曲重生凭栏之下,只现了上半身,加之这只面具,让众人即便好奇亦一时很难记住此人诸种特点,即使将来再相遇,只怕也难以认出。可沈凤鸣还是嗅出了一股熟悉的味道来。他是见过曲重生的——在那间临水屋阁的暗影里。可今日的熟悉与那一个曲重生不同——他总觉得此刻这丝熟悉更源于——源于另一个狭窄如廊的昏暗对话。他瞪视那个面具,仿佛想看出些什么来,然而面具当然没有回应他。面具下的人清了清嗓子,开始说话。 四八五 江下繁花(四)
声音确证了沈凤鸣的猜想——今日“三十”的任务,原来就是在这花楼之上,扮演曲重生。
三十昨日说,曲重生绝非沽名钓誉之辈——沈凤鸣虽不知他这话是否带了几分先入为主,但那一个在镇淮桥外小楼间觑见过的东水盟主——举手投足间确乎有种淡淡凌驾人上之气息,绝非常人能轻易扮演得了——若不是昨日见过,他差一点要猜想——关于东水盟复出的一切,会不会是三十带着他的“食月”布下的一场戏。
可正因如此,他更难理解曲重生之意图——他在这次大会之前曾去往不少世家门派拉拢豪杰,更在临安召过集会,按理是在江湖上露过面的人物了,原不至于如此藏头露尾。或许喜欢躲在幕后当真是一个人的秉性——以至于在自己人面前都戴着面具——那么,当时去往临安的那个曲重生,又是不是真正的曲重生?
今日的三十比昨晚话何止多了十倍,沈凤鸣思忖游移间,开场白已差不多说完了。他向四周看看,大部分人听得饶有兴致,可他只觉身处虚幻——虚幻的彩绸与飘动的香气,虚假的盟主与面目不清的伶人——这其中的真实——那个真正的曲重生,又躲在哪里?他一定身在这花市的某处——或许在这巡场诸多伶人之中——观察与操控着这场计划好了的阴谋。
“我知晓不少江湖同道心中尚存质疑,”花楼上的三十继续完美地代入着应有的角色,“今日之会,便为尽解疑问,为令我江南正道武林结成真正的盟军。东水既为‘盟’,自必重诺重信,与盟约有关的任何事,曲某皆会向诸位坦诚以告,盼诸位亦能回报以同等真诚。为表这份重视——”
他稍稍一停,面具上细细的双目如亦有光,投向田琝三人处。先前他已然以主人的口吻将三人郑重引见了一番,田琝并不客气,便站起身来,咳了一声:“在场诸位恐有认得在下的,亦有不认得在下的。今日此来,虽是奉上头的意思,但田某自小习武,亦有一半心属这江湖,也算是江南武林之一份子,于盟约之事与这大会之序,悉听盟主之命。若说这身份真有什么别的意思——我三人只不过受邀、受命,来与东水盟之重诺重信作个证见,如此,诸位英雄也当对今日之大会、盟约之未来越发信服。”
“不敢当。”三十接话,“有太子和田大人这句话在,我想再无人会怀疑我东水盟邀集江湖豪杰之真诚。”
花市之中一时无声。这份“证见”可是出自东宫——哪怕最不齿与庙堂扯上干系的江湖中人,只怕也不得不承认其分量。但正因为其分量过重,众人愈发不知是有什么样的“坦诚”“信诺”需要这等维护。
夏琛亦不安地咬了咬唇。田琝口才似乎见长了许多——这般侃侃而言的样子于他很遥远。
“那曲某便入正题了。”三十延请田琝落座,口气一肃,“众位皆知,家父过世之后,曲某常年旅居四处,与这东水盟、这江南武林久已疏远,所谓盟主之虚名,所谓江湖之地位,自来看淡,原是不必特意拾起的。可今年曲某忽无意中得知盟中一事,此事却与诸家都大有干系,思前想后,觉得唯有重启盟约——今日召集诸位武林同道于此,便是为将这个消息飨予各位。”
众人好奇,不免屏息凝神,待听他说。
“可算是个好消息。”三十笑了一笑,如面具上的表情一般轻盈,“但不是十分好。”
“曲盟主休要卖关子。”有心急的已道,“什么样要事,但说便是。”
“东水盟前身名为‘江下盟’,乃鄙师祖与‘江南第一庄’旧任庄主联袂而创,”三十道,“可是当年——鄙师门一脉从北方渡江而来,夏老前辈与在座大多数英雄,却是江南的豪杰,虽同仇敌忾,但这么多门派,总有强弱参差、心思异同,又兼有的素不相识,彼此要全数交心乃至立起同盟,总还需一些规矩——一些信得过的手段,防得——倘反纳入了金狗之内应,或是别有居心之辈,得不偿失。故此两位前辈商量了个办法,凡入盟者,均需以其人或其门中最为重要之物作为凭据,质于盟中。此物可为家传珍信,可为金银财帛,可为门中机要,可为武功秘法——此乃入盟之条件,只是曲某一介后生,多年来一直不知当年江下盟竟有这一条。”
话音半落,下面已有人交头接耳起来。三十又道:“这事说大不大——当年的盟友大多年轻,凭一腔热血单打独斗者良多,开宗立派者少,要说江下盟拿了多少宝物钱财、藏了多少机密珍闻,实在也谈不上;但说小也绝不小——人在江湖,傍身之技大多还是有的——哪怕此技远称不上冠绝武林,但对这些前辈而言,却已是箱底绝活,肯交予盟主,已相当于将身家性命都拿了出来。江下盟初盛之时,的确收括了不少‘绝技’,而这许多英雄当年为抗金奋不顾身,有的尚未留后便再无归来,有的虽有儿孙子弟,却尚来不及将秘技相授——这许多英雄后人,包括在座各位,相信也有不少并不知本盟存留了其家中‘宝藏’,若无人提起,这许多家学之秘,定须告失传。”
他停顿了一下,“曲某知晓后,只觉兹事体大,思量再三,为各家渊传,亦为武林福祉计,必须重建盟约,重召旧人,以为不埋没这份辛苦集得的绝世至宝。为此又各处走访旧人,以期探寻这‘秘藏’更多消息,求教各家前辈之看法。其间或有些误会,皆因曲某不敢太早将此事公之于众,引人多有觊觎。但今日开诚布公——主要为的便是寻本溯源、物归原主。”
这面沈凤鸣与边上万夕阳不免对视一眼。都以为曲重生是要抛开江下盟的渊源另起炉灶,却料想不到这番话的意思竟是要“寻本溯源”。沈凤鸣知晓那楼上并非曲重生本人,倒还能暗自嗤笑此番言语之虚伪,但似万夕阳等,此际心头大多却愈发疑惑,故此并不敢立时发声质疑。
只见正面花架东首“腾”地立起来一人:“在下虞山闵志诚,敢问盟主的意思是说——那些门派秘藏这些年一直都存留在盟里——就在此地?在建康?那我闵家当年——”
三十示意他先莫急。“究竟各位家传之物有没有在本盟‘秘藏’之中,曲某实难一一记得,不过如今已寻到一份记录抄本,可用来比对。只是——在此之前,曲某希望能与诸位重订盟誓——便如当年一般,确信在座各位与曲某乃是同心一意方可。”
“这个自然,闵某第一个愿意。”闵志诚忙道,“若真如盟主所说,这‘秘藏’一事非同小可,我相信此物一出,定要叫心怀不轨之人盯上,后患无穷,若我们都不能同心一意、同仇敌忾,反倒叫盟主一人背负那般危险,岂非让人寒心。”
他身边却又有一人,手敲了桌上茶壶,懒洋洋表情叫人看了十分不快:“那曲盟主所谓的‘盟誓’,又是什么呢?”
三十伸手示意,身边的梁十二已取过一匹写满了字的素绢,展开道:“今日便是为此——东水盟约,有赖各位共守。”便仔细念起。
他声音十分洪亮,便与适才唱戏也似,传出甚远。只听他不紧不慢念道:“……今遍邀豪俊,重立盟约于东水之滨,凡入东水盟者,皆誓以‘坦诚共济’为念……皆遵如下信法:
“其一,东水盟以盟主为尊:有副盟主一名,左右袖各一,盟中要务,四人共决;另设盟使若干,受命携盟旗于同盟内外递传盟信……
“其二,东水盟以信诺为基:入盟者须将一件本门要物登记于册,并于入盟一月之内,将此物交东水盟左右袖以为妥存……
“其三,东水盟以同心为旨:遵誓者,共相济之;违誓者,共追讨之;外敌者,共抵御之……”
如此等等,条数颇多,梁十二足念了半炷香光景,末了道:“曲盟主大公无私,方有今日东水之盟,盟主之位相信众位必无异议。梁某不才,得盟主垂青,与戴兄忝为东水盟左右袖。我三人谨遵旧法,当先行歃血、留印,稍后将盟约传递诸位:凡愿入盟者,同样为之;不愿入盟者,恐须即请离去。”
另一边戴廿五捧出备好的海碗,三人即行歃血,连三十亦伸手入面具之内,将血沾唇,随后将手印按于盟约之上。
楼下众人一时面面相观,人人都想从他人脸上看出——是不是自己会错了意。先前“曲重生”分明说的是“秘藏”乃属先人遗下,内中宝物要各归其主,可现在听起来,盟约的意思却是——要向入盟者索取宝物?昔年抗金势紧,家国危在旦夕,莫说一己之私物,就是性命血脉都要不保,倘江下盟能联合南北群豪抗击敌侮,热血豪侠愿意献出所藏倒还说得过去,可如今夤日清平,哪个又愿意将自家之秘白白奉上? 四八六 江下繁花(五)
可来都来了——谁都不愿先出声质疑盟约之公允。花市中一时安静无声,梁、戴二人便执盟约、血碗从侧边明梯走下,先向夏琛这一面走来。
还未走到近前,夏琛后首有人站起:“在下池州陆有为,有一事请教。”
梁戴二人暂停了步子,回望花楼,楼上的三十道:“请说不妨。”
“适才那边闵兄说了,盟主之位我等自无异议,梁兄、戴兄乃盟主左右,当盟中重任,也是相符——却不知,盟约中所指副盟主是哪一位?可否也请出来与大家认识认识。”
人群中有道:“盟主都不敢以真面目示人,见了等同不认识。”虽语声压得颇低,但听见的人亦是不少,三十料是也听见了,却也不在意,只道:“陆英雄提醒得是,副盟主一事,本该先行说明。”便道:“我与盟中左右袖曾商议,由他二人中选出一人作这副盟主,不过他二人倒是提议,若是正副盟主、盟中要人皆由我等自行指定,单向着旧人、老人,不免难以服众,恰这武林盛会在眼前,不如有赖各位当场举荐——在下不问江湖日久,许多豪杰竟还不识,今日正是个良机。除这副盟主尚阙如之外,另盟中今盟使仅有三人,倘盟约得以光大,诸位在座有愿为盟使者,亦可自荐,只消定得一服众的规矩便是。”
“这还能有什么规矩。”一中年汉子不无嘲讽道,“不是江南‘武’林之盟?当是以‘武’取胜。”
“选盟使固可以重‘武’,但若是要选一位副盟主……”陆有为道,“单是武艺超群却无德名,怕也难以服众。这位仁兄漏了两个字,东水盟乃是江南‘正道’武林之盟,断非打打杀杀,以强凌弱之辈。”
中年汉子哼了一声,“若是如此,我倒要问了,我们曲盟主之‘德’,有谁见得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闵志诚道,“曲盟主重建本盟乃出于大义,换作是你,未必有此胸怀,莫非还算不得‘德’?”
中年汉子干脆站了起来,“你们没人问,那我来问问——开善寺的洪澄禅师下落何处?还有鲁守鲁大侠,王松柏王前辈,董金和董掌柜,印芙蓉印女侠,韦燕行韦公子——他们六人无故失踪,莫非你们个个都忘了——谈什么‘正道’什么‘德’之前,该请曲盟主对这事有个解释交待?”
“你哪个眼睛看到这事与曲盟主有关了?”闵志诚反驳,“不过是些宵小之辈煽风点火无中生有……”
“兄弟难道就没发现,”中年汉子道:“这里根本就没设他们几人的位席——难道曲盟主能未卜先知——知道他们几位要出事,都不会来?”
“前日里出的事,今早调整了席位,有何不对?”
中年汉子冷笑:“便算当真如此,六名高手在大会前夕下落不明,盟主难道就对此漠不关心,就不该过问一句?”
众人的目光此时都集中在三十那张面具上。三十的语气却没有变,平静得一如假面上那个黑白的微笑。“这件事,当然是要说的,只不过在下原想待盟约缔结之后再提。毕竟今日有些江湖朋友只怕不愿入盟,稍后便要离席,以曲某忖来,个中内情,还是不宣之于外的好。”
一顿,他又道:“不过既然有人问起……那就先予各位个解释也罢。”
他深吸了口气,又叹了一口,“他们六位的失踪,的确与东水盟有关。”
众人闻言都吃了一惊,不想他竟当众承认了,其中有恃无恐自不待言。中年汉子面色涨红,伸手指他:“当真是你所为!你就算是老盟主的义子,也不过一个后辈,禅师只是对东水盟略表不满,你又如何便下此毒手——如此也算‘正道’所为!”
席间交头接耳中,沈凤鸣已得知这中年汉子姓郑名奂,容貌虽粗豪些,亦算是世家出身,家中长兄曾为江下盟出力,一家同洪澄禅师颇有交情,只是长兄去世,他武功稀松,在江湖上名望略逊罢了。
三十却似乎不识郑奂——依照曲重生“久疏江湖”的解释,这位新盟主对江南豪杰也是理应不熟。“正因我希这东水盟是真真正正的江南武林正道之盟,才不得不出手对付那几位——只因他们几位的所作所为,实难称‘正’。”
“你说什么?”郑奂叫道,“禅师——还有那五位,皆是这建康城里数得上的名侠高人,你说他们难称‘正’,那谁人敢称?”
闵志诚在一旁嘿嘿笑道:“自来龌龊之人,都披着名侠高人的皮……”
“你休要血口喷人!”郑奂怒道。
“此事原不足为外人道——这东水盟,原本是有一位副盟主的。”三十口气十分落寞,“确切来说,是有副盟主之人选,他乃是曲某好友,见识武功,实都在曲某之上,若无他臂助,怕是今日的大会、东水盟的重建,都遥遥无期。只惜这样一位好友却在不久前遭了暗算——想来那几人原本要对付的正是曲某,只不过在下当时离开建康,去往江南各地,留他坐镇于此,而那些人并未事先得知曲某行踪,故而行刺虽果,却杀错了人。”
他停顿了一下,面具后的双目忽炽烈烈看向郑奂,“暗算他的正是尊驾口中的名侠高人,尊驾认为,曲某该不该为他报下此仇?”
郑奂一怔,前面戴廿五已道:“他们六人密谋暗害了副盟主,盟主原不想公开提及此事,毕竟‘名侠高人’,莫说他们的亲友,便是稍有交情者,怕都不肯相信他们竟会行暗杀之事。但为正人视听故,此事终也不可不澄清,若是阁下不信,东水盟还存有六人密会联络之书信,足证其谋。”
郑奂忽哈哈笑了出来:“不信,我当然不信。这六位,哪位不是独当一面的高手,这副盟主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值得他们六人联手对付?书信伪造,再简单不过,我与洪澄禅师认识这么多年,他与王大侠、鲁大侠虽有神交,却也极少来往,那印女侠、韦公子是年轻后辈,来往更少,更不要说董掌柜,根本不是一路——怎么会他们六人合谋暗算?”
这壁厢万夕阳亦低声道:“这曲重生只编造些子虚乌有之事,全无实证,莫说这人不信,我都不信。”
后首果又徐徐站起一人,愤声道:“盟主说是他们六人密谋杀害了副盟主,敢问副盟主既然被害,盟主当时亦不在建康,这密谋是如何得知?那位闻所未闻之副盟主——姓甚名谁,若是当世高人,想来非藉藉无名之辈,盟主不妨说出来,总有人分辨得!”
沈凤鸣等闻声回头,说话之人正是鲁守的夫人。
戴廿五认出她来,拱了个手:“鲁夫人,盟主深知此事夫人恐难消受,只是有些事,怕夫人也未尽知。密谋暗杀副盟主只是其中一件,个中详情——说出来只怕……。”
鲁夫人冷笑:“你们还待再泼什么脏水?”
郑奂接话:“鲁夫人不必与他们争辩,我算是听懂了,这个东水盟遇事是理也不用评,证亦不用讲,凡所不利者便滥动私刑予以解决——所以适才我便说了,什么都只消以‘武’得之,今日此来,有冤报冤有仇报仇,没冤没仇的,便用拳头争个高下,假惺惺辩什么道理,谈什么‘德’。”
“莫吵,莫吵。”听了这许久的田琝总算站起身来,向着郑奂,“这一位英雄不知如何称呼,定要口口声声东水盟的不是?”
郑奂慨然自报姓名,田琝道:“那郑兄只怕错怪了曲盟主——那六人密谋通金,书信被我们的人截下,这事太子在京中早得奏报。太子知晓建康府东水盟承继江下盟抗金之遗志,原就计划借曲盟主之力除去奸人,谁料竟慢了一步,给他们先下了手。虽然并无实证此事他们六人皆有份,但既然书信之中具有六人姓名,而副盟主尸身上又留有洪澄禅师杖印和印芙蓉的独门刃记,料其余几人亦脱不开干系。说不准——除了那六人,还更有未具名的旁人,郑兄还是莫要强出头,免得——引火上身。”
“田大人这是威胁?”郑奂怒道,“巧了,姓郑的就是不怕死,有些话不吐不快!倒是怪了,朝廷早与金人言和,却来说旁人‘通金’,莫不是天大的笑话。禅师当年在江下盟时杀了多少金狗,得知我大宋竟奉金人为‘父’,曾破戒大骂,如今你却说他与金人串通?什么狗屁太子——罗织罪名也消罗织得像样些!”
田琝听他言语对太子不敬,眉心皱起,他身边葛川动作更快,倏然几步已越至郑奂近前,五指箕张抓向他面门。郑奂“噫”了一声,便要伸手去挡,但他功夫竟当真平平,又哪里敌得过葛川成名之“青云手”,被他一记抓实在小臂之上,“喀咯”一声脆响,手臂竟生生折了。葛川犹未尽意,又一掌当胸而去,五指真如幻了青云之色,实欲当场取了郑奂性命,郑奂百忙之中以未折一手抄了桌上花盆拦去,只听又一声脆响,却是那栽了水仙的盆儿已被击碎,而那一掌也已堪堪到了郑奂胸口。 四八七 江下繁花(六)
便此时葛川的手臂却未能再伸长,一只手握在了他的小臂上,力道不多不少,正阻住了他的发劲。他顺那手向边上看去,正看着沈凤鸣的脸。
“葛先生,手下留情。”沈凤鸣笑道。
这可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葛川勃然:“我道是谁。曲盟主,不是说——东水盟乃江南正道同盟?怎么这——魔教首脑,也来盟会浑水摸鱼?”
因这花市摆设,不少人先前还未发现沈凤鸣,葛川这一说,沈凤鸣自是成了场间所瞩,那边宋然老早就在使眼色,要沈凤鸣勿要在此时多管闲事,可管都管了——总也不能再缩回去。
田琝已经拊掌:“哦哟哟,不说我还未留意——云梦沈教主,江湖成名的人物,原来却躲在这里,甘为夏小庄主所驱,看来这一趟夏家庄有备而来——夏小庄主是不是有意夺取这副盟主之位?也对也对,堂堂夏家庄,总该在这江南武林同盟里有一席之地,可带的人却未免不上路,就不怕——叫正道人士耻笑?”
夏琛听他一口一个“夏小庄主”,知他始终耿耿于怀,可面对他一时却只口舌僵硬:“大哥,你明明……”
“田大人,”还是万夕阳见状救场,“‘青云手’也算是成名的英雄了,一言不合便要取人性命,难道也是‘正道’所为?我看比所谓‘魔教’还不如,田大人是不是也管束管束,不然,还消沈教主替你管教。”
田琝瞪了他一眼。在夏家庄做了这么多年的大少爷,与万夕阳当然是熟识得不能再熟识,但此时对方却也只向着了夏琛,不由得他不忿。可他是太子派使,这身份由不得他纠缠在那些细枝末节的旧事上,也只能抖了抖衣领:“若不是他口吐妄言对太子不敬,葛先生也不会出手教训。”
鲁夫人忍不住冷声:“口吐妄言?我看今日在座枉称正道,都比不上郑兄弟,竟连个敢出头的都没有,不知有何资格轻视他人,贬称他人为‘魔教’?”
这许多人出声,沈凤鸣同葛川总也相持不下去,早早各自收手。“鲁夫人说得是。”沈凤鸣不待田琝出声,“云梦教出现在这江湖不过这几月间,沈某自认鄙教从未做过一件堪称‘邪魔外道’之事,却不知为何,就不容于这正道大会。”
“我想田大人不是这个意思。”楼上三十接话,“沈教主稍安勿躁,田大人的意思是——今日是江南正道武林之会,贵教乃出自洞庭,不属江南两路,故此不应于我江南大会之上出面——田大人,曲某说得可对?”
田琝哼了一声,不答话。
“那倒是,不过——我又没打算争你们副盟主,你大可不必紧张。”沈凤鸣笑道,“田大人既然说了,我索性也认了——我此番来就是为了夏少庄主,正想提议,既然东水盟欲承江下盟之遗志,那么——承老盟主夏老爷子之志,夏少庄主倒是挺适合与曲盟主共营新盟。诸位也莫要争什么‘德’还是‘武’,至少夏家庄这份渊源,要做副盟主,旁人就比不得。”
三十发出一声轻笑:“沈教主之提议甚妙,不过也消看诸位英雄答应不答应。纵然我们不单讲‘德’或‘武’,若太过无德或是无武,怕也得不了这份敬重。”
他这话言下之意,当然是说夏琛“德”或“武”有所欠缺。这也难怪,夏琛的年纪,虽不说德行有亏,但德高望重必定称不上,武技当然也难言超群,在座若是旧人,或还对夏家庄的身份留有敬意,但若是新人,多半对此不屑一顾。
“盟主这话便不对了。夏少庄主虽然年轻,但夏家庄的身份放在这里,总比没有的强,他身边万前辈昔年就跟随夏老庄主左右,这一份敬重各位想来不吝要给;若是对少庄主身手有所怀疑,沈某不才,若有谁自信能取胜在下,不妨来试过,再挑战少庄主也不迟。”
三十一时迟疑。他自知晓他这假曲重生不可能瞒过沈凤鸣,也知道沈凤鸣是在提醒他不要为难夏琛,可这与今日所谋背道而驰,曲重生当然绝不会允许这样荒谬的建议成真。他当下笑了一笑:“沈教主是要力荐夏少庄主。还有谁有推举人选,或是愿意自荐,现在便说出来,稍后请诸位英雄一同来决定,究竟谁最为合适。”
“我愿推举夏少庄主。”人群中有道,“莫说有夏老庄主的渊源在,就算没有,我们江南正道武林,奉‘江南第一庄’庄主为率,也没什么不妥。”
“我觉得也是。”有人应和,“不管怎么说,总比旁人来得名正言顺。”
三十似也早料到沈凤鸣这提议定有附和,想来这些心知自己并不可能担当此任的中小门派,又并无太多利害关系的,多仍认着“第一庄”的名头,与其追奉那些不认得内中好歹的新秀,不如就着夏家庄的渊源。他目光投向稍远处,那边几名稍有分量的掌门当家,想来定有不同看法。
“我推举我爷爷!”格挡那面一个少年的声音,众人闻声去看,站起说话的正是孙家这回同来的二少爷孙觉。孙家既是临安首富,这头面比武林中人有时还更广些,虽重武之世家大多看之不起,但见是推举的孙复,多也不便开口反驳。
“坐下,休得胡说!”孙复斥了一声,不过听语气似乎也并不真的生气。隔不多远的卫矗笑了一声:“若是孙老爷子,我实第一个赞成。”
万夕阳暗自哝了一句:“意思是我们夏家庄他便不赞成。”
卫矗大概也知晓自己这话要得罪了旁人,不免起身向夏琛这头微微示意:“卫某向来直来直去,倒不是说夏贤侄不适宜这副盟主之位,只不过——一盟之营,无财难行。尤其我们东水盟新盟兴起,地联广阔,若得孙老爷子臂助,自可经营无碍,甚或得以壮大、突前猛进。”
万夕阳待说什么,夏琛已起身道:“万叔叔说得对,论财力夏家庄当不敢与孙老前辈相比,这副盟主之位自是孙前辈适宜些。”
那面孙觉“嘿”的一声得意道:“算你识相!”
“就算夏家庄有此财力……”夏琛接着道,“家父远行在外,今日不曾到会,君超也不敢就擅自做主,将我家底付予未知之数。孙前辈今日在此,可要考虑清楚。”
“你说什么,区区一个东水盟,我们孙家还养得起,你以为都与你们那穷酸人家一般!”孙觉面色不觉涨红,一面回应,一面却偷瞧那边卫楹,却见那姑娘只将目光向着夏琛,不免心中越发窝火。不过众人听他“区区一个东水盟”几个字说出来,实是将曲重生得罪了,而那“穷酸人家”几个字,虽本意乃指夏家庄,可这江湖世家大多还不如夏家庄,又如何不得罪了在座众家?
孙复先前若不过是假意喝止,此时已不得不厉声道:“叫你坐下!”孙觉亦自觉说错了话,悻悻不乐,待要解释几句,孙复已笑道:“君超提醒得是——我这不成器的孙儿不理家事,从不知家业艰辛,随口扯几句——凭我一个孙家如何担得起江南武林之盟这等重任,若要我说,卫贤侄手下这份功夫冠绝武林,不比一点臭钱更得人心?”
卫矗呵呵笑起来:“孙老爷子误会了。我无双卫论江湖地位不及夏家庄,论财力雄厚不及孙老爷子,卫某只不过是说,两位之中,无论谁担当这副盟主,无双卫都必鼎力支持。”
“卫大侠谦虚,若无双卫有意这副盟主之位,我们孙家定无异议。”
有人阴阳怪气插话:“三位聊得热闹,这江南大会不止临安,让别人也说说话如何?我推举我们建康府刘仕刘大善人。”
一个道:“那我推举太湖陆荻兄。”
再一个道:“我推举饶州计丰江计大侠。”
众人见曲重生无阻拦之意,不免你一句我一句,渐说热闹,甚或有了争执不下之态。这边厢沈凤鸣注意到宋然凑向田琝,耳语了几句。田琝表情似有讶异,两个交换了几句,田琝点了点头。
他抬眼看了看三十,好像有点犹豫,舔了舔唇,不大自然地向宋然又看一眼。宋然面上却颇有鼓励之色,田琝不得已立起道:“各位听我一言。”
顿了顿,田琝道:“太子向来与我说,江南人杰地灵,处处皆有英雄,不过在下想,临安乃都城所在,正盟主既出自旧盟渊源之地建康,副盟主总该有临安一席之地,至少这头一任副盟主,该由临安这几位之中选出,盟主以为呢?”
原来宋然却是教他说这个。沈凤鸣暗道。可除非他肯给夏家庄说话,否则——临安城这些对手——孙复、卫矗,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对夏琛一点好处也没有,还没了置身事外之后路。
“田大人既如此说——当是有几分道理。”三十道。“不知田大人心里的这位副盟主,是临安的哪一位?”
“若依我看……”田琝目光游过场中,沈凤鸣只觉——他这目光却是虚浮飘忽的,似乎——这些话当俱是适才宋然的建言,而他还未肯完全信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