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全文阅读 第52分节

四九八 江下繁花(十七)

    三十稍稍停了一停,看了看他。距离方才的刺杀已然过去了一个时辰,显然万夕阳那些人的追迹并没有给十五造成太大的麻烦,他非但甩脱了对手全身而退,甚至有余暇换过了衣裳,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除了,他的表情看起来有点底气不足,像藏不住忐忑般,将异样都写在脸上。

    三十嗯了一声。“回来就好。”

    “哥……”十五似乎想说什么,望望左右,却又把话咽了。少顷已入屋堂,三十却没有停步的意思。“你跟我进来。”他向十五抛下一句。“你们,在这等会儿。”

    众人面面相觑。屋堂往里再没有别的,只有食月的一间密室。三十此时单独将十五叫进去——这样的事,从未发生过。

    十五跟在他身后穿过厅堂,转了两转,确定已再无旁人,他才又开口:“哥,你听我解释……”刺杀夏琛之事乃在当街,他当然不必指望三十对此还毫不知情。可三十没有理会。他走得很快,始终只与他一个背影,仿佛——他并不需要任何解释。

    “哥……”十五还是试图在到达密室之前把话说完,可三十却打断他:“你来过密室没有?”

    十五只好摇头。“没有。”

    “那你该学学怎么进去。”

    三十说话间,伸了右手,一一转动室内木架机关。十五面色微白,显然有些紧张:“为什么带我来密室?”

    三十没回答,扣弦尽解,密门已开。“把那灯点一点。”他指了指桌上。十五无计,依言走进去,将唯一的一盏油灯点起。

    密室很狭小,空空荡荡的,一眼望去,没有任何值得密藏的好东西,只有一本册子放在灯旁,随意得好像被灯油污了也没什么要紧。与黑竹一样,食月最大的秘密也是一本册子。可食月的册子上没有关于任务的任何记载——食月不做生意,不需要记录,相反,他们更希望所做的事情没有留下一点痕迹,连纸面上都没有。

    所以食月当然也不需要执录这么复杂的角色。这本册子只由食月之长一个人书写,上面只有一种内容——继任者的代号。

    食月的每一名继承者,都由上一任食月之长指定。他在上任第一天,就要写下继任者的代号——哪怕他还什么都不了解。在卸任之前,他可以随时改变主意,在书纸上任意涂改,而到他离开这个位置的那天,食月的其他人才会进入这个密室,从这一本不起眼的册子上见证他们的新领袖。

    十五没见过这本册子,可这不表示他不知道它是作什么用的。他转头看三十。“哥,这个……”

    “你打开看看。”

    “这还不是打开的时候吧。”十五显然很懂得规矩,“再说也不能由我一个人打开。”

    “我说可以就可以。”三十道,“你打开。”

    十五略含犹豫地伸手翻开书页。他在这个瞬间忽然意识到些什么——他蓦地抬头。“哥,你怎么了?”

    眼前的三十,身形仿佛在微微颤抖,好像——已屈服于这冬天的寒冷。可冷汗还是从他额上流下,仿佛巨大的痛苦正在他身体里奔腾。十五丢下册子,“哥?”他走近来,忽看见他的左手——那只流血未止的左手,不知何时已布满了漆黑的筋络。

    “你中毒了?怎么回事?”他抓向三十的手,横地里三十右手却已将他手腕牢牢捏住:“别碰。”可便是这一捏,仿佛——所有坚持至此的气力已完全耗尽,三十的身体往下沉去,而那层末路的深灰,也只要一瞬就侵上了他的面容。

    十五绝非束手无策之辈,一个气力已失的三十如何又拦得了他,他反手挣出,一手接住三十下坠的躯体,一手半分不犹豫地撕开他左袖——果然,那诡黑之色正急速向上冲涌。手心剧毒伤口固不可触碰,可他还不至于怯畏到退避三舍,当下里重手封住三十肩上血行,将衣袖牢牢扎捆住他上臂。“初九,初九定有办法。”他毫不停留,负起三十便向前面屋堂走。

    “十五……”三十打着颤,似是因为冷,似是因为痛,“你看到了吧……”

    “你到底要做什么,我们有什么事解决不了的!”十五绷不住吼出声来。他知道三十指的是什么——就在方才翻开那书册的一瞥之间,他已经看到了被三十写下的那个代号——可他现在不想回答。

    三十在他肩上喘着气,“你现在可以把你看见的……告诉他们了。”

    “我一个字也没看见。”十五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他咬着唇,愈走愈急。直觉告诉他,三十这次身中之毒剧烈,即便是“食月”最擅用毒的初九,或也未必能够应对。他看见雪从前堂与密室间狭窄的对瓦缝隙间漏进来,一地零星的冰冷。可最冷莫过于那滴血如墨的手,垂落在他的胸前,凉意渗透重衣。

    ------------------

    “不行,失血太多了。”沈凤鸣额上有汗。狰狞的枪头已被取出放在一旁,可——赤红染透了净白的绢布,杯水车薪的创药根本无法止住从夏琛胸口喷涌而出的鲜血,那种失而复得,复又将再失的绝望令他几欲发狂,可他还不能放弃。

    “君超,君超。”程方愈一面帮他按着伤口,一面焦急轻唤。曾因剧痛微微醒转的少年,此时又昏睡而去,如一粒向死亡深潭沉入的石子,快得看不见影踪。

    南窗忽然开了一个大口子。冷风一下窜入本就已冰冷至极的左堂,呼啦带进一泼霰雪。程方愈猛回头看——与风雪同时旋入窗内的,还有一团灰蒙蒙的影。“什么人!”他下意识嗖然立起,挡于沈凤鸣与夏琛身前——外面理应守得有鲁家庄的人,可却不曾发出半点声息,程方愈知道,这定必不是易与之辈。此时沈凤鸣处理伤口的手尚不能离开——他深知倘叫人看见了,夏琛未死之事定必要瞒不过,故此无论如何,也要以这单手替他们拦上一拦。

    近处的烛与远处的天将突入屋内的形影交投成一片模糊。“沈凤鸣?”来人却无视程方愈之阻拦,大步而前,直呼沈凤鸣之名。一线榻边的烛光映至这人灰蒙的颜面,程方愈陡然看清他容貌,怒声惊呼:“是你!”

    来不及多言,他右手迎面击向灰影。“就是此人!”他出手间向沈凤鸣喝道,“就是他,刺客!”

    两个字已昭明了来人身份——突然闯入的男子正是方才当街行刺夏琛的十五。十五不接他来招,侧身而避:“沈凤鸣!我不是来动手,把我哥的解药给我!”

    沈凤鸣还不能丢下了夏琛,手下加快了包扎。他已瞥见来人的背上负了一个人,头垂在他的肩——他一时竟辨认不出三十的形貌,只见那条手臂——那条裸露于严冬的、乌气满布的手臂,昭示着他早已毒发,或许——根本就没救了。

    这等毒征何其眼熟,除幽冥蛉无他。他有一刹的不解。他自问不曾对三十用毒。不过——瞧见自己手套,他顿然省悟。与三十动手时乃是极怒,心神那片刻可谓失控,不自觉之下内力猛溢,剧毒之息或就在那时溢没兵刃,自三十手心伤口侵入他体内。夏琛血涌稍止,他才有余暇起身。“来要解药?”他满心冷憎,见三十此状竟只觉快意,剥落手套闪入战阵,“我正怕他死不了——你也别走,把命留下罢!”

    程方愈见他插手,悄然退下,替了沈凤鸣守于夏琛身侧。少年依然处于极深的昏迷之中,胸口新上的包扎仍在一点一点地渗出颜色。原本就已不知能否过了这一关,而这凶手竟堂而皇之再度前来,无论沈凤鸣能不能拿下此人当场报仇,再经这番拖延,夏琛的情形,只会愈发恶化。

    十五见沈凤鸣来势不善,退避间急道:“夏琛这事我动的手,我哥半点不知情——你先救他,容后我与你个解释!”

    沈凤鸣根本不答。夏琛伤危,他心中疚甚,忽仇人重新送上门来,他如何还肯放过,至于十五这番话,他自是一个字都不信,非但不曾停手,左袖匕首亦已滑出,双匕愈发幻幻如“群星”,疾袭十五面门。

    十五不得已:“他不是还没死吗!”背上负了一人,身法到底是用不到极,他知晓再下去必难应对,余光瞥到那面夏琛伤势,咬了咬牙:“我保他不死,你给我哥解药,行不行!”

    沈凤鸣“彻骨”刃尖几乎已触到了十五眼眶,后者于这一险招交换间未退未避实所叫人诧异,以至于沈凤鸣闻听此言到底是顿了一顿。“怎么保?”他盯着十五的眼睛,只吐出三个字,仿佛——他只给对手三个字的思考时间。

    “我有擅外伤的兄弟。”

    “也在这?”沈凤鸣还是只有三个字。夏琛危在旦夕,纵然世间有再多精擅疗治外伤的医中圣手,他却已经不起等待。

    “在这。”十五这次的答复比他更短。

    这两个字令程方愈陡然警醒,倏然快步至窗前,向外察看。沈凤鸣亦知此言意味着什么。食月的手段他领教过,倘若来的人多——自己与程方愈——哪怕压上整个鲁家庄——都未必讨得了好。

    “我们不是第一次谈条件了。我不想威胁你。”十五仿佛看穿了他所想。“但我哥若死了,鲁家庄今日一个都别想走。”

    沈凤鸣看着他的眼睛。的确。他不是第一次看见这双眼睛。他认得他。一年多以前那个月食的夜晚,他捉下突然发病的三十试图突围时,也是面前这个人先站出来,对他喊话。三十曾说当日喊话的那些人都不在食月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他确确不是威胁的语气,可他又确确,是在威胁。他想起程方愈与鲁夫人言辞之中他刺杀夏琛的风行雷厉。他也想起那个月食的夜他弃下兵刃的石火电光。他几乎一瞬就作了决定。

    “好。”沈凤鸣收下匕首,“你保夏琛无事,我让你哥活。”

四九九 江下繁花(十八)

    三十从未想过,他还能再次睁开眼睛。

    他愣怔了片刻。陌生的昏暗让他一时不知身处何等幻境,还是一些压低的说话声将他拉回这个真实的、还未完结的寒冷冬日。

    那分明是十五的声音。

    “你再想想办法?”十五显然有些彷徨无计。他猜——他是与初九说话。外人面前,他不会如此。

    “他中毒这么久,能保住这条命已是难得。”竟是沈凤鸣的声音,“若运气好——假以时日,上臂还有希望活动,但这只手——恕我直言,已是废了。”

    沉寂。十五一时没有出声。

    三十试着动了动。果然,整条左臂都毫无知觉。是吗。他心中竟不觉苦痛,唯有自嘲。

    他料得到会有这样的结果——可他本以为不必再面对。他在去找曲重生的路上极力将毒性封压于手掌之中——所谓“极力”,是用上了全部的内力,一分后路都不曾留下。这等强压的后果,是终于毒发之时便极猛烈。他没有想过十五竟会带自己寻到沈凤鸣——十五定是意识到了毒性之殊,封住了他手臂血流,才与他争得了解毒之机,可如此一来,他左臂自肩以下必然是已坏死——沈凤鸣说得没错,中毒这么久,能留下命早是难得,如何还能指望保住这条手臂?

    沉寂之中忽然传来什么东西摔落的声音。他听见沈凤鸣随即冷嗤:“你摔什么东西?我应允你让他活,他死不了。倒是你们——君超到现在还没醒,我怎么相信他会没事?”

    十五不语,仿佛没有听见。

    “我问你话!”沈凤鸣显然不耐。

    “他……也一样。”十五好像有点失神,“耽搁太久了……失血也太多。不过他这么年轻,应该……不会有性命之忧……”

    “‘应该’?你方才明明说……”

    “你也不必冲我发火。”十五听上去并不想争吵,“你明知……我们也尽力了,就像——我知晓,你也尽力了。”

    沈凤鸣默然,隔了许久,他方道:“你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你说三十对刺杀半点不知情——你最好是能自圆其说。”

    “先等哥醒再说吧。”十五语气低落。

    “好容你先想想这事该怎么圆?”沈凤鸣冷笑。

    十五却也没反驳,仿佛他对沈凤鸣这般挑衅并不在意。不过沈凤鸣如此态度,他沉默了一会儿,亦只能开口。

    “东水盟要我们杀夏琛,这事好几天前哥就知会我们了。也不光是夏琛——不止他一个。”

    “那你又说三十不知情?”

    “当时哥给我们细细谋划,人也一一安排了,但是夏琛——他说他亲自来,我们就没管。后来其他人都按计划完成了,夏琛却还没动,我们问过一句,哥说——在等时机。我们也就没多嘴了。今天我们好几个人都在花市上,我也在。午间你们走掉之后,曲重生突然找到我,说情况有变,要我立时追出去对夏琛动手。”

    “你想说今日是曲重生命令你杀夏琛——而你没问过三十的意思,就一个人赶来动手了。”沈凤鸣似乎并不十分相信。“你们既然这么精于谋划,三十等了这么久的‘时机’,你又怎可能偏偏于此事——这般随意?”

    十五没有分辩:“以往这等变化也不是没有,但确实——曲重生必是只能与哥说,哥再亲口叮嘱我,就算这次因这武林大会同他照过了朝面,也是哥与我们下令,不曾似这般与他打过交道。我当时问怎么是他来寻我,他说因为我哥另有要事脱不开身,可夏琛眼看要离开建康,再不动手便来不及,只能托他。我那时在花市已兜了一圈,是没见着哥——我不知他来找你了。我想他今日在大会上身份要紧,一时也换不出来,确实不好走开。那个情形之下,我实无理由拒绝曲重生。一来我知道哥带着我们,本就一直替他做事,二来杀夏琛是早就在计划之中的,并不算凭空出现的新任务,哥只说等时机,从没说这事不干了,况这事除了我,旁人只怕独力也做不了,既然曲重生找到了我,总应是哥交待他的,三来——也不怕告诉你,花市里头,你们几个座位那附近安排的花架隔断,原本就设有‘繁花阵’的机关以备变数,夏琛既逆了东水盟的意,若不走,原也是要死。换作任何人,都不会觉得曲重生这命令有任何不对。”

    “若要这么说——那确实没什么不对。”沈凤鸣冷笑,“你这话丝毫无法证明你哥对此不知情——曲重生也许真没骗你——这说不定真是你哥的意思。”

    十五苦笑,“直到我得手之前,我确实以为这就是哥的意思。”

    “也就是你后来发现不是?”

    “我在夏琛的外袍上,看见哥留下过记号。”十五道,“哥在他前襟上留了我们食月一个特殊的标记——意思相当于——‘这人不碰’。以前情况有变又来不及提前知会时,哥用过这个记号。我当时才觉得不对,可——我看到得太晚了。我已经出手了。你也是做这个行当的,该晓得,我们这种人,讲究一招致命,出手很重。杀招已经出去,根本收不回来。若不是出来个程方愈挡了一挡,我都来不及偏开要害。就算这样,我也知道那一枪的分量——那杆枪,原本是要带走的,我怕拔出来,人当时就死了,所以只能留在那里。”

    “你说三十用记号……”沈凤鸣道,“左右现在君超衣衫都浸透了血,什么也看不出来——你不如再想想别的办法说服我。”

    十五哑然语塞,良久,方道:“那我没别的办法。事实便是如此。”忽又道:“你也不想想,若非如我所说,夏琛怎么还能有命——我不惜当街出手却又留他活命,是为了白白惹麻烦不成?”

    沈凤鸣似乎真想了一想,方道:“我姑且认为你说的是真话——可三十于此事上如此犹豫不决,未免也太不像他吧?如果不想你们动君超,他有大把时间可以明说,何必弄得如此——我虽然与他不算深识,不过以你们食月历来行事所见,这绝不应是他的为人。”

    “所以我想等哥醒。”十五道,“我也想问他——为什么要这样。”

    他的声音忽然有些哑了:“可我也不知还应不应问——我哥他……他从来最忍不得半点瑕玷,他若醒来发现自己废了一条手臂,我不知……我不知他会怎样……”

    大概是他的表情太过叫人不忍,沈凤鸣一时没有再出声追问。一直不曾吭声的程方愈,此时终觅空道:“你还打算赶回临安么?”

    听到此时的三十陡意识到,这个冷嗖嗖的地方竟不止十五与沈凤鸣。大约是身体的无力令得感官尽数已钝,他甚至无力为此感到无力。程方愈这个问题似乎令得沈凤鸣为难非常,后者并未立时回答,只反问:“你准备走了?”

    程方愈不紧不慢道:“你如是担心君黎,就先赶回去,我留下照看君超。”

    “不是急着要回去看看青龙谷是何情形了?”沈凤鸣的口气听起来有点意外,又有点嘲讽。

    “谷中不论是何情形,我纵然赶回去,又能如何。”程方愈苦笑着,“倒是你,早一刻回去,或便能早一刻帮上君黎的忙。他那里——应该确实需要你。”

    沈凤鸣没有说话。三十不知道,此刻的他在思考些什么。他并不知道沈凤鸣与夏琛、沈凤鸣与夏琰究竟何者交情更深——他不知他对他们的生死到底作何感想。只是他恍惚之中记起在食肆中将夏琰未死的消息告诉他时,从他眼中见到过一线遮掩不住的光亮——与他原本以为的,并不尽相同。

    他觉得,沈凤鸣理应会选择赶回临安。

    堂外此时清晰传来一串急促快步之声。沈凤鸣骤然起身:“你去棺后面。”轻微的衣袂翻动声——是十五闪身过来。

    三十再次迟缓地意识到——自己此际正是躺在沈凤鸣口中的‘棺’里。这具棺当然是为夏琛准备的——但现在夏琛还未入棺,自己——或许是不想被人看见之故——却藏身其中。棺身很宽很高,没有棺盖也足以遮住三四个人的身形——十五一掠而至,矮身避于棺后,他于这一闪间瞥见十五的衣袂,鼻中忽有些发酸。

    “十五。”他低声叫他。

    十五吃了一惊,“哥?”他忍不住探了头起来,面上藏不住喜色,“你醒了?”

    那面沈凤鸣大约是不想让人进来发现端倪,与程方愈两个都走去外面——外面是鲁夫人匆忙而来,似乎有要事,语声与脚步一样急促,不过十五此际便尽只关心了三十:“哥你放心,毒都解了,只消休息些时日……”

    “我没事。”三十淡淡打断他,“这是哪?”

    语气冰冷如前,十五面上笑意微失。“鲁家庄。那个鲁守的庄子。”他声音转低,“沈凤鸣他们暂时在这里落脚,想要装着夏琛真死了……”

    “你出息了。”三十按捺着毒性将退未退的难受,“敢一个人来找他。”

    “不是一个人。都来了。”十五隐隐约约觉得他说这句话时,脸色没那么难看,不免又显出雀跃之意,“我刚刚才让他们先走的——沈凤鸣若不给你解毒,我们定也不……”

    “十五,”三十只道,“往后不要为了我如此。我上次就教过你了。”

    十五欲言又止,“……你现在能走吗?要不我们回去再说?”

    “……”三十没有说话。他试着起身——尽量不用到那条无力的手臂。身体有点出乎他的意料——除了无法卸去的无力,除了脊上似有痛楚,竟没有太大的不适,还能由自己掌控。

    他不知自己此前昏躺了多久。此时窗外大雪稍停,天色暗沉,料少说有了酉时——那下半天的武林大会,也不知是怎生光景了。两人将将到了南窗,门忽然一开,沈凤鸣回了堂中。“想走?”他倏然已掠至窗前,面上带着种先前没有的冷青寒意,伸手抓向十五。十五随手应对——三十已醒,他并没有方才那许多顾忌——可沈凤鸣的手在半空似乎改变了主意,陡然一沉,抓向三十那条并无知觉的手臂。

    十五微微一惊,“你……”变招要拦却晚了一步。三十剧毒初退,体力未复,这条手臂又动弹不得,自是吃沈凤鸣抓住了,一把扯紧。

    “沈凤鸣,该说的我都说清楚了,”十五忍不住道。“你还想怎么样?”

    “万夕阳找到了。”沈凤鸣面色阴沉,“是你下的手吧?”

五〇〇 月之暗面

    “他怎么了?”十五有一刹那的诧异,随即道:“我不是说过——我没跟他动手。”

    “方才是不知他的下落,但现在,鲁家庄已经找到他的尸体——就在一路追你去的巷里。”

    “死了?”十五面色稍变。“不可能吧,我只是……”

    “你只是?”

    “我只是……不想被他缠上,用了两个蒺藜——也就拖他几步,这事赖不到我头上。”

    “呵,他既是去追你的——若不是你,又还有谁?”沈凤鸣冷笑,“就算我信你对君超当真是收了手,可万夕阳身上,总没有你哥留给你的记号——你们食月从来狠辣,你为了能走脱,当然就会下杀手。”

    十五面露不快:“是,我是想下杀手,可也要看对手是谁——‘半杯酒’万夕阳,我那么容易拿了?他怎么死的,尸体你看了吗,就来与我兴师问罪?”

    “就因为没看——所以你们更不能走。”沈凤鸣道,“尸体很快就会送来鲁家庄,到时候自然能见出端倪。”

    “万夕阳——追不上十五。”三十出声,“但若真当面动手,他不输十五。有这两条,我想杀他的应该另有其人。”

    “好啊。”沈凤鸣道,“既然你说话了——不如你来回答我。就算真是‘另有其人’——万夕阳是江下盟的老人,亦是曲重生眼中钉——你‘食月’一直在为东水盟铲除异己——即使不是十五动的手,你难道就不该给个交代了?”

    “我只能说,我不曾下令食月如此行动。”三十语趋冷静,“不过曲重生既然会越过我找十五,也不能肯定他就不会越过我找别人。我留下来,一会儿尸体来了,我看一看。如果是‘食月’做的,我认得出。”

    “哥……”十五看他,“你都……你都听见了……”

    他指的自然是适才他对沈凤鸣提及曲重生如何亲来寻他。不过三十没有看他。“你先让十五走。太多人留在这里,于你们也无益。”他向沈凤鸣道。

    “他可以走。只要你留下。”

    “这不成!”十五反对。

    这边一时僵持,那面门口传来“咿呀”一声,似乎是程方愈回来。三人皆是警觉之人,立时噤声,但见那门微开一线,却没了动静。

    沈凤鸣不觉与两人交换了眼色。鲁夫人将多数家丁都调开了此地,留的少数亲信因万夕阳之事,也被叫去了前面等着,故此这左堂附近此时确实无人看守。可门外之人——若真有人——的敛息本事似乎了得,此时三人凝神去听,才听到些微呼吸之声。

    ——应当不是程方愈。

    ——那会是谁?

    十五无声滑向门边,脚下虽是极快,仍有余裕随手抄过了沈凤鸣早前给夏琛取出枪头之时留在桌上的匕首。门外之人似乎并未听得声息,料屋中大概无人,大胆将门更推开一些,探进半个身子来。

    ——他也就将将探进这半个身子,十五早就守在一旁,伸手只一带,捏住那人后颈一把扯进,另一手起匕落,劈向来人后颈。

    “食月”行事从不喜留下后患,故此十五并不容情——这般行径当然不是鲁家庄的人——此前已是疏忽了,他是谁,来了多久,是否听到了些什么——这些答案都不重要,只消有一丝可能叫他知道了不该知道之事,这个活口必不能留。

    来人自是猝不及防,“唔”了一声,颈后冰凉,锋刃已到。可便是这“唔”的一声令得沈凤鸣眼皮一跳,脱口道:“慢着!”倒不为别的,只为这一声分明——是个女子。

    他从来忍不得对女子狠辣出手。

    十五将人拖进,自然也意识到了——手里那个脖颈娇嫩柔细,青丝软软交错垂落——是个女子——确切来说,是个少女。这倒也出乎他的意料,故此就着沈凤鸣那声喊,他将手一松,容少女直起了身——唯一绺被刀锋削断的长发从她肩头滑落下来。

    少女或许还不知自己适才经历的是何等凶险的生死霎目,惊魂甫定之后立时绷紧了身体,待要反击,可眼前光闪——还未怎动便见那匕首依然逼在自己颈项,只不过从颈后换到了喉前。她身形立时已滞,抬头看去——微光之下的十五只有一个影——即使能看清,于她而言,这也不过是个陌生的面孔。

    但少女于在场几人可不陌生。“卫姑娘?”沈凤鸣讶异,“你来做什么?”

    说话间他和三十已默契非常地分头检查了窗边和门外,确定这位卫家四小姐暂无同党,竟是独自前来的。卫楹依然是一袭花市时所见的明黄,可——松软的袖口被扎起,微长的衣摆已掖在腰间,这个方才安平静好的都城闺秀,此时看起来却与真正的江湖儿女无异。她的身体仿佛是因紧张微微颤抖,可身形——本应柔软的身形却也因这份同样的紧张绷如弓弦——她挺得那么直,那表情那么硬,哪怕潮发散乱,微惶难掩,都并不曾令人联想到“狼狈”二字。

    ——谁可用“狼狈”来形容这样一个少女呢?即便是从来心无多念的十五,也忍不住将她多打量了下。上午在花市,他作伶人打扮巡行,大多数时间就在无双卫那一行人的位置附近,当然见过卫楹,可那时——这个少女好像并没有引了他多少注意。而现在——容貌分明没有半分变化,她的形容举止却好像已不是那时那个人,以至于他竟有那么一瞬稍稍走神。

    “我听说夏二公子被刺……”卫楹声音紧涩,转头去答沈凤鸣——那似乎是她唯一还认得姓名的人物。可便在这转头间,她看见了那面烛火边,仰卧不动的那个少年。虽然——从她这里看不到任何他的呼吸起伏,可与风闻不同,他的身体并没有覆在白布之下,甚至在他身周还有一些疗治过外伤的痕迹。她的话立刻顿住了,面上终于有了一些遮挡不住的、异样的色泽。那双——或许已经涌过绝望之泪的眼睛,此时仿佛因了万千无法说出的、不敢说出的猜测,而再次波动起来。她止不住迈了一步,仿佛想过去看个究竟,可咽喉的匕首阻挡了她的动作——利刃冷静横在原处,一分恻隐也不曾显露。

    此时的十五目光已瞥向暗影里的三十。若以食月的行事,这等情境放人活着出去的可能几乎没有——只消三十点一点头,再是娇美可爱的少女——无论是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哪怕只是迷了路走错了地方——也只能殒了身,断了命。

    卫楹显然从冰冷匕首的静止与他眼色交换的隐秘里嗅到了巨大的危险。她不及多想,就在十五目光暂离自己这稍纵即逝的间隙忽然双手齐出,用力扭向他手腕,试将那利刃夺下。几乎同时,她以整个身体之力猛然撞向十五——应该没有人能在猝不及防之下不被撞出一条可夺之而逃的生路——哪怕她只是个女子。她只需要他一刹那的分心,能令她脱离开眼下的险境就足够。

    可她不知道她面对的是什么样人——不知道这只握匕首的手,便是曾握了长枪“渡江”当街直贯杀人的手。卫楹只觉双手明明已扭住了他的腕,可不论如何用力,似乎都并未真正使上力。她已知不好,可来不及了——撞向他原是为了趁他后退摆脱他,可此时却如同流陨撞向地面——如弱羊投入虎饲。

    她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可十五只一反手便拿住她双腕,轻易将她反剪,而她竟无丝毫还手之力。匕首依然在——在她的颈边——只是再换过了一侧。

    卫楹吃痛,失声喊:“我没别的意思,我不是要害他,我只想……只想过来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她已知逃不脱,可脸上还是闪着巨大的期冀,“他是不是……是不是……没有死?”

    只惜这期冀却令她的生望越发消退。十五“啧”了一声:“你要没发现,说不定还能活。”

    一丝惧意掠过卫楹眉梢。她慌忙摇头:“我不说,我跟谁都不会说的,我……我帮你们。”

    她强自镇静,目光搜到了暗影里的三十,努力看定他——虽然他在三个人之中距离她最远,虽然那是个她根本不认得,甚至根本看不清的面孔,她还是觉出身边这个人似乎受他指令,她相信自己的性命是握在他手中。不过三十并没有说话,反倒是沈凤鸣走上前来。“我说,”他伸手便抄十五手里的匕首,“一个小姑娘,用不着这样。”

    十五手腕让了一让,匕首扬起,另一手依然反剪住卫楹。“你不会想放她走?这都是为你们……”

    “你由得他。”三十沉声开口,“反正夏琛的死活——是他的事。”

    十五有点意外,“这怎么……”

    “你哥都发话了,你还想怎么样。”沈凤鸣趁这间隙劈手夺过短匕,将卫楹轻轻一拉,把她双臂从无可奈何的十五手中挣脱出来。“卫姑娘,既然你知道了,你须得说到做到——在我们回到临安之前,绝不可与任何人说起。”

    卫楹连连点头,甫得自由,脚下却是向夏琛那面走去。十五忍不住,强压着声音:“她可是无双卫的人,你信她不会说?”见沈凤鸣并不理睬,他愈发哼哼了一声:“当初在黑竹就听说凤鸣怜香惜玉,名不虚……”

    他话未说完,忽怔怔然住了口,只因他看见沈凤鸣跟了上去,倏然出掌,那手刀重重击在将将看清夏琛颜面的卫楹后颈,后者甚至来不及发出声喊,身体立时委顿下去。

五〇一 月之暗面(二)

    “我倒是想。”沈凤鸣伸手接住了卫楹,“可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认为我会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赌上君超的性命?”

    十五瞠然未语之际,还是暗影里的三十嗤笑了一声。“你是怕这姑娘听到的越多,就越活不成。”

    沈凤鸣没有否认。于卫楹来说,失去知觉未必不是最安全的留在这里的方式——尤其是在反复无常的“食月”面前。

    “我只说不用对一个小姑娘下杀手,没说放她走。”他看了十五一眼。“你用不着大惊小怪。”

    十五却盯着他的手——那个少女正无力仰在他双臂之间。“你打算怎么处置她?你要留她——这里可没她的容身之所。”

    沈凤鸣不答,将卫楹抱至后面,放落棺中。这当已是他的回答了。他随即起身,“劳你的驾。”他又走到夏琛边上,“帮我抬一抬。”

    “抬——他?”十五疑惑,“他好不容易止住血,现在最好不要动。”

    “所以找你帮忙。”沈凤鸣道,“你手上稳。”

    十五也不知这是句褒扬还是胁迫,瞥了一眼三十,见他并无阻拦之意,喟然:“弄到哪去?”

    沈凤鸣向棺木那边抬了抬下颌。十五转头看了看。卫楹被他放在棺中一侧,另一半看来是要留给夏琛。棺内很宽,两个少年人都身窄,并排躺下绰绰有余,不过十五还是皱了皱眉:“你把他们两个放一起?”

    “你有更好的办法?”沈凤鸣反问。“卫楹既是一个人跑出来,卫家上下定满城找她——我们借鲁家庄停灵,这事不是秘密,卫家迟早找到这来。”

    “卫家怎么知道她不见了就是来……”十五说到一半,忽然顿住,“……这姑娘对夏琛有意思?”

    “你才看出来?”沈凤鸣冷冷道。“还不快点。”

    十五不大情愿地与他将夏琛平平抬起,口中嘟哝着,“难怪她又想跑又不想跑的……”

    他见沈凤鸣好像没有搭话的意思,只能歇了口。两人小心翼翼,绕到棺旁将夏琛身体放落,十五止不得又向卫楹瞧一眼,“看不出来啊——冒这个险,就为了那么个不起眼的小子?明知他都‘死’了。”

    冷不防沈凤鸣伸手抓他衣襟,“你最好希望君超没事,否则旧账新账一起算,休想我能放过了你。”

    十五待反驳,可——于夏琛之事,他没有反驳的立场,只能一挣挣开,“你用不着威胁我,要找我算账的人多了——我活得好好的。”

    沈凤鸣没再与他争执,只将匕首丢过来,“凿两个气孔!”

    十五下意识接在手里,着实有点恼火他如此命令,可却似乎又不知——该要如何拒绝。保夏琛无事是他应允沈凤鸣的——三十已经醒来,于是夏琛醒来之前的一切,都应是他欠下的诺。

    “我来吧。”三十走近来。“十五还是不要久留,早点离开此地。”

    沈凤鸣口气冷硬:“你手臂还未恢复。”

    三十却伸右手抚了一抚棺木。紫楠木算不得很硬,也不算松软,用来制棺是再好不过的选择。他将手于棺壁寻一处隐蔽所在,沈凤鸣只见他指上用力,那完好木壁忽发出轻软哑响,竟是叫他赤手钻出一个孔洞来。

    “你……”他忽仿佛想到什么,“你和马斯是同门?”

    ——他还记得马斯那手狠毒的爪功,指上之力绝非寻常,与眼前所见恍有相似。三十始终不肯明言他与马斯有什么样交情,不过今日看来,他有意用这指法,似乎对此有所松动。

    三十没有看他,“‘食月’受训都差不多,谈不上什么同门不同门。只不过恰好,我与他都在指法上擅长些。”

    “也就是说——马斯的确是‘食月’出身?”

    “他只是受训,并不曾入选‘食月’。”三十道,“我们同年入训,我那时叫他一声‘师兄’。”

    “看起来他不如你。”沈凤鸣试探着,“不然最后怎么是你这个‘师弟’进了‘食月’,他却没有?”

    三十却没有再说话了。剧毒方解,神气尚虚,动用指劲还是令他有几分吃力。十五见得,道:“哥还是歇下。”他似乎觉得匕首并不趁手,弃在一旁,自取出铁钉等物待要凿动,三十却稍稍提了声音:“我叫你出去,没听见么!”

    十五愣了一下:“哥……?”

    三十没有再多说,这样的沉默似乎令人愈发无法回驳。十五无计,只得道:“那我——那我也不走远,你不出来,我哪也不去。”又忍不住瞪了眼沈凤鸣,仿佛要将那句绝非威胁的威胁重新掷到他的身前。

    他到底是旋身从南窗离去了,如他来时一样如一团雾影。沈凤鸣回过头,看着三十。“你想保护他——你怕他真是凶手?”

    三十摇头:“他不是。”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沈凤鸣道,“你既不在场,也无有证据。”

    “十五有个短处。”三十看他,“他做不到若无其事地说谎——他藏不住。如果是他,方才他说话时定有不同。”

    “是么。”沈凤鸣取过匕首,自于棺侧凿动,“我还以为——你们‘食月’个个都堪比戏子伶人,我可分不清哪副面孔是真,哪副面孔是假。”

    “一会儿若见尸首,便有分晓。”三十没有多辩。他虽力有未满,但指法不弱,那棺木甚厚却也未曾吃住他指上气劲,叫他注出两枚圆孔来。

    “你不担心他们起疑?”他忽又道,“就算你合了棺,卫家找不到人总不肯罢休,定消追问——你既还不走,为何这么快将夏琛封入棺中。”

    沈凤鸣藏过匕首,将棺盖推拢至只留一道窄缝:“随他起疑——反正以卫矗身份,我封了棺他便不能强要开棺,如此就足够。”

    三十自那最后的隙间注视着棺中两张年轻的面孔。被毒性过度消耗的身体令得他还是决定坐下,以尽可能留存可能会用到的体力。

    “最好是在他们找过来之前就走。”他说道,“夏家庄的人,留在这里本就足堪惹议。如果想让人相信夏琛真死了,你若不是立时送他尸体回临安,就该去找曲重生报仇,可两件事你都没有做。即使‘无双卫’不能将你怎样——也不要小看了曲重生。”

    沈凤鸣不语。他如何又不盼着尽快启程,可——夏琛伤势太重,经不起路途动荡,若是假作尸体,搬动之人必越发不加小心,他如何能冒这个险?倘途中有了醒转,伤势要整理不说,总有水米之需,避人耳目说来容易,又如何能保一路天衣无缝?

    “最少总要等到万夕阳之事水落石出。”沈凤鸣回身整理起堂中痕迹,“你说得是没错,不过比起我,最该惹议的难道不是那两个姓夏的。君超那个叔父和堂兄,就算不是正支嫡亲,也不至于这般凉薄不顾,影踪不见——我刚才却听鲁夫人说,这两人下午竟又出现在东水盟的武林大会上——虽不知去做什么,总之不是替他讨说法。”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忽逼视住三十:“你应该知道吧?这两人的底细。到底——他们是不是事先就跟曲重生沆瀣一气——你们想要君超的性命,想要对付夏家庄,这其中,他们到底有没有份?”

    “这事我不知。”三十答得很肯定,“即使知晓——我也不会告诉你。”

    “你会不知?曲重生若不先将全盘计划告知于你,你如何能做他的替身!”沈凤鸣不觉冷笑,“呵,可惜,可惜你在他看来也不过是个傀儡——他既已越过你使唤你的人,当是不将你放在眼中,你何必还要替他隐瞒?”

    “我与你说过,食月有食月之‘原则’。”三十道,“他怎么做是他的事,但我不会因此违背‘食月’之初衷。”

    “你宁愿做曲重生的走狗。”沈凤鸣语含揶揄,“我果然没说错。”

    这话似乎也并未能激怒三十,沈凤鸣忍不住道:“他是什么样人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你知道他太多秘密,早是他心头刺。他今日能插手‘食月’,明日说不定就能要你的命!”

    “用不着明日。”三十笑笑,“他每一日都想要我的命。”

    “那你还留在他那——等死?”沈凤鸣恨恨。

    三十却不知为何默然了下,沈凤鸣待要再说什么,他却忽道:“我是不大想活了。”

    沈凤鸣微微一怔。三十说得突兀,他本该越发挖苦,可不知为何,他觉他此际的语气与容情,偏不似戏言。

    “只是……不想死得太随意。”三十接着道,“一直——也没找到个满意的死法。”

    沈凤鸣有点说不出话,半晌方道:“所以你今日明知中毒却拖了这么久,该不会你觉得——这么死就算‘满意’了?”

    三十看了看自己不能动弹的手。“比起现在这个样子,死了的确令人满意得多。”

    他抬头看沈凤鸣:“难道你就没有过这样的想法,与其不完满地活着,何如去死。”

    “我可没有。”沈凤鸣道,“我怎么的都得活着。完满——呵,物极必反,何如不完满。”

    “是啊……”三十喃喃,“‘天下不如意,恒十居七八’,可我便是忍不得……”

    “那能怪谁。”沈凤鸣讥讽,“我还道你只是会发病,哪知还至于寻死,而令得你至今没死的竟又是没找到个如意的死法——你这等人,当真绝无仅有。”

    他见三十垂头并不说话,忽想到什么。“起先你来街市找我——是真要与我说你这‘心疾’的事?”

    “可惜你不信。”

    “你真将这‘心疾’之解寄望于我?我可没这个本事。”沈凤鸣道,“你有那么多兄弟,为何不找他们去说?”

    “有些事,便是无法与太过亲近之人开口的。”三十道,“至于你——我只姑且一试,说不定我有一天心疾得愈,便能卸下心负将你杀了灭口——岂非两得。”

    沈凤鸣反听得嗤笑一声:“我倒是信你做得出来。不过——”他凑近三十,十分挖苦,“别忘了你现在是个残废。你且敢说,我便敢听。”

五〇二 月之暗面(三)

    “他怎么了?”十五有一刹那的诧异,随即道:“我不是说过——我没跟他动手。”

    “方才是不知他的下落,但现在,鲁家庄已经找到他的尸体——就在一路追你去的巷里。”

    “死了?”十五面色稍变。“不可能吧,我只是……”

    “你只是?”

    “我只是……不想被他缠上,用了两个蒺藜——也就拖他几步,这事赖不到我头上。”

    “呵,他既是去追你的——若不是你,又还有谁?”沈凤鸣冷笑,“就算我信你对君超当真是收了手,可万夕阳身上,总没有你哥留给你的记号——你们食月从来狠辣,你为了能走脱,当然就会下杀手。”

    十五面露不快:“是,我是想下杀手,可也要看对手是谁——‘半杯酒’万夕阳,我那么容易拿了?他怎么死的,尸体你看了吗,就来与我兴师问罪?”

    “就因为没看——所以你们更不能走。”沈凤鸣道,“尸体很快就会送来鲁家庄,到时候自然能见出端倪。”

    “万夕阳——追不上十五。”三十出声,“但若真当面动手,他不输十五。有这两条,我想杀他的应该另有其人。”

    咪咪阅读

    “好啊。”沈凤鸣道,“既然你说话了——不如你来回答我。就算真是‘另有其人’——万夕阳是江下盟的老人,亦是曲重生眼中钉——你‘食月’一直在为东水盟铲除异己——即使不是十五动的手,你难道就不该给个交代了?”

    “我只能说,我不曾下令食月如此行动。”三十语趋冷静,“不过曲重生既然会越过我找十五,也不能肯定他就不会越过我找别人。我留下来,一会儿尸体来了,我看一看。如果是‘食月’做的,我认得出。”

    “哥……”十五看他,“你都……你都听见了……”

    他指的自然是适才他对沈凤鸣提及曲重生如何亲来寻他。不过三十没有看他。“你先让十五走。太多人留在这里,于你们也无益。”他向沈凤鸣道。

    “他可以走。只要你留下。”

    “这不成!”十五反对。

    这边一时僵持,那面门口传来“咿呀”一声,似乎是程方愈回来。三人皆是警觉之人,立时噤声,但见那门微开一线,却没了动静。

    沈凤鸣不觉与两人交换了眼色。鲁夫人将多数家丁都调开了此地,留的少数亲信因万夕阳之事,也被叫去了前面等着,故此这左堂附近此时确实无人看守。可门外之人——若真有人——的敛息本事似乎了得,此时三人凝神去听,才听到些微呼吸之声。

    ——应当不是程方愈。

    ——那会是谁?

    十五无声滑向门边,脚下虽是极快,仍有余裕随手抄过了沈凤鸣早前给夏琛取出枪头之时留在桌上的匕首。门外之人似乎并未听得声息,料屋中大概无人,大胆将门更推开一些,探进半个身子来。

    ——他也就将将探进这半个身子,十五早就守在一旁,伸手只一带,捏住那人后颈一把扯进,另一手起匕落,劈向来人后颈。

    “食月”行事从不喜留下后患,故此十五并不容情——这般行径当然不是鲁家庄的人——此前已是疏忽了,他是谁,来了多久,是否听到了些什么——这些答案都不重要,只消有一丝可能叫他知道了不该知道之事,这个活口必不能留。

    来人自是猝不及防,“唔”了一声,颈后冰凉,锋刃已到。可便是这“唔”的一声令得沈凤鸣眼皮一跳,脱口道:“慢着!”倒不为别的,只为这一声分明——是个女子。

    他从来忍不得对女子狠辣出手。

    十五将人拖进,自然也意识到了——手里那个脖颈娇嫩柔细,青丝软软交错垂落——是个女子——确切来说,是个少女。这倒也出乎他的意料,故此就着沈凤鸣那声喊,他将手一松,容少女直起了身——唯一绺被刀锋削断的长发从她肩头滑落下来。

    少女或许还不知自己适才经历的是何等凶险的生死霎目,惊魂甫定之后立时绷紧了身体,待要反击,可眼前光闪——还未怎动便见那匕首依然逼在自己颈项,只不过从颈后换到了喉前。她身形立时已滞,抬头看去——微光之下的十五只有一个影——即使能看清,于她而言,这也不过是个陌生的面孔。

    但少女于在场几人可不陌生。“卫姑娘?”沈凤鸣讶异,“你来做什么?”

    说话间他和三十已默契非常地分头检查了窗边和门外,确定这位卫家四小姐暂无同党,竟是独自前来的。卫楹依然是一袭花市时所见的明黄,可——松软的袖口被扎起,微长的衣摆已掖在腰间,这个方才安平静好的都城闺秀,此时看起来却与真正的江湖儿女无异。她的身体仿佛是因紧张微微颤抖,可身形——本应柔软的身形却也因这份同样的紧张绷如弓弦——她挺得那么直,那表情那么硬,哪怕潮发散乱,微惶难掩,都并不曾令人联想到“狼狈”二字。

    ——谁可用“狼狈”来形容这样一个少女呢?即便是从来心无多念的十五,也忍不住将她多打量了下。上午在花市,他作伶人打扮巡行,大多数时间就在无双卫那一行人的位置附近,当然见过卫楹,可那时——这个少女好像并没有引了他多少注意。而现在——容貌分明没有半分变化,她的形容举止却好像已不是那时那个人,以至于他竟有那么一瞬稍稍走神。

    “我听说夏二公子被刺……”卫楹声音紧涩,转头去答沈凤鸣——那似乎是她唯一还认得姓名的人物。可便在这转头间,她看见了那面烛火边,仰卧不动的那个少年。虽然——从她这里看不到任何他的呼吸起伏,可与风闻不同,他的身体并没有覆在白布之下,甚至在他身周还有一些疗治过外伤的痕迹。她的话立刻顿住了,面上终于有了一些遮挡不住的、异样的色泽。那双——或许已经涌过绝望之泪的眼睛,此时仿佛因了万千无法说出的、不敢说出的猜测,而再次波动起来。她止不住迈了一步,仿佛想过去看个究竟,可咽喉的匕首阻挡了她的动作——利刃冷静横在原处,一分恻隐也不曾显露。

    此时的十五目光已瞥向暗影里的三十。若以食月的行事,这等情境放人活着出去的可能几乎没有——只消三十点一点头,再是娇美可爱的少女——无论是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哪怕只是迷了路走错了地方——也只能殒了身,断了命。

    卫楹显然从冰冷匕首的静止与他眼色交换的隐秘里嗅到了巨大的危险。她不及多想,就在十五目光暂离自己这稍纵即逝的间隙忽然双手齐出,用力扭向他手腕,试将那利刃夺下。几乎同时,她以整个身体之力猛然撞向十五——应该没有人能在猝不及防之下不被撞出一条可夺之而逃的生路——哪怕她只是个女子。她只需要他一刹那的分心,能令她脱离开眼下的险境就足够。

    可她不知道她面对的是什么样人——不知道这只握匕首的手,便是曾握了长枪“渡江”当街直贯杀人的手。卫楹只觉双手明明已扭住了他的腕,可不论如何用力,似乎都并未真正使上力。她已知不好,可来不及了——撞向他原是为了趁他后退摆脱他,可此时却如同流陨撞向地面——如弱羊投入虎饲。

    她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可十五只一反手便拿住她双腕,轻易将她反剪,而她竟无丝毫还手之力。匕首依然在——在她的颈边——只是再换过了一侧。

    卫楹吃痛,失声喊:“我没别的意思,我不是要害他,我只想……只想过来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她已知逃不脱,可脸上还是闪着巨大的期冀,“他是不是……是不是……没有死?”

    只惜这期冀却令她的生望越发消退。十五“啧”了一声:“你要没发现,说不定还能活。”

    一丝惧意掠过卫楹眉梢。她慌忙摇头:“我不说,我跟谁都不会说的,我……我帮你们。”

    她强自镇静,目光搜到了暗影里的三十,努力看定他——虽然他在三个人之中距离她最远,虽然那是个她根本不认得,甚至根本看不清的面孔,她还是觉出身边这个人似乎受他指令,她相信自己的性命是握在他手中。不过三十并没有说话,反倒是沈凤鸣走上前来。“我说,”他伸手便抄十五手里的匕首,“一个小姑娘,用不着这样。”

    十五手腕让了一让,匕首扬起,另一手依然反剪住卫楹。“你不会想放她走?这都是为你们……”

    “你由得他。”三十沉声开口,“反正夏琛的死活——是他的事。”

    十五有点意外,“这怎么……”

    “你哥都发话了,你还想怎么样。”沈凤鸣趁这间隙劈手夺过短匕,将卫楹轻轻一拉,把她双臂从无可奈何的十五手中挣脱出来。“卫姑娘,既然你知道了,你须得说到做到——在我们回到临安之前,绝不可与任何人说起。”

    卫楹连连点头,甫得自由,脚下却是向夏琛那面走去。十五忍不住,强压着声音:“她可是无双卫的人,你信她不会说?”见沈凤鸣并不理睬,他愈发哼哼了一声:“当初在黑竹就听说凤鸣怜香惜玉,名不虚……”

    他话未说完,忽怔怔然住了口,只因他看见沈凤鸣跟了上去,倏然出掌,那手刀重重击在将将看清夏琛颜面的卫楹后颈,后者甚至来不及发出声喊,身体立时委顿下去。

五〇三 月之暗面(四)

    “我也想,可是我——我怎么回去?我怎么——”沈凤鸣忍不住看了一眼棺木。即使他赶了回去,黑竹在临安的人手说不定还消用来保护夏琰,保护夏家庄,他哪里又有余裕带人沿途去找夏铮走到哪了。

    夏琰——他忽然想到他——他已失去了他的师父。他不能想象,若他弟弟甚至父亲亦有了不测,将会是何等光景。

    “可不可以……再帮夏家庄一次?最后一次。”他开口道,“至少你现在还是食月之长——至少他们现在还听你的——就像你没有让他们动夏琛,你——能阻止这次行动的吧?”

    三十看着他,没有说话。

    “你也不想夏家庄有事,不是么?我可以与你交换条件。”沈凤鸣道,“你若肯帮忙,我一定设法治疗你的心疾。”

    三十微微动容,“你有办法?”

    “只是突然想到的——幻术既然可以令你失心,理应也能对心病加以疗治。但这事贸然行之太过凶险,必须从长计议。眼下我实无法静心想出应对良方,但我——可以先应允你。”

    三十踌躇良久,方道:“我可以一试,但若十五早有打算,我不会逼他改变心意。”

    如此毕竟算是答允了,沈凤鸣心头略松。默然片刻,烛影惨淡,堂中愈发生出冬暮的寒意。不知是否雪天路太难行之故,万夕阳的尸身仍未运至。三十吸了口气,空气冷冽,却浑浊。

    “你说你的故事还没讲完?”沈凤鸣看着他道。“你还有什么想说与我听?”

    “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些事毫不出奇,与很多人相比,根本算不上什么?”三十却问。

    沈凤鸣摇头:“我没这么说。人与人所遇,又如何能够相比。有的人能经大难,却蹚不过小事。人心这东西,一丁点儿缝隙就足以成疾,否则幻术又如何能够乘虚而入?”

    “我知道——你们黑竹的人,大多没有家,没有父母亲友,随便一个拿出来都能说出比我多几倍的颠沛孤苦。”三十道,“‘食月’不像你们,虽初衷是‘死士’,可其实——我们这些人最初正是被家中送去受训,并不是无根无着的孤儿,有时反不如你们了无牵挂,看淡生死。尤其是——前几年曲重生不知所踪,江下盟没有任何消息,‘食月’无所事事,大多数人都回了家,不再有那般‘死士’之心了。我那时也回到东水村,虽然比起别人,我父母年迈过世,兄姊各自婚嫁,没太多亲缘消磨时光,但回家毕竟与身在食月不同——我本以为……我能一直留在东水村,过那里的生活。”

    “所以你成了家,还生了女儿。”沈凤鸣道。“你以为江下盟永远不会再出现——以为你永远不必回到食月。”

    “‘食月’有自己新旧更替的机理,只要新人不断上来,即使江下盟再有消息,多半也不必我们这些旧人回去,像我这样算不上有什么过人之处的,更是连当个训师都轮不着,再有个十年二十年,没有江下盟的支持,‘食月’旧资耗尽,渐无余力续替,自会消亡。可——世事难料,谁可想到,不是为了江下盟,而是为了我女儿——为一个分明最应令我远离江湖的人重回江湖——这世上的事都是那么不遂人心意的,不是么?”

    “你为了你女儿回到食月?”沈凤鸣想了一想,“你说的是——当时去黑竹?是了,我早觉得奇怪——以你,你不大可能甘受黑竹驱使,况还是带着这么一大拨兄弟。你说你为了女儿,你的意思是——”

    “为了钱。”三十道,“你若也曾四处求医,便会明白我的意思。我在东水村那些年,马斯不止一次想说动我去黑竹帮他,我从不肯应。可后来……我终是应了。是,就只因为——黑竹给酬报。本来这是我一个人的事,不必带上‘食月’,可‘食月’中的前辈得知后,反与我说,这几年食月徒存其名,早失其实,三十人次第更替,眼下已大多是‘新人’,万一江下盟突然有召,遇事能否胜任尚未可知,既然我要去黑竹,不如我带他们去历练试手,如此至少,还算有个‘旧人’。故此——呵,我原是‘食月’年纪最小,排行最末,最不起眼的‘三十’,可这一重召,不知不觉,竟就变成了他们的‘哥’。说什么——我不将兄弟当人,只当他们是我的提线木偶——是没错,我只是怕他们死了。我这人是苛刻至极,什么都要他们做得完细,一步都不准他们行差踏错——我是怕他们若非每一步都做到与我预想中一模一样,就会回不来——回不去他们本应回的那个家!”

    沈凤鸣看着他,一时没有出声,隔一晌,方笑了一声:“黑竹会里都说‘食月’做事完细得不像活人,没人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不管你是因为什么做到那般——旁人纵然是想学,也未必学得会。你却说你在原先的‘食月’排行最末——最不起眼?我倒想知道——当年的‘食月’都是些什么样鬼怪,值你自轻如此?”

    “非是我自轻。”三十道,“入选‘食月’者,除武技基本功法须过关之外,皆在受训之中凭天赋兴趣各现所长,譬如长于收集消息,长于追踪行迹,长于医治伤势——如此等等,比起单只会动手打杀,有用得多。与他们相比,我实属一无所长,唯有指法略佳,不致拖人后腿。可——便算要动手,何必定要指法?刀枪剑棍、拳脚内功,又有什么不同?”

    “可你还是被食月选中了。”沈凤鸣道,“真一无所长——又为什么选中你?”

    “只能说……机缘巧合。”三十抬眼看了看他。“我记得那年选到最后,只余排行最末的‘廿九’、‘三十’两个位置待定。论身手,剩下的人里当是我与马斯胜出,可我与他所擅皆为指法,实在太过相似,反是比我们二人略逊一筹者先入了选,得了‘廿九’的位子,而我们二人,只能入选一个。我与马斯比试了三四场,我功夫稍逊于他,但还守得住,拖得久了,他这人耐性不大好,便露焦躁,故此——几个考校的前辈各有己见,举棋不定。便在那时,曲慆临突然到访。虽说食月之事向来只由自己决定,就算江下盟主也管不到,可他来得巧,总也只能让他看看。他也没待很久。他走了之后,当时的食月之长‘初五’忽然便决定选中我,直到多年之后,大家各回家乡的时候,他才告诉我,当时曲慆临与他说,我的年纪容貌身形看上去与他义子曲重生差不多。”

    “什么意思?是年纪差不多,将来会比较合得来?还是——容貌身形差不多,说不定有一天可以做替死鬼?”

    三十淡笑。“那就不知道了。所以你若要说我有什么过人之处——与曲重生长得像就是我的过人之处。”

    “可是我看你同曲重生——年纪容貌我不晓得,身骨却并不像。”

    “那时年少,十几岁,可能确是差不多。后来渐渐长得不似,也是不奇。”

    “这么说——你同曲重生之间,倒很微妙。怪道他这么信你——你不是第一次做他替身了吧?”

    他见三十于此闭口不答,亦不追究,转念道:“当日若是如此这般选了你而非马斯——以马斯的性情怕是不肯轻易算了。”

    “他倒是没说什么。”三十道,“只是没同其他人一起回去继续下一年之受训磨炼,落选之后便告退出,没了消息。或许他对于‘食月’本也没什么执着——反是我一直觉得因此事欠了他,后来辗转设法找到了他,才知他早投去了黑竹。他倒是将我当个故人,与我说,黑竹很好,比在食月快活得多,没那么多规矩。”

    “只是他不守规矩罢了。”沈凤鸣冷笑。

    “我不在乎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三十道,“之后几年我与他各行各路,但偶还是会见面叙旧,你要说我与他有什么样交情——是,是谈不上多大交情,可终是我这些年于东水村之外的一点寄托。他知道我很多事,知道我女儿的病,知道我求医之苦。我总觉以往几年将不少事与他说,多少缓去我心里痛楚,不至于每见到我女儿的模样,便生绝望退缩。后来我应允他到黑竹,既是为钱,本也不想涉入你与他的争斗,不过——去年你与他终要争决出‘金牌’之名来,他来求我帮忙,我总想将当年那份欠下的还了,也将这些年这点交情还了,故此——杀你没有报酬,我还是接了。可既然失了手,该还的也便没还成。”

    他叹了一口,“月食那晚我回去之后,我女儿病势忽重,我实没有时间找马斯多作解释。他应对金牌之争在即,当然也没空追来东水村问我。直到——一个多月之后,我才顾上打听得——天都之会已了,是你赢了。我从没想过他会输给你。我当然想弄清楚当日到底是怎么样一回事。如果他真是被你所杀,那么——若说是我失手之故才致了他的死,也不为过。”

    “所以你就来了徽州调查这事。”

    “我不该来的。”三十却转开了脸。“我想要调查他的死,却又不放心离开女儿太久,所以我带着她来,想一面在徽州访医,一面找人探听。可我没想到徽州落过了雪——落得那么大。她那样病弱,我不应该在那么冷的冬天将她带出来。”

    他微微吸了口气,如同呼吸到了去岁冬日一样的冷:“她就死在了徽州。即使我已将她暂且托寄在大夫那里,也没有办法阻止她病况急转直下。她喊我的时候,没有人能找到我,因为我是去找马斯的尸体,没告诉任何人。这世上名医众多,却终究没有一个真正的神医,能挽回她的性命。”

    沈凤鸣仿佛也吸到了窗棂间漏入的一丝冷风:“也就是说,马斯的事情你当时没再继续追查,是因为……她。”

    “我其实知道,她已经撑了很久了。”三十目光重新移到那具棺木,“我知道她活着的苦痛,我知道她迟早会离开我,我只是……舍不得。那大夫与我说,她临去前想要告诉我,我再也不必因为她分心,可以做自己要做的事了。但我……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是我要做的事。黑竹是再也不必去了,马斯在她面前也显得微不足道。我将她带回家乡葬了,整日里只觉得应该陪她同去,只是……”

    “只是没找到个合适的死法。”沈凤鸣接话。

    这话令得三十笑起来,好像连眼泪都要笑了出来。“好笑么?”他笑着,“还有更好笑的——这些话我从没能与我那些兄弟说,却竟会说与你。”

    沈凤鸣似乎也想笑,可——或许今日的处境还是太过沉重,他实无法笑得出来。他起身走到棺边,再向里看了一眼。夏琛与卫楹四目紧闭,一动未动,两张面色都如纸般苍白。

    “你放心。”他说道,“只要进了临安城,我就把这姑娘放了。”手上稍许用力,将棺盖合起。“现在,我们先把这里的事解决了。”

    仿佛是为了应和他这句话,门边恰传来轻轻的一敲。程方愈的半个身子随即侧入,悄声:“人送到了,该藏的藏好了没有。”

    沈凤鸣斜目向三十,后者不须他提醒,一个闪身就隐在了棺木之后。沈凤鸣已将其他痕迹抹去,大概——这屋里现在唯一需要隐藏的,就只有他了。

    恍惚间觉得——是在一年前,他坐在那口盛着小女孩儿的棺木旁。他的小女孩儿终于没有长大,只有他一个人,被留了下来。

五〇四 难平风烟

    万夕阳的尸身被停在了先前夏琛“停尸”之处。鲁夫人也随即跟了进来,屏退两名抬尸人,掩上门。

    “夏……夏少庄主呢?”她略感吃惊。

    沈凤鸣向那棺木努了努嘴:“武林大会差不多该散了,东水盟的人很可能会来这里探察。与其曝他在外,或露破绽,不如藏进棺里,我已留好了气孔。只是——万前辈惨遭毒手,如今需要多一口棺了。”

    “我已叫人去准备。”鲁夫人道,“万大侠一世英雄,不想却殒命这建康城宵小之手,沈公子,你们得脱眼下之困后,务必要重整旗鼓,寻东水盟为他、也为亡夫报仇。”

    沈凤鸣点了头:“今夜无论是谁前来探问,夫人只咬定,庄上地方拮据,左堂无法停下两具尸身,故此只能先将君超尸体收殓入棺,不日便要运返临安。还要劳烦夫人,再为他们二人打两副灵牌来,待到启送时,总得叫人看得清是谁死了。”

    鲁夫人应允了,道:“程左使的人适才也回来了,有些大会上的消息,便请他说与你听。我去给你们准备热饭。”

    沈凤鸣道了声有劳,待她走了,程方愈迅速关上门,回身道:“先前那个,你放走了?”

    沈凤鸣没有看他。他走到万夕阳尸身旁,慢慢揭开白布,一些死生相隔的不真实感有一瞬仿佛将他吸入了某种虚无,他不得不用了全力才赶走了脑中片刻的滞白。“那个走了,这个留着。”他回过神来,回答程方愈。

    “可万一真是那个……”

    程方愈话音未落,被称作“这个”的三十已经现身走到近前:“看看他的致命伤。”便要向尸体伸手。

    “你别动,我来看。”沈凤鸣拦下他,仿佛拾回了一番长谈之前的所有不信任,将他挡在一步之外。

    “我方才已约略看了下。”程方愈在一旁道,“总就两处外伤,一个在腿上,算是擦伤,一个在腰后,是利刃贯入之伤。致命的多半就是后腰那处。”

    沈凤鸣将特质手套戴起,小心检查。室中一时安静。忽三十出言评论:“这一刀恐是真狠。”他指的自是后腰的伤。沈凤鸣却不搭话。站在一边的三十都看得出这凶手手段残忍,他仔细查看当然更不会看漏,情形果如程方愈所说,十有八九,这便是致死一击。但他不想贸然作出结论,还是默默再细察了一遍。除却外伤,万夕阳唯腿伤周围留有一圈淤青,周身不见其他印记,不似曾受内力重击的样子,看眼睑口鼻,也不是中毒之相。

    他才呼了口气,“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了三十的评论。

    “说是发现他的时候,已经没了呼吸。”程方愈道,“凶器虽应是利刃之属,但他身边只发现了这个,有好几枚。”

    他递过去一枚铁蒺藜。沈凤鸣抬头,伸手拿过,转向三十。

    “十五的?”他抬高手。

    三十没有否认。“应该对得上他腿上的伤。”

    “只是腿上的伤?”

    “你我都不是瞎子。”

    他和沈凤鸣都不是瞎子,不会看不出——腰上致命伤口,绝非铁蒺藜这样小小暗器可为。可沈凤鸣似乎并不想就这样算了。“你说过万夕阳追不上十五。但是这枚蒺藜——这个腿伤——证明他们交过手。”

    “十五是说过,他用过蒺藜。”三十道,“万夕阳追不追得上他,他当时未必有把握,离走途中想以这种办法脱身,再寻常不过。看腿上伤口,他们当时距离应是很远,不大可能近处交手。”

    “若距离很远,以万夕阳的身手,小小暗器,不应该会中招。”

    “那谁知道。”三十道,“他可能因为什么事分了心。”

    “他全力追赶杀害君超的凶手,怎么会分心?”沈凤鸣道,“只除非——你们有其他埋伏,就在那条巷子里。”

    “你不用对此不依不饶——如果你定要装作看不出来,我也不想与你多辩。”三十皱起眉头,走开几步,回身,“你等这具尸体来,总不是为了硬将这事栽在‘食月’头上。”

    沈凤鸣只能沉默,静了一会儿,方将手套摘了下来。

    “匕首。”他右手微动,袖中隐刃便出现在他掌心。“凶器应该就是差不多这样长短的匕首,那凶手紧贴在万夕阳的身后,将利刃从他后腰刺入,这一刀伤血脉,破脏腑,故而无救。”

    他瞥了一眼两人,忽身形掠动,只一个换步便已到了程方愈身后。即使冬衣不薄,程方愈还是清楚觉到了腰后锋尖之寒,下意识一个急闪,那利刃被他滑步带起,在外袍上割出一道小口。

    “你干什么?”他瞬时已掠走数步之距,周身紧绷。

    “没错……就该是这么近。”沈凤鸣只道,“匕是近身之器,要像这么近的距离,才能又准又狠,一刀致命。可——就像你被我突然靠近必会立时警醒躲开——万夕阳既非泛泛,又在本就随时准备迎敌的情境之中,提防更甚,我想不到有哪个敌人能如此从容对他刺出这一匕,从容到,伤口这么干净,一点躲闪都看不到。”

    “干净?”程方愈看了一眼那血肉模糊的伤口。

    “你不了解匕首。”沈凤鸣道,“但我了解。即使这凶手——多半是为了保证他必死,得手之后,将匕首就着创口狠狠搅动过,也只是留下了更多的痕迹,却掩盖不住最初的出手。”

    “所以?”程方愈面露不耐,显然仍因他适才的突袭略感不快。

    “是他认识的人。”沈凤鸣道,“在那种情境下,甚至应该是他很信任的人。‘敌人’或是‘一般人’,都是不可能有这种机会的。”

    三十轻轻哼了一声:“看来我可以走了。”

    “但这事与你们也不是毫无关系。”沈凤鸣看向他,“如果不是腿上受伤,即使突遭信友偷袭,他不至于躲闪起来毫不灵便。就算不曾躲闪得了,腰上中刀有极大可能不是立死,他或还能拖住凶手,甚至跑出巷子,无论是为了求助,还是为了——说出凶手的名字。”

    三十并无表情。“那你想我怎么样。”

    “不想你怎么样。”沈凤鸣将铁蒺藜掷向他,“只想你回去告诉十五,叫他记得——他终究欠夏家庄一条命。”

    三十抄过,似欲说句什么,可想了一想,还是默默走向了南窗。话至此时,他想自己是真的可以走了。不过推动窗棂时,他终是停了一停。

    “找到凶手了,送个信到建康城外栖雪堰。”

    他没有等沈凤鸣再说什么。即便失觉的手臂让他感到稍许失衡,他依然轻盈将自己投出窗口,如一只灰雁消失在灰暗的初雪里。

    “他什么意思?”程方愈皱眉,“你真确信这事与他们无关?”

    沈凤鸣闭上南窗,一点冷风很快被隔绝于外。“十五并不擅长匕首。”

    “可你也说,或许有别的埋伏。”

    沈凤鸣忽然冷笑了声,回过头来,定定看着程方愈:“你知不知道,‘食月’是个什么样的组织?”

    “看起来是东水盟的隶下。”

    “你又知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行事?”

    “当是心狠手辣之辈。”

    “所以于他们而言,一条性命根本算不了什么——做了就是做了,根本不必否认。”

    程方愈叹了一口。“我并非认为——定是他们所为。我只不过不想错放过一个凶手。”

    他的语气令沈凤鸣似有所觉。“你是不是已有怀疑之人?”

    “你呢?”程方愈反问,“你难道没有怀疑之人?”

    “先说说你的人带了什么消息来吧。”沈凤鸣却道。

    程方愈再叹了一口:“你果然亦是怀疑‘他们’。”

    他停顿了一下,道:“下午武林之会主是两件事,一件,是逐一比对入盟门派,和他们‘质’于盟中的那件‘宝物’,如若遇上没有押质的,便要当场给出。这一下午又搜括了不少。第二件,便是商讨如何寻回原本失踪的那个‘秘藏’。眼下看来,‘秘藏’竟并非杜撰,只是此物看起来似乎真不在东水盟手里,说不好,这事他们没说谎——秘藏真在夏家庄。不过最为匪夷所思之事不是秘藏之下落何在,亦不是曲重生这行径本身,而是——夏钦和夏珀两父子,明知君超被害,这一下午回到武林大会之上,竟非但不曾讨个说法,甚至以夏家庄再无人能出面为由,自领了夏家的身份,将名字加入了那纸盟约。东水盟不日便要往夏家庄去搜查那‘秘藏’,这父子二人竟允诺定助曲重生找到为止。”

    沈凤鸣听闻这番话,面上竟也未露太多表情,只哂笑了笑:“也就是说,偷袭杀害了万夕阳的,该是这父子二人无疑了。”

    “虽并无确实证据,但——他们二人最为可疑。适才他们也随万夕阳追凶而去,可后来却影踪不见。仔细想来,若是先除掉君超,再除掉在庄里能说上话的万夕阳——等回到临安,夏庄主和其他精锐都不在,夏钦父子若出面暂管庄上事务,怕是李管家也无法对他们说个不字。”

    “是不是他们——很容易辨明。”沈凤鸣道,“若以那般近距自后刺杀,动手之人衣上必会沾血。如果没一个人发现——那一定是换过了衣裳。你的人可曾留意他们二人下午衣着是否变化?”

    程方愈摇头:“未曾说起,料是不曾想到此节。”想了一想,“还是我亲自去看看,你留在这。”

    “别去了!”沈凤鸣叫住他,“你嫌命太长?”

    程方愈不悦:“你说什么?”

    “你以为,你为什么到现在还活着?”

    只见他微微冷笑:“你既然已经知道‘食月’是什么样的行事,难道就不好奇——他们怎么还留着你?”

    程方愈微怔。他先前的确在沈凤鸣与十五的对话中听到了太多他本不该知道的事——甚至“食月”本身,就该是种避忌。他还以冷笑:“你问我?你自己难道不也是个外人,‘食月’怎么没杀你。”

    “我不一样。”沈凤鸣道,“我与他们有交易。至于你——我不妨告诉你,因为三十已经把你的命送我了。他知道,我不会让你活着离开建康,所以在‘食月’眼里,你就是个死人。没有人会避着死人说话。”

    程方愈的面色沉下来:“这就是你说的‘交易’?”

    “可以这么说。”沈凤鸣道,“不过你毕竟还没死。‘食月’守不守信,我就不晓得。方才三十还在我这,没人动你,也是投鼠忌器,现在人都走了,你再出去——怕未必能留个全的。”

    程方愈语气阴沉:“那你拦着我——到底是想我死,还是想我活?”

    “我想你死。想了十八年。”沈凤鸣指节微紧,逼视住他,“想亲眼看着你惨死在我手里,这机会我不会给任何人!”

    这语气令得程方愈不自觉后退了半步。“沈凤鸣,我与你有什么仇——你究竟为何这般恨我?”

    “你不知道?”沈凤鸣便上前半步,“还是你忘了?是你做过的亏心事太多,想不起来了!”

    “我自认不曾做过什么……”

    “你再说一遍!”沈凤鸣骤然而怒,“你敢再说一遍你不曾做过一件亏心之事,你敢说你杀过的人都是应杀——你放过的火都是应放吗!”

五〇五 难平风烟(二)

    程方愈的眼角微微跳动。青龙教韬晦多年,杀人放火之事已经不多,可……于他程方愈而言,他在青龙教——甚至这方江湖——的这份地位,大概,都无法出脱当年那一件事。

    “你说……十八年,”他的神情似笃定,又似疑惑,“你该不会是为了十八年前的黑竹会来讨公道的吧?”

    这表情只令沈凤鸣怒火益炽。“黑竹?只是黑竹?”他面色青硬,双目却微微泛红,究竟是忍不住,右手间光影一闪,匕首逼近程方愈下颌,“若只为对黑竹赶尽杀绝,你为什么要放那把火——你明明看得出来她不可能是黑竹的人,是不是在你程左使心里,她是什么人不重要,烧了就没人知道,一了百了!?”

    程方愈这次竟没有躲闪。他看见烛火映在沈凤鸣眼中,好似十八年前的那片惊寐火光。

    他无法否认,他并没有忘。“若你说的是她——她当时已经死了。”他勉强道,“她死了我才叫人烧……”

    下颌陡一股剧痛袭来,他不禁闷哼一声,断了言语。锋刃就在颌下,血出麻痒,张口竟是艰难。

    “在我们云梦,”沈凤鸣强拿住语气,“人死后身魂皆归天地——除了这天地,没人有资格毁损他人尸身。而你,你焚了她身体,叫她死后灰飞烟灭,其罪其恶,比杀她更甚!”

    “她是……”程方愈忍痛,“是你的……母亲?”

    匕首紧压之下,他被迫稍许仰头,看见沈凤鸣眼中的火光摇晃得愈发厉害——十八年并没有消化那场炽火风烟,只言片语,就足以勾起那份深痛,痛得他竟一时不知该不该回答。

    程方愈喉上滚了滚。“你听我说,”他说道,“我不知云梦如何,但在我们青龙,焰火乃是净化之意,人死后皆要以火焚之,绝非是我……”

    “放屁!”沈凤鸣吼道。“那日镇上你杀了多少人——那么多死尸,你没放火,偏偏到了她这里,你就下令‘烧了’——不过是不想叫人看见你们大肆屠杀之下还连累了无辜之人,便要毁尸灭迹,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解释!”

    他步步而前,迫得程方愈不得不退至桌沿。“无言以辩了!?”他最后一次将匕首抵在程方愈喉心,连呼吸都变得颤动,“你躲在青龙教这么多年,可曾想过今天——也会落在我手!”

    程方愈只余苦笑。“你既恨我如此,那就动手,还等什么?”

    沈凤鸣却没有动,只有牙关紧咬,咬得面容都变得狰狞。

    “还是你今日——还不能杀我?”程方愈道,“因为你还需要我。”

    沈凤鸣无法否认。他还不能杀他。他需要他——需要多一个知道夏琛还活着的人,才有可能在送返夏琛这一途面面俱应,瞒天过海。夏家庄的同行者,临安城的旧交好,他都已不敢尽信,唯一如今信任的鲁夫人也断不可能为此离开建康,况她若真随棺去临安,徒引怀疑注目。今时今日唯一能帮上他的只有面前这个人——只有程方愈,哪怕他是他二十年的深仇,他亦必须如此承认。

    “咣”的一声,匕首被他重重掼于地面,滑去了墙边。“你这等废人,现在杀你也是胜之不武!”他厌恶道。“我容你苟活几日。”

    “只怕你一辈子都要胜之不武了。”程方愈却道。“恨了我这么多年,你确定——还要等?”

    “你以为我是什么样人?”沈凤鸣逼近他,“程方愈,你给我听好。你这一条贱命,我当然迟早会取,但比起现在就弄死了你,若留你能换君超一条命,别说几日,就算容你再活十年,又有何难!”

    他说“又有何难”,可分明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切齿,便是这般狰恶表情反叫程方愈一时竟无言以对,良久,他方转开身,目光寻觅到地上那柄匕首,微微顿了顿,上前俯身拾起。

    他忽道:“如果我说,我是因为害怕——你可会相信?”

    他低头看着手里尖刃。“十八年前的‘魔音’,直到今日,仍足令人梦魇。只是我——不敢提起这份心怯。”

    沈凤鸣没有接话,他也便没有回身。“那时我年不满廿四,比现在的你更年小,总是担心——我这个所谓‘青龙左使’,其实根本无法服众。就在那不久之前,我还只不过是右先锋顾笑尘手下一个连组长都才勉强够上的小人物,只不过因为当时的青龙左使叛逃,教主问顾先锋有何人可荐时,我恰好随他身边,替他料理了几件事。顾大哥与我交好,随手便指了我,说就连我也比简左使强,我没想到——这一指,竟会当了真。

    “教主看上的当然不是我的武功——我这点微末身手,与旧左使相去甚远,青龙教之中,强过我者不少。他只是痛于左使之背叛,故此看重了忠诚——我是顾大哥的心腹,他信重顾大哥,当然也便信重我。我战战兢兢,虽有左使之名,在昔日同侪面前,也并不敢自居高人一等,万事还是多寻顾大哥指教——可也不过半年光景,顾大哥惨遭慕容暗算,于我而言,自此仿佛失去了全部倚靠。顾家伯父世忠,不得不重新接继右先锋重任,他与我一样,痛恨慕容,痛恨与朱雀山庄有关的一切。彼时以为朱雀已死,亦掌握不到慕容行踪,全数恨意,只能发泄于新来谷中的朱雀星使卓燕——也便是今日的左先锋单疾泉。顾伯父秉性刚烈,忍不下丧子之痛,不顾教主禁令,时时与单先锋为难,终至那一次——设下埋伏,向他出手,几乎置他于死地。教主为此勃然,执意将顾伯父逐出了青龙教。他一向偏爱单先锋,右先锋被逐,麾下这许多人马,本来当然是该顺理成章,交由单先锋制辖,可顾大哥的人怎么可能听令于曾是死对头的朱雀星使,教主也明晓这个理,所以——那些人最后悉数给了我——所以我程方愈,武功平平,从无建树,却突然便成为了青龙教里,手下人数最多、势力最大的一个。”

    他说话时将手中匕首翻了一面,又翻回来,像是想确证什么似的将它仔细看着。“慕容当然也知道了这个消息。他已除掉了顾大哥,顾伯父又被逐出,我当然就是他的下一个目标。他不知道我其实名不符实,就连我自己都不曾意识到自己有那么重要,那次他派来的杀手终于在青龙谷外的酒馆埋伏到我,我本来——必死无疑。”

    他终是转回身来:“是单疾泉替我接下了一击。在那天之前,我虽然受制于教主的严令不敢对他怎么样,可心中毕竟恨他。可那天之后——我终是不能不为此感激他。至此我才不得不正视——我这个青龙左使,终于不该只是一个名头,终于要担负该担负的——终于不能每日介只想着怎样与自己人难堪这等事来浇心恨,我必须要找机会杀慕容,灭除他的党羽,方是真正替顾大哥报仇。”

    “你在与我解释——你当年为何对黑竹痛下杀手?”沈凤鸣冷冷道,“我不需要知道这个。”

    “我本来,的确没有打算在镇上放火的。我甚至不应该去那个镇子,因为我觉得那天若能杀得了慕容,就已是天大的胜利了。”程方愈道,“可一个如我这般的小人物,当终于决意要做一件大事时,便比谁都更无法后撤躲避。得手慕容之后,他们问,‘程左使,要不要乘胜追击?’我无法说,‘不了,回去’。进了镇子,他们问,‘程左使,杀还是不杀?’我必须回答,‘杀,一个都不要放过’。魔音突然而至,他们问,‘程左使,这是什么厉害妖术?’我只能说,‘不必怕它,我必找到源头将之消灭’——而最后闯进那间屋里,他们问,‘程左使,她已经死了,怎么办?’我不能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能说我其实和他们一样心中恐惧,不知道奏出了那般可怖琴声的究竟是人还是妖魔。我希望自己当得起‘程左使’三个字,所以非但不肯掉头落跑,还在进门之前,告诉顾伯父我定能应付,可是看来那时的我,其实只合是个普普通通的‘程方愈’。”

    “你寻了这许多借口,可觉得滑稽?”沈凤鸣只是带着鄙色,“堂堂青龙左使,以那一战闻名江湖,如今却说自己其实胆怯惧怕,将恶行皆推与年少——程方愈,我小看你了,你同单疾泉倒也真是一路货色,虚伪。”

    “纵使在今日的你看来,我一切举动都匪夷所思,一切解释都虚伪、牵强、足称借口——事实便是那般。沈凤鸣,我绝不期你因我几句言语减一分恨我。是,就是我下的令,我甚至还可以告诉你……”

    程方愈说到这里停了一停,将手中的匕首递还到沈凤鸣跟前,“……‘他’也是我杀的。”

    沈凤鸣没有便接。即使面前的匕首并非“彻骨”,可他确信——程方愈已认出了当年黑竹那个对手留在自己身上的影子。可出乎程方愈意料的,他也没有因这句话而愤怒,反而久久看着程方愈,一句话也没有说。

五〇六 难平风烟(三)

    万夕阳的尸身被停在了先前夏琛“停尸”之处。鲁夫人也随即跟了进来,屏退两名抬尸人,掩上门。

    “夏……夏少庄主呢?”她略感吃惊。

    沈凤鸣向那棺木努了努嘴:“武林大会差不多该散了,东水盟的人很可能会来这里探察。与其曝他在外,或露破绽,不如藏进棺里,我已留好了气孔。只是——万前辈惨遭毒手,如今需要多一口棺了。”

    “我已叫人去准备。”鲁夫人道,“万大侠一世英雄,不想却殒命这建康城宵小之手,沈公子,你们得脱眼下之困后,务必要重整旗鼓,寻东水盟为他、也为亡夫报仇。”

    沈凤鸣点了头:“今夜无论是谁前来探问,夫人只咬定,庄上地方拮据,左堂无法停下两具尸身,故此只能先将君超尸体收殓入棺,不日便要运返临安。还要劳烦夫人,再为他们二人打两副灵牌来,待到启送时,总得叫人看得清是谁死了。”

    鲁夫人应允了,道:“程左使的人适才也回来了,有些大会上的消息,便请他说与你听。我去给你们准备热饭。”

    沈凤鸣道了声有劳,待她走了,程方愈迅速关上门,回身道:“先前那个,你放走了?”

    沈凤鸣没有看他。他走到万夕阳尸身旁,慢慢揭开白布,一些死生相隔的不真实感有一瞬仿佛将他吸入了某种虚无,他不得不用了全力才赶走了脑中片刻的滞白。“那个走了,这个留着。”他回过神来,回答程方愈。

    “可万一真是那个……”

    程方愈话音未落,被称作“这个”的三十已经现身走到近前:“看看他的致命伤。”便要向尸体伸手。

    “你别动,我来看。”沈凤鸣拦下他,仿佛拾回了一番长谈之前的所有不信任,将他挡在一步之外。

    “我方才已约略看了下。”程方愈在一旁道,“总就两处外伤,一个在腿上,算是擦伤,一个在腰后,是利刃贯入之伤。致命的多半就是后腰那处。”

    沈凤鸣将特质手套戴起,小心检查。室中一时安静。忽三十出言评论:“这一刀恐是真狠。”他指的自是后腰的伤。沈凤鸣却不搭话。站在一边的三十都看得出这凶手手段残忍,他仔细查看当然更不会看漏,情形果如程方愈所说,十有八九,这便是致死一击。但他不想贸然作出结论,还是默默再细察了一遍。除却外伤,万夕阳唯腿伤周围留有一圈淤青,周身不见其他印记,不似曾受内力重击的样子,看眼睑口鼻,也不是中毒之相。

    他才呼了口气,“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了三十的评论。

    “说是发现他的时候,已经没了呼吸。”程方愈道,“凶器虽应是利刃之属,但他身边只发现了这个,有好几枚。”

    他递过去一枚铁蒺藜。沈凤鸣抬头,伸手拿过,转向三十。

    “十五的?”他抬高手。

    三十没有否认。“应该对得上他腿上的伤。”

    “只是腿上的伤?”

    “你我都不是瞎子。”

    他和沈凤鸣都不是瞎子,不会看不出——腰上致命伤口,绝非铁蒺藜这样小小暗器可为。可沈凤鸣似乎并不想就这样算了。“你说过万夕阳追不上十五。但是这枚蒺藜——这个腿伤——证明他们交过手。”

    “十五是说过,他用过蒺藜。”三十道,“万夕阳追不追得上他,他当时未必有把握,离走途中想以这种办法脱身,再寻常不过。看腿上伤口,他们当时距离应是很远,不大可能近处交手。”

    “若距离很远,以万夕阳的身手,小小暗器,不应该会中招。”

    “那谁知道。”三十道,“他可能因为什么事分了心。”

    “他全力追赶杀害君超的凶手,怎么会分心?”沈凤鸣道,“只除非——你们有其他埋伏,就在那条巷子里。”

    “你不用对此不依不饶——如果你定要装作看不出来,我也不想与你多辩。”三十皱起眉头,走开几步,回身,“你等这具尸体来,总不是为了硬将这事栽在‘食月’头上。”

    沈凤鸣只能沉默,静了一会儿,方将手套摘了下来。

    “匕首。”他右手微动,袖中隐刃便出现在他掌心。“凶器应该就是差不多这样长短的匕首,那凶手紧贴在万夕阳的身后,将利刃从他后腰刺入,这一刀伤血脉,破脏腑,故而无救。”

    他瞥了一眼两人,忽身形掠动,只一个换步便已到了程方愈身后。即使冬衣不薄,程方愈还是清楚觉到了腰后锋尖之寒,下意识一个急闪,那利刃被他滑步带起,在外袍上割出一道小口。

    “你干什么?”他瞬时已掠走数步之距,周身紧绷。

    “没错……就该是这么近。”沈凤鸣只道,“匕是近身之器,要像这么近的距离,才能又准又狠,一刀致命。可——就像你被我突然靠近必会立时警醒躲开——万夕阳既非泛泛,又在本就随时准备迎敌的情境之中,提防更甚,我想不到有哪个敌人能如此从容对他刺出这一匕,从容到,伤口这么干净,一点躲闪都看不到。”

    “干净?”程方愈看了一眼那血肉模糊的伤口。

    “你不了解匕首。”沈凤鸣道,“但我了解。即使这凶手——多半是为了保证他必死,得手之后,将匕首就着创口狠狠搅动过,也只是留下了更多的痕迹,却掩盖不住最初的出手。”

    “所以?”程方愈面露不耐,显然仍因他适才的突袭略感不快。

    “是他认识的人。”沈凤鸣道,“在那种情境下,甚至应该是他很信任的人。‘敌人’或是‘一般人’,都是不可能有这种机会的。”

    三十轻轻哼了一声:“看来我可以走了。”

    “但这事与你们也不是毫无关系。”沈凤鸣看向他,“如果不是腿上受伤,即使突遭信友偷袭,他不至于躲闪起来毫不灵便。就算不曾躲闪得了,腰上中刀有极大可能不是立死,他或还能拖住凶手,甚至跑出巷子,无论是为了求助,还是为了——说出凶手的名字。”

    三十并无表情。“那你想我怎么样。”

    “不想你怎么样。”沈凤鸣将铁蒺藜掷向他,“只想你回去告诉十五,叫他记得——他终究欠夏家庄一条命。”

    广个告,我最近在用的追书app,缓存看书,离线朗读!

    三十抄过,似欲说句什么,可想了一想,还是默默走向了南窗。话至此时,他想自己是真的可以走了。不过推动窗棂时,他终是停了一停。

    “找到凶手了,送个信到建康城外栖雪堰。”

    他没有等沈凤鸣再说什么。即便失觉的手臂让他感到稍许失衡,他依然轻盈将自己投出窗口,如一只灰雁消失在灰暗的初雪里。

    “他什么意思?”程方愈皱眉,“你真确信这事与他们无关?”

    沈凤鸣闭上南窗,一点冷风很快被隔绝于外。“十五并不擅长匕首。”

    “可你也说,或许有别的埋伏。”

    沈凤鸣忽然冷笑了声,回过头来,定定看着程方愈:“你知不知道,‘食月’是个什么样的组织?”

    “看起来是东水盟的隶下。”

    “你又知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行事?”

    “当是心狠手辣之辈。”

    “所以于他们而言,一条性命根本算不了什么——做了就是做了,根本不必否认。”

    程方愈叹了一口。“我并非认为——定是他们所为。我只不过不想错放过一个凶手。”

    他的语气令沈凤鸣似有所觉。“你是不是已有怀疑之人?”

    “你呢?”程方愈反问,“你难道没有怀疑之人?”

    “先说说你的人带了什么消息来吧。”沈凤鸣却道。

    程方愈再叹了一口:“你果然亦是怀疑‘他们’。”

    他停顿了一下,道:“下午武林之会主是两件事,一件,是逐一比对入盟门派,和他们‘质’于盟中的那件‘宝物’,如若遇上没有押质的,便要当场给出。这一下午又搜括了不少。第二件,便是商讨如何寻回原本失踪的那个‘秘藏’。眼下看来,‘秘藏’竟并非杜撰,只是此物看起来似乎真不在东水盟手里,说不好,这事他们没说谎——秘藏真在夏家庄。不过最为匪夷所思之事不是秘藏之下落何在,亦不是曲重生这行径本身,而是——夏钦和夏珀两父子,明知君超被害,这一下午回到武林大会之上,竟非但不曾讨个说法,甚至以夏家庄再无人能出面为由,自领了夏家的身份,将名字加入了那纸盟约。东水盟不日便要往夏家庄去搜查那‘秘藏’,这父子二人竟允诺定助曲重生找到为止。”

    沈凤鸣听闻这番话,面上竟也未露太多表情,只哂笑了笑:“也就是说,偷袭杀害了万夕阳的,该是这父子二人无疑了。”

    “虽并无确实证据,但——他们二人最为可疑。适才他们也随万夕阳追凶而去,可后来却影踪不见。仔细想来,若是先除掉君超,再除掉在庄里能说上话的万夕阳——等回到临安,夏庄主和其他精锐都不在,夏钦父子若出面暂管庄上事务,怕是李管家也无法对他们说个不字。”

    “是不是他们——很容易辨明。”沈凤鸣道,“若以那般近距自后刺杀,动手之人衣上必会沾血。如果没一个人发现——那一定是换过了衣裳。你的人可曾留意他们二人下午衣着是否变化?”

    程方愈摇头:“未曾说起,料是不曾想到此节。”想了一想,“还是我亲自去看看,你留在这。”

    “别去了!”沈凤鸣叫住他,“你嫌命太长?”

    程方愈不悦:“你说什么?”

    “你以为,你为什么到现在还活着?”

    只见他微微冷笑:“你既然已经知道‘食月’是什么样的行事,难道就不好奇——他们怎么还留着你?”

    程方愈微怔。他先前的确在沈凤鸣与十五的对话中听到了太多他本不该知道的事——甚至“食月”本身,就该是种避忌。他还以冷笑:“你问我?你自己难道不也是个外人,‘食月’怎么没杀你。”

    “我不一样。”沈凤鸣道,“我与他们有交易。至于你——我不妨告诉你,因为三十已经把你的命送我了。他知道,我不会让你活着离开建康,所以在‘食月’眼里,你就是个死人。没有人会避着死人说话。”

    程方愈的面色沉下来:“这就是你说的‘交易’?”

    “可以这么说。”沈凤鸣道,“不过你毕竟还没死。‘食月’守不守信,我就不晓得。方才三十还在我这,没人动你,也是投鼠忌器,现在人都走了,你再出去——怕未必能留个全的。”

    程方愈语气阴沉:“那你拦着我——到底是想我死,还是想我活?”

    “我想你死。想了十八年。”沈凤鸣指节微紧,逼视住他,“想亲眼看着你惨死在我手里,这机会我不会给任何人!”

    这语气令得程方愈不自觉后退了半步。“沈凤鸣,我与你有什么仇——你究竟为何这般恨我?”

    “你不知道?”沈凤鸣便上前半步,“还是你忘了?是你做过的亏心事太多,想不起来了!”

    “我自认不曾做过什么……”

    “你再说一遍!”沈凤鸣骤然而怒,“你敢再说一遍你不曾做过一件亏心之事,你敢说你杀过的人都是应杀——你放过的火都是应放吗!”

五〇七 此恨绵绵

    就在今天清晨,她在淅淅雨声里突然惊醒,听见府外有人敲门。朱雀的府邸,天尚未醒,很少有人会来,况还敲得这般急。她不得不披衣起来,已经有小厮开了门,报说是邵宣也有急事要当面寻她。朱雀、夏琰尽数不在,若是禁防有事要报,不可能来这里。她心里轻轻提了一提,没有惊动依依,悄悄走到门外。

    邵宣也穿着官服,戴着雨笠,也许是走得急了,并没有遮得多少,一张面上尽是雨水。见了秋葵,他目光四下扫了扫,确信没有旁人,才低声道:“朱大人出事了。”

    秋葵心仿佛跳停了那么片刻,手心里一下沁出了冷汗。没有称呼、铺垫或赘语,他的语气沉重却坚硬,仿佛这件事已确然无疑。“你叫上依依,跟我出去避一避,要快。”这是他的第二句话。

    秋葵本来想再问些什么的,可是这第二句话令她知道,已经没有什么问答的时间。在此之前,她与邵宣也没有多少交集,只不过邵夫人为了依依来过这府里,她认得他们夫妇的面而已。谈不上十分信任,可她还能计算出利害得失:倘若朱雀没有出事,想必他不会敢欺骗自己;倘真的出了事,无论他此际是否别有所图,依依留在此地处境决计不佳。故此——她几乎没犹豫就作了决定。

    “侧门等我。”她说了一句,回身退入。

    “秋姑娘!”邵宣也叫住她,“暂且……不要告诉依依实情。”

    秋葵点了点头,掩上了门。就连她也还什么都不知道,她又能告诉依依些什么?“朱大人出事了”,她所知道的,也只有这一句。她看不清雨雾模糊里的邵宣也的表情,只依稀觉得是很凝重。她的心也到了谷底,因为即便什么都不知道,她潜心之中却很清楚,但凡朱雀或夏琰有一个还能好好回来,邵宣也都定不至于到如此紧迫地要依依出避的地步。

    马车已经备好。依依披着厚重的斗篷,藏卧于车厢之内。秋葵说,送她离开内城是朱雀的安排,她便来了。纵然——清晨如此出行其实古怪,可在内城依旧笼罩于静谧的此时此刻,没有人会想到其中有什么秘密。这两日禁城司防守卫皆是邵宣也的人,越发不可能有人为难。

    秋葵明白,与前次请邵夫人来府的借口一样——自己只是依依的掩护。所以车帘遮得并不严密,她甚至要希望别人看见了车里的自己。是自己一个人在这个早晨叫邵宣也驱乘去了外城,而待到一切传开——巧合也好,“出逃”也好——若有人想起她如此匆匆的离去,若有人想要找寻她的下落,亦只是因为她是朱雀的“女儿”,却不会有人意识到,这个世上,还有他另一份骨血——真正的骨血。

    沉默。直到——马车驶出内城,驶向南街——邵宣也的家,依依忽然开口:“朱大人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秋葵的心狠狠跳了一跳,低头去看她。她依旧躺在座榻,面容平静得仿佛所问的那个人并不是她所关心的人。“没有,你别瞎想。”她只能这么回答。“只是他觉得你身子越发重了,还是和邵夫人住在一起妥当,万一有什么事,更好应对。”

    “不用骗我。”依依却只用四个字便戳穿了她的谎言,“放心吧,不管发生了什么——我受得住。告诉我。”

    秋葵不知还能如何隐瞒。早在一个多月前,朱雀就曾说过想送依依离开,可是——在这样一个他缺席的雨天,走得这么慌忙——依依并不傻,她猜得到那些最坏的可能。这一路没有说话只因她知道如此悄然而行是因为自己不能暴露——这一定也是朱雀所愿,无论一切是不是真的出于他的安排。

    她的一双眼睛,仿佛从来没有这么坚决地与人对视。朱雀上一次受了毒伤,她远没有这么平静。或许是腹中的孩子让她必须变得坚硬——即便发生了最坏的事——即便要为任何事哭泣悲伤,也绝不是现在。

    秋葵只能望向车外的邵宣也。即便是背对着二人,邵宣也似乎也很明白车内这番对话意味着什么。他叹息了一声。“依依姑娘还是保重身体,不要胡思乱想。”

    “你不说,我如何不胡思乱想,如何保重身体。”依依的手抓紧了座榻,“你说是朱大人的安排,他才刚走两天,他何时交待的你,如何交待的你,为何是交待了你,他……”

    似乎腹中的那个生命因她的情绪起伏亦变得起伏,依依微微“噫”了一声,伸手扶住肚子。

    “你没事吧?”秋葵担忧。“你别……别吓我。”

    “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但如果你们不肯告诉我,我不知怎么才能‘好’!”

    秋葵没有办法。“邵大人,我其实也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邵宣也没有说话,仿佛——他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口。良久,他呼了口气,仿佛是要深呼去扑面如许冷雨。

    “青龙谷里发生了什么,尚不清楚,只知道,”他停了一下,“君黎大人受了重伤,拼死背回了朱大人的尸身。”

    眼前仿佛真的暗了一暗,秋葵一瞬有种错觉,仿佛——置身于某种恍惚的梦境。最先浮现的远不是悲痛,难过,甚或惧怕,而是真切的难以置信,随之以溺水般的窒息。

    她在昏暗的车厢里下意识紧握住依依的手。那只手也握着她,冰凉,潮腻,好像一条刚从水里捞起的死鱼。她看见泪水一下从依依眼眶里涌出来,唇被她咬得发白,仿佛要极尽着全力,才能不发出呜咽。

    “你亲眼……看见了?”她只问邵宣也。

    “看见了。”邵宣也回答。

    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有簌簌雨声,敲打在车厢之外。

    还是应该庆幸——庆幸仪王车乘抵京之时,恰逢西门值守换防,故此邵宣也的人才得以离岗将这等异样消息立时禀报了他。刚走两天的仪王竟然漏夜归来,换谁都觉得奇怪。仪王即便归来也理应在城外驿馆稍作休息,天亮再入城来,可也不知是谁的坚持——是张庭,或是仪王自己——竟偏就在拂晓时分就要开城门。

    邵宣也住得不远,闻讯立时便换上官服,赶至西门。因换防之故,开城门耗时甚久,车驾此时才将将入城,他自随行之中见到张庭,却未见朱雀与夏琰,心里稍觉有异,便以接迎为名,立时上前行礼。

    ——他记得仪王临走时说过,要与夏琰同去同回。这话当时是为了宽人心说他必不会久居不归,可却绝不至于回来得这么快——以至于,他是归了,夏琰却没有?

    张庭方得入城,正遣亲信待去各处报讯,见邵宣也来,反倒不便说话,个中表情自也逃不过邵宣也双眼。仪王护卫皆为张庭所辖,见邵宣也突然现身,当然便生戒备,可毕竟也不好说什么,两下里只是僵持住了。

    “邵大人,”张庭上来打招呼,“出了些变故,提早回来了,仪王和王妃都极是疲累,这便要回去歇息,邵大人这两日值防辛劳,这面张某一径送返王府,便不劳邵大人接应了。”

    “出了什么变故?”邵宣也单只听进了这一句,面露惊讶。

    “张某自会将事情禀明圣上,圣上下旨之前,不便相告。”

    一句话便已堵死了邵宣也诸多后话,他没有办法,只得让到一旁。一件重要到需要面圣、需要下旨的变故,直觉告诉他,仪王、朱雀,总有谁出了什么事——朱雀曾与他说,倘有任何变故,定要保依依无虞,此言并非为他此次青龙谷之行特意约定,绝非他暗示此行可能凶多吉少,但若有十中之一的可能他当真有所不测,自己也必须要依照此前计划,以最快的手段将依依护送去安全之地。

    可是倘若没有呢?朱雀是什么样人,岂能轻易为人暗算,若没有确凿证据,甚至没有任何真实的痕迹,他贸然转移依依,这一次固然没有什么危险,可也相当于用去了朱雀的底牌——他从来不喜这般轻举妄动。

    念及至此,他咬了咬牙,再向那车马行了一礼,口中高声:“仪王殿下,侍卫司邵宣也问您安好!”

    坐乘之内没有动静。

    “邵大人,你……”张庭待要上来阻拦,邵宣也又高声道:“卑职忧心殿下安危,故此僭越,倘仪王殿下无恙,恳请启帘相见,与卑职一个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