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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八 江下繁花(七)
大约是太子已颇倚重宋然进言之故,故此田琝虽身居官职,却也不敢看轻宋然的提议。“这个……这个‘江南第一庄’与我渊源颇深,我自当念几分旧情,站在夏小庄主一边……但这只不过是我一家之言,我却绝没有要强迫盟主的意思,哈哈,哈哈。”
他这最后两声“哈哈”当然极是显出尴尬,可即使他的确没有强逼东水盟就范之意,太子特使的身份也令得他的话别有了几分意味。孙复、卫矗等人面色也不免微变,显然田琝这番话足出人意料——无论孙、卫二者是否事先便与曲重生、太子等通好了气,单因田琝与夏家庄的恩怨,他原也绝不应回护夏琛。
——不知宋然如何说服的他?沈凤鸣不自觉向那边看——他想起宋然曾说,这次设法进了大会,总会从旁臂助——或者这便是他的‘臂助’了?既在田琝身边,他定是也知道夏琛处境危险,除了先发制人,没有更好的办法。拿下东水盟里一个显要身份,说不定比碌碌无为地与会、籍籍无名地离开更能保护夏琛。
如果那个真正的曲重生在场,此时当是要出面阻止了吧。沈凤鸣心中暗忖。然而环顾四周,目光所到之地,众人或神色复杂,或窃窃私语,却没有一个看起来像有此心事。还是三十咳了一声:“田大人所说极是。只是——若今日来的是夏亦丰庄主,此事自是好说,可夏少庄主来此——只怕真不能令人信服。万一哪位英雄有心一较高下,岂不是又欺了晚辈。”
“这个容易。”宋然笑呵呵开腔。“各家都派晚辈较量就是了。”
三十终是默然望住了宋然,那面具上的微笑显得尤其诡异而危险,一双描过了边的目洞里更辨不出表情,令得沈凤鸣很是给宋然捏了一把汗——即便这宋然再是不简单,他也实不能肯定惹毛了“食月”这位吹毛求疵的头领会有多大的麻烦。眼见宋然面上还一如无事,若他知晓楼上这位并非曲重生而是曾在黑竹留过名的“天狗”,又当作何感想?
“宋学士‘三试魁首’之名如雷贯耳,但学文出身,想必不大晓得江湖较量的规矩。”三十开口,言下之意,这是我们武林中人的事儿,你一个文人,不要指手画脚。可宋然似乎仍未觉出不对:“在下的确不大懂得江湖中事,不过既是说到规矩——不管是文人较量,还是武人较量,甚或贩夫走卒之中技艺较量——在下认为,总须讲究一个公平。以大欺小、以长欺幼,想必难逃闲话,曲盟主总不想这江南武林盛会却落了人口实?”
“宋学士,”田琝似觉不安,低声急促,“今日之事,还是由曲盟主作主!”不论东水盟此前对付的那六人究竟是否当真如其所言般不堪,至少东水盟主的霹雳手段是人所共见,宋然不过区区文士,胆敢这般正面拂逆其意,纵然是仗了太子的面子,只怕曲重生也未必买账。
但很快有人接腔:“依我所见,这所谓盛会怕是已然落满口实,盟主要质疑夏少庄主,倒不如先让我们看看你又有几分本事,能当得起这一声‘盟主’!”
说话的是鲁夫人。她固怀有为夫复仇之私心,但这番话又如何不是不少人心中所想。就算是早先曲重生拜访过的武林诸家,也未必清楚他手底下实力几何——他说那六人合谋暗杀副盟主——一个副盟主都消六名高手合力围杀,正盟主又当如何?倘有机会得窥一二,自无人出声反对。
沈凤鸣亦作此想,只可惜他深知此际这楼上的是三十而非曲重生——一个“打手”。说不准曲重生正是猜到有此一出,故此才让三十假扮作他。
“好。”三十不疾不徐应道,“鲁夫人要先指教么?”
“求之不得!”鲁夫人双目通红,“就不知你可有胆下来!”
三十没有答话,似也未见以手扶栏,不过是眼目一霎一花的工夫,他衣袂已翩翩轻轻腾起——轻身功夫对他来说最是不值一哂,自二楼跃下也不过如履平地,但在旁人眼中这一手耀炫已极,纵是个中高手也大多自忖难有这般风采。
沈凤鸣腹中暗自嘀咕。三十在楼上固然能扮得有模有样,可当真要动起手来,只怕就收不住了本性。旁人不识他倒也露不出破绽,可他下手狠惯了,恐鲁夫人性命难保。
眼见他二人便要交上了手,他不及细想起身:“稍待!”
他边说边已上前:“方才不正说着——这武林大会不该以大欺小,鲁夫人身为前辈,如何与曲盟主一个后生一般见识?倘出了手,岂不是自己反落成了口实。”
这话一时竟难辨是嘲讽鲁夫人抑或是嘲讽曲重生,鲁夫人还未答话,沈凤鸣斜身抢至花楼之下:“不如我来向盟主讨教几手——曲盟主,咱们算来是平辈,没有谁欺谁,便也没什么闲话了。”
三十微微一顿。“‘闲话’确是没有,不过沈公子这般爱管‘闲事’,却是罕见。”
纵是他面目藏在面具之后,沈凤鸣仍是捕捉到他语气中那丝森然——他忽才想起,昨晚他答应过三十,只消将程方愈让了给他,今日武林大会他必不插手。不过此事自然有前提——当是不损夏家庄之安夷。他自忖亦是借着宋然的提议替夏琛争取一个平辈方可动手的条件——该不能算食言?
他不无惫懒:“我这也是帮你大会立个规矩,你与鲁夫人动手多不合适……”三十却着实不喜废话,“请了。”截去他话头,右手迎面击向他鼻梁。
原是“平辈”,当然也谈不上先手后手。击向沈凤鸣的是三十握紧的拳头,而便在这一拳进至他鼻梁前二分之际,一旁的郑奂忽重重“咦”出了声。
沈凤鸣手掌半张,以掌心去握他这一拳,心里也是咦了一声,只觉这一拳来得甚重,不是三十快轻的路数。果听郑奂喊道:“你这拳法哪里学来的!”
三十不睬,第一拳用老,转而勾腕,拳势仍是直冲面门,显然这路拳法尽是刚硬力势。
“这是洪澄禅师的拳法,如何被你学了去!”郑奂叫道。沈凤鸣堪堪硬格了两手,摸到这拳法几分路数,正待自袖中滑出匕首以锐破力,忽三十右拳一收,刚猛之力陡消,如硬石齑散,随即又是一推——展开的右掌竟推出一股难抗如泉涌之力,那水般虽柔软却巨大的压力迫得沈凤鸣袖袂倒翻,一时竟阻住了暗刃之动。
显然,三十对他的惯用伎俩早熟知于心,但比起这个,片刻出手间招式之变换、风格之迥异反倒更叫人惊奇。沈凤鸣心里不得不升出十二分谨慎,却听此番是鲁夫人惊呼出声:“你怎会使我们青溪家的功夫!”
鲁守号“青溪圣手”,所谓“青溪家的功夫”,想来便是指鲁守的绝学了。三十这数招之中竟是分使了那二人的绝学——虽说洪澄禅师也好,鲁守也罢,沈凤鸣并未当面见识过,可见郑奂与鲁夫人的反应,想来竟是用得不差。
三十手上招式不停,口中朗声:“诸位适才听了,东水盟中收有江南武林各家昔日珍宝,洪澄与鲁守皆是盟中旧人,二家武学自也收录其中。”说话间招式再变,那掌又变为指,只不知又是谁家绝技。
场中轰然有声,私语不断,沈凤鸣心中却有几分不信。纵然东水盟当真收囊了这许多武林名宿的看家本事,却也不是三十可得——曲重生应当没那么慷慨,肯将这些东西与“食月”来分享?
他心念一转——洪澄和鲁守皆是自食月手底遇害。“你同他们交手时学下的,故此每家也多不过三招,掩人耳目罢了。”他交换招式之际,暗自压低声音道。
面具下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低笑。“猜错了。”三十哑声应道。“他们死之前,根本没机会出招!”
沈凤鸣还待说什么,三十指尖到处,忽然翻出针般利刃,直点沈凤鸣眉心而来。这倒是暗杀之术了,虽外人看着极尽凶险,于沈凤鸣而言反倒痛快熟悉。他暗自“嘿”了一声。大约三十是在暗示——他便是以这一式尽取那二人性命。易位处之,三十所言想来不假——食月之辈,行暗杀之事的确多一招毙命,决不会容对手显露招式,不过愈是“一招毙命”,背后的密谋也必愈多,三十定须早早观察过洪澄、鲁守等人的起居习惯,且时日不短,而学武之人自然时常练功,他自旁窥学到几手招式,不说精髓,使个大概,也便不奇。
沈凤鸣不免冷笑:“你如用出一招在场谁人的绝技,我便信你,休要只用死人的。”
“那你可看好了。”三十脚步向后略收,右手掌心向上,看姿势非拳非掌,左手却捏了个剑诀。 四八九 江下繁花(八)
“剑法?”沈凤鸣看着他空空的右手——那手随即沉着比出一式,虽无剑在手,剑风却飒然而至,这感觉再熟悉不过。
若说先前的刚硬拳路和涌猛圣手或都不算得了精髓,那这份剑意便当真非偷学可得——沈凤鸣虽非剑中行家,可借住夏家庄时时与夏琛喂招,如何又不清楚那剑招背后,实则蕴了无可替代的心诀。
“你!”夏琛霍地立起,“你……用的可是夏家剑法?”
三十收招。他手中无剑,自不可能当真用此剑法与沈凤鸣对敌,只道:“我说了,本盟之中,收录有江南诸家珍宝,绝非虚言——夏家剑又有何奇,不过是其中之一。”
“你怎么能——”夏琛按捺不住,万夕阳只怕他吃亏,强将他手腕按了,忿忿看向三十:“盟主此言莫非欺几个晚辈不晓当年由来——万某当年随在老庄主身边,老庄主是看重江下盟,带了头将绝学留藏在盟中,江南群豪才肯效仿,但约好绝学也罢、珍宝也罢,只作盟中同仇敌忾之用,绝非叫人如此偷学了四处炫摆。盟主这番作为,只怕已大犯了武林之忌!”
“是么。”三十轻描淡写,“绝学也罢,珍宝也罢,若不取出来用,不过是埋没了,又谈何同仇敌忾。我最不喜江下盟的便是这一点——东水盟却不同——正是为了同仇敌忾,才愿将此等秘宝取出与盟友同享。”
“夏家庄若觉不妥,东水盟决不强求,回去便是了。”戴廿五插嘴。
“夏家庄是觉得不妥,可你——凭什么叫我回去?”夏琛忽反驳道。
众人目光都转向他——夏琛面上的表情竟叫人看不出他是忽然变得冷静理睿,还是当真不过是少年率真。他没有过多应对戴廿五,只注目了三十:“江下盟之开创,我祖父与你师祖都为其中之一,妥与不妥,该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
三十冷笑一声:“江下盟是江下盟,如今已是东水盟了,莫非——少庄主还想拿陈年往事来说项?”
“既如此,那么烦请东水盟也勿要将江下盟的陈年旧物据为己有。”夏琛道,“最少,你也该分我一半。”
三十声色未动:“凭你——若是你祖父来了,我还看他几分面子,可少庄主——恕我直言——夏家庄于我们这盟约仿佛并未出过几分力,想分一半?凭本事来。”
“正有此意。”夏琛忿忿握了剑,“你不是会夏家剑么?拿剑,我看看你有没有本事!”
沈凤鸣微微皱眉。适才他与三十动手,虽然只走了那么几招,夏琛也当看得出来这对手绝非等闲,岂是他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可比——说到底,他还是愤不过,要争这口气。方才自己虽说要替夏琛接阵,可此时夏琛出言挑战“盟主”,若定要拦阻,显是折了夏琛与夏家庄的面子。三十已笑:“夏老庄主留在盟里的也就是夏家剑中几式,我既是曲氏的传人,该当以我师门传承与少庄主对决,方显公平,少庄主说可对?”
“你的师门传承。”夏琛皱眉。
三十懒散散抬手,众人随之抬头——这花楼四处,东水盟旗迎迎而动,枪尖标识醒目已极。几乎同时,梁十二已自花楼之中取来一杆长枪。
那枪身颇显旧损,枪尖却锃亮,想是时时擦拭,有懂行的已看出来这是一柄透甲枪——非为习练,非为耍弄,只为杀敌。就连那血避枪缨也几乎是黑色,不知吸过了多少敌人的血——江下盟昔日这一“枪”有个名字叫作“渡江”,曾是真正为了杀金人而存在的,这二字听似不着边际,可知晓那一段南渡之耻者,必懂得昔日那位江北豪杰寄托于爱兵的呜咽与期憬。
三十人本高大,将这枪立于身侧时,便消失了所有沈凤鸣印象里那个属于夜的轻灵无息,变得沉稳威狠,仿佛——这当真是他的枪。沈凤鸣微微犹豫了一下。“食月”不同于黑竹,不是仅为暗杀而存在,其训练也远比黑竹严苛艰苦,十八般兵器必定都有涉猎,搞不好三十用起这枪来还真能以假乱真——夏琛在他面前,直如柔弱羔羊。
“我说,曲盟主,”他还是开了口,“动手也讲究个先来后到,我们这胜负还未分,你却又接了别的挑战,岂不是不将我放在眼里?”
三十却道:“‘凤鸣’谁敢不放在眼里,可这毕竟是‘江南’武林之会,夏少庄主要动手,我与你的较量只好往后放放。”
“你别忘了——”沈凤鸣抬手还待说什么,夏琛却将他轻轻一拉,“沈大哥,我应付他。”
“你……”沈凤鸣一时语塞,直不知夏琛到底是果敢还是天真。这少年还不知他挑战的便是前日里神不知鬼不觉从他身上取走玉佩,更在他襟里留下一封书信的那个人。可他这一双眼睛这般看着自己,沈凤鸣忽觉他与夏琰竟有些相似——那个也曾匪夷所思地斗败过马斯的夏琰。
他忽笑了一笑:“就算是他,也得靠我才杀得了马斯。”
这话夏琛当然没听懂,可沈凤鸣已不打算给他机会,迎前向三十,寒刃如双星闪现:“你以为夏家庄为何要挑战你——夏家庄对你这东水盟可没有半分兴趣,只不过觉得你这盟主不够地道,看不下去你目中无人地戕害同盟。”
说话间,他人已欺近三十,双匕自袖中隐约而出,一齐点向对手胸口。“但我也看不下去他这般天真——对付你这种人,还是我比较合适。”
三十“渡江”一提,双手盈握正面刺向沈凤鸣,以大开大阖之态力阻他的狠快。枪之挺刺威力当然极大,沈凤鸣断不敢以血肉之躯相撄,右手一低,看似轻灵的一动却也着实沉重,“彻骨”将枪身稍许压下了几分,左匕却也偏了少许,三十身体一侧,顺着枪势让至杆侧,反而让“渡江”更长了几分向前,那磨旧的枪杆同“彻骨”刮出似断未断的嗞嗞嗞刺耳连声,闻者不免耳齿皆颤。
可这枪身固是极长,沈凤鸣却恰是个习惯短兵相接的脚色,擅长的正是于不可能处偏要愈发逼近。枪尖只是这微微一低,他身形却一高,猱然一晃,偏是轻飘飘踩至了枪缨子上,摇也不见摇一下便顺着杆子愈发走近。三十原是将枪身向前而送,见状便以一横转为拦式,这一变足见其速,沈凤鸣发袂皆被甩得浮飞,足下不得不用力点了一点枪尖,稍稍腾起以避他这分劲力。
三十估他落下之处定须距自己极近,长枪回绕,来了个反身缠。沈凤鸣那袖刃眼见便已繁星般点至,可“渡江”这直硬硬兵刃用出“缠”劲来当真比软鞭长绳更躲不脱,加之他已领教三十其实手劲奇大,若给他枪杆从后心绕来闷实了,怕是立时要呕出一口厉血来,如何又敢怠慢,一个矮身斜脱出了缠绕的圈子,三十枪已收至近前,好一番格守森严,哪里还给他“群星”得手之机。
沈凤鸣头三招未能占上便宜,暗忖三十果然对枪法亦有深研,那场边场下众人更是看得眼中缭乱。夏钦觑见万夕阳眉中深蹙,凑首过去:“万兄,有何不妥?”万夕阳摇头如自语:“枪……是不错……可枪法……”
“枪法怎么?”夏珀插话,“使得不好?”
“不是使得不好,只是枪法——却不像那个枪法……”
说话间三十已将沈凤鸣逼离了近身之地,“渡江”使出“扫”字诀,劲风猎猎如欲披靡。沈凤鸣身形微侧,运起身法,那枪一时竟也追他不上,待这一扫至老,横猛之势见逊,他脚步一慢,反身竟以肉掌撄向长枪。
长枪扫势受阻于这胆大妄为的一握,立时变扫为搠,“渡江”待自沈凤鸣手心滑过,倒被他握得实了。三十微微冷笑,手上用力,枪尖抢向沈凤鸣眉目之间,纵然刺不中他,也定消挣得他掌中皮开肉绽。可枪身如愿突前,他双目一瞥,陡意识到沈凤鸣拿捏住枪杆的那只手,今日竟好像戴着他那只特质手套——怪道他如此有恃无恐——那枪杆劲磨之力再强,多半亦无法伤及他手掌。
面具后的双目敛去了冷笑的颜色,变得透静冰凉,仿佛——这个些微被激怒的三十,方开始变得认真。即使隔着手套,沈凤鸣亦感觉得到那枪杆上传来一股极是霸猛的力道,令得他不得不稍稍松劲,由得枪滑过半杆——这于他并没什么不好,因为,如此——两人的距离便重又短至半枪。他于半枪之处重新用力,再次将枪身向下一压,背贴着枪杆只一个转身,便又近了半个身位——右手里的“彻骨”得机再度凌向三十面门。
三十枪尖向地,枪尾翘起,倒转向沈凤鸣手腕弹去。这本是极为妥当精巧的应对,可枪身似乎坚硬了些,用不出那一弹之韧,反被沈凤鸣左匕拦下,而“彻骨”未尽,便此直撩而来。三十向后微仰,硬挺枪身被他强是反提过来,枪尾到底是往沈凤鸣肘内一抽,沈凤鸣不虞他如此硬扎,加之眼看是要得手,咬了牙并不闪避,只运起内劲护住肘间。差不多是同时,匕首已沿三十下颌划过,堪堪未能及肤,可刃尖之风仍是带到了那只略大于面庞的伶人面具。“喀”一声轻响,那面具自颌下一直向上裂去。
此时莫说是万夕阳,不少人都看了出来——“曲盟主”的枪法固然使得不错,但似乎与这柄枪并不合宜。倘若这枪是昔日老盟主的“渡江”,那么这枪法——便应不是老盟主的嫡传。只不过此事似乎也不重要了——众人都屏了呼吸,只待看那面具跌落,露出怎生一张不肯示人的脸来。 四九〇 江下繁花(九)
面具断为左右两半,露出其下,一张很是年轻的面孔。
沈凤鸣微微怔了一怔。这张面孔并不是三十——不是那个他认得的三十。他心念一转,顿时了然——东水盟主谨慎至斯,寻三十做这个替身只戴面具还不够,更要再敷上一层易容假面。不过,这重重假面到最后——说不定此时所见——倒反是曲重生的真容。
他忍不住口中嘲讽:“哎唷,我只道曲盟主拿面具遮着脸,是因为生得丑,想不到竟是这般的俊!”
三十不吭声,手下不停,枪尾落下,枪身依旧直挺而来。沈凤鸣待要抬双匕以格,右肘上还是传来一阵麻痛,方才着的这一下显见不轻,当下只得单手以抗,那枪尖受他左匕拨让,斜斜向右穿出,劲风将他脸颊都带出两分痛意来。
他啧了一声。这个披上东水盟主外皮的三十,仿佛当真变了个人——仿佛当年那次刺杀与昨晚那番交谈都并不存在,或是他要以另一个身份一雪前耻。
长枪于颊边再次横摆径抽而来,沈凤鸣右臂半抬,“彻骨”削抵,束扎稍松的袖口堪堪拂过三十枪上红缨。匕上冷硬劲力沿枪柄传至,三十长枪半收只待再发,仿佛是那么一霎眼的工夫,他双目忽地眯起——莫非是错觉——那枪上暗红缨信——一瞬时竟似消失了?
他立时警醒——不必说,定是沈凤鸣在那一拂之中做了手脚。若说枪尖是枪之魂睛,枪缨便是这魂睛的灵睫。“睫”之一物,看似并无要紧,但若有了出入,亦足以令得使枪之人出手为之生变。
而于三十而言,这还远非最重要的。
三十面上虽不动声色,但胸中已升起股莫名的烦躁。他不是不知道,沈凤鸣除了那一手短兵,更深谙魔教操纵人心之幻,可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控制不住地从齿后与手心发出一点难遏的冷颤。
不错,这或正是他最大的弱点——他这脱剥不开的心病。曾从他手中全身而退的沈凤鸣,大概是这世上唯一看穿他秘密的对手。
枪缨当然不是真的消失了。沈凤鸣只不过在进退的这一刹那,突然想知道——穿上“曲重生”的外衣,是不是真能令三十变成另一个人。枪身之长、袍袖之柔,足以令得他以最简单的“青丝之舞”造出一瞬间的幻觉,这幻觉对大多数人或许无关紧要,可是三十——那个连半点月缺都见不得的三十——一定无法忍受一柄缺少了缨的长枪,一如他无法忍受所有与他想象中不同的画面,那些无法依他的计画演进的现实。
今日没有阳光,青丝舞的幻觉亦不过是那么片刻,可也只需要那么片刻,沈凤鸣已听见三十的呼吸重了一点。他心中笃定——刀兵之上与三十一时确分不出高下,可若对症使出幻术,时辰一久,三十那心疾定会发作。他借这片刻侧身欺近,压低声音向三十戏谑:“曲重生——他不知道你这个病吧?”
三十面色依然没有变,那片刻失态太短暂,以至于仿佛从不曾存在,可他目中的微恚还是出卖了他心神的动荡。“卑鄙。”他在与沈凤鸣四目相遇时吐出两个字,哪怕他明知——这不是此际最恰的举动。
“我劝你想清楚……”他听见沈凤鸣笑着,“是认输,还是让这么多人都看见你发病时那样……”
三十喉间冷抽,“渡江”以比适才十倍的狠厉直驱而前。认输?认输二字不在他的计划里,更不在曲重生的计划之中——即使他深知在沈凤鸣的幻术面前,自己心力之弱点正是他俎上鱼肉——即使认输的不体面比起发病时的惨相,根本微不足道。
——就在方才那么转瞬即逝的失神里,他竟觉得自己又看见了那些旧日的支离,那些——他不知该称作疼痛还是温暖的记忆,那些今日的麻木与冰冷里连碎片都无法拥有的往昔。
沈凤鸣皱眉。三十既为食月之首,素来冷静自律,此时理当知道如何选择方对自己更为有利,而非这般轻易被激怒。可他无法从那张假面上看出更多的端倪,只得冷笑:“你自找的。”他手心翻动,掌上带出的一些儿微风在长枪那直刺而来的气力掩盖之下几不可见,可便是这一些儿微风扫乱了枪缨漂拂的方向,那浓重沉淀了的腥红之色在刺至尽头随即收回的交替刹那张开如伞,缨绺在三十眼中忽散漫如雾——如一蓬耀目的血雾。
一种奇异的不协调感侵上三十心头,他咬了咬牙——沈凤鸣若不手下留情,他当真不知今日结局如何。
便在此时,座上有人陡叫道:“停手!停手!曲盟主,我有话说!”
沈凤鸣心头一凛。这人在此时突然出声,三十行将受慑的心神当然也陡然清明挣脱——可这般突如其来的喊叫当然不是什么解除幻术的好办法,他已见三十身体微微一震,喉头一滚,显然逆血涌上,反不好受。不过三十自不会放过这脱离幻控之机,当下便身形微转,强压住不适,不动声色虚走一招:“田大人有何指教?”
——说话的不是别人,却是田琝。
沈凤鸣冷目旁观——眼明之人,哪怕不识幻术,也当能看出三十方才最后两招已虚,显然心神恍惚。但眼明之人理应不包括田琝——田琝还无有此等眼力,更不会想到用这办法来助三十摆脱困境——只是巧合?
田琝顾自急匆匆道:“我方自京里得了个紧要消息,你们先不必打了,这大会也暂歇一歇,我消与你私下说。”
座中众人一时哗然。这番话听在武林群豪耳中可谓无礼已极,这田琝或当真是不懂规矩,不过碍于他的身份,料曲重生也必拒绝不得。
“什么消息这么急,我看倒不妨说出来,我们大家也听听,到底紧要不紧要。”沈凤鸣讥诮道。他已见田琝身边确多了个人,看装束大约是刚刚赶路到此,辗转进了这大会来,猜想或是太子有什么急令传来,故此他非得打断这比武不可。
田琝皱着眉头“嘿”了一声。“就怕我说出来了,你比我还急。”
沈凤鸣还待说什么,忽侧面花架之后程方愈阴沉着脸绕过路来:“沈教主不必与他纠缠,我大概晓得是什么紧要事,亦正要与你们来讲。”
田琝瞥他一眼,并不惊奇,亦不搭话,叫上葛川、宋然顾自与三十进了花楼。这面群豪议论纷纷,好奇心起,多围过来打探,程方愈却只走去夏琛边上坐了,令人将四周站挡围定,沈凤鸣见他面色肃沉,似非儿戏,走回座上:“你也有消息?”
“青龙谷传来的消息。”程方愈面上忡忡忧心,“君黎出事了。”
“君黎?”沈凤鸣浑身机伶伶一冷,几乎要打个寒颤,先前诸多不祥之感如冷风从每个毛孔钻入身心。“你说‘出事’是什么意思?”他不自觉提高了声音。
“他——”程方愈低声,“他受了重伤离开青龙谷,后来……生死未明。”
“生死未明!?”沈凤鸣面上变色,伸手便抓向程方愈衣襟,“你们青龙教——”
“沈教主!”程方愈手指捏拿灵活,挡开他这一抓,青龙教诸人亦立时虎视于侧,“你追问于我,我亦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我与你一样,亦忧心君黎之安危!”
“你不知发生何事?”沈凤鸣怒极反笑,“谁不知道他是去青龙教提亲,好生生地去的,结果却落个重伤——你却说你不知发生何事?别说他是与朱雀同去,就算他一个人,又有几个人能这么容易就让他着了道——除非——是你们的阴谋诡计——是你们暗算于他——是拓跋孤动的手——难道不是!?”
程方愈一时无言。他自是可以装作一无所知,可沈凤鸣说的那些——任谁都能想到。夏琛亦道:“程左使,你消息确么?表哥……表哥不会真的……对君黎大人动手?”
“君超,我与你们说此事,不是为了与你们争论。”程方愈只得道,“如今教主有许多事情连我亦瞒着,我亦不知他究竟是何打算,只是我想着如今形势可能有变,君黎当初放话黑竹要护着夏家庄,他若当真有了什么不测,你的处境便要不妙几分——我尚得不着他离谷之后的消息,可田琝他们定是从京中得了讯,他们定知道君黎的生死,今日你总须早做打算,趁他们还没出来,现在走还来得及。”
夏琛咬着唇:“既是京中有了消息,想必君黎大人是回了京,那他应是无恙。”
“君超!”程方愈道,“此事你万万勿要心存侥幸,京中有消息,未必是因为君黎回去了,只是……”
他沉了口气,“只是朱雀既死,京城之中,又焉能风平浪静。”
“你……你说……朱雀……”沈凤鸣面上血色褪尽,“……死了?”
程方愈沉默点头。
沈凤鸣一时实难相信,就连夏钦、夏珀都面面相觑。纵然朱雀多不离开大内,是个离他们颇远的名字,这样的消息仍如巨石般足以堵死人的心胸。沈凤鸣跄跄欲退,口中喃喃:“好。好。拓跋孤。这梁子是结下了。”
程方愈道:“你莫要胡乱猜测,这事我相信不是教主的主意……”
“那是谁的主意!”沈凤鸣忽咆声,“除了拓跋孤,还有谁!还有谁能……”
他忽戛然止声。“……单疾泉?是了,只有他——只有他才能骗得了君黎——”他伸手将那桌几捏得咯支作响,“我那时怎么没弄死了他!”
“我知晓你现在心里恨极青龙教,但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程方愈还是沉声道,“要离开此地须得快下决断,晚就来不及了,君超,你看如何?” 四九一 江下繁花(十)
夏琛看起来有点举棋不定,不无紧张地向沈凤鸣看一眼:“君黎大人出这么大事,沈大哥定是想早些回去的?”
“你不必以我为念——是走是留,你自己拿主意。”
夏琛双拳握紧:“我固知留下来是有危险,可若走了,这一趟便是白来了,故此……”
“君超,你难道还不知东水盟的手段,何必定要将身犯险!”程方愈急道。
“我不想将来夏家庄在这江南武林受人耻笑。”夏琛道,“再说了,我大哥他……总还是会顾念着我,他带消息来,总不会……是为了害我。”
程方愈见他望向田琝空空的座位,摇头道:“就怕你还念这多年亲情,他却早忘了自己从哪来的了!”
“程左使既然如此贪生怕死,又何苦来这武林大会,岂不是丢青龙教的脸。”沈凤鸣冷冷道,“这么看来,拓跋孤派你来,当真不是为了来保护君超,反倒是像把不中用的打发走,省得碍他的要紧事!”
“沈大哥!”夏琛道,“程左使亦是为我着想。沈大哥若要先启程回京,程左使也必会护我周全。”
沈凤鸣看了程方愈一眼,冷呵一声:“青龙教与太子素来是一伙,我如何又知晓他便不是打着什么主意,如何又放心将你交给他这等人。你既决定留下,我自然随你在此,但是过了这后半日,我定要立时赶路回去。”
“过了这武林大会,我自然随沈大哥一同赶路,毕竟君黎大人他生死未卜,我也实是担心。”
沈凤鸣叹了口气,没有多说。他当然担心夏琰,可他担心的又何止夏琰——朱雀之死带给内城的是何等动荡,大内之衡一夕打破,被他留下的秋葵与依依,面对的又岂止一份伤心悲痛而已,只怕当下就要应付禁城之中那许多虎狼,况还有那个未出世的孩儿——君黎纵然未死亦是重伤之身,独力又如何能支?
程方愈见夏琛心意甚坚,不无失望,但亦不好勉强,默然不语。不过少顷,田琝等人从花楼中走出归座,三十重新站在了楼上扶栏。面具像从未脱落过一般戴在他的脸上,好像唯有这样才遮得住他的内心。
即使程方愈适才令数名教众将四下略作格挡,但言语之间未特意避忌,不少人还是听得了只言片语,一传二,二传多,一时花市之间消息早已传开。夏琰是新近成名,固是谈资,而朱雀自脱狱两年来无甚江湖风声,后一辈对他所闻甚少,如今倒反是他的死成了件相互吆喝的轩然大事,勾出了些旧轶来。
“各位,适才,京里传来个不大好的消息,只怕田大人不好在此久陪,”三十道,“可田大人受太子殿下之托,总要看到今日盟成,故此,曲某只得先将别的事放一放,请诸位快些作下决定了。”
言语之中是催促众人赶快歃血定盟。戴廿五、梁十二手捧盟约、血碗,已向会场群豪行去。
花市本就被划为几块,首先前去的约莫是事先谈定的几个门派,那几人未多言语,便即欣然按下指印;再沿幡旗布下的小径向前,一拨小门小派慑于这突然紧张的气氛,自是立时应允。
眼见两人已走到了孙复附近,孙复倒是笑呵呵,抬了手便准备沾血,忽边上一人道:“孙老爷子不再考虑考虑清楚?”
众人看去,说话的是卫矗。
这头沈凤鸣亦眯眼看他——“无双卫”倘若不出声,他想夏家庄也非出声不可。盟约之立到了现在已有了几分逼迫的意味,说是由得众门派自己决定,可谁又能确信离开这个座位亦能离开建康——独身于盟约之外亦能独身于这江南?倘若临安孙、卫二家都慨然入盟,这座间怕是再难有出头者——待那盟约行进至夏琛这边,只怕他亦骑虎难下了。
孙复笑道:“卫贤侄明知故问——我孙家在这江南经营多年,靠的不就是朋友给面子,我若不入盟,怎么结交这许多朋友?”
卫矗呵呵一笑:“是是是,孙老爷子说的是,我只不过觉得曲盟主有些事情还未说清楚。”他看向花楼的方向:“方才盟主说的秘藏究竟如何鄕予诸位盟友,卫某是极感兴趣的。”
“是啊。”座中有人附和,“我们当然极愿加入东水盟,但加入之后如何行事——今日之后,那‘秘藏’如何与我有关,盟约上却都没写。”
“诸位放心,盟定之后,我必倾数以告。”三十只道。
“若不说清楚,大家伙儿如何放心入盟?”沈凤鸣插言。
卫矗向这边眺了一眼,“嗯,还是说清楚的好。或者将那秘藏拿出几件来,大家瞧瞧,也总也定个心。”
孙复听他如此说,不免也停了动作。三十略作沉默,方道:“非是我不肯将秘藏拿来示人,不过——盟中如今能得所见的,唯有其中一小部分,而大部分——只有索引抄录。”
人群大哗起来,卫矗追问:“盟主这意思是说——‘秘藏’大部分其实不在你手中?”
“大家稍安毋躁。”三十却很淡定,“不错,秘藏现在不在我手中,但我知道它在何处。此次召集诸位江南同道与会与盟,其实也抱了份私心,想要借群雄之力,将这份本属于盟中之物给寻回来,毕竟这其中之物与其说是东水盟的,不如说是江南各家的。只要大家齐心,这事一点都不难。”
万夕阳不免借机冷嘲:“曲盟主可真是——若不问你,你莫非便打算就此欺瞒各位武林同道?虽说各位英雄并非为了什么好处方聚于此地,但你言语不尽不实——未免有些失当。”
三十冷冷看他:“万前辈慎言。秘藏的事,任谁都有资格质问于我,偏你们夏家庄没有。”
“盟主这话什么意思?”夏琛忍不住插言。
“因为秘藏就在你们夏家庄。”
此言一出,座中众人越发轰然而议,夏琛吃了一惊:“你怎么信口开河,我夏家庄哪有什么‘秘藏’?”
三十只冷笑了一声:“诸位以为,东水盟为何要自江下盟之外,独立为盟——为何自盟约标识之中,仅只留下了枪,却拿走了剑——非是我曲重生忘恩负义,要自立门户,而是当年夏吾至前辈离开江下盟——名为功成身退,实则——背信弃义!正是他——带走了盟里的秘藏!”
夏琛面色涨红,骤然立起:“胡说八道!谁不知道当年是我祖父兢勤保护培养你义父,他才坐稳了盟主——才有你今日——你现下一句话,就颠倒黑白!?”
万夕阳也道:“曲盟主,今日诸路英雄在此,昔日‘老人’亦在此,你如何胆敢血口喷人?”
三十口气转阴:“那你们不妨问问‘老人’,到底是不是这么回事。”
万夕阳微微一顿。今日在场的纵有旧人,又哪个敢开口与东水盟作对——凡对东水盟有威胁的,岂非早已来不了此地。他环顾四周,最能为夏吾至正名的,大概只有自己。
“诸位想,”三十道,“夏家庄缘何在脱离江下盟后一夕盖过临安诸多世家,一跃而成‘江南第一庄’?若没有‘秘藏’在手,难道当真是靠的那点抗金名声,靠他那几手‘夏家剑’?”
夏琛抑了怒火:“难道不是!”
一旁的沈凤鸣亦忍不住“呵”了一声出来:“这可真是欺人太甚,若当真有此事,你们为何不早说,却等到今日?我看你就是欺夏老前辈已经亡故,欺夏庄主人不在江南,没人与你对质!”
“夏吾至带走秘藏时无人知晓,我义父当然从未想过他会做出这种事,待到发现已是许久之后——正是碍于当初曾受恩于他,我义父终他一生从未肯与人提过此事,当然也未与我说,是我最近得知秘藏一事,回来调查,抽丝剥茧,才发现这个真相——非是曲某想等到今日,我曾前往临安查问此事,可夏少庄主却避不肯见面,若无今日这等武林盛会,试问我又要如何方能‘对质’得上?”
夏琛气得浑身发抖:“你来临安,分明是你避不见我夏家庄,还说是我避不见你!我夏家名门正统,我祖父一世英雄,我们夏家剑法冠绝江南,要什么‘秘藏’!”
“正是,盟主既想对质,那不妨拿出实证来吧!”万夕阳道。
“岁日已久,当年的痕迹自是已寻找不到,不过人证倒是有一位。”
“什么人证?”夏琛顺着他目光看去,正看到田琝坐在座中,脑中眩眩一恍,愤然道:“哥……?”
田琝没有站起,亦没有看他,只道:“君超年浅,庄里许多旧事他不知道,盟主别太难为他——只消他帮着大家把东西找回来,也便是了。”
“你说什么啊,大哥,你……你说我年浅,可那时候也没你啊——庄里从来都没提过什么江下盟,除了家传的功夫,更没见过别家的武学,你……你别要被他利用了胡说!”
“还轮不到你教训我!”田琝有些焦躁,“你懂什么,秘藏里可不只有秘学,更多珍宝稀物,当年夏家庄若不是以此打点上下,又如何忽得禁城与武林两边赏识。既然拿了人家的,当然要还,有何不对?”
“你怎么能这么说——爷爷是什么样人你不清楚吗,他怎么可能做这样的事!”
“你别弄错了!”田琝嗖地立起,“他是你爷爷,不是我爷爷,他是什么样人,谁又知道了!曲盟主污蔑夏家庄能有什么好处,庄里若不是真有他要的东西,他这么做能得了什么?你又不知情,便不要强辩,回去仔细寻寻,不行就问问你老子,东西定须是在!” 四九二 江下繁花(十一)
“田大人可是亲眼见过这份秘藏?”沈凤鸣问道。
“我没见过。”田琝道,“我若见过,曲盟主还消这么麻烦,让夏琛回去寻?”
“你都没见过,你怎么肯定是在夏家庄?”
“反正是夏吾至带走的,曲盟主都查出了当年他带走东西的痕迹,至于他藏在哪里——这不是正要问你们吗!”
“不管见没见过,不管那东西是什么模样——”万夕阳开口道,“君方,当年你祖父离开建康时我跟着,他除了随身几件衣物,再没有旁的行装,我倒要问问所谓的痕迹又从何说起?”
“我都说了,他不是我祖父!”田琝跳脚,“‘君方’也是你叫的吗?我——我不叫君方!”
“田大人,”许是看不下去田琝这般表现实非太子派使的体面,宋然亦起了身,“大人不必与他们一般见识。”又向夏琛道:“少庄主,在下倒觉得,此事也不必强辩,今日召集大家前来此大会,为的是重建盟约,夏家庄先入盟要紧,至于秘藏一事,便算你与盟主各执一词,只消肯回去查问,总有办法查明,到时谁错了便认个错,不损这盟友情谊。”
沈凤鸣固是明白宋然这番话面上是打圆场,实则亦是提醒夏琛勿要鲁莽,可夏琛尚在气头,哪里肯不明不白地就算了,闻言反道:“你什么人,这哪有你说话的份!东水盟要这般冤枉我夏家庄,我如何还能入他的盟!”
宋然不免苦笑:“适才多少豪杰英雄都待推举少庄主为副盟主,就连田大人都为少庄主说话,你这般讲,怕便要寒了人心。在下是觉得,陈年往事,单靠口上之争恐怕难有定论,不如今日先将盟约正事办好,回头多带几位见证,一起去夏家庄看看究竟怎么回事,少庄主以为呢?”
“你的意思是还消多带点人搜我的庄子。”夏琛愈发道,“便算我爹不在,你们也休想。”
宋然还待说什么,田琝抢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再问你一次,到底入不入盟,我没那么多时间等你们吵吵!”
夏琛咬了咬唇。“不入!”
“少庄主,”万夕阳似有些犹豫,可夏琛话说出口,他不好多言,只能盼夏琛再多作思虑。今日之东水盟固为他所不齿,可此来本是为了不被孤立,若当真走到分道扬镳,再无瓜葛这一步,也实非他所愿见。
“少庄主可想好了。”楼上的三十冷笑,“那位宋大人说得是,夏家庄若现在入盟,秘藏一事,只作我们盟内商议,一切好说——可你若不入盟,那么今日盟成之后,我等倾举盟之力,都必要来向你夏家庄讨回原属盟内之物,那时候只怕就难看得很了!”
“曲盟主,有话好好说,莫要这般吓唬一个后生。”孙复插言,“不管夏老庄主当年到底做没做过这事,他这般年小,总是不知,要他拿主意,也确实犯难。要不容他再想想?”
“夏少庄主不必多有后顾,我鲁家必与夏家庄同进退。”鲁夫人却道。
“对,我也是。”郑奂亦道。
然而能得如此表态者毕竟寥寥,那临安四家素来与夏家庄交好的,此际交头接耳一番,竟是一个也未出声。
“曲盟主,你还有别的证据吗?”那边座中只有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突然传出。夏琛循声,从花架叠影之中大约辨出是卫大公子卫槙。他有点意外——卫矗一直表现得左右逢源,想来不会打算得罪曲重生,卫槙岂能不知父亲心意,为何突然为自己说话?
众人都看向无双卫那边——卫矗只能面上赔笑:“盟主海涵,犬子初次参与此等盛会,不懂规矩,胡乱发问。”
话虽如此,卫槙既然问了,沈凤鸣便接道:“是啊,曲盟主还有别的证据么?若是只有那一个人证——我怎知这不是你们适才在花楼之中,刚刚合计出来的?你不是调查到了什么痕迹——说出来听听如何?”
“我查到的痕迹,事关盟中机密,眼下还不便透露,但若定要说,倒确实还有一条旁证。”
“旁证?”他这般胸有成竹的模样叫沈凤鸣看着着实不大爽快。三十已道:“各位想必都晓得,就在几个月前,与我们正道武林素无瓜葛的黑竹会忽然放话,说要保夏家庄。能说这话的人当然是黑竹会的‘大哥’——当时刚刚上了位的夏琰。这个名字,若再早几月,是没人知道的,一来他确实是新近崛起之辈,二来——他原本根本不叫夏琰,甚至根本不姓夏。”
“你说这个干什么。”沈凤鸣皱眉,心中不免烦躁。夏琰此际生死未明,任何关于他的言语,都只能更增心里的郁堵而已。
“别急。”三十作了个手势,“关于此事,我想诸位武林同道都与我一样,颇感突然,不过既然听得他是姓夏,自然认为他与夏家庄有什么亲眷关联,故此——不会深究,就像拓跋教主与夏家庄是表亲,那么同气连枝,想来也是应该的。可若他这个姓是新近才改的,这其中便有了蹊跷——只因如此一来,他不像是因为有什么亲戚之故方放话要保护夏家庄,倒像是为了保护夏家庄,方强改了此姓,以为名正言顺。”
“你说什么呢,君黎大人与我爹交好,受他之托照顾我,怎么到你口中,就有这许多事?”夏琛不满。
三十看了他一眼,笑了一笑:“‘交好’就要姓别人的姓,如此‘好’法也是少见,也便只有夏少庄主这般天真,方以为夏琰是当真与你们亲近。试问,夏琰——或者还是该叫他君黎——为何会去与令尊交好?你问问田大人,禁城之中,他师父朱雀同夏铮最是不和,他又有什么理由与机缘,去与夏铮交好?若要论在江湖上,更是黑白殊途,道本不同,况——非是我长他人志气,一个是声名鹊起的黑竹首领,一个是失势失意的夏家庄主——若是相识多年或还可言,可若不过是初识,这其中便必有不为人知之故。”
“你便是看不得有人与我们夏家庄为善。”夏琛忿忿然。“小人之心,势利之辈!”
“我只是提醒少庄主,知人知面不知心,黑竹会本就非我正派同道,少庄主与君黎认识多久,对他又知道多少?他缘何肯大张旗鼓为夏家庄出头,你心里可是丝毫没半点疑惑?那一阵临安曾盛传他实乃夏家的私生子,我向临安几位前辈打听了下,还真有说法——说是当年夏庄主有过个儿子,不知何故送走出家了,足见传言也不是空穴来风。可是——当真细查,这传言便全经不起推敲——当年那孩童名为‘夏玢’,并非‘夏琰’。他若当真是夏玢倒是名正言顺的,可既然都开了口保你,又何必遮遮掩掩,不讲明了自己身份,落人话柄?正因他与你们夏家原是毫无丝毫瓜葛,不过是借你们对‘夏玢’之念示好接近,却又心虚怕为人发现了端倪,故此不说不是,却也不敢说是,足见其狡。”
“盟主的意思是,这个君黎费尽心思接近我们夏家庄,有所图谋?”田琝说话间不曾留意,竟是顺口将“我们夏家庄”五字说了出来。他尚未有觉,又道:“……莫非他正是图谋‘秘藏’?他又怎么知道夏家庄有东水盟的秘藏?”
“君黎此前与夏庄主曾同去南方。他这人一向工于心计,善于钻营,以至于凌厉与朱雀都对他青眼相看,你说——他有没有这个本事,趁着同行之机,令得夏庄主也对他交心而谈?如此一来,他从夏庄主口中得知了夏家庄有一件‘秘藏’未能携往南方,便起了念头。本来他倒是可以徐徐图之——他回到临安之后,并未立时接近少庄主,可偏偏——我恰好派人去了夏家,他得知之后便气急败坏,不但立时改了名姓造出声势,还放话谁都别想碰夏家庄——你说他图什么?可不就是图夏家庄有他欲得之物!”
“这算哪门子的‘旁证’!”沈凤鸣听得心头火起,“你当真是不枉了穿这一身——我看你便去西凤阁里摆戏说书,定亦高朋满座。”话虽如此,他却也听见座间已颇多议论。夏琰当时那番作为的确是赚足了坊间猜测,但最终却也没个确说。在不知内情的外人看来,只消有那么丁点儿巧合相互应上,那必是宁信其有,仿佛这样便能为那时的未解之疑允个应答。
夏琛忍不住道:“大家不要听他胡说,莫说根本没什么秘藏,就算是有,君黎大人是好心歹心,我还能分辨。”可他究竟年少,言语气势显是不足,这一句申辩实有些苍白。
“夏少庄主,”梁十二与戴廿五不知何时已绕到了此间,那展开的盟约上密密排着名鉴与血印,连孙复、卫矗都在几人说话间已然按过,一纸刺烈烈鲜红,扎着人的眼。“是否可请歃血入盟?”
“少庄主也不必太过纠缠于君黎之事,”三十显出十足怜悯,“我知晓你一直受他之蔽,一时半刻恐接受不了这般说法——我本打算在上次前去临安时就先与少庄主提起,只因恐怕君黎对这秘藏之事,比少庄主所知更多,若能反从他口中套问出些什么来,自然事半功倍。但方才田大人得了消息——想必众位也听得了——君黎似是刚刚在青龙谷出了事。如此一来,倒也去了个威胁,只是线索也少了一条,若在夏家庄能得寻到秘藏便好,万一老爷子当真将秘藏藏在了隐秘之处,此事便只能问回夏庄主。好在夏庄主恐怕年节时要回京里,那便也在不多日了——亦只能有劳少庄主,只消能问过令尊,找到‘秘藏’,我想大家伙儿也不会太为难夏家庄。”
“你够了!”沈凤鸣终究按捺不住,“你还当真是连最后一分脸面都不要了——谁不知道你早想撇开夏家庄一家独大,按兵不动了这么多年,今年庄主一出事,你便立时有了动作——是谁气急败坏?却没想到黑竹会出来保夏家庄,你这等缩头乌龟,如何又敢当面动君超,只能以无耻手段,拉拢江南各派,为此不惜暗杀那些未肯听命于你的盟中旧人,要君超在你的新盟孤立无援——我说的可对?即便如此,这江南这么广大,还是有如许多门派,如许多豪杰,愿意相信夏家庄的振臂一呼,你不得不寻一个理由——寻一件事——令夏家庄自此名誉扫地,‘秘藏’便是你罗织之罪了。这无凭无耻的话你本来还不敢就这般说出口,可方才你却得了个天大的好消息——就在昨日,君黎受青龙教围袭,两相俱损——也便是说夏家庄的两个庇护一夕之间都出了事——你如何还能放过这个机会,不落井下石?——你如何还有顾忌!可你是不是忘了,我沈凤鸣还在这!你想叫江南武林尽数与夏家庄为敌,那我也把话放这——就算没有君黎,黑竹还有我沈凤鸣,我倒要看看——谁敢不要命,来动夏家庄!” 四九三 江下繁花(十二)
若是平日里,沈凤鸣大约是说不出这样话来的,可如今夏琰生死尚未卜,他实无有心情与人细细辩论,满心皆是欲发泄的愤懑。只是在这所谓正道武林之会上,黑竹委实不是个受欢迎的脚色,比起曲重生的盟主身份,他这番态度固然能慑住一些欲待浑水摸鱼之辈,却也并不能为夏家庄真正正名。然而——谁又能真正为夏家庄正名?或者——谁又真正在乎所谓的“名”?在江南武林眼中,离开了夏铮的夏家庄,无论其中有没有肥美的秘藏,那“江南第一”四个字都早已是鱼肉了。
“沈教主慷慨为朋友两肋插刀,曲某是很佩服的,可这刀插得值不值,只怕你还是当局者迷。”三十却丝毫不为所动,“夏家庄到底有没有秘藏,你一个外人,又怎能知晓?君黎到底是为什么要保夏家庄,若不是我说的缘由,你可能说出个更叫人信服的缘故?这二者若都不能,曲某倒要劝沈教主仔细想想了——或许沈教主你亦是那个受了蒙蔽、受了利用之人,你当真要替夏家庄和黑竹会都扛下这事,与天下英雄作对?”
“你……”沈凤鸣竟被他逼至失语。他深知,唯一能还夏琰清白的,或只有他那个真正的、夏家后人的身份,可那却是他无法出口的。这事若辩不明,夏家庄秘藏一事,似乎便亦是浑水一滩。
“我说的可有道理?”三十愈发道。
沈凤鸣看向三十的眼睛——那双藏在面具之后、深黢的眼睛。寥寥数语便将自己的话有意曲解——即使一切源出曲重生的授意,三十今日的表现也足显是敌非友。宋然说得对,今日之事,想来已当真无法靠几句言语来辨明——多说已是无益。
“夏少庄主,都等着您。”梁十二捧着盟约的手愈发向夏琛逼近。
夏琛知晓若不屈从只怕今天极难全身而退,可那盟约中清楚写着入盟必须以盟主命令为尊,他深知那是什么意思。
他回身。“请问诸位叔伯。”夏琛望向花架那一面的临安诸家,“关于秘藏一事,诸位是信我,还是信东水盟主?”
会场静下来,被他问到的临安诸家,此时竟格外沉默。
若问话的是他父亲夏铮,想来不至于得了如此结果——哪怕仅为了面上过得去,总也有人说两句场面话。夏琛心有不甘,又望见适才为自己问过话的卫槙:“卫大哥,你也——相信他了?”
“不是不信你,只是——有些事只怕你当真是不知。”卫槙道。“我们也不知真相为何,总是只能等回到临安,查个清楚。”
“也就是说,若东水盟要搜我夏家庄,你们也会站在他那边?”夏琛追问。
“君超,”卫矗开口,“无双卫与夏家庄交好这么多年,我绝不是怀疑夏老爷子,不过——盟约我们都已按了印,自要遵守,但若发现秘藏真与你们无关,我们必也不会不分是非,我自是极盼着夏家庄入盟,从此共事的。”
“好。”夏琛说了一个好字,戴廿五只道他已应允入盟,便将血碗抬上,哪知夏琛反手只一推,便将那碗“咣”一声推落于地。浓稠的腥红之色泼出来,泼在戴廿五过白的伶人面具与戏子衣衫之上,于这灰冷至极的冬日格外刺目。“我就在夏家庄,等着你们来搜,只要你们敢!”
话音落,他毫不迟疑,起身便向花市之外走去。
“君超!”夏钦等不虞他便走,待要拉住他,田琝也起身道:“你这人怎么这么死脑筋,都与你个台阶,你还不要下!”三十已冷声:“拦下!”那花架原本摆得错综,哪里由得夏琛走得这般轻易,方要绕行已有数名伶人面具者将路径堵死。
“不是说,不入你的盟,便请离场?”夏琛气愤且嘲讽,“怎么,不让走?”
三十摆出笑——哪怕是在面具之下:“怎么会,不过——看这天也近了午,今日给各位准备了午膳,少庄主一行远道而来,就算是要走,也用过了饭再走不迟。”
“不必了。”夏琛生硬道。
三十还待说什么,田琝一挥手道:“让他走让他走,还吃饭,吃什么饭!”三十看他一眼,摆了摆手,众伶人只得散开,让出道来。
夏琛既要走,万夕阳、沈凤鸣,连同夏钦、夏珀等也便跟上,又有鲁夫人等少数几个扬言必不与东水盟同道为伍的自也退了场。程方愈带了青龙教,也已起身,三十见着,使个眼色,那面梁十二已经先一步拦住了。
“程左使,”他扬了扬手中盟约,“青龙教这次——莫非也不想入盟?”
程方愈垂了双目,并不看他:“程某人实不能为青龙教作主,况教中有事,下半日之会亦无心参与,不如先告辞了。”
“程左使如何不能作主了?”梁十二笑嘻嘻道,“若不能作主,拓跋教主也不会派你来,你说是不是?”
程方愈微微冷笑:“即便我能作主,程方愈的指印,东水盟认么?”
“这个……怎么不认?”梁十二道,“左使来都来了,即使不看在我们盟主份上,也看在田大人的面上,按了再走?”
“是啊程左使,”戴廿五将那拾起的血碗端来,就着一点残血,端于他面前,“田大人可等急了——他与拓跋教主早是说好了,夏家庄的事,与贵教并不相干。”
“太子遣使与教主说过什么,恕程某人并不知晓。”程方愈说着伸手,“你如定要强此,程某人手便放在这里,两位若有本事将这手按了下去,青龙教也便按了这个印罢了。”
戴廿五与梁十二自非泛泛之辈,可程方愈别的不提,擒拿手的工夫名声在外,何等了得,敢将手伸将出来自是有恃无恐,非精研此道者,恐非其敌。两人对视一眼,花楼之上三十出声:“程左使哪里的话,东水盟岂可与左使动手,既然拓跋教主今日不便,那东水盟总是留他一席之地,教中一切安泰之时,还望请教主前来建康一叙,将这盟约补齐,如此——我东水盟总也少个遗憾。”
程方愈只哼了一声,再不打话,带上人便离了花市。早上跟随着青龙教前来的小门小派不免面面相觑,不少也便悄悄跟了出去,那面一圈之中只留下十数座尚有人在,显得有些难看。
“好了,好了,愣着干什么,赶紧都按完,我得赶着走。”田琝道。“曲盟主,下午的事,我帮不了你了——对了,宋学士还没这么快回京,晚些你有什么要奏报的,叫他写了带给我,我禀呈太子。”
“都依田大人吩咐。”三十应声。
花市出入口虽由官兵严守,可夏琛等离场之事得了田琝点头,东水盟之“伶人”自也没有拦阻的理由。出得外面,夏珀道:“琛弟当真胆大——可此事——当真不再想想?祖父大人当年辛苦打下的江下盟,要我说,便是真拿了那‘秘藏’,他们又有什么话说——现如今你一走,什么东西都拱手让人了,要是伯父在此,想必也不会……”
夏琛垂着头:“出都出来了,别说那些了。”他稍稍呼吸一口,抬头:“反正也是急着要回临安,这便赶路就是了。”
“只怕……东水盟没那么轻易放过我们。”万夕阳道,“回到临安之前,终须一切小心。”
说话间只见程方愈带人出了来,赶上几人:“君超,你们眼下是何打算?”
“程左使也走……?”夏琛有点惊讶。“青龙教也不入这东水盟?”
程方愈笑笑:“你又不是不知你拓跋表哥是什么样人——何时青龙教也要仰人鼻息?此来只是为了你们,我若按了这个印,只怕教主要将我手废了去。”
沈凤鸣只从旁哼了一声:“我们要赶路回临安,料想程左使是要赶路回徽州吧?不同路,不如少废话,就此别过。”
程方愈并不理会,只道:“君超,回京得了君黎的消息,莫忘与我个信。”
“与你个信?好叫你们来赶尽杀绝?”沈凤鸣咬牙,“今日无暇与你算账,但这个仇总会寻青龙教来报,你回去告诉拓跋孤便了!”
“事实真相究竟如何尚且不知,此时谈谁寻谁报仇,只怕太早。”程方愈却也不甘示弱。又见几个伶人护送了田琝等人出得花市来,逢得几人尚在巷口,田琝微微一怔,并不说话,绕过便走。
“大哥!”夏琛见了他,追上几步,田琝却走得愈发快了。夏琛心头一急,疾上前要拉他,“你先别走!”边上葛川见状,伸手便向他腕上抓来。
“小心。”沈凤鸣待要上前,斜地里程方愈聚指如锥,已向葛川手背啄去。
葛川堪堪要拿住夏琛手腕,见程方愈手来,忙手心一转,“青云手”遇上“擒拿手”恰逢其敌,两个顿时斗作一处。
“你干什么?”田琝吃夏琛拉住,十分没好气转回身来。他不怕夏琛,亦不将万夕阳等放在眼里,但沈凤鸣在边上,他莫名还是有点顾忌。
“哥……”就连夏琛自己都不知为何——便是这么当面见了他,忽就有万般委屈涌上,再没了旁人面前的坚硬姿态。“你为什么要那般胡说,为什么……要说谎话陷害我们?”语声竟是哽了,好像,在他面前,终只是这十几年来的那个幼弟孩童。 四九四 江下繁花(十三)
田琝眼神移动。“我何曾胡说了……是你们夏家庄……敢做不敢认!”
“‘我们’夏家庄?”夏琛看着他。毕竟是他从小唯一的亲兄长,虽然这个兄长一贯喜欢夸夸而谈、吆三喝四,他还是早习惯将许多事依赖于他,甚或有时仗着年小,要撒起娇来。而夏琝——虽然抱怨极多,却也没有当真苛待过他。他至今也不能明白——如何便到了这一步——到了——兄弟再难交心的地步——莫说交心,甚至连交谈都无法继续了。
“你真……不回来了?”夏琛竟是忍不得,眼泪鼻涕尽数涌出来,“你真不要我们了?”
田琝直视回他,恶狠狠道:“我要啊,我要夏家庄——你给吗?”
一句话仿佛刺醒了夏琛,那些旧日的亲意,汹涌的情绪好像都冷了,冷得他的泪冻在面上,只停了说话与哽咽,怔怔看着田琝。田琝心中烦闷,“别打了!”他冲那面葛川吼了一句,“有什么好打?”
葛川眉头微皱。他是江湖成名的人物,若不是太子吩咐,他哪里又肯做了田琝这等无名之辈的随护,如今听他吆喝,心中不喜,并不理睬,愈发与程方愈缠斗。反是夏琛缓过劲来,道:“程左使,别与他们纠缠,我们走罢。”
只听后面有人“哎哟”一声:“这怎么回事?自己人——怎么动起手来了?”田琝回头见是宋然,十分没好气:“你怎这么慢,就是等你!”
“盟约门派众多,我怕有所遗漏,不得不仔细了些。”宋然手里捏着一个折子,“凡按了印的,名录都抄在此了,田大人可要过目?”
“不看了。”田琝道,“走走走,累死了。”
那边程方愈同葛川到底是停了手,两相里虎视眈眈,都不说话。宋然上前道:“都是自己人,两位莫要伤了和气——程左使可是要回徽州?大家都是要赶路,不过饿着肚子总赶不成,宋某算半个建康人,各位若不嫌弃,宋某做东,中午一道用了饭再上路,如何?”
夏琛并不理睬,只转头向万夕阳等道:“我们走。”
万夕阳有意道:“是啊,有些人的饭桌,寻常还真不敢上,谁知道里面有些什么要命的东西。”
宋然见几人离去,提了声音道:“夏少庄主,田大人也是回京——若是同路,不如结伴。”
沈凤鸣回头看了他一眼。与田琝结伴回京——宋然此说理应是个好办法,至少东水盟便无法明着动手。可夏琛充耳不闻,已是走了,那面田琝见他如此,跳脚道:“宋然你莫多事,谁要与他同路!”一甩手,亦顾自走了。
此时上午大会已是结束,群豪皆留在花市之中,少数几个门派得了东水盟之邀,午席也开在了花楼上。从街市之中抬头,能看得见二楼侧廊,夏珀探头探脑看了会儿,低声道:“孙复、卫矗,还有谢家——我看着都去楼上了,想不到他们早跟曲重生有来往。”
夏琛默默不语。父亲将庄子交给自己,可它却在自己手中孤离落魄至此——虽然这一切不是自己的错,他还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结果。
“君超,别要理会那些人。”夏钦见他沮丧,便道,“我们虽说归心似箭,总还是要备些干粮上路。”他指了指临街一排食肆,“我同夏珀去买几样吃食,带在路上,你们到那面铺子喝口热茶,暖和暖和,你也将心绪平静平静,才好应对后面的事。”
夏琛点了点头,又道:“怎好劳动二叔去,还是……”
“还是我去吧。”沈凤鸣插言,“我同夏珀去。”
他抬头看了看四周:“这里闹市,想来东水盟应不敢做什么,不过你们还是要多留意。”
“你放心,我同程左使都看着。”万夕阳道。
沈凤鸣瞥了眼程方愈。后者亦派人去补充水粮,暂时还能陪上夏琛片刻。
他没说话,与夏珀分头进了食肆。连着几天将建康挤得满溢沸腾的江湖人士仿佛一下被那个花市吸尽了,即使是正午,食肆里还是昏暗而冰冷,没有半分鲜热的人气。
背后落下的门帘忽然又被掀开——冷风灌入,沈凤鸣下意识回头,已是微微一怔。
店铺中多了一个颐长身形。三十——他没料三十会出现在此。将将从大会退出的他已除去了扮衣、面具与易容,现出本来面目——那个除了沈凤鸣,没有旁人认得的面目。
“呵,这不是‘曲盟主’么。”沈凤鸣见了他,无名火起。“这会儿不在楼上陪客,到这里来想做什么?”
“与你说点事。”三十又恢复了今日之前惯有的冷硬语气和表情,与上午那个面具后的曲重生判若两人。
沈凤鸣却已没有昨晚那般心情。“我们只怕没什么好说。”干粮拣好,他取过待走。除了赶着要回临安之外,他也确然因为今日之会对三十多了几分提防与敌意。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食月’的事?”三十拦住他。“我来就是与你说这个。”
沈凤鸣推开他。“我现在没兴趣了。”
说完全没兴趣当然是假的——会这样来寻自己的三十本就不太像三十,或许沈凤鸣本就太不了解面前的这个人——如果不是记挂夏琰,他定会遵从自己的好奇,留下来听听三十要说些什么,可惜现在,当真不是好时候。
“那么——夏琰的死活,你也不想知道?”三十在身后道。
沈凤鸣顿住脚步。三十的口气不疾不徐,但很笃定,像是知道沈凤鸣一定会因为这句话停下来。
邻铺的夏珀已买好面饼,不见沈凤鸣,也掀了帘子进来。“朋友?”他有点奇怪沈凤鸣同三十之间那奇怪架势,并不那么像见着了朋友。
“你拿着这个,先过去。”沈凤鸣没动声色,只上前将手中物事交给夏珀,“与君超说,我遇到个熟人,说两句,很快就来。”
“但……”
“我很快就来。”沈凤鸣重复了一遍。
夏珀见得他的脸色,点点头,接过东西出去了。
“怕我不让他走?”三十冷笑,“我还不至于——什么脚色都放在心上。”一顿,“我们寻个地方?”
“就在这说吧。”沈凤鸣回身,面色冷淡。“夏琰怎么样了?”
“我若告诉了你,你是不是就肯听一听我的故事?”
沈凤鸣眯起双目:“为何突然定要说与我听?”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转头看了看外面——夏琛不知可到了茶铺。
“你怕我是来拖住你的?”三十猜出他心思,笑了笑,“你怎不觉得——是你拖住了我?我既在这里,你还怕什么?”
“我没时间听你啰嗦。”沈凤鸣露出厌恶之色,“说正事。”
“夏琰没死。”三十方道,“他回内城了。”
一句话令得沈凤鸣焦躁的心思稍许平静,大概,这是得知朱雀同夏琰出事以来,他能得到的最好消息。“他伤势怎么样?”他语气总算缓了些。
“不清楚。”
“不清楚?”
“太子的人,也不过是听到了点风吹草动,急急忙忙地就来送信了。”三十道,“内城里官面上是传,‘夏琰拼了性命,将朱雀尸身背了回来’,这一句话听来简单,不过——对像太子这样的有心之人而言,便有极多意思,我猜他也是为此,才急召人回去商量对策的。”
“他觉得有什么别的意思?”
“这话里的意思,一则,朱雀是当真死在了青龙谷——朱雀若没了,他制下的两司禁防可多得是人想要染指,太子如果不下手,恭王可还虎视眈眈,他当然着急,想要占个先机。可是二则——照这句话所言,夏琰就是凭一己之力从拓跋孤手底下全身而退,而且还能带走一具尸身。没人知道他今日到底有朱雀的几成,甚或是不是真能与拓跋孤分庭抗礼,况听田琝说,禁卫半块符令就在他身上,张庭、邵宣也至少在那禁城里面,都认他的脸面,故此,他如果真好端端回去了,太子只怕也不好轻举妄动。”
三十顿了一顿,“但还有最重要的三则——‘拼了性命’,这四个字可轻可重。连朱雀都丢了性命,夏琰纵然活着回来又怎可能没点损伤。都关心他到底伤至何等地步——可这个只怕还是青龙教更清楚。报信的说,他回去搭的是仪王的车乘,径回了朱雀府里,太子的人无从进去自然无从得知他伤势如何,不过内城这么多眼睛,总有人见着,有说见着是——周身浴血,抬进去的。可惜送信的赶得急,这话的真假就未可考,倘是真的,想必这会儿——太子就未必能容他在府里躺得平静。”
“那府里其他人呢?”沈凤鸣抑着语气,仿佛这样便能压住心里不安。
“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三十道,“旁的——我也没消息。”
“好,多谢告知。”沈凤鸣向外便走。
“沈凤鸣,”三十伸手拦他,“你不会想听过就走?”
沈凤鸣正色看他:“此际我要赶去临安——与我个理由,为何我现在非听你说故事不可?与我有关,还是与临安有关?”
“只——与我有关。”三十忽露出一丝苦笑,指指自己心口,“与我这心病有关。但却只能找你。”
他微叹:“你适才在花市以我这心病要挟,却令我忽地想明白了——有些事,本是源于不想示人,便埋成了心疾。可即便我不想示人,这秘密仍是被你知了——那我何妨便把那些事告诉你,说不定从此便能治愈。我知晓你要赶路,那我便更须赶在你走之前——否则,怕是再难有机会。”
“这么说,你是来求我给你‘治病’。”沈凤鸣冷笑,“可惜了,天狗。若是昨晚,我倒是乐于听你说上几句,可今日——你那么能演,我怎知你此际不是又在演戏?你自一始说的那些话,又有多少是真?即便你说的是真的,你心病治不治愈,与我又有何干?”
“那你不妨听我说完,再下定论不……”
三十的话音还未落,外面街市忽传来连番暴喝与尖叫。沈凤鸣心下一凛,急推帘冲出外面。就在不远处行人正喧喧而避,中或夹杂疾走翩飞之声,像是习武之人正纠缠援跃远去。他掠扑过去,转过那面街角,腥与红扑面而至,猝不及防——他看见夏琛仰面躺在血泊,而那柄长枪——那柄名叫“渡江”的长枪——还留在他的胸膛。 四九五 江下繁花(十四)
沈凤鸣瞳孔骤缩。“天狗!”他怒喝一声回身,手肘已击向紧随于他身后的三十。这一击太快,三十未及躲闪,吃他狠狠推至墙边,咽喉受他肘臂压锁,一时竟连呼吸都慢了一慢。几乎同时,一柄匕首已从沈凤鸣袖中闪出——甚至不需要一霎,寒刃厉风已侵至三十颈项。
他不需要问。在这建康当街正午光天化日悍然杀人——除了“食月”,更有何人?这柄属于东水盟——一个时辰之前还在三十手中的凶器长枪,除了他的食月,又有谁能拿得到?沈凤鸣恨的不是自己未曾想到三十适才反常举动别有目的,而是明明想到了,竟还会以为绝不至于此。他到底是低估了食月的肆意妄为与不择手段——“食月”到底不是黑竹,他不了解的,又何止一个三十!
他不知——还有什么能挽回这一切。他只觉耳边尽数是巨大的嗡嗡哄鸣,大得他什么都听不见,而眼前也尽数是末路般暗色,暗得什么都要看不清。他在回身时就早已没有半分留手——他要杀了三十——杀了这个“食月”的罪魁祸首——哪怕他深知即使这样,一切也已太晚了!
三十当然不是任人宰割之辈,可纵然他有一千种招数能应对沈凤鸣,面对一个极怒而狂的对手,也只能百忙中伸了左手,将那匕首握住。徒手又岂能尽撄利刃之锋,他只不过争取到了一瞬的空隙,猛一扭头,角力之后的匕首割过他掌心,将沈凤鸣一腔杀意捅入墙面。
“你应允过我不会动夏琛!”沈凤鸣双目尽赤,“不过是你的缓兵之计——不过是条曲重生的走狗——可笑我竟信了!”
利刃拔出,他反手一式“殒星”直扑三十面门。
三十已得脱电光石火间的性命之劫。若是面对旁的对手,他即便手掌受伤,也必无半分惧意,可沈凤鸣——即便沈凤鸣此时此地恐怕只想立时要了自己性命,绝无心情再用幻术来勾他的心病,他心中忌惮终不可免,故此绝不愿落入久战纠缠,连使身法翻离开墙边躲避。
“你也应允过,不插手今天大会任何安排。”此时三十才有了余裕答话。他身体与面上都极是紧绷,话却说得冷蔑从容,甚至还有几分奚落。“还好,我从没信过。”
沈凤鸣怒极,“我先杀了你,再将你食月一个一个找出来报仇!”
可是,“沈凤鸣……!”身后忽然有人叫他。听声音——是程方愈。适才沈凤鸣已看得清楚,夏琛仰卧于地,身边便是一脸惨然的程方愈。食月刺杀者不知几何,青龙教不少人为其所伤,倒地不起,行凶者影踪已失,就着自己转过街角前听到的一点风声判断,凶手是从街另一面来,得手之后便原路逃跑,万夕阳、夏钦等人恐是都立时追去了。
也唯有程方愈还留在此地,仿佛在试看着夏琛会否还有一丝生机。沈凤鸣不愿理会程方愈,却也无法不理会他——只因他虽一眼已知夏琛凶多吉少,也仍盼有那么万中之一的可能——“食月”会失手,侥幸会存在。
他回过头去。
夏琛了无生气地躺在冰凉的地面,阴影淹覆了他的年少容颜。这是腊月的大地,与天空的铅云一样灰冷,冻入骨髓。他心沉落下去,像知道子聿的死,无意的死——过去许许多多对他来说重要的人的死——时一样,要承认这世间,奇迹不会因他的期待而眷顾。
他无法想象“食月”的出手有多快,才能如此一击致命——他想问问程方愈都做了些什么,为什么明明就在夏琛身边,却连阻拦的机会都没有,甚至对方如此大喇喇得手之后,青龙教如许多人,竟都没能拦下一个。可——适才都不在夏琛身边的自己,又有什么样资格去质问?
程方愈的面色苍白,口气急促,那些素日该有的表面礼节尽数已失。“过来!”他甚至只说了两个字,混乱而匆忙,仿佛忘记了沈凤鸣恐怕不由他发号施令。
这两个字骤然而来,恍惚间令沈凤鸣忆起了——许多年前,这个声音曾在另一具尸体旁,发出过另外两个字的指令。可现在——现在不是想起那件事的时候。他从极度失心的空白里把自己拉回,猛然回头——不过是这么一刹的分神,三十早已消失了踪迹。
他在深心里明白,原本此时最重要的就不是找三十报仇。程方愈应当便是这个意思——无论夏琛是死了还是活着,他都不应该被这样遗留在这闹市的街头,成为曲重生展示给江南武林的一件战利品。“凡逆者死”——那些曲重生不曾用言语说出的,却早在他的作为里尽数表明了。在这个时候杀死夏琛,比在这武林大会开始之前杀死他带给江南群豪的憾惧更大——只因今日之前,夏琛,或是死去的那六个,都不曾像适才这般鲜活地出现在众人面前过,而此时——此时的他只是一具死寂的尸体——那个将将还志气高昂的少年,只因拂逆了曲重生之意,转眼便只能归于这样的死寂!
他压住那些不甘与怒火,强拾起所有神智与冷静,走近去。枪尖洞入了夏琛的胸膛,这一刺何其凶悍!猛风吹得他的眼无法睁开,在子聿或是无意死时不曾落的泪,却在此时忍不得,藏不住。如果——如果对于前二者,他还能够以某些理由为自己开脱,那么眼前这个少年的死,就足以扼住他的咽喉——扼住他所有的言语与呼吸,将那些根本不能存在的借口,都全数挤得粉碎。
他带着最后一分希冀伸手,试探夏琛的气息。冷不防程方愈的手横将而来,全无余地地拿住了他的手腕。
“你……”沈凤鸣几乎便待发作,陡觉程方愈的手有些不对。他是以右手捉住了自己——离自己更远的那一只手。而左手藏在袖中,沈凤鸣已见他衣袖尽红,适才只以为是沾了夏琛的血,可现在想来,他左手多半是在适才受了伤。
程方愈已经压住了喉咙,“想办法,找个地方。”他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不能让人知道——他还活着。”
沈凤鸣的心骤然如被紧紧一捏,提到极高,“你说他……”
“要赶快施救,可是,这里不行。”程方愈默促促道,“这建康怕尽数是东水盟耳目,你可有信得过的友人,能暂作收留?”
“有!”沈凤鸣猛道。太过突然的希望令他回答得不假思索,那一时他心下不知为何便只想到了——宋然。如果是宋然,再困难的事,似乎也能办妥,况他本就在这建康有所经营,又有京中身份,若得他帮忙,当能替夏琛遮过这一劫。宋然此时大概尚在宴请田琝等一干人等,虽不知在何处,可想来不会太远,这干人身份显赫,去向一问便知。
可便是这一个字说出口,沈凤鸣心下忽又顿了一顿。寻宋然帮忙——如此做固对夏琛有利,却只能给宋然引去数不尽的麻烦,执录之密只怕都要大增暴露之虞,但凡尚有它途,都绝不应如此冲动行事。
程方愈见他又似迟疑,急道:“怎么?”
“我是有朋友能帮忙,但他此际不在家中——一时半刻,恐来不及寻他。”沈凤鸣道,“君超这情形,只怕等不了。”
“那你倒是……”程方愈方开口,只见适才追凶而去的鲁夫人等几个已回了来。沈凤鸣心念一转,开口问:“鲁夫人可捉到凶手?”
鲁夫人摇头:“那凶手轻功绝顶,惭愧,我脚力欠佳,实难跟得住,只能先回,不过万先生还在追赶。”
沈凤鸣皱眉:“凶手残忍狡猾,莫要反吃了亏。”
“万先生身手过人,宵小之辈,当不是对手,定能为夏少庄主报仇。”鲁夫人说着恨恨道,“这曲重生如此嚣张,我不信便没有人能制得了他!”
“鲁夫人,在下有个不情之请。”沈凤鸣道,“夏家庄在这建康的处境,夫人也看到了,以前那些所谓朋友,怕是都已自保不暇,唯夫人高义,还肯施以援手——如今君超惨遭不测,事出突然,此仇虽不可不报,可他尸身终不可长曝于此。如今要等万前辈他们的消息,能否请先借鲁家庄停灵半日,待休整后,再行计划下一步。”
鲁夫人深吸了口气,点点头:“理当如此。外子亦为那奸贼所害,可怜他一世英雄,却落得尸骨无存——我孤掌难鸣,但若诸位有报仇之计,我们鲁家庄上下,定助一臂之力。”
沈凤鸣道:“夫人放心,定叫他们血债血偿。”便向程方愈看一眼。程方愈似乎也知没有更好的办法,并无反对之意,只道:“既如此,沈凤鸣,你先去找人定一口棺木。”
沈凤鸣心下恚怒于他对自己这般呼喝来去,待要反唇相讥,鲁夫人已道:“程左使手上怎样了,这伤怕不可不理。”
程方愈原似不愿将那受伤的手露出来,可鲁夫人既然问起,他遮掩不得,只能掀了衣袖。沈凤鸣在一旁看着,此时已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只一瞬就明白了程方愈是如何受的伤——那一只左手,应是在食月刺客长枪袭来的千钧一发,被迫徒手握住了枪尖,试阻住它的恶行——就如适才三十握住自己匕首。可匕首只是轻器,长枪却是重击。即便是以程方愈数十年擒拿手之力,竟也无法阻止那悍然一击——枪尖全力猛突,锋刃自他拼死以握的左掌之中碾斩而前,终还是透入了夏琛心胸,而这只左掌也为此筋脉尽断,暴露出了模糊血肉,与森然白骨。
“你还不快去!”程方愈瞪着他。
沈凤鸣原待要说,“你自己怎么不去”,此际却不知为何说不出声。他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他要与这个占满了他全部噩梦与仇恨的人协力为营,这种感觉虚幻、荒唐、窒息。 四九六 江下繁花(十五)
“……你等着。”他丢下三个字起身,四顾了下。街市里大多数人已然走避,只有少数几个胆大的还在不远处张望。他就近走入原本夏琛等要去的茶铺,店伙计硬着头皮上前来:“客官……”
沈凤鸣摸出些银两:“主家忽遭横祸,我们人生地不熟,劳驾,能不能寻几个人帮收殓,另外再订口棺木,送到青溪鲁家庄,越快越好。”
这等事虽不无晦气,可鲜少有人会跟银子过不去。那伙计接了银两,左右此际铺子里也不可能有生意了,何如跑这一趟。
沈凤鸣回转来,鲁夫人正与程方愈包扎手掌。众人只道夏琛已死,在这等待的当儿,终还是与活人治伤要紧些,程方愈虽心急却也不好露出多余表情。东水盟的地头,无论将夏琛送去哪里,终难免会被人看到。只有——把他放进棺里,曲重生才会相信他是死了——他们才有机会。
沈凤鸣矮下身来,装作与夏琛整理“遗体”。从外表来看,这一枪确似已贯穿了心脏。可当他将手放在扎入的地方,感觉到其下那颗心尚在微弱跳动时,方确信——枪尖当是偏出了。
——食月的刺客,会在这么重要的事情上失手吗?
——如果不会,那么,是程方愈以一只手的代价,换来了夏琛的一线生机?
即便如此,这样的处境也太凶太险。心脏附近血脉纵横,若非专精个中之道,想来无法细密无损地取出这枚枪头。程方愈此前已悄自封了夏琛数处大穴暂缓血流,可他胸前衣衫尽染,意味着枪尖多半扎破了不止一处血脉,稍有不慎,便是九死一生。
此前沈凤鸣想过,程方愈的夫人以精熟医道闻名,青龙教凡伤者病者,多是送去她那疗治,程方愈定免不了搭手帮忙,对重伤想必见得不少,他又以手上功夫出名,双手必稳,理应能对付夏琛的伤。可——眼下他那只左手无论怎么看,怕都再不能用,别说取枪头这般兼须力巧的细致活,就连常人的拿捏捉合,恐都做不到了,再是什么医家圣手,独手总无力为之。
而自己呢——有没有把握顺利取出枪头先不论,自己血里却有幽冥蛉至毒,虽现在手上没有创口,可那枪尖锋利,谁又能保证捉取之中不会有万一。更不要说,这蛊毒之力源出云梦心法,与自己心神相连,虽其收释大抵受控于心意,但若心神过于专注紧张或是剧烈动荡时,就难保不会疏了对蛊毒的制约——就算这样的可能再小,可这是心脏——但有一丝毒性渗入,怕连施救的机会都不会有。
适才升出的那丝希望渐又稀淡下去——在这建康城里,若去寻什么大夫,必为东水盟察觉疑心。鲁家庄似也并无精通医术之人。沈凤鸣摸了摸怀里的特质手套。这手套能阻缓毒性之蔓渗,倒是有用,可惜,只有一只。万不得已之时,一只也比没有的好。
两人向他详述了行刺始末。刺客竟只有一人,出手之烈就连程方愈亦觉生平仅见。此人走来时长枪藏于身后,枪尖露出,可或许是先入为主地以为东水盟必如先前抹杀那六名建康名侠时一样走鬼祟暗杀之行径,反未料其敢用重兵明刺之路数——在刺客已然很近之前,众人都以为他不过是这建康城里未能进入花市的熙熙寻常武林中人之一,莫说丝毫没有半分杀气漏出,甚至作为普通人还嫌太过不起眼了些。还是程方愈眼尖,觉着那露出的枪头有些眼熟,彼时却也将将有两分警惕,未想此人骤然发力,霎眼已到跟前,掣枪,直挺,不必一个呼吸,那一刺之速,其力之沉,就是适才花市之中“曲重生”在花楼之下与沈凤鸣交手之时所使枪法都无一式能与之媲美。片刻间从无至有、从少到溢的汹爆杀机足令稍逊心力者胆寒,遑论有所反应。
一击便中,一中便走——大概这便是“食月”之中顶尖杀手,无论是当面或是背后,在白天或是夜里,都绝不会有半分差池,比之黑竹“金牌”,绝不稍逊。
“对了,”沈凤鸣道,“夏前辈和夏珀——他们也追下去了?”
他会有此问,是因夏钦与夏珀二人,轻身功夫似乎都不怎样,理应追赶不了多远。鲁夫人果然露出惑色:“我未注意他们二人,应该不曾追来——我不曾看见。”
沈凤鸣心中犯疑。对于夏钦父子,他始终不敢尽信。夏琛出事,两人便消失不见自非寻常,可即便有所猜测,此时也真无暇去顾及他们下落。收殓之人少顷已至,将夏琛用白布遮了,小心以木架抬起。沈凤鸣引路步履匆匆,心中只念少耽搁一刻,方多一分希望。
他在途中抬头向花楼的方向望了一眼。那里的侧廊上挤了不少人,适才被邀至楼上的诸家都已听闻了这起刺杀,一时出不了花市,只能凑在廊上探看,神情心思各有不同。他没有看见曲重生——真的或假的都没有。倒是见着孙觉,表情十足雀跃,远远与沈凤鸣四目撞见,竟伸出手来,悄然与他竖了个拇指。
沈凤鸣没有回应。他如何还有心情回应。孙觉大概当真什么都不懂,还一心认为这次刺杀是自己应他所求而为,不过也许,在很多人眼里的自己本就是口是心非之辈,虽然在武林大会之上极力为夏琛说话,可——夏琛遇刺之时,自己偏偏就没有在身边,如何又不是一种预谋?
目光移开——移至那侧廊外的天。铅云愈发地低了,那场早该下的雪,或许终于要下了。
如果夏琛真的死了,他或永无法原谅自己的这次缺席。
哪怕他其实不敢肯定,自己当时若在,是否就会比程方愈做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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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淮桥外小楼之上,有人正面露难色。
“三十爷,您别为难我了。”留守小楼的男子哀求起来,“盟主这会儿当然是在武林大会之上,真不在这里。”
“我知道他不在这。”他对面的三十面上仿佛已结了霜,“我只叫你告诉他,我在这等他,让他回来一趟。”
“这……”男子面色更难了,“盟主这会儿定忙着,我哪有这个本事……”
“你告诉他,我只等他半个时辰。他若不回来,我亲自去,当着整个江南武林的面将他找出来,你猜他可高兴?”
男子脸色转白,“可我也不知哪个是他……”
“你随意找一个我的人,他不管在哪,都会得到消息。”
男子无计可施,只得去了。
天空已经很灰,小楼内几乎光亮全无。三十独自坐在昏暗的木阶上,如过去的每一次等待一样,无声无息得仿佛并不存在。
半个时辰,于他来说理应并不漫长,可便是今日,竟连三十这样的人,也觉出了一丝难熬。
冷风忽然抽泣般涌入楼间——屋门大开。即使来人戴着伶人面具,三十还是轻易觉出了曲重生的气息——与每一个他的扮演者都不同。
他到底是来了。
他身后的男子很识时务地将门掩起,自己留在屋外。比起外面的天气,他觉得还是曲重生身上的寒意更重些。
显然,被三十从大会之上逼回此地令曲重生极是不快。不过这种不快在他看见三十的第一眼,忽然变成了种戏谑。
“手怎么了?”他带着种深深的讥嘲,看着三十的左手。
三十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极厌恶受伤,故此很少令自己受伤。若是在往日,他早就将这只流血的左手洗上数十遍,将伤口遮起,免得看着嫌憎,可今日——他向自己的手看了眼——被匕首划破的皮肉翻绽,鲜血半凝未凝,洇湿了整个掌心。
“什么时候,”他没有回答,只冷冷道,“你敢绕过我,自己指挥‘食月’了。”
曲重生好像怔了一怔,随即才发出一记恍然大悟般的叹息,“原来就为了这个。就为这事——也值你将我叫回来?”
“夏君超什么都不懂,根本无法与你相衡。”三十从阶上慢慢站起来。“你就这么想杀他,不惜坏了规矩。”
“是谁先坏了规矩!”曲重生收拾起先前的戏谑,语气亦变得阴沉起来。“若非你三番五次违令放他生路,我何至于另想办法——我不追究你,你竟敢来反问我?”
“‘违令’?”三十低目看他,“我说得很清楚,我只是以‘食月’帮你,但‘食月’是我的,不是你曲重生的。‘食月’里的一切人与事,都由我决定,没有你插手的余地——我也可以不帮。”
这番话却令曲重生又笑起来。“三十,”他上前两步,抬手拍了拍三十的肩,“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容不得半点变通。都是为了东水盟,怎么做不是做?你是太把你们食月的弟兄,当成是你自己的手脚——要他们都和你一样想法,要整个‘食月’都一个声音,要所有人替你完成你想完成的事,还要做成你想要的模样。——是,你每次都能做得完美无缺,可你要知道,他们是人,不是你的木桩子——只要是活人,就会有自己的想法——就会有‘异心’。你看这次,我与‘十五’一说,他便答应了,根本就没提起过你。没你教他,他一样做得很好。”
“你想说‘十五’要背叛我。”三十的语气波澜不惊,“那你怕是错了。我对他的了解,定比你多。”
“他是不是有心背叛你,我不晓得。”曲重生喟然,“反正人他已经杀了,他一定也觉得——事事都通过你,没这个必要。” 四九七 江下繁花(十六)
他笑得阴冷而沉狠,“你既然自觉这么了解他,那不妨想想——连你如此信任的他,都会这么做,你那二十九个兄弟,还有多少是你以为的那么——听你的话。”一顿,“我可提醒你,你若再这般胡搅蛮缠,说不定哪一天,我就杀了你——我倒想看看,‘食月’到底是不是‘你的’——没有了你的食月,是不是就真不能为我所用。”
“你现在就可以试试。”三十不动声色,“试试到底谁能走出这里。”也一顿,“我也要提醒你,你消失了,我这盟主的身份只怕要假戏真做了——那时候不但‘食月’是我的,东水盟也要归我。”
曲重生顿然呵呵大笑起来,“三十啊三十,我就是欣赏你这份什么都敢说的胆色——好了,我只是说笑,你别往心里去——你受了伤,下午你不必去了,我安排别人替我。”
“没有人会替你。”三十语气依旧保持着生硬,“我已经知会‘食月’所有人,午时之后就撤出你的武林大会。你要不要看看,他们到底是听我的——还是听你的?”
曲重生原本已转身待要离去,闻言又转回来,讶道:“真这么绝情?”
三十不答。
“既然如此,我只能自己来了。”曲重生叹道,“可惜啊可惜,下午还有不少好戏,你却看不着了……”
他走到门口,忽又想起了什么。“对了,还有个事,要‘食月’去办。你既然不想掺和下午的事了,不如早点去。”
“又有人碍了你的眼?”
“有,碍得很。”曲重生笑道,“这趟弄死了夏琛,虽说能吓得住临安那些个胆小鼠辈,可有个人只怕定要来寻我麻烦。”
“你说沈凤鸣?”
曲重生摇摇手,“沈凤鸣没这闲工夫。他事多得很。——似他这等人,你以为真会为夏琛出头?非亲非故啊。”
“是么。”三十握着左手,“那你说的是——拓跋孤?”
“诶,表兄弟算什么亲戚——亲兄弟也未必一条心。拓跋孤这会儿定必要防着夏琰和沈凤鸣寻仇,哪有空替夏琛这等末流小子出头。也就只有一个人——若知道此事,须放不过我——你莫要装傻,你晓得是谁。”
“……那便只有夏铮了。”
“说对了。”曲重生叹着,“这当爹的,就这一个独苗,还死了,啧,他这年纪怕也再生不出一个来了,可不要找我拼命?都说他年关上要回京,也没多少日子了,说不准已在路上。我寻思着,若给他找了来,可比夏琛难对付一百倍。我倒不是怕他,就是想想同他当面便有些头疼,最好——你就让他留在路上,别回来了。”
“你凭什么认为——我这次还肯帮你?”
“你肯帮是最好。你若不肯——十五也已经肯了。”
“你说什么?”
“十五已经答应了我,带着食月的弟兄们,替我去截杀夏铮。”曲重生一字字地道,“你若答应,那你们同去。你若不答应,那他也答应我——除了解决夏铮,大概——还要解决你。”
三十眯起眼睛:“你觉得他能解决得了我?”
“我不知道——我就是想告诉你。”曲重生道,“我就是想看看你的这副表情,这比他解决了你——说不定还好玩。”
他说着,打开了门。外面竟然已开始落雪,风卷雪粒,极寒一下透漫入这座昏暗小楼,令得三十所立之处愈发冰冷。“我还要赶回花市里去,”曲重生随意挥了挥手,“你——就好好想想我说的话,顺便回去瞧瞧你那些兄弟,到底有没有在等你。”
冷风镰刀一般绕着旋儿呼入门内,卷得三十袍发皆动。汗从脊后冰凉而下,那只受伤的手,好像,已冻得毫无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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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守失踪虽已凶多吉少,毕竟死未见尸,故此鲁家庄并未设灵吊唁,倒是夏琛的“尸体”一来,颇增了悲戚气氛。庄里上下多少听闻了夏琛当街遇刺之事,如何又不义愤且恻然,便将他尸身暂停于左堂,因时辰尚短,并不入棺合榫,待人稍少时,沈凤鸣略掀白布,只怕夏琛有甚不测。
偏此时门外又有喧哗,鲁夫人出去应对,堂上只留沈凤鸣、程方愈并少数亲信。沈凤鸣低声道:“他情形不好,再不疗治当真撑不住了。实在不行,我们便不瞒鲁夫人——在她庄子里,怕也瞒不住,只有她知情,方能替我们挡着些麻烦。”
程方愈点头:“我也是此想。”鲁夫人与东水盟有不解之仇,想来应算可靠,况冬日里天寒地冻,要救活一个濒死之人,定须仰仗此地主人。
“我去与鲁夫人说,要她准备些必要物事。”沈凤鸣道。
“等等。”程方愈道,“我去找鲁夫人,你再细看下他伤口。待东西备齐,便要立时着手取出枪头,处理伤口,我这手却是不成了。”
“我……”沈凤鸣犹豫了下。
“怎么?”程方愈看着他的手,“你担心做不到?”
沈凤鸣呼了口气。“没有。就是——你问问鲁夫人,”他取出怀里的特质手套,“她这里会否恰好也有——这样的手套。”
程方愈皱了皱眉,没有多问,点了下头去了。
沈凤鸣将手套戴在右手,再次察看了夏琛创口。枪头整个没入了身体,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丝毫不伤及周围而取出,最好的情形,也便是不伤及要害而已。可他于此,当真并无十足把握。
程方愈少顷回来。“你猜方才外面是谁来闹?”
“是谁?”沈凤鸣回头。
“田琝。”程方愈道,“他听说君超遇刺,尸体送来这里,定要来看。鲁府的人差些拦不住他。”
“他还敢来?”沈凤鸣恨恨,“若不是他——君超何至于此。”
“我猜他现下是回去寻曲重生讨要说法了。”程方愈道,“他虽替太子做事,与东水盟有勾连,不过——同君超兄弟一场,总不是想见到这个结果,定不晓得曲重生当真会将事情做绝。”
沈凤鸣没有回答。田琝在夏家庄时,与青龙教来往不少,程方愈给他说话也是不奇。他只道:“鲁夫人怎么说?”
“在准备了——不过那个手套,她恐是无能为力。”
沈凤鸣“哦”了一声。他对此原不抱什么希望——这等奇物并不常见。
“你要这东西做什么?”程方愈问道。
“怕有万一,我血中之毒,会渗入他伤口。”
这一句话令程方愈大惊失色:“你说什么,你血中之毒?”
“只是万一,应无大碍——若有手套阻隔,我动作上便能少些顾忌,如此而已。”
说话间,鲁夫人备好二人所需,快步走入堂中。她面上露着未能置信之色,近前探看夏琛。
“当真是老天有眼。”鲁夫人道,“少庄主年纪轻轻,我原不敢多言——如今——他若能逃过此劫,也算是叫东水盟的诡计不能得逞。”
“眼下还不好说。”程方愈眉心深蹙,“夫人这里安排得如何?”
“我已将人都遣开了,晚些我只遣两个信得过的,过来守在院里,外面的事情你们就放心。”
程方愈犹豫了下,“好,多谢鲁夫人。”
他原待问鲁夫人可有交好可信的外伤大夫,可转念一想,再是交好,终究是外人,况再辗转来去,当真是来不及了,不如便交给沈凤鸣。
“我就在外面,若有需要,与我说便是。”鲁夫人道。
“夫人可否派些人去寻下万前辈,”沈凤鸣道,“他这许久没消息,我有点担心。”
鲁夫人点了点头,退去了堂外。
左堂很暗。阴沉的微光下,夏琛的面色已透出了血行将尽的青白。似乎也知多问无益,程方愈只默默取出备下的清水、净布、创药、烧酒等诸物,与沈凤鸣一一铺陈开。“动手吧。”一切停当,他取过烛火,放在近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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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步一步走到“食月”的落足之地,雪在这里形成了一层薄如蝉翼的轻覆,看起来有点不真实。
这个地方,叫作“栖雪堰”。理应是一年中最美的光景,此时却只叫他觉刺目而晕眩。
他走入堰下。外人若非特意走进,很难发现此地还藏着一个村落。村口有人闻声回头,喜道:“哥回来了。”从称呼到表情,一切都与往日没有半点不同。
大概,不同的只是他的心境。
“人都在么?”三十面无表情地往里走,尽力接上这样的平静——好像他只是随口一问,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期待。
“都回来了。”回答也很寻常,真似今日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
三十却有点意外。都回来了?他不由驻足。他看见他食月的弟兄们正闻讯从各处屋舍露出头来,就连方才还在花市的十二和廿五都不例外。“哥,突然把我们都叫回来,是有要紧事?”廿五问着。
他觉得胸口有点堵。他说不出是为什么。“都过来——到堂上。有事要说。”他若无其事地径往前走。栖雪堰尽头那间屋堂是“食月”议事之所,近日里为了这江南武林之会没少聚集,三十既如此说,众人自是应了。
“哥,你没事吧?”廿五却看得仔细。三十的面色不是太好,仿佛被什么抽尽了气力般疲惫不堪,他稍许靠近,压低声音,“我在花楼上,见你和沈凤鸣在街上动了手,他是不是……”
“十五呢?”三十却只故作漫不经心转头问起。
廿五话被截断,只得回头喊了一声:“十五,哥找你。”
人群里有人“哦”了一声——十五不知何时也已在去往堂上的行伍里。“我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