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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八 此恨绵绵(二)
张庭待说些什么,那面车帘终是动了。
“我没事,邵大人有心了。”仪王承平,掀了帘子,微弱地说了一句。
便是这么片刻的照面,已足够邵宣也看清他双目红肿。他大惊失色,便要近前:“殿下怎么了?”张庭忍无可忍,横地插入:“邵大人定要冲撞仪王车驾么!莫忘了自己的身份!”
“我只是关心殿下安危,难道张大人随行卫护,竟未发现殿下身体欠妥?”
“殿下赶路疲乏,身体当然不适,你再这般拦阻拖延,误了殿下休息,只怕圣上怪罪下来时,谁都担待不起。”
“张大人,不必说了。邵大人,也不必说了。”程平的声音依旧微弱,可不知为何,在这黑而静的夜里,他的虚弱竟有种违抗不得之力。“有事的不是我,是朱大人和夏大人。他们二人此刻便与我同车,邵大人真的想知道,就自己来看一看吧。”
“殿下……”张庭虽然极欲阻止,可当着邵宣也的面,他也不好违逆仪王之意,只能顿足。如此一来,事情当然便不可能瞒住了邵宣也,他想了想,干脆不必作态,便自遣人往该去处报信。
——邵宣也没有对秋葵与依依说太多。即便仪王不曾容他亲眼看见,他想天光大亮之前,消息多半也会传到自己耳中。可仅仅是这片刻的先机已足够珍贵。他在看见朱雀与夏琰的模样时手足冰凉,却没有忘了那一个约定——马车毕竟行得慢,张庭毕竟还要去面圣,他想通知的人无论是谁,都不可能立时知道所有的细节,而自己,便还有机会在这消息传遍禁城之前,带走依依。
雨依旧细小细小地弥漫着,沁骨之冷却越发挥之不去。依依现在已经在他的马车之中,马车已经快要驶到他的家。“君黎怎么样?有危险吗?”他听见秋葵问。他知道隐瞒也已没有意义。“有。”他回答。
秋葵掐紧自己手心。她说不出这是种什么感觉——她不敢去细索这种感觉。邵宣也又道:“我只及看了一眼,不敢妄断伤有多重。我最为担心的是他的处境——他现在丝毫无有知觉,若是我杞人忧天便罢,可一旦有人暗中下手,只怕凶多吉少。”
“邵大人当可派人保护他?”秋葵忍不住道,“可否——我来送依依到安全的所在,你立时回去禁城,多安排一些人……”
“你先不要急。”邵宣也道,“事已至此,终是要先保住了你们。我不是要弃君黎大人不顾,但是——秋姑娘,这不是护住你们或是护住他一时便能解决的,有许多事必须思虑万全。”
“可若连一时半刻都护不住了,思虑万全又有什么用?”
“我已经私下请求了仪王,请他车乘先送朱大人的遗体去你们府上。我请求他,在我回去之前,留在那,先不要回王府,如此,无论是谁若想做什么,碍了仪王在场,都不大可能轻举妄动。”
秋葵没有作声。她并不觉得这位仪王殿下足以令人放心。
“还有……”邵宣也似乎犹豫了一下,还是道,“‘乌剑’也在君黎大人身上。”
秋葵还是没有作声。如果乌剑能保住夏琰,他也不至于陷入如此境地——凌厉既然身在青龙谷,却竟由得夏琰受了重伤,说不准是他与拓跋孤联手都未可知,“乌剑”能证明什么,这皇城里又有几人认得它?
邵宣也知她所想:“你听我说。我定要亲自送你同依依这一程,是我不敢行险。一来,现在天色渐亮,你带着依依,在我那邻里若是不能轻车熟路,恐有引人注目之虞,只消有一个闲人见了她大着肚子的模样,后患无穷;二来,你可曾想过,即使依依今日能躲藏起来——躲过这几个月,可是数月之后呢?孩子降生,啼哭喧闹,怎么可能瞒得过人?我们眼下固然是不让任何人知道有这个孩子——可孩子出生后,如何解释他的来历?我想来想去,唯一的出路,是及早让孩子有个名正言顺的身份,这件事,朱大人说过一个办法。”
他再次深深呼出一口湿冷雨气:“那时依依肚子刚显,他曾想过让我将依依藏到家中。他叫我让内子在衣下垫些物事,也把肚子隆起,装作是先前一直没说与人,其实已有了几个月身孕。往后依依肚子多大,她便也垫到多高,待到生产时,关上门,便叫内子与依依接生,生出来,便跟着我姓,孩子便有了个可以为外人道的出身。我当时觉得不必如此,不必委屈依依和孩子,更不必屈了他。他说他只是想了想最坏的情形,觉得——哪怕是下策,仍强过将依依送离京城,既鞭长莫及,又多了可能泄密的口子,毕竟,我,或是君黎大人,必不能特意离京送依依远行,自找怀疑,而他也不想冒哪怕一丝险,不想我将消息透露给哪怕多一个人,甚至我的亲信。后来,他决定留依依在身边,我也便从未与家人提起过这个‘最坏的’主意,可是现在——现在已是最坏的时候。”
他说着涩然一哂,“依依,比起朱大人,我的远见恐怕仍是差了一些,我寻不出更好的办法。虽然今日才始乔装稍嫌晚了,但这冬日衣重肚腹不显也是寻常,只要我们一家将这戏演得真些,不会有什么痕迹,只是……你……可愿还留在这漩涡之地,忍受如此委屈?”
“邵大人……”依依咬住唇,以此压止着浑身轻颤,“依依不委屈,却委屈了大人一家。你……你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一定……一定会保住这个孩子。”
秋葵握着她。看得出来,依依似乎与邵宣也一家人打过颇多交道,对他所说的办法并不抵触——想来,在她最最脆弱无依的此时此刻,能有这样一个稍许熟悉且安心的所在令她不至于陷入欲绝的悲痛与惶惶,终也算个良择。
“若非邵大人,恐怕我们无法计划得这般长远,好,就依大人所言。”她稍许冷静了下,“但是君黎那面终究是……”
“我自当尽力护卫君黎大人安全。”邵宣也道,“说到底,这禁城自今日起能不能太平,便只看他——能不能平安无事。”
这绝非虚言。只要夏琰没事,即便没了朱雀,这禁城一时之间也翻不起多大波浪,因为内城里都知道——那块符令正是在夏琰手中,意味着他可以光明正大地拥有朱雀曾拥有过的一切实权。可也正因为此,定有太多人希望他不会醒来。明夺符令当然绝不可取,没有人会愚蠢到这般地步,可是只要夏琰不醒,符令便没有主人,为谁所用都并非不可能,内城势力就不得不洗牌。退一万步讲,哪怕符令被圣意收回,殿前司与侍卫司恢复成朱雀出现在这禁城之前的模样,对许多人而言,也不比留在朱雀和夏琰手中难过。邵宣也知道,自己这个侍卫司长,无论一直以来是什么样的心思——或者是毫无心思——只怕也要被逼得寻找对自己最有利的出路。总不能任人宰割,在这场暗涌角斗中甘充个输家?
他不知道张庭已投靠了谁。他从来是个不喜欢倚仗任何人的人,所以他觉得——大概自己是这个禁城里,最不希望看到夏琰死的那一个——他不想被迫着寻找一个靠山。但是说出来大概也没有人会相信,在这个当儿,他这个甚至比张庭还官高半阶、可称距离那块符令最近的人,会对这样的机会无动于衷。他也实不知,倘若夏琰真的再也不会醒来,自己会不会也加入对那块符令的争夺——只为了不想它落在旁人之手?
“那么,邵大人打算如何保护他?”他听见秋葵问。
“等内子乔装好,我便立时带她一起回去禁城,一来,是要与人有意无意看见她的肚子,二来,君黎大人伤重,我想让她看一看或可施以疗治。以我夫人有孕之身到此为由,我当可令亲信守住朱大人府邸,张庭尚在面圣,没人拦得了我。我既来,仪王回府,张庭的人便要跟着走,而我的人守住之后,便会着手安排朱大人的后事,张庭面圣回来,圣意之中想必总有这一条,但我的人已经上手,再想让走,便不大容易了。”
秋葵点点头:“只希望不要被人抢了先。”
“我凭自己心念行事,张庭却似乎有要请示的主子,他应该没有这么快。”邵宣也道。
“若真有上谕要给……给我爹办后事。”秋葵垂首,“此事定须着落在我和君黎头上。君黎重伤未醒,这事便在我,若我不见了,恐怕多惹是非。邵大人,我总是不能就这般避走,待安顿下依依,我与你一同回去可好?”
“不必。”邵宣也道,“你先留在我家中陪依依,等我将情形打听确切,万事安排妥帖,再作打算,现在回去,万一有甚意外,适得其反。”
秋葵没有再多言。她伸手掩了一掩口鼻,仿佛这样可以消除掉那些她深知不该在此时升起的泪意。朱雀死了。依依和君黎,都自顾无暇。她忽然想起去年的除夕,他们四人在府中守岁的情景。仿佛一段梦境,仿佛一场虚幻。而今只有她——她深知只有她可以负起那场幻梦残余的希望,可她偏偏在此时,这么弱小。那个她无论遇到什么都可倚靠的沈凤鸣,也不在身边。
车外愈见光亮,可雨还在绵绵地下。 五〇九 此恨绵绵(三)
就在今天清晨,她在淅淅雨声里突然惊醒,听见府外有人敲门。朱雀的府邸,天尚未醒,很少有人会来,况还敲得这般急。她不得不披衣起来,已经有小厮开了门,报说是邵宣也有急事要当面寻她。朱雀、夏琰尽数不在,若是禁防有事要报,不可能来这里。她心里轻轻提了一提,没有惊动依依,悄悄走到门外。
邵宣也穿着官服,戴着雨笠,也许是走得急了,并没有遮得多少,一张面上尽是雨水。见了秋葵,他目光四下扫了扫,确信没有旁人,才低声道:“朱大人出事了。”
秋葵心仿佛跳停了那么片刻,手心里一下沁出了冷汗。没有称呼、铺垫或赘语,他的语气沉重却坚硬,仿佛这件事已确然无疑。“你叫上依依,跟我出去避一避,要快。”这是他的第二句话。
秋葵本来想再问些什么的,可是这第二句话令她知道,已经没有什么问答的时间。在此之前,她与邵宣也没有多少交集,只不过邵夫人为了依依来过这府里,她认得他们夫妇的面而已。谈不上十分信任,可她还能计算出利害得失:倘若朱雀没有出事,想必他不会敢欺骗自己;倘真的出了事,无论他此际是否别有所图,依依留在此地处境决计不佳。故此——她几乎没犹豫就作了决定。
“侧门等我。”她说了一句,回身退入。
“秋姑娘!”邵宣也叫住她,“暂且……不要告诉依依实情。”
秋葵点了点头,掩上了门。就连她也还什么都不知道,她又能告诉依依些什么?“朱大人出事了”,她所知道的,也只有这一句。她看不清雨雾模糊里的邵宣也的表情,只依稀觉得是很凝重。她的心也到了谷底,因为即便什么都不知道,她潜心之中却很清楚,但凡朱雀或夏琰有一个还能好好回来,邵宣也都定不至于到如此紧迫地要依依出避的地步。
马车已经备好。依依披着厚重的斗篷,藏卧于车厢之内。秋葵说,送她离开内城是朱雀的安排,她便来了。纵然——清晨如此出行其实古怪,可在内城依旧笼罩于静谧的此时此刻,没有人会想到其中有什么秘密。这两日禁城司防守卫皆是邵宣也的人,越发不可能有人为难。
秋葵明白,与前次请邵夫人来府的借口一样——自己只是依依的掩护。所以车帘遮得并不严密,她甚至要希望别人看见了车里的自己。是自己一个人在这个早晨叫邵宣也驱乘去了外城,而待到一切传开——巧合也好,“出逃”也好——若有人想起她如此匆匆的离去,若有人想要找寻她的下落,亦只是因为她是朱雀的“女儿”,却不会有人意识到,这个世上,还有他另一份骨血——真正的骨血。
沉默。直到——马车驶出内城,驶向南街——邵宣也的家,依依忽然开口:“朱大人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秋葵的心狠狠跳了一跳,低头去看她。她依旧躺在座榻,面容平静得仿佛所问的那个人并不是她所关心的人。“没有,你别瞎想。”她只能这么回答。“只是他觉得你身子越发重了,还是和邵夫人住在一起妥当,万一有什么事,更好应对。”
“不用骗我。”依依却只用四个字便戳穿了她的谎言,“放心吧,不管发生了什么——我受得住。告诉我。”
秋葵不知还能如何隐瞒。早在一个多月前,朱雀就曾说过想送依依离开,可是——在这样一个他缺席的雨天,走得这么慌忙——依依并不傻,她猜得到那些最坏的可能。这一路没有说话只因她知道如此悄然而行是因为自己不能暴露——这一定也是朱雀所愿,无论一切是不是真的出于他的安排。
她的一双眼睛,仿佛从来没有这么坚决地与人对视。朱雀上一次受了毒伤,她远没有这么平静。或许是腹中的孩子让她必须变得坚硬——即便发生了最坏的事——即便要为任何事哭泣悲伤,也绝不是现在。
秋葵只能望向车外的邵宣也。即便是背对着二人,邵宣也似乎也很明白车内这番对话意味着什么。他叹息了一声。“依依姑娘还是保重身体,不要胡思乱想。”
“你不说,我如何不胡思乱想,如何保重身体。”依依的手抓紧了座榻,“你说是朱大人的安排,他才刚走两天,他何时交待的你,如何交待的你,为何是交待了你,他……”
似乎腹中的那个生命因她的情绪起伏亦变得起伏,依依微微“噫”了一声,伸手扶住肚子。
“你没事吧?”秋葵担忧。“你别……别吓我。”
“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但如果你们不肯告诉我,我不知怎么才能‘好’!”
秋葵没有办法。“邵大人,我其实也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邵宣也没有说话,仿佛——他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口。良久,他呼了口气,仿佛是要深呼去扑面如许冷雨。
“青龙谷里发生了什么,尚不清楚,只知道,”他停了一下,“君黎大人受了重伤,拼死背回了朱大人的尸身。”
眼前仿佛真的暗了一暗,秋葵一瞬有种错觉,仿佛——置身于某种恍惚的梦境。最先浮现的远不是悲痛,难过,甚或惧怕,而是真切的难以置信,随之以溺水般的窒息。
她在昏暗的车厢里下意识紧握住依依的手。那只手也握着她,冰凉,潮腻,好像一条刚从水里捞起的死鱼。她看见泪水一下从依依眼眶里涌出来,唇被她咬得发白,仿佛要极尽着全力,才能不发出呜咽。
“你亲眼……看见了?”她只问邵宣也。
“看见了。”邵宣也回答。
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有簌簌雨声,敲打在车厢之外。
还是应该庆幸——庆幸仪王车乘抵京之时,恰逢西门值守换防,故此邵宣也的人才得以离岗将这等异样消息立时禀报了他。刚走两天的仪王竟然漏夜归来,换谁都觉得奇怪。仪王即便归来也理应在城外驿馆稍作休息,天亮再入城来,可也不知是谁的坚持——是张庭,或是仪王自己——竟偏就在拂晓时分就要开城门。
邵宣也住得不远,闻讯立时便换上官服,赶至西门。因换防之故,开城门耗时甚久,车驾此时才将将入城,他自随行之中见到张庭,却未见朱雀与夏琰,心里稍觉有异,便以接迎为名,立时上前行礼。
——他记得仪王临走时说过,要与夏琰同去同回。这话当时是为了宽人心说他必不会久居不归,可却绝不至于回来得这么快——以至于,他是归了,夏琰却没有?
张庭方得入城,正遣亲信待去各处报讯,见邵宣也来,反倒不便说话,个中表情自也逃不过邵宣也双眼。仪王护卫皆为张庭所辖,见邵宣也突然现身,当然便生戒备,可毕竟也不好说什么,两下里只是僵持住了。
“邵大人,”张庭上来打招呼,“出了些变故,提早回来了,仪王和王妃都极是疲累,这便要回去歇息,邵大人这两日值防辛劳,这面张某一径送返王府,便不劳邵大人接应了。”
“出了什么变故?”邵宣也单只听进了这一句,面露惊讶。
“张某自会将事情禀明圣上,圣上下旨之前,不便相告。”
一句话便已堵死了邵宣也诸多后话,他没有办法,只得让到一旁。一件重要到需要面圣、需要下旨的变故,直觉告诉他,仪王、朱雀,总有谁出了什么事——朱雀曾与他说,倘有任何变故,定要保依依无虞,此言并非为他此次青龙谷之行特意约定,绝非他暗示此行可能凶多吉少,但若有十中之一的可能他当真有所不测,自己也必须要依照此前计划,以最快的手段将依依护送去安全之地。
可是倘若没有呢?朱雀是什么样人,岂能轻易为人暗算,若没有确凿证据,甚至没有任何真实的痕迹,他贸然转移依依,这一次固然没有什么危险,可也相当于用去了朱雀的底牌——他从来不喜这般轻举妄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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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及至此,他咬了咬牙,再向那车马行了一礼,口中高声:“仪王殿下,侍卫司邵宣也问您安好!”
坐乘之内没有动静。
“邵大人,你……”张庭待要上来阻拦,邵宣也又高声道:“卑职忧心殿下安危,故此僭越,倘仪王殿下无恙,恳请启帘相见,与卑职一个心安!”
五一〇 此恨绵绵(四)
这回是柜台后传来重重的拐棍顿地声,老掌柜斥道:“小子胡说八道些什么玩意!不会说人话就快滚,老头子都听不下去。”
戎机瞥见沈凤鸣面上没了笑意,似乎深觉满意,也不多纠缠:“自来真话逆耳,骗你我又不得好处。”便站起来拍拍裤裳,转身准备扬长而去。
冷不防两支筷子贴着耳边飞过,抢了他的先“噗”一声哑响,将他面前即将掀起的门帘一左一右同时钉在了门框上。戎机似乎怔了一怔,回过身来:“哎哟,怎么,恼羞成怒了?”
沈凤鸣却回头问老掌柜:“掌柜的,你是不是气糊涂了,忘了什么东西?”
老掌柜愣了一下,见沈凤鸣向门那边抬抬下巴,“你叫他滚——他给钱了吗,就滚?”
老掌柜恍然大悟,一拍柜台,正要说话,那面戎机没好气,几步走回来,指着沈凤鸣手边的皱纸:“我给你的消息不值钱?不值一壶酒钱?”
“值——”沈凤鸣拖长着声,“可惜这酒馆不是我的。”
“那你不能替我给?我给你消息,你请我一顿酒怎么了?”
沈凤鸣笑嘻嘻站起来,“可以,我当然可以请你一顿酒,但不是这顿。”他凑上去,作出勾肩搭背的模样,“等我同秋葵成亲的时候,定请你来喝喜酒。眼下——你先把账付了,省得掌柜的生气,我便只能与你不好看。”
戎机很是认真地四下看了看。这个堂里眼下有掌柜的、阿合、无影和沈凤鸣,后堂里有几个他不知道,危破腐朽样的梁柱间有些什么暗算他也不知道。他立时很有自知之明地从口袋里掏出十数枚铜钱来,摆在沈凤鸣桌上,一言不发转身就走。沈凤鸣搭了搭铜钱的当儿,他已经把两根筷子拔起,随手向堂内丢回来,也不知是不是准星不大好,原本理当朝沈凤鸣返来的,落处却向无影那去了。好在无影别的不行,身法却滑溜,一退便闪开了。两支筷子阔碌碌落在地上,再抬头看,戎机已消失了踪迹。
“欺负人吗?”无影想要抱怨两句,看见沈凤鸣的面色显然并不很好,一时也不敢多说,低了头要去拾筷子,那筷子却在他手将触未触时蓦地移动——沈凤鸣袍袖一卷,如有气似,将一双筷子平地卷起,待无影转头,双箸已“啪”的一声回了桌上。
“那个……沈大哥……”无影摸了个空,只能站起,讪讪道:“那个人……定是胡说的,你不要生气。”
“你听见没有。”沈凤鸣冷笑道,“他说你葵姐姐当众杀了御医——你信不信?”
无影犹犹豫豫的:“我……”
“若是以前,我倒不怀疑。可现在……”沈凤鸣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脸上的留痕。要人命的事秋葵当然做得出来,可她现在武功尽失,这样的事于她而言,并不容易做到。禁城也绝不是江湖,能容得下她这般使性。
“所以说那小子定是在说谎话,也不知是什么目的。”掌柜的见他话说一半,忍不住接道,“这等无稽之谈,你当真不用放在心上。”
沈凤鸣叹了一口:“我本来不放在心上的,被你们你一句我一句,反倒要多想几遍。”他说着坐下来,就着戎机其实才喝了没几口的那壶酒斟了新杯,“不管怎样,明天我去朱雀入葬的地方,当能见到她。”
“沈大哥真要去?”阿合忽道,“我看他消息未必是真的,说不定另有阴谋。”
沈凤鸣听他说话,想起什么:“阿合,你应该同他熟?”毕竟也算是在马斯那面“共过事”。
“也不是熟,不过我是见过他几次。”阿合道,“一点没变,那嘴贱得很,以前就喜欢逢人说他得了什么大机密,一惊一乍的,可真说出来都是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不值一提,从来也没个真要紧。是后来我们都知道他是什么样人了,见了便笑他‘今日又要谈些什么戎机’——他却还不晓得是讥嘲,听了还挺高兴。正经到了任务里头,他就是个普通人,论有什么功绩,我一件都想不到,别说银牌轮不着,要是还有铜牌、铁牌,我看都没他的份,什么‘戎机’啊,沽名钓誉的。”
“沽名钓誉么……?”沈凤鸣抄了手边一支筷子,扬手向柜台的方向一掷,筷子“夺”的一声,钉在了柜面。“你来拔这个试试。”
阿合还没动手,掌柜的已经叫道:“你干什么干什么,门上给我钉两个洞,连柜台上都要钉一个,你出钱修?”
沈凤鸣就把方才戎机给下的十几个铜板也抛过去,“喏,我出钱。”铜钱叮叮落在老掌柜跟前的台面,这边阿合已经伸手去拔筷子,不料手心甫一触到筷身,如遇火炙,“啊”的一声猛然缩手,连那铜钱都给抖得落了两个,一看掌上已横了一道长长黑印,真如皮肉被木头筷子给烫焦了似的。
他满以为沈凤鸣是考校自己拔出这筷子的仪态够不够举重若轻——至少方才戎机拔出筷子的时候,好似没有露出什么费劲难看的表情,不管是不是沈凤鸣留了面子没用全力,自己总不会输给了他。可却万料不到连用力的机会都还没有——那筷子大概被沈凤鸣喂了什么毒,火烫火烫的,摸都摸不得。
老掌柜也“啊哟”了一声,顾不上铜钱,心疼儿子似:“这是做了什么?”沈凤鸣冷笑了声:“这还是给他摸去了一大半的。他连拔了两根,一声也没出——他沽名钓誉?那你呢?”
阿合不服:“他就是装的——他不是也手上痛得滑了,丢回来都失了准头,只是忍了没说话没吭气,不想丢了面子,人还不是跑了?”
“哦,他是装的——你怎么不装?”沈凤鸣道,“说人家一惊一乍——我看你比他一惊一乍多了。”
阿合咬了唇,不说话了。
沈凤鸣起身,拿了另一支筷子,走过来也并排着往柜面一插,老掌柜一旁看着,嘴唇动了动,这回没出声。“这是两根筷子,他是用一只手,一根一根拔出来的。”沈凤鸣说着握住一支拔起,“按你的说法,你告诉我,他摸到第一根就知道痛,忍了痛拔起来,为什么还要接着去摸第二根?他傻么?他不知道拔走一根就能掀起帘子来,定要连第二根也拔了,白白再痛一次?”
阿合见他殊无玩笑之色,低着头不敢出声。
沈凤鸣将第二支筷子拔起,“你再告诉我,他怎么才能两根筷子都拔完之后,才一并手滑?莫非那第一根的手滑来得慢些的?”
阿合气也不敢喘。
沈凤鸣将筷子扔在台面上。“你也不想想,这筷子上喂了我的毒,他要是没把握立时占回个上风,向我丢回来能挣什么面子?扔你吧——你几斤几两他早知道了,没这个必要。扔掌柜的更没道理。也只有无影——恐怕他正不晓得无影的底细,掷一把试试深浅——痛得滑了?你以为都像你?”
“那……”阿合嗫嚅着,“那他难道,不怕痛?”
“傻小子,怎么给你混上的银牌。”若不是怕给阿合头上也烫个泡起来,沈凤鸣实在忍不住想拿筷子往他头上敲一记,“他就不能拿东西遮了手才去拔的筷子?你两个眼睛一个脑瓜都是摆设是不是?”
阿合不大想承认自己的眼神和脑子大概都不大好使。不过也许他更不想承认的是戎机的手真有那么快,几乎眨了一眨眼的工夫,拿出东西遮了手,拔出两根筷子,又掷回来——而自己什么都没来得及看清,什么都没来得及多想。“我是看他今天那衣服都没有遮手宽袖,所以没往这想。”他讷讷地又找了个理由。可要么是人家手快,要么是人家手上有功夫,总之——被烫了一道黑痕的自己,已是输了。
沈凤鸣就反问:“那你想没想过他为什么那身装束?”
阿合抓了抓头,“他那一身,看起来好像是……好像是给人治丧做工的。”
“所以,”沈凤鸣道,“你们戏班子、杂耍班子进不去,可是禁城要给朱雀办丧事,治丧的人总要不少。”
“这个我们都想到了。”阿合忙向掌柜的和无影求证,“是不是,老爷子,无影,头一天我们就这么说了,想趁着丧事混进内城里去。”
“是是,”无影忙道,“我们就是那么打算的,可是这一回禁城里当真是将人查得极严,生面孔一个都不要,所以才没得机会进去。”
“那就是了。”沈凤鸣道,“也不必怪他说话不好听。最蠢的人,办法都想不到。第二种人,想到了却办不到。如果他想到了也能办到,看不起你们也不冤。”
阿合垂头丧气,再不知道该说什么,老掌柜此时才不无不满道:“一天天的帮了外人说话,我说句公道的,阿合这两天也没闲着。没他顶着——都乱套。”
沈凤鸣将两支喂了毒的筷子折了,丢进柜台旁取暖的火盆。筷子耀出灼灼几星烈热,随即渐渐焦缩。
“我不是帮谁说话。我现在啊,又有什么资格挑剔你们,等见了君黎,恐怕他杀了我的心都有。”他叹了一声,将目光从火盆上移回来:“眼下有谁在看着夏家庄?我好像没见到之前那几个。”
阿合低着头:“我叫阿义并几个兄弟临时过去顶着。先前的……他们撤了。”
“‘撤了’?谁准他们撤的?” 五一一 此恨绵绵(五)
阿合道:“先几天听说大哥出事,他们就来这里打听过,不过没有确切消息,他们还是回去守着夏家庄的。可后来又听说夏少庄主也出事了,他们——恐怕不太按得住,又来了,说是大哥没消息,夏琛也没了,守着夏家庄根本没意义。我说不管怎么样,等到沈大哥你回来,他们便与我抱怨这几个月都在守夏家庄,别的任务都接不了,虽说每月会给批钱银,可这个月也不知怎么的,接头的就没来。”
“是嫌没钱?”沈凤鸣露出几分匪夷所思的表情。黑竹现在的钱财出入都是执录一并批理,这个月宋然去建康了,没顾得上这头也是寻常——他又不是三头六臂,以往也不见得准时,从前的黑竹更是乱七八糟,也没见人用出这种借口。
老掌柜在一旁插话:“眼下正是年关,一队里但有那么一两个心里不痛快,必定一个个都没法心平气和的了。这突然又这么多不好的消息,总……也难免人心浮动。”
“人去哪了?”
“说去赚钱了,过两天就回来。”阿合低声道,“大概是接了私单,没进我们这门的,我也拦不了。”
“怎么不去总舵找人帮忙?”沈凤鸣皱眉,“我就说怎么冷冷清清——你把一醉阁架空了,这里有事怎么办?”
“我知道总舵有人——我去了。可是……沈大哥,我又不是你,他们认你又不认我,没……没几个人理我。”
“不认你?”沈凤鸣不悦,“你那块银牌假的?”
“是,我是银牌,”阿合看着有点失落,“可我——我以前是‘那头’的,你的人根本不待见我。”
沈凤鸣看了他一会儿,好像有点没奈何,伸手到身上摸出块圆牌子,放在他柜上。阿合一时有点愣,还未及说话,倒是一旁的老掌柜伸手去拿。
“这么大一块金子。”他满面都是不可置信之色,“你怎么不……”
话还未说完,牌子已经被沈凤鸣劈手夺了回去:“手这么长——又不是给你的。”便交给阿合:“你拿着。谁要都不给,尤其是这老头子。”
阿合有点紧张,“沈大哥……”
“拿着。”沈凤鸣就是最不喜他这副模样,“下次再有什么,你用这个,看他们认是不认。”
阿合攥在手里,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要说“谢”字,好像太过生份了?他低头下意识翻看牌子,忽看见背面那个“凤”字的阳刻,面色微微一变:“这不会就是金牌令上那个……?”
“嗯。”沈凤鸣不否认。
阿合吸了半口冷气,“你……你这都敢给我,不怕我拿你的牌子胡乱签金牌令发?”
“你敢。”沈凤鸣笑,“你小子敢签,我就敢给你兜着,你信不信。”
阿合忍不住也一笑:“我不敢。”
“好好收着。我去一趟总舵。”沈凤鸣敛了形容,“天黑之前,我定当安排人手,接替夏家庄那面的事——到时候你把阿义他们叫回来,就守在这,哪都不准再去。我就不回来了,明日去过大葬再回。”
阿合也收敛神色:“我晓得了。”
沈凤鸣点一点头,嘱一句:“万事小心。”转身便出了酒馆。阿合再低头——那块金牌就这样躺在自己手里,有点,从未有过的,不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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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凤鸣这一夜并没有心情睡觉。即使没有戎机报信,这一晚跟随内城出来的工匠小厮们,也能找得到地方,如今不过少了探查摸索的工夫,只求印证便是。
鸡叫之前,他已经到了屏风山。他在晨煦涧与暮霭涧交汇的峰峦阴影处见到了提早在此准备的宫中礼仪、碑墓工班——但也只是那么几个人,与戎机所说上谕的意思“大葬”,似乎差了好几层派头。
可无论如何,地方总是不假。
这一带的峰都不高不陡,为朱雀选的这处墓址,与峰顶目测也不过三四十丈落差。只是山风依旧很大,薄冰封着小径,想来要将棺运来此地,也并没有那么容易。
沈凤鸣站在半山的树下眺望。雨在涧中留下最后几个圆圈,便渐渐消失,只留下一点点暗云萦绕头顶,低低的,有点阴森,有点压迫,好像他初识朱雀时的感受。天还是一丝丝亮起来,光从那些暗云的缝隙间漏出来,从它背后渗出来,照亮起原本湿透了冷透了的这个清晨,给出一线初晴的启示。
他在这线启示里,终如愿见到了秋葵。
她安好无恙,只是面色有些苍白,如她那一身缟素。她并没有哭,甚至没有一分哭过的痕迹,清冷冷,孤傲傲,沉默默地扶着灵柩。不知是否因此,一整支队伍都很安静——没有本应有的礼乐和号丧,只有寂默——仿佛是寂默已成一物,正在穿越北风的呼啸,一点一点地向应去之地移动。
与秋葵一同扶灵是张庭和邵宣也——沈凤鸣的心微微沉了一沉——没有夏琰。
礼部的几个官员操持了丧葬落土之仪。仪式本身甚为繁复,但一应耗费人力的排场都略去了,大约是上谕之中并不想将声势弄得太大。观仪者似乎也便并无特别约定,初时人并不甚多,但天色大亮之后,朝中与两司关联略深的要员前前后后还是来了不少,皇室之中自天子以降,个个都派了亲信,虽严寒之下停时多不甚久,至少看起来还不算人走茶凉。
——唯一亲身前来的“王室贵胄”是仪王。
秋葵面无表情地对每一个人赴唁者施以谢礼,只有程平来时,她面色稍许变了变,欲言又止。程平的面色也很白——好像是生了病般,要人扶着才能走得稳。即便如此,他还是在朱雀的墓碑之前跪了许久。而秋葵也便在一旁站着,什么也没有说。
沈凤鸣还不便在人多眼杂的当儿就露面,干脆趁着这段时间稍许遮面,借着众皆着素的盲劲,往人群中穿走片刻,大致听了一听这些或识或不识的京中人物三三两两的都有些什么谈资。一说“朱雀这般精明强悍之人竟也折在青龙教的算计里,那些江湖人物当真心狠手辣”,一说“青龙教也太过大胆,十几年前朝廷将他一谷上下放过了,这回恐怕这拓跋孤再难脱了干系”,一说“圣意难测,到现在只字未提要给朱大人寻回公道来,怕是也未必……”
说话的人似乎也不敢妄揣上意,便住了声,又一说“这事要看君黎大人如何与圣上说,可他府上不给外人进,几天了都没消息,这大日子他也没现身,说不好也凶多吉少,恐怕这事当真就沉了”,却又有压低声音的,“他若是真受了要命的伤,那也便罢,否则——他一向与青龙谷那女娃儿亲近得很,你说会不会是他为了早得这大内之权,勾结青龙教,只诓进了一个朱大人去——那谷中发生的事,仪王殿下和张大人都说没在当场,讲不出个所以然,朱大人到底怎么死的便只有他一人晓得,按说朱大人绝世的武功,青龙谷真要发难,又岂能是他先死了,他却活着”……
每个说法总都有数人附议,沈凤鸣兜兜转转,听得说来说去的也便是这一些。他知晓这京中大部分人与此事并无直接利害,或是虽有利害,却并不曾多得什么内情。闲谈阔论,偶尔加以猜推揣测,原是本性——朝堂江湖本无不同,大部分传闻,岂不都是这么来的。他转头看了看站在那里的秋葵。这样的传言,她不会少听,可也不过是这样与己无关般,面无表情,置若罔闻。
程平终于被人劝走时,已近了午时。络绎了一上午的吊唁客终于稀少了些,连张庭和邵宣也都因护送这个或者那个回了城,只有一两个礼部官员与一队殿前护仪还陪在秋葵身边,与稀疏的来客回礼。
沈凤鸣忍不住走近去,到她身后。“秋葵。”
秋葵微微怔了一怔。他的声音有点低,有点哑,但真真切切是他没错。她回过身。她那张冷铁般的面容好像一瞬间失了坚硬的形状,死水般的眼睛一刹泛起光澜。许许多多高傲与冷静都阻止她这样失态,可她还是绷持不住了。
“沈凤鸣,”她顾不得还有人在旁,投入他怀里。她想要对他说好多事,可此刻却只说得出这三个字,“沈凤鸣……”
沈凤鸣摸到她的身体被风吹得冰冷。她的双肩抖得那么厉害,以至于,她无法再多说出一个字。他抱紧她。失去至亲或是独面艰难,哪个又不值她嚎啕一哭,而他却到此刻,才能让她倚靠。
“你没事就好……”他轻声喃喃,仿佛是说给她听,仿佛是说给自己。
边上官员原本见沈凤鸣来待要说些什么,见此情境只能都走开了。也许在整场丧礼一滴眼泪都不肯示人的“女儿”本来也显得太冷漠了些,如果沈凤鸣的出现能让她稍微像个正常人,他们总没道理阻止。
“我没事……”秋葵良久才能断续说出一句话来,“可是,可是朱雀他……”
“嗯。”沈凤鸣看着她身后,那里有新起的墓石,石上已刻好了朱雀之名。“怎么君黎……没有来?”
“君黎他……”稍稍平静的秋葵,闻言呼吸仿佛又起伏起来,勉强压住了情绪,方道,“他伤那么重,不来也好。”
“他怎么样了,他——还没有醒?”
秋葵摇摇头,“昨天醒了,只是……只是一句话也不说,无论我问什么,他都……”
也不过说了第二句话,她终究还是压不住,连声音都变得哽咽,“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他出发去青龙谷那天,他理了多久的衫服,整了多久的冠发……他说……他说那是他顶重要的日子,他定要端端正正的,可……可他回来……他回来的时候……你知道他……是个什么样子……!”
“秋葵……”沈凤鸣抚她的发,她却推了他抬头。他看见她眼眶通红:“你知不知道,他那身衣服都被撕碎了,连头发都长一截、短一截——我看到他的时候,都已经有人给他梳理过,可我还是……我还是……差一点都认不出他来!你知道他身上有多少伤?朱雀——还有朱雀,他后心那么大的创口,分明是被人偷袭的!可他们说,他们说,他死时形容枯干,七窍流血,分明是内腑也受了重创,是啊,否则哪有什么刀剑能伤他——这世上哪有人能伤得了他的性命!沈凤鸣,我不敢想,我不敢想他们在青龙谷到底经历了什么样事,君黎不说话,我也没有办法问下去,可照回来的那许多人的说法,他们亲眼见得拓跋孤在谷口安排了人要围击,这事情就是与他脱不了干系,我只恨——只恨我武功已失,否则我定当现在就去青龙谷,见一个杀一个,给他们报仇!”
“你先别急。”沈凤鸣见她说得浑身颤抖,知她心绪已极为激动。“仇当然要报,可……君黎这一次想必心中所受之创比之身上所受之伤绝不少轻,他不肯说话,想是一时还走不出来,若急于报仇,怕反而刺激了他,不如先缓一缓,等他……等他再好一点,或许肯说些什么,我们弄清楚真相之后,再想办法动手。”
他停顿了一下:“何况……我总不相信,整个青龙谷都是敌人,至少刺刺……绝不会这样对他。”
“可是……”秋葵欲待反驳。
“一会儿我跟你去看看君黎。”沈凤鸣道,“见了他之后,我再问问他,再作决定,好不好?”
秋葵吸了口气,垂下头,不再说话。 五一二 此恨绵绵(六)
沈凤鸣在朱雀墓前行过了跪拜礼,起身之后,又低声问起依依的景况。秋葵看了看四周。虽则眼下余人皆远,不过此事细细讲来颇费周章,她只能道:“她眼下已在个安全所在,这里不便多言,晚些到了禁城里,你寻机找邵宣也问,他尽数知道。”
沈凤鸣便不追问,转念道:“我听人说……你杀了御医?”
秋葵看了他一眼,“你从哪听说的?”
“真有这事?”
秋葵点头,又摇头:“不是我,真要说,算是君黎。”
“……君黎?”沈凤鸣讶异,“他不是昨日才醒?”
“他回来的第一日,府里府外就不安生,光是大夫来了好几拨。”秋葵道,“当时我草木皆兵,既不知府里谁完全可信,又不知外面来人是什么路数,能拦下的自是尽数拦下了,可叫御医来望他是圣谕——白天来过,晚上又换了别个来,我虽然担心有手脚,也没有办法。那天晚上那个,说是擅长针灸之法,他说君黎内息涣散,故而昏迷不醒,要以针法引魂渡魄,助他凝气回神。我不好拦阻,只能守在一旁看他施针,一霎眼都不敢霎。却不知为何,他的银针行到君黎穴位上,便如受气阻,扎不进去,如此几次,他竟恼羞成怒,重手蛮力为之,我正要喝止,哪料那尖针受激飞回,当真是猝不及防,便刺入这御医眉心,登时致命。”
“有这等事?”沈凤鸣道,“听起来——像是君黎的护身真气未肯容人轻易侵入,故此才将银针反激了回去。”
“可先前,白天,邵夫人去看过他,还给他伤口缝过针,便是好好的一点事都没有。”秋葵道,“我以为君黎醒了,可一看他分明还昏睡着。那事极是突然,我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处之,可转念一想——那个人死都死了,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我本就不希望给任何人可乘之机,当时只有我和府里一个小厮在旁,我便与那小厮说,只咬定是此人有心害君黎,我才出手将他杀了,如此,一来再有人来便有了拒绝的理由,二来恐怕真有心要害他的,也能收敛几分。”
“如此做法……”沈凤鸣道,“……你也太过胆大妄为。盯着你们的大有人在,你说他要害君黎,谁肯便信?还说是你出的手,太医院能与你干休?”
“我将他剩余的银针选两支喂了毒,栽了赃与他,用的是你上次与我的那瓶赤蛛粉。这药虽非烈性,可反正幻生的毒整个太医院没人认得,况这事一闹将出来,只要察得他针上的确有毒,便也足够让那皇帝晓得我们这里不太平,怎么说也定是先让太医院先自查,那些怕牵连的定不会敢为太医院说话,这几日更必都绕着我们这走。”
“那——你也不怕外面如何传此事?”
“我怕什么?”秋葵道,“那御医我本也觉得有些不对,君黎说不定正是觉知了危险才以本能自保,若非有此变故,说不定本也是我动手杀人。”
她说得凿凿旦旦,沈凤鸣知道,她是当真这么想。他叹了一口。适才人群之中似乎甚少有人提及此事,想来这事竟没起了太大水花,恐怕是被压着了。要么——是内廷之中还有人护着朱雀府这一应干系人等,要么——更可能的是——那御医当真有问题,压下此事之人只怕为的不是保护秋葵,而是不想因那御医牵扯出更多人来。不管怎么说,这些天秋葵总算还是安然无恙地过来了,不想让人接近君黎的目的也已达到,不算她此举不智。
“总须小心。眼下虽然无事,将来却也是祸端。”他还是道,“就算太医院没人认得出赤蛛粉,内城里却还有摩失认得,万一被他知道了,真相立揭。还有你说的那个小厮——你怎知他就可靠?”
“摩失受你所控,我料他不至于与我来为难。”秋葵道,“至于那个小厮……”
她面色一黯:“是啊,我也不知——那偌大朱雀府,到底哪个人可信,哪个人不可信。我以前,从不关心府里谁是谁,有许多到现在也叫不出名字,那个小厮我总算还认得——他算是君黎的人,是朱雀派过去的,虽然君黎是不大喜欢被人跟着,但——出事的那天,我晚上赶回府里的时候,就只有他陪在君黎房中。府里当时没个能拿主意的,上上下下这么多人,不是慌慌张张,就是哭哭啼啼,总算这个人还记得守在君黎边上,与他拭个面。我不知他可不可靠,我只是心里想,这府里如果定要找个人来照顾君黎,除了他,也不知找谁了。这些天我也只让他一个进君黎那里,他若是这时候要反水,我就当是看错了人。”
“那……这些日子,是这小厮——和你——一起照顾的君黎?”沈凤鸣道。
秋葵点点头:“我照顾君黎总有不便,所以多是靠他。”
沈凤鸣没有吱声。秋葵好像未曾觉出他语气中的古怪,他只能为此愈发自赧。先前戎机说了一番秋葵与夏琰这些天如何耳鬓厮磨——虽然听上去便知十足挑拨,可他心里竟也还是留了几分不大舒坦的痕迹。他自赧于这个以为不会为这等事挂怀的自己,在明知最不该小人之心的时候,终究还是没忍住,旁敲侧击出那么一句来。而听闻一直贴身照顾君黎的另有其人,这个表里不一的自己,竟然——其实——还是松了一口气。
“你呢?”秋葵又道,“你这几日去建康,可顺利?”
她的语气,仿佛还没有听说江南武林之会发生过什么。若每日都留在府内不与人交道,未曾得知风声也不奇怪——那么,夏琰应该更没有听说什么吧?沈凤鸣犹豫了下:“我……还好。说来话长。”
若与朱雀、夏琰相比,他想“还好”两字,也算不得是欺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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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与秋葵讲起建康之行的时候,独自留于禁城府邸的夏琰,已经睁着眼睛沉默地望着床顶很久了。
府里今日很安静——昨日那些吵闹的声音都没了,充满着神识的嗡嗡声忽然变成了空白,让他幻觉自己又进入了一场梦。
他还记得,去年初秋的时候,他就曾在那种嗡嗡声里醒来,看见空气里尽是煞白的唁。今时与往时,没有什么不同。他的师父还是为了他死了,与他的义父一样,而他,也还是这样从昏迷中苏醒,听见从隔壁的灵堂传来声音。原来这一年多的时光不过是虚度。他以为自己已经很用功,却一点也没有变得更强大,反而,又背负了多一个人的性命。
屋子里只有一个小厮。“君黎公子……”他听见那小厮嗫嗫嚅嚅的,反反复复的,声音那么低,好像在自语,“你怎么不说话……”
他能够说什么呢?说什么也无法改变那些他想改变的事。
昏睡中发生的事,他其实很清楚。在那个黑暗里,“逐雪”不分巨细地将身周发生的一切送进他的神识,他只是太累,累得不想醒来应对。他觉得也许这个身体就这样永远沉入深渊才最好。可这样躺了三日,身体终没有如他所愿——终迫得他要睁开这双眼。他在醒来的两日一分也没有去想那日发生的事,好像,这样他就与还没有醒时一样。秋葵在今早离开前来看他,“我知道你还没有缓过来。”她说,“但我必须要走了——我要去送送他。你不用着急。只要你平安无事,其他的都不要紧。”他那时并没有睡,可依旧只是看着她,没有说话。他不想去送朱雀。他不想承认这样的离别。他不想再面对一次。但潜心终是苏醒了,苏醒地知道,靠着朱雀之死活下来的自己,有必须回到这世间的理由。
“人……都走了吗?”他侧过头去,问那个小厮。小厮好像吓了一惊,几乎跳起:“君……君黎公子……”
他才敢细看,这个他陪了好几日的夏君黎,面容干燥而苍白,眼窝微微凹陷下去,以至于目色仿佛都比以往深了许多。“是,”他连忙回答,“都,秋姑娘他们都走了,去屏风山双涧,给……给朱大人办……”
“你也应该走。”夏琰干涩地说。
“我……留下来照看公子的。”小厮见他似乎要起身的意思,连忙取来外衣给他披。夏琰笼了笼衣,便要下床,小厮不由道:“公子需要什么,吩咐小的就好了,你身上……”
夏琰只轻声道:“我去师父书房看看。”
他的声音浮淡,有点虚弱,但伤势于他显然并没有多大阻碍。府里还留着几个闲人,远远见着夏琰从屋里出来,惊讶多过其他,见他是往朱雀书房去,也不敢便近前来。小厮陪他到了书房外面,小声道:“我就在这,公子有事叫我就好。”
自来朱雀的书房是鲜有人敢进的——从夏琰初来这府邸时就是如此。如今就算是他死了,这府里的规矩好像还是没变,外面的厅堂、庭院都变了许多,到处留着丧事与来客的痕迹,唯有这个书房,还没来得及揭去了它“禁地”的标签。
“没关系,你跟我进来就是。”夏琰却道。
小厮便跟进去。朱雀没了,这府邸如果将来还能存在,大约总是要听他的,他说能进,那便能进。但他终是没敢走深,就在门边不远站着了。
夏琰已经走到朱雀的书案旁。案上很干净,除了——一点点无人擦拭的轻灰。和走时一个样啊。他想。那时候怎么没想到——他其实是什么都准备好了呢?
他坐到案前,屏息打开右手边那只熟悉的木屉。朱雀曾浑不在意地说,我都放在书房,你自己去看就是。他在这里读过了流云和移情和不胜,此际留在这个熟悉的地方的,果真,只剩那最末的一卷,“离别”。
他翻开它,看见朱雀在这第十诀的卷首留了两句引:
离落凡中多少梦,
别去人间一场空。
他原本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地醒着。他始终没有哭,仿佛丢失了所有的感知;行走或是言语,仿佛都找不到情绪与寄调。可是——可是那些屏息凝忍的终究都回来了。“别去人间一场空”——他坐在他的案前,读到这一句,仿佛——仿佛被什么击中,只一瞬间,忽就已大泪滂沱。他曾多少次向朱雀求这一诀而不可得。他记得他总说,没到时候。他不想在这种时候读到“离别”,可他终于只能在这种时候,才读到了“离别”! 五一三 离弦之书
小厮看见他只将那卷册看了一眼就失了形状,方才多么轻淡从容,现在却悲呼出声,好像他突然意识到,他真的永远失去了某些人,某些东西,而那失去那么的痛,多少眼泪号哭都不足以将之彻底渲泄。
他不敢动弹,只能站在屋角,看他无法压制的浑身颤抖,听他悲恸干涸的声嘶呜咽。而后,他听见他突然起身,呼吸浊重,声音低哑:“把张庭和邵宣也给我叫来。”他一时未解其意,下意识回答:“二位大人都去屏风山了。”话方出口已意识到夏琰此时的语气不同以往,忙加了一句:“我……我让人带话过去。”说话间偷眼想看他,只看见他一只握拳的手放在桌面之上,便忽然不敢再往上去辨他面上表情。
“那便知会他们,今日申牌之前,务必来此见我。”夏琰语气转淡,可语意却越发冷,仿佛那场痛哭抽去了他幸存的身体里仅有的温度,冷得那小厮莫名地汗毛皆竖。小厮匆匆忙忙领命告退,可到了门边,又听夏琰的声音:“还有。”
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却也只能停步,回身恭恭敬敬道:“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灵堂那有个人在打扫。”夏琰道,“叫他过来。”
小厮有点讶异。早上众人离府前往屏风山,灵堂有些物事连同棺木都搬走了,更落了一地纸钱,自然要留一两人打点清理,重新布置。但适才过来并不曾路过灵堂,不知夏琰又是如何得知那面正有人在清扫,此时却也不敢多问,只能应声而去。
夏琰取过桌角墨条,慢慢地在砚中磨起。他曾在这里替朱雀研过许多次墨,听他说一些无关武学的旧事——那时觉得颇为无聊,可从今往后,大概再无人会与自己如此琐碎而谈了。他渐磨渐快,终于,展卷取笔,蘸墨疾书。憾或是悔,都已无关紧要,此时此地,万般只化作恨——复仇,唯有复仇——必须要做的,就必须这样去做!
门“笃笃”轻响两声,一个身着白布短衫的男子不大确定地站在书房门前,小声试探:“大人,您找我?”
夏琰由他等了片刻,才放落笔。一切戾恨仿佛暂时于适才的笔墨之中栖身,又仿佛因这番笔墨愈发翻腾而上,此时的他,身周煞意起落不定,看在那男子眼中,仿佛连他的表情都在阴晴变换。
“你叫我什么?”夏琰抬起头来。
“大……大人。”短衫男子垂低头,显然有些紧张了。
“大人?”夏琰目色幽深。
短衫男子喉结滚了滚,大约是咽了口唾沫。他仿佛想嬉笑些蒙混句什么,又似乎觉到了某种威压而无法将那想好的蒙混说出口来,末了,他终于只能咧了嘴:“大……大哥是怎么发现我的?”
夏琰却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在得到这个称呼之后,他将适才的手书折了一折,扬手:“把这封信送去给拓跋孤。”
手书平平飞至,男子往怀里一接:“是要我跑腿啊?”
夏琰冷冷:“若天黑信还没到青龙谷,你的腿也不必留了。”
男子差一点要跳起来,却又并不敢跳:“天黑?现在已经快午时了。我就是头骡子,也没那么……”
“那你就找头骡子。”
男子却好像回过神来:“不对不对——这个不是要紧,要紧的是——你让我去给拓跋孤送信?我是送信还是送命?”
“你也可以现在就送命。”
男子仿佛没话讲了。自己或许是在说笑,可是夏琰看起来,并不打算笑。
“那……我能不能问问……在青龙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男子的语气和目光变得很恳切,丝毫未曾意识到这个问题对于此时此境的夏琰恐怕非常不合宜,“到现在为止,没一个人说清楚到底那天……”
室中的杀意陡然暴涨,如寒风有形,骤然倒刮起他周身每一根汗毛,令得他浑身一瑟缩,住了口。“你只需要送信。”夏琰面色青冷,显然极是不想与他多费唇舌,可他或也实未料到面前这个男子大约天生便要比别人话多一些,竟然又问:“那信上写了什么,能不能告诉我?不然——我送去心里没底。”
夏琰将他又看了一眼,“……你叫什么?”他忽然问。
“我啊,我叫‘戎机’。”男子听问名字,欣然以告。
“好,戎机。信在你手里,你想知道上面写了什么,这一路何时都可以打开看。”
戎机微出意料,怔了一怔,随即老实不客气,当真就下便打开看了起来。可便是这一看,他仅有的那三分无赖或是嬉笑之意瞬时消尽,面色竟有点发白。“你认真的?”他脱口道,“三天?你真的要……”
夏琰将身靠向椅背,面孔随即落入阴影,表情竟已看不真切。“你若能今晚将信送到,他还有两天时间。”他的语气不带一丝起伏,仿佛说着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否则,我怕他来不及准备后事。”
“可是你现在重伤在身,就算带上人手,怕也奈何不了这个姓拓跋的——我说大哥,你这才刚被他弄没了半条命,就算报仇心切,也从长……”
“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最厌恶听到的四个字是什么!”夏琰声如玉断,室中已然散去些许的杀意再次聚涨起来,一股突如其来的冰冷压迫如有实般裹住戎机心胸,他咽喉好似被什么灌满,一时竟难吐字。“‘从长计议’。我不想听到‘从长计议’这四个字!你是觉得我杀不了拓跋孤,还是觉得他不该死!?”
“没……没有……”戎机用了全力才说出话来,“我……我给你送……”
滚涌的煞气淡落,戎机脸上恢复了两分血色,但更多的却是不可置信之色。他没有便走,站在那看着夏琰,仿佛看着一个不认识的人。虽然今日之前,他没有与夏琰说过一句话,但他自天都峰金牌之争那天便认得他,而这一年,他时于禁城内外得见他面,暗观其行,自认为并非对他一无所知。同样令他意外的是——此时的夏琰分明内力充沛,甚至比往日更高出极多,哪里又有半分重伤之相。
与其说今日面对的是他所认识的夏琰,倒更像——是他所认识的朱雀。
“是了,还少一样……”夏琰丝毫不曾注意他的表情,仿佛在自言自语。他站起身,肩上那件披衣早就落在椅上,他却并未在意,只着中衣仿佛也未觉寒冷。“跟我来一趟。”他走过戎机身边,没有看他,径自向着自己屋子走去。
小厮还没有回来,此时的庭院里空空荡荡,戎机无计,只能跟着去。他一贯不惧与人打交道,极少像今天这样,希望能有个人来解救自己与他的独处。这种感觉太奇怪——他说不上是害怕夏琰,只是——只是觉得本不该如此。
解救他的人很快就出现了——就在两人将将要进屋,从屋里却先走出来个人。戎机立时站住了。他认得此人——此人是这京城新近成名的太学学士,人称“绍兴六士”之一的才子宋然。坊传他与夏琰自数月前一次聚会偶然相识,引为学友,交往甚密,不过随后宋然受太子器重,似乎两人交情便淡了。腊月之前,宋然已提早告假去往建康省亲,眼下也不知为何,新年未至,却突然归来,大概总也与这禁城之变有关——因了前两天御医那件事,这几日没几个人得以接近过夏琰,今天府中大部分人都已离开,若有想要打探消息的,甚或想对夏琰不利的,这却是绝好的机会——或许这宋然便是太子派来的?单凭门外几个守卫也确拦不住这位大学士。
“宋大学士。”他听见夏琰开口,语气冷淡且戒备,“有何贵干?”
“你起来了?”宋然露着一脸欣慰真诚的喜色,在戎机看来,自是仍然想卖个好友的交情。“我听说你醒了之后一直躺着,特意来看看,哪知你却不在房里。这么冷的天,怎么不多穿点?”
夏琰听起来并不留情面:“不敢劳宋学士挂心——太子派你来的?”
“这个……”宋然赔了笑,“若非殿下有令,我岂敢造次登门?”
夏琰冷冷哼了一声,顾自走进,宋然便跟了进去,戎机踌躇了下,没有动。他眼下是个仆工打扮,按理说,不该同夏琰走得这么近——他自然不想让这宋然多生出疑心来。正打算竖了耳朵细听,冷不防夏琰的声音却传出:“要我请你进来?”
他只好叹了口气,也跟了进去。夏琰向他伸手,他虽不明所以,也只能将那封即将送去青龙谷的“战书”递去。夏琰似乎并不准备在宋然面前隐瞒自己的打算——他或许根本不准备向任何人隐瞒,便此展开那封手书要加印鉴——这大约就是他说的,还少了样什么。戎机在旁偷瞥宋然,见他显然是看到了纸上所书,脸上震惊混杂了疑惧,表情着实好看得很,心中升起种同病相怜的幸灾乐祸来,可待看回那手书,他亦大吃了一惊——他以为夏琰只是要盖上他自己的名鉴,却不料他加于其上的清清楚楚是禁军符令的刻印。“大……”他差一点喊错了称呼,“大人,禁……”
“禁军不行!”宋然终于是先他而把话说了出来,“你若想只身去找拓跋孤报仇,这事是江湖恩怨,谁也拦不着,可你——你若是想带禁中人手去平青龙谷——办不到的!”
“怎么,太学难道连我大内两司的事都要管?”夏琰冷冷道,“我办不办得到,恐怕轮不到宋学士来指正。还是说——哦,差点忘了,青龙教是贵上的盟友?那便烦请宋学士回去转告一声——太子殿下只怕自此要少个盟友了。”
“我是为你好,兹事体大,万不能冲动。”
夏琰却如同未闻,已然将手书递给戎机。戎机还欲说句话,夏琰的目光却连斜都不曾向他斜过一分,只与了他一个字。
“滚。”
戎机嘴还没张开就闭上了。他其实不大确定夏琰这个字是送给自己的,还是送给宋然。不过反正该不该动用禁军去平青龙谷本来也确没有他置喙的份,他觉得比起这个,还是出门先冷静为自己考虑一下——要不要真去青龙谷送这个噩耗——或者毋宁说,送死。
宋然目送这仆工装扮的男子离开,转回头来,“你不是当真的吧?君黎,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信送出去,可就没有回头的路了!”
夏琰瞥了他一眼,先前那些嘲弄之色已收敛了。“你怎么回来了。”他只淡淡道。
“我怎么还能坐得住不回来。”宋然摇头,“武林大会上就听说你出了事,我倒是想留在建康呢,再晚回来几日,你是不是又去青龙谷了?”顿了一顿,“你伤怎么样?”
“没事。”夏琰道,“好得差不多了。”
宋然有点不信:“真的?都说你伤得极重。”
夏琰好像并不是很想回答,站起身:“这里没别人,便不必这么多客套了。你来了也好,陪我走一趟。”
“现在?去哪?”
夏琰的目光放远,放至那个门外,并不能看见的远处。
“屏风山。”他开口说,“我总也该……送送他。”
——在为他报仇之前。 五一四 离弦之书(二)
屏风山人已不多,三两在涧边流连交谈,间或看一眼立于朱雀墓碑之前的秋葵与沈凤鸣。
不过言谈声在某个时刻突然静止了。沈凤鸣觉到些什么,回过头去。山坳间远远有两个人走过来,很慢,却足以压住了所有的声音。他伸手拉了一拉身边的秋葵,后者也转回头,看见那面愈走愈近的——是夏琰与宋然。
与她向沈凤鸣描述的很不同——夏琰的头发与衣着都很整齐,至少一眼看去是如此。不奇怪——他当然会在出来之前仔细整束——为了不在送朱雀最后一程时露出狼狈。众人早停了交谈,目光不自觉都落在他身上——这么多天,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生是死,即便是今日,早离场的只怕也当他是伤势太重方无法到场。可他此刻看来行走如常,没有一丝受累苦痛之感,只有近时,能看得出他面上手上留有一些尚未来得及痊愈的擦伤——虽然这些裸露在外的创伤看起来如此轻微,却反能令人遐想出他经历的是如何一场九死一生的肉搏,或是一场刀刀见血的恶斗。
虽不过短短几日之别,可沈凤鸣觉得——他好像瘦了,以至于——那张从来那么温和的面容,竟第一次显出了棱角。他身边的宋然已经很自觉地落后半步,将自己放在陪衬的位置——宋然实在并不想在这种众所瞩目的场合与夏琰同时出现,可今天的夏琰好像没有给他反对的余地。
夏琰在来的路上向他问起前两日建康武林大会的情形——他始悟这大概才是他叫上自己的目的。他不确定,那个看上去已然满心皆是复仇之念的夏琰,是不是已忘了建康这件事——如果不是自己言语中偶然提及了“武林大会”。即便想起了,他显然也并无特别工夫坐下听自己细讲,只选择了在行路途中匆匆问过。
宋然尽可能与他细述那几日发生之事——大会之前如何便有多人失踪,大会之上东水盟如何借力太子特使、提出“秘藏”、更与群雄定下盟约,大会之后夏琛如何受到暗算——事事惊心,可夏琰只是默然听着,并没有什么表情。即使夏琛最终以假死金蝉脱壳——这是宋然回到临安后才听闻的——夏琰的表现也嫌太冷静了些。
宋然一向沉稳,此时却有点忍不住:“你就没有什么话要说?”
夏琰哂笑了声:“我能说什么?”一顿,“走之前我是不是叫你寻机给东水盟主个教训,要他收敛些,不要惹夏家庄?”
宋然点了点头:“是。”
夏琰冷笑了笑,没有再说话,宋然却只觉凉意嗖然,不得不解释:“武林大会之前,我的确去找了曲重生——田琝刚到建康,我料他必与曲重生约见,特意先没与他朝面,暗中缀他,果然给我跟到了东水盟一处落脚。他们二人在堂上会面,我便悄悄去往楼上曲重生休憩的内室——”
他说到这里稍稍一停,伸手,从怀里摸出一枚精巧小镖:“曲重生此人失踪日久,我这里亦没有他多少载记,其人武功如何尚未可知,我确有顾虑,觉贸然下手恐非明智,故此当时是打算将这枚镖连同带了黑竹名号之警告一起留在他内室醒目之处,好叫他晓得黑竹绝非无人,夏家庄自绝非可欺。可我万没想到——那昏暗无光的楼梯上还另有个人——我此前小心细听许久,竟未觉察这人的存在。”
“哦?”夏琰总算有了点语气的起伏,“连你都觉察不到?”
宋然苦笑:“反是我一上了楼梯就被他察觉,总算天色昏暗,他应该没看见我的样貌。只是他立时向我出手——那出手极狠,我一见之下,已知短时绝难有高下,田琝、曲重生就在楼下,我实不能冒那般大险暴露了自己,只能立时抽身。那人竟施展轻功来追——他身法当真极高明,应该——在我之上。我用了十成功力要走,也不曾将他甩脱。还好,他没有追多远,曲重生大概是听到动静,喊他问话,故而——他只能回去了。”
“你的意思是说——东水盟主身边藏着高手?”
“其实早便想到此节——不然曲重生怎可能悄无声息,将建康那六大高手都暗里对付了——但我没料到是他贴身死士,那天确是我心急,只因——我怕与田琝接头之后,便不再有这等机会。”
夏琰重重叹了一口。“不是你的错。是我忘了——执录何时都不该以身犯险。”微微一停,“你可有与凤鸣说这事?”
“倒是没有及细说。”宋然道,“我只是叫他提防曲重生手下有厉害人物。”
“你没说你失了手,所以他便也失了手。”夏琰冷笑了笑。“依你看那个‘死士’是何路数来历——令得你们两个人,都保不下一个夏君超?”
宋然踌躇了下:“我还不能肯定,不过看他行事出手,与黑竹竟还有些相似——该当亦是受过严训的杀手一路。”想了想,“是了,我听见曲重生叫他‘三十’——那天武林大会上,曲重生还有两名左右手,叫作‘十二’、‘廿五’——想来这些人该都是他暗中网罗而来的高手,杀害一众武林中人、行刺夏家少庄主,当皆是这批人所为。”
“‘三十’……”夏琰喃喃。“……你给我的黑竹名册里,是不是有差不多的代号?”
“你是说‘食月’——我当然记得。”宋然道,“我亦想过食月——可当初的‘食月’从来不抛头露面,行事与之不尽相似。我曾利用田琝与曲重生接近,想多打听些,不过他似乎很是警觉,面上虽然待田琝极为客气,其实除了需借助太子特使的地方说得详尽,其余的便不多奉告。田琝此人你也晓得,素来看不透真假利害,不过是奉太子之令的一只木偶。我若旁敲侧击,他接了我的话便罢,不接——我也不便多有追问,太着了痕迹。似行刺夏君超之计划,曲重生全然不曾与我们提起。”
“这件事先放着。”夏琰似乎有些厌倦这样的解释,“等我把青龙教的事了了,回来再与东水盟清算。”
“你……”宋然似乎想说什么,可开口时看见他重归无有表情的一张脸,突然便说不出来话了。
“你不用劝我。”夏琰明白他的意思,“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不是定要劝你。”宋然只得道,“你若心意已决,我不会拦你,只不过……总还是想提醒你几件事。一件,是你擅自将半块禁军之令用作战书印鉴,可两司禁军说穿了不在你手,在邵宣也和张庭手里——而他们真正听命的不是你,是分出了你半块符令的那个圣上。且不说你以半块符令带不出足够的禁军兵马,就算——若真带出去了——你的麻烦恐怕更大。现在黑竹总舵已是建成,我们人手不缺,你如定要立时报仇,呼召一声,谁又不应,为何偏要以禁军行险?”
夏琰似乎冷笑了声,只道:“下一件?”
“你倒是先回答我。”宋然止不住道,“你到底怎么想的——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我不知道!”
“你不必知道!”夏琰终是提了声,“朱雀不是你什么人,我也不动用黑竹的人手,这件事与你丝毫无有关联!”
“那你当不当我是一个……朋友?”宋然道,“当不当我是个会担心你安危、以至于丢下家人,连夜从建康赶回来看你的朋友?”
“宋然,”夏琰看起来并无丝毫感动之意,“你只是我的执录,不必与我走得这么近。”
宋然步子微微一顿。“宋然”。夏琰第一次这样连名带姓地叫他。初面生疏时他叫他一声“宋大公子”,后来是他自己说——既是执录,交道必多,亲近些,便叫他“然兄”。哪怕身为黑竹之主,他总还是那个保留了谦逊与礼节的温和公子——而不是今日这般冷硬如冰。
总算宋然好脾气惯了,无奈笑笑,还是跟上去:“是你叫我陪你走一趟,这会儿却嫌太近了?”
夏琰不接话。
宋然叹气,只能自己接:“还有第二件,就是夏家庄这面——你想等回来再找东水盟算账,却怕东水盟已先找上门来。曲重生可是明说了要到夏家庄搜他的‘秘藏’,他现在盟约在手,人多势众,夏家庄就算是个地头蛇,可地头上的朋友都成了他人的盟友,你总不会想回来看到‘江南第一庄’已成了他人的战利品?”
“这件事你也不用管。”夏琰道,“我自会安排人手。”
“你说的人手……也不是黑竹会吧?”
夏琰看了他一眼,“黑竹那一队不过二十人,不能露明面。我会叫殿前司调二百人,就守在夏家庄,在我回来之前,谁都休想踏进庄子一步——我倒要看看,他东水盟敢不敢与大内两司为敌。”
宋然苦笑:“你的大内两司,我插不上手。若能如你所说自然是好,不过……在旁人眼里你刚刚接手,这般大肆动用,恐惹非议。”
“非议?禁军符令既然落在我手,我为何要收而不用?”夏琰反问,“你也见了,我师父这两年来手握两司重兵,有那么多机会尽除他的眼中钉,可他——他偏讲江湖道义,一次都不曾动用——最后呢?他的敌人可与他一样讲了道义!宋然,你该见得比我多——你该知道这个江湖、这个天下,都是些什么样的鬼怪小人,无理可辩,无义可讲——最终不过是弱肉强食。我不过是以我手握之力做该做之事——我师父没做的,我来做!”
宋然没有再说话。他觉得,此时的夏琰,大概,已不是他能够说服。 五一五 离弦之书(三)
“你……你怎么自己来了?”秋葵见夏琰走近,迎上前去,眉心微蹙,显出些担忧,“走这么远的路——不要紧吧?”
夏琰将步子微微停了一停。无论那个大内是如何勾心斗角,终还是有秋葵全心待己——她这几日的保护与照顾,他虽然不曾回应一个字,心中终是至为感激,故此神情与她总是温软许多。“我没事。”他回答她。目光看见她身后不远的沈凤鸣:“你也来了。”
沈凤鸣默然点了点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让开身,将朱雀的墓碑让在他的视线之中。
夏琰走上前去,沈凤鸣待要与秋葵一道陪他,宋然却已绕到他这一边,低声道:“凤鸣兄,借一步说话。”
沈凤鸣回头。宋然的面色显然不太好,不似一贯胸有成竹的他。他只能退下两步,也压低声音:“怎么你陪他来的?”
宋然苦笑:“这个晚些再说。眼下有个更要紧的事——我劝不了他,只能找你和秋姑娘试试,否则,我怕要出大事。”
两个到了隐蔽之处,宋然将夏琰如何一怒而发战书,誓要携禁军扫荡青龙谷一事与他说了,又道:“其实我最担心的倒不是他要去青龙谷报仇——大不了,你把我们总舵的人手尽数带上,跟了他去,明的暗的,黑竹有的是手段,保下他不吃亏总能做得到——我最担心的是他现在的情绪极怪,好像变了个人似,我担心他在这种情境下做的决定,必失于冲动。”
“所以……他到现在也没有说在青龙谷是如何生变,究竟朱雀死于谁手,又是谁将他打伤?”沈凤鸣却道。
“我想这事他心绪未平时只怕不愿回想,故此也未敢多问,如今只知——这回仇怕是结得狠了,那‘战书’眼下已经着人送去,只怕是不好追,若依上面所说,他三日之内就要做成此事,也不知他如何忽来如此自负——如何便认为定能在这么短的时日之内就令动禁军,如何便认为定能拿得下拓跋孤这等高手。凤鸣,你与他素来交好,或许他肯对你说说内中就里,你也好就着劝他顾虑周全——我如今便是想劝,都无从劝起。”
沈凤鸣见他目中忧色,点了点头:“好。”
两个人不便言语太久,便各自走开。宋然去往两个礼部吏员那面打招呼,沈凤鸣回到墓碑左近,只见夏琰跪在地上,不知在挖些什么。
秋葵站在他身后,见沈凤鸣回来,看了他一眼,口唇轻轻动了动,他辨出她说的大约是“逐血”二字。
即便是个局外人,沈凤鸣也知道,“逐血”是朱雀赠与夏琰的凶剑。那个初面江湖之险的君黎这一年借之甚多,此剑于他之重要,便如“七方”之于秋葵。唯一只有——这一程去青龙谷,他没有带着它,以为那不是需要这份锋利的凶险鬼域。虽然——即便他携了“逐血”前去,结果或不会有丝毫改变,这仍是他有生以来,遇过的最大讽刺。
沈凤鸣看出来,夏琰是要将这柄长剑掩埋于朱雀墓前。将所赠之物归还——大概是他能给予他这个师父的某种祭奠。又或许他不想睹物思人,不想再回想起这件极大的讽刺?
他并不知道,那个夜里,朱雀决定将这柄泛着血光的暗赤长剑交给夏琰时,对他说过什么。“等有一天你不再需要它了,你就把它还给我。”朱雀是这么说的。夏琰始终没有觉得自己已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不必再借用“逐血”之利与戾。他始终摆脱不掉那些软弱,那些犹豫,那些似是而非的谦卑与退让。直到——他在自己那张冰冷而又温暖的床上清醒过来,一遍一遍在心里确认他的师父真的死了。直到——他看见那一诀“离别”,如早早写就的挽歌,一字一字,敲进他冷透的生魂。
原来人真的可以在一夕之间——甚至一瞬之间——就生出了锋利与狠戾,猝不及防得——如同“离别”本身。他觉得自己从未如此刻般心如明镜——大概这就是朱雀一始期待的那个自己?会不会,年少时的朱雀也和自己一样温软优柔,而终有属于他的某一场离别,让他成为了后来的那个样子?
“我帮你吧。”沈凤鸣矮下身来,拔出匕首。夏琰没有回应,却也没有拒绝,由他帮忙一道松挖开泥土,将“逐血”埋下。“你还好吧?”沈凤鸣看着他的脸色——他不知在想什么,面上没有很多悲戚之色,也没有多少血色,始终苍白苍白的。
宋然同两个吏员近前来道了个辞,言因下午尚有要事,说了几句节哀顺变一类的话,便先离去了。两人再也默默无语,平整了地面,末了起身,见秋葵在旁又烧了纸钱,夏琰便取了一张,也放进火里。
“你身上有伤,休息一会儿。”秋葵还是深为担心,“我把这些烧完,我们就回去。”
夏琰并不争,便在一旁坐了,忽然却笑:“不用给他烧这个。他在下面,要什么抢不到?”
秋葵一怔,抬头看他。他脸上那点若有若无的笑意——恍惚间,这该是往日里他坐在火盆旁,与她闲聊时的表情,可此时此地的他们又是在做什么呢?她只觉今昔交错,身心如浮,一时间落下泪来。
沈凤鸣接过她手里的纸钱,替她丢进火中,一面也看着夏琰——的确如宋然所说,他今日的情绪很有些怪异。但遇此等事任谁情绪都必然有变,反常些也算不得什么,一如往常才是真奇。
“说起来,”秋葵转了头,“邵大人让准备了马车,应该等在左近。我原说用不着,不过——你还是别要逞能,等会儿就着马车送你回内城。”
“秋葵,”夏琰却看着她,“你不必回去那里的。”
秋葵表情一顿,回头:“……哪里?”
“前两天你是为了照顾我,我知道。现在我没事,你不用再回去内城——那个地方,与你其实没有关系。”
秋葵霍然站起:“怎么叫没有关系?”
夏琰便也站起来,“正好凤鸣也回来了,你先跟他去一醉阁住几日。我明后日要出趟城,邵宣也要同去,他留在我们府上的护卫多半会撤走,你留在那里既无意义,也不安全。”
秋葵默然。朱雀那个府邸与她有什么关系呢?她已经许久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了。那个她曾想离开而不可得的地方,如果真与她有什么关系,那么在朱雀死后,这关系也显然不存在了。以女儿的名义为他送葬,大概是她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而就连这最后一件事,其实也是名不正言不顺的。
“你……要去哪?”她只问他。“什么要紧事,不能等养好了伤再说吗?”
夏琰几不可见地露出一点冷笑。“我不想等。”那冷笑随即转为一种阴冷的狠戾,“一天都不想等。”
秋葵显然猜到了什么,“你……要报仇?去青龙谷?”微一转念,心绪忽激动起来,以至于面上微微泛红,“邵宣也也去?你要带上侍卫司?”
夏琰还未说什么,秋葵已道:“那就将我也带上,我与你同报此仇!”
这反应实在出乎一旁沈凤鸣的意料,他止不住低呼了一声:“秋葵!”
秋葵才看了他一眼:“怎么,杀人偿命,天经地义——难道就这么算了?”
“我没说算了,只是……”他转向夏琰,“这么重要的事情,不与我们商量一句,就作了决定?拓跋孤绝非易与,否则朱雀……”
“沈凤鸣!”轮到秋葵喝止他。沈凤鸣住了口,但随即还是道:“到底那天在青龙谷都发生了什么事,你……总要告诉我们吧?是谁的主意,拓跋孤——还是单疾泉?”
夏琰的表情并没有为这两个名字而变化。他只是垂下眼,看着火光。适才的戎机或是宋然——任何一个旁人,他都并不想多说关于那天的一个字,可沈凤鸣与秋葵——终还是与别人不同。
“那天……”他一点一点同他们回忆起那天发生之事,说不出——被叛与偷生,哪一个才更令他痛甚。那两人听他独述,感觉着他身上时明时暗的寒意起伏,如火堆时高时低的焰。末了,那火已然渐熄,秋葵才道:“原来他背后那一剑是顾如飞。”停了一停又道:“这么说,刺刺她……她不知情?我一直……一直不敢深问你那天的事,因为……那天邵夫人说你腹上那道锯伤,在她缝合之前,已经缝过两道针,其中有她们太湖金针的手法,她说……只能是刺刺。我不知你们到底怎么了,这几天我一直在等消息,我想刺刺若是知情,定不会不管你,总会想个办法寻过来……”
“不是她。”夏琰只道。
他没有解释。在从青龙谷回京的马车上,他腹上伤口迸开,昏沉中感觉到程平哭着与自己缝过数针。他并不想原谅程平,但那针法令他想起刺刺来,想起——他终是刺刺的亲哥哥。说到底——程平也不过是个被利用的脚色,这颗埋在禁城的棋子,终于成了那场谋局的引。
他呼了口气:“没有什么要问的了吧?”
“你现在有把握——能赢得了拓跋孤?”秋葵道,“那‘第十诀’……”
“我已经看过了。”夏琰道,“如果没有把握,我不会贸然发那封战书。”
“既然你认定青龙教没人是你对手,为何还要动用两司禁军?”沈凤鸣道。“你准备怎么绕过另外半块符令?”
夏琰微微发笑:“我有我的主意,凤鸣,我们不谈这个,我另有事问你。”
“我知道你有事问我,但能不能先听我把话说完!”沈凤鸣道,“刚才宋然告诉我说——你那战书之上,写的不是要取拓跋孤或是顾如飞——那一两个人的性命,写的是要荡平他青龙谷——当真如此?”
“是,有何不妥?”夏琰仍然保持着那个微笑,反问他,“我带禁军不就是为此——听说青龙谷里总有人头千余,我带三千人,你觉得够不够?”
“你疯了么?”沈凤鸣道,“君黎,我知道这次你极恨青龙教,如此深仇自是必报——可你这么做是不是太过冲动,我不说别的,刺刺还在青龙谷——你准备怎么办?难道你连她也不放过?”
“我是报仇,不是发疯。”夏琰看起来却仍是那般冷静,“刺刺我当然会带走——反正她本也不应属于那个地方。”
“可她还有父母兄弟,有好友同伴——那些人你要赶尽杀绝?你觉得你这么做她还能原谅你?你毁了她从小长大的家,你让她怎么跟你走?”
“沈凤鸣!”夏琰似乎忍无可忍,“是青龙教不仁不义在先!你可知我落到今日——一再失去我不想失去的人——是因为什么?只因我处处顾虑、患得患失——只因我一直就是我师父口中那个优柔寡决、软弱可欺的夏君黎!谁都欺我心软——单疾泉欺我心软,顾如飞欺我心软,甚至凌厉、张庭、宋然——哪一个不欺我心软?现在你也来欺我,是不是,凤鸣?你觉得你说几句话,我就会犹豫不决,我就会放过他们,是不是?我告诉你——绝无可能。我师父为我放弃了与那些人同归于尽,他临死之前对着拓跋孤——对着他们所有人说,他们输定了——他是要我——要我亲手将他的话证明给天下人看!我发那封战书给拓跋孤,就是为了告诉天下,我夏琰,三日之内,一定会叫青龙教从这武林消失——自此之后,所有我不想失去的人,我都不会再退让半步,不会容任何人有机会夺走——你听明白了吗?”
“君黎……”沈凤鸣一时不知还该不该往下说。良久,他轻声道:“我不是欺你什么,我只是觉得——觉得你终究不是那种人。如果你真的是,我倒没那么担心,担心将来有一天,你会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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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日更超4000字有惊喜,还差几十个字了我能不能凑一点凑一点凑一点凑一点凑一点凑一点凑一点凑一点看看有什么效果。。。。。。) 五一六 离弦之书(四)
后悔吗?夏琰在心里说。我是后悔了。后悔这么久以来,从没有将朱雀的话真正放在心上。后悔自己一直在退让——从单疾泉第一次将自己扣入谷中为质开始。也就只有那么一次——朱雀曾逼到了青龙谷口,而那时候的自己,却站在敌人的一面。
他没有接话,只是转身道:“回去吧。”
秋葵叮嘱了府中随行各自归去,更遣走了马车车夫,料夏琰要问沈凤鸣的事并不想多个人听见。沈凤鸣亦作此想,便很自觉地接过马鞭,车行起未久,他开口道:“是不是想问我这趟陪君超去建康的事?”
夏琰仿佛在出神,闻言方道:“哦,是了,我是想问——早先你教过我一些‘阴阳易位’里的幻术要法,但我一直有些不明之处,想找你再与我细说一说。”
沈凤鸣眉心大皱:“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当初两人护送夏铮南下时,为对付谢峰德,他将阑珊派“阴阳易位”的一些窍要法门说与过夏琰,又与他试练过数日。因时日紧张,当然不可能尽数讲透,反正只是为了知己知彼,占个谢峰德的上风罢了。也不知为何——即使夏琰真对此有所不明,此时此境却仿佛是他最不应该问起这般陈年旧事、细枝末节的时候——他为何现在提起?
“这几日躺着,一直发梦。”夏琰道,“有时候会分不清幻与真——与那时同谢峰德斗过一场后的感觉有点相似,也不知是不是与那时学的幻术有关。”
“可是那么久了……”
“会不会是因为……”秋葵插言,“因为朱雀他……将内力用那般极端之法倾注与你,你不是说所谓‘离别’之中,不止你学过的‘明镜诀’,更卷入了许多旁人加诸他身之力,太重也太杂,便将你本来的——甚或许久前积累的一些东西都激了醒来,故此……会发一些久远的幻梦?”
“大概吧。”夏琰低着头。
沈凤鸣只得道:“那你是何处不明白,你问,我与你解释。”
于是这车马的大半程,倒是他们两人在谈“阴阳易位”。总算秋葵亦是三支中人,也听得入神。未几,已近了都城,夏琰似乎是问得透了,厢内才重新沉默下来,一晌,沈凤鸣还是按捺不住:“君超他……”
“宋然都告诉我了。”夏琰靠在车壁,“我会再安排人手,不会叫夏家庄出事。”
“我……”沈凤鸣有点惴惴不安于他这样的态度。上一次单无意出事,夏琰兴师问罪之境历历如昨,这一次——无论如何不该这般云淡风轻。
“我不怪你。”夏琰已然道,“是我自己,明知他此行建康之险,却还是在青龙谷与建康之间,选了前者。如果最后两边都失去了,那也都是我的错。”
“你别这么说。”秋葵道,“我知道你心里极难过——一件事已经极难过,定再不能压上第二件事了。凤鸣他……也是怕你心里牵挂,才想把事情告诉你……”
“对手……是‘食月’么?”夏琰才总算问出一个问题。
沈凤鸣握鞭的手稍稍一滞。“……你知道了?也是宋然说的?”
夏琰轻笑了一声。“只有你见过‘天狗’。宋然没见过,他只能猜——猜他在曲重生身边碰到的那个人,就是‘天狗’。”
微微一顿,他又道:“我知道,你和宋然之间,始终解不开互相提防。他没有告诉你他遇到了什么样的对手,你也没有告诉他——对手是‘食月’。”
“我是没告诉他。”沈凤鸣道,“可我不是提防他什么,只是……只是觉得‘食月’不会对夏家庄不利……”
“不会对夏家庄不利?你想说对君超动手的不是食月?”
“不是你想的那样——”马车已驶入了城中,人声嘈杂,车行略艰,“一会儿停下来,我与你仔细解释。”
“不用了。”夏琰显出些倦怠,“‘食月’也没什么了不得。你要是去夏家庄,替我带个话,就说——等我几日,君超的场子,我总会给他寻回来。”
“可‘天狗’已经答应……”
“我说,不用了。”夏琰一字字地道。“我现在没有心情听这个。你往一醉阁的方向走,你们留下,我自己回去。”
“君黎,”秋葵闻言忙拉住他,“我知道我眼下帮不上你什么,不过就算——我真要离开内城,这么匆忙总也不行,你总要让我回去收拾一下东西。”
夏琰默然了一会儿:“好。我回去之后有点事要办,让凤鸣陪你收拾仔细,别漏了要紧的东西。”
秋葵只能点头。要紧的东西?于她而言,不愿舍弃的或许也就只有“七方”而已,与其说她是真的想要收拾什么东西,不如说——她总还是不肯就这样留他独自担下所有。
可是她能够说什么呢?他是朱雀真正的弟子,而她,只是个乌有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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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虽挂了侍卫司的牌子,可近日当真查得严,因赶车的不是侍卫司的熟人,还是在内城门被拦了下来。即便如此,两个守卫看到掀开车帘的是夏琰,仍是惊得立时放了行。车行内城,未久已经抵达,夏琰不知办何要事,只交待了几句便自行离去了,留了沈凤鸣与秋葵,在府中面面相对。
府里仆随已陆续回来了些,都知道了夏琰已醒,低沉了数日的低霾感稍许散去,说话声亦多了起来。只有灵堂那面有人在抱怨,说是堂上还没清扫干净,留下的仆工却不见了。忙忙碌碌,不觉便已近了申时,有报说邵宣也、张庭到了府外,秋葵听闻,便着请二人先进来。
“君黎刚刚出去了,他说,如果两位大人先到了,请稍待片刻,他少时便归。”她说。
“君黎大人……身体大好了?”张庭发问,“听说他中午也去了屏风山,惜是错开了,没见着他面。”
“张大人很快便能见着他。”秋葵并没有太多话说,只叫小厮奉茶,“我还有事在忙,二位大人自便。”
张庭拱起了手待要客气一两句,秋葵却并未看他,只与邵宣也点了点头,顾自走了。
张庭瞧了邵宣也一眼。因了前几日他强拦仪王车驾之事,张庭原是十分不满,但自己也非全无口实,是以也未敢多有提起,闹出风头来。过了这几日,见邵宣也并未背里参自己的状,他始放下心来——这个邵宣也一贯寡言少语,多半懒于计算,此时那一贯冷淡的形容看在眼里,反倒是个赏心悦目的优点了。
他便向邵宣也笑道:“这秋姑娘一向是这等脾性,往日里朱大人护着她,这往后,也不知……”
他呵呵干笑了两声,见邵宣也并不答话,又道:“不过她对邵大人,好像挺客气的?”
“内子先前与她诊过病。”邵宣也总算出了声,口气却颇有些公事公办的意味。
“说到尊夫人——这几日委实焦头烂额,还未来得及恭喜邵大人,”张庭笑道,“听说尊夫人有喜了,张某先祝邵大人喜得贵子。”
邵宣也拱手谢过,“承张大人吉言。”脸色却也并不见得十分的喜。
张庭不以为意,寒暄过两句,表情就有些肃然起来,待奉茶小厮退去了,压低声音道:“邵大人可知君黎大人这回急召你我,所为何事?”
邵宣也摇头:“不大清楚。”
张庭嘿嘿笑道:“风水轮流转啊,谁可想到,这内廷里有这一天,你我竟要等起他来了。”
邵宣也仍是那般不苟言笑的样子:“牌子在谁手里,邵某便听谁差遣。”
“自是如此,张某也不过发发牢骚。”张庭道,“只不过没想到君黎大人的架子也是不小——说好的申牌之前,人却不在,张某倒是没什么,邵大人事务繁忙,却也只得在这消磨了。”
邵宣也“嗯”了一声,不知算不算附和。
等了一刻钟,张庭总还是有点忐忑。不知夏琰对当日之事知道多少——会不会知道自己是故意没有带了三百府卫驰援——这倒也罢了,他必无实证——会不会知道自己甚至还曾想要趁人之危,在他脱力昏迷之时,取他性命?不过——他此番叫自己与邵宣也一同前来,总不是为了单独与自己算账的就是了。如此一想,又稍许放心。
眼见邵宣也似乎很笃定,除了将茶举起来喝了两次,没有更多的动作——张庭便只得按捺心急。这厅堂里虽然点了火盆,备了热茶,可前后通透,冬寒还是轻易呼啸而入,着实不适合久坐。厅前厅后听差的家仆都不知缩去了哪里,大概亦是府中有变之后多有心浮,竟找不到一个可以呼喊差遣的。
还好,又多等了一刻钟光景,夏琰总算回来了。
他着的还是那一身屏风山回来时的缟素白衣,没有披斗篷,这令他看起来越发有些身形单薄。随身小厮想要跟进来与他点茶,他却抬了抬手,示意他留在外面就好。
邵宣也同张庭几乎同时站了起来。不知为何,面前这个理属伤后虚弱的晚生,却令两个人都摆不出原本想摆出的那般架势——大概是因为他的表情,那不著一丝喜怒的颜色,叫人莫名就生出几分捉摸不透的谨慎来。
“累二位久候了,”夏琰看了两人一眼,口中客气着,却并没有行礼,言语淡淡,“还是坐吧。”
张庭拱了手,显出十足热忱:“这几日下官一直悬着心,如今见君黎大人身体无恙,总算可以放心了。”
“张大人不用这么客气。”夏琰已经走到厅堂主位,回过身来,面上似有笑意,又似没有,“正有事要劳烦大人,你要是不想坐下,我们就站着说。”
张庭不自觉看了一眼隔几的邵宣也,后者也还未落座。他便笑道:“君黎大人但说无妨。”
“那我就直说了。”夏琰面色转沉,语气转重,“你从你的殿前司里,与我选一千五百名好手。邵大人,你从侍卫司,也选一千五百人。我要去一趟青龙谷,你们两个也准备准备,这次与我同去。”
“君黎大人的意思是……”张庭疑心自己听错,“你要我们带三千人,随你去……青龙谷?”
“你办不了?”
“那,那倒不是,下官是担心——这禁城里一时之间,拨不开这么多人手……”
“哦?你说说看,你的人每天都做什么了——殿前司总两万人,分一千五出来,又不是分一万五,有这么难?”
“倒也不是,我的意思是……咳,我与邵大人,总要留一个在京中,这都走了,恐怕……不太妥。”
他说话间瞥着邵宣也,与他使眼色,邵宣也却目不斜视,也不知看见没。这表情其实也未避着夏琰,他自是见了,便目视邵宣也,“邵大人也不说话?可是也觉得不妥?”说话间,他已走回至两人近前。
“是不妥。”邵宣也显然直接得多,仿佛并无感觉到夏琰走近的压迫,语气面色都生硬得很,“这不合规矩。”
张庭听他出声,暗自松了口气。谁不知道禁军外出需要两半符令,这话他没好意思明说出口,不过他知道古板如邵宣也,一定不会允许这种逾矩之事发生,定会出言拒绝。
“你说的‘规矩’……是哪条?”夏琰果然看着邵宣也。
“你明知故问。”邵宣也也看着他。当年即便是朱雀,他觉得所行有违本心时也是这般明言不讳,如今面对夏琰,他同样没有理由听从任何荒唐的指令。
“这事的确有点……”张庭在一旁凑着话,“擅自带兵出城,往大了说,这是要掉脑袋的,除非……”
话音未落,他忽然便说不出后面的话来了——他看见夏琰从腰间取出一件东西,轻轻抛在他与邵宣也之间的茶案上——确切来说,是两件东西,但那又——原本是一件东西。
——两半禁军符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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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少几十个字?太难了。。。。。。。。。。。。。。。。。。。。。。。。。。。。。。。。。。。。。。。。。。。。) 五一七 离弦之书(五)
就连一贯少有表情的邵宣也,此时面色也变了几分,张庭再忍不住向他看时,他亦看了张庭一眼,两人目色中都没藏住了震惊。“还有什么不妥?”只听见夏琰哂然问道,“还有哪条规矩不合?”
邵宣也定一定神,伸手拿过案上两块符令认真验视。他固然绝不相信夏琰会造出一块假的来,但总还是要看个仔细。
夏琰却已经回身,坐到了两人对面空几旁的座椅之中,“邵大人该不会认为——这么短的时间,我会打出半块假令来?”
邵宣也将两块符令翻转了三四遍。“禁卫符令形制复杂,自然绝非一时半刻之间能够仿造,况且这世上也绝不会有一个人胆敢伪造此物。”他放下令,再一次看住了夏琰,“这么说……你去面圣了?”
夏琰不否认。
自是只有这一个可能。除此之外,他不可能有第二种办法,得到这另外半块符令。可这仍然是个叫人难以置信的解释——符令自存在以来,那半块从没有离开过官家之手——谁不知道“兵符”之重,足以倾覆江山,怎么可能——只为了夏琰要报一己私仇——他便肯将之交托?
可再是不可能,两块符令真真切切就在眼前,两司要做的唯有服从,而绝非追问缘由。邵宣也深吸了口气,依礼抬起双手:“既如此,侍卫司……自当领命。”
夏琰目光随即落至张庭。张庭忙也恭敬:“下官领命。”夏琰才点了点头:“好,我与你们一日一夜的时间交剥人手,明日日落,清波门外出发。另外——还各有件小事劳烦两位。”
“大人尽管吩咐。”张庭道。
“我听说,从前夏大人执掌殿前司时,亲率有一支二百人的卫队,张大人想必知道?”
“是。”张庭不知他意欲何为,只能先应。
“那二百人现在在什么地方?”
“亲卫是解散了,现在……大多是归在……是在南城门轮值。”
“南城门?”夏琰笑了笑,“南城门用不上这么多人,张大人另外派些人过去,我要这两百人从今晚开始守在夏家庄,我从青龙谷回来之前,不准任何人出入庄子,张大人想必可以办妥?”
张庭当然不可能说个“不”字,当下应道:“自当安排妥当。”
“那张大人就先去忙吧。”夏琰道,“接下来是邵大人的事了。”
张庭虽然极想听听他要与侍卫司安排什么差事,可夏琰既如此说了,他只得先行退出。这边厢夏琰已向邵宣也道:“侍卫司……没什么特别的事,只是你那一千五百人里,我要三百弓箭手,配火料。”
邵宣也也不多问,道:“可以。”顿了一顿,还是道:“但青龙谷虽称‘谷’地,其实地势起伏,树木浓密,弓箭手除非熟悉地形,事先埋伏,若要强攻却未必占优,即使配上火料——谷口是东向,除非这三九天刮起东风,否则怕也派不上用场。”
夏琰冷笑了下。“你听说过‘风霆绝壁’么?”
“‘风霆绝壁’?”邵宣也微微皱眉。
“看来是不知道。”夏琰笑笑,“那就带你认识认识——听说你同拓跋孤当年也有点交情,这趟你就不用跟他朝面了,省得……”
他忽然住了口,似乎是一下觉得说这些也并没有什么意思。默了一默,他道:“没事了,你先走吧。”
邵宣也稍微欠了欠身,待要退出,夏琰忽然又道:“邵大人……”
邵宣也回身:“还有什么事么?”
夏琰张了张嘴,几近无声:“……照顾好依依。”
邵宣也站住,将目光在他面上凝了那么片刻。他的唇色很淡,是失血后掩不住的苍白,可目色还和以前一样,很深,很真。
他轻点了一下头,没有说话,转身走了。
夏琰还坐在椅中没有动,静得如一尊忘了染色的泥塑。昏睡时,秋葵坐在身边一直与他说话,他已经听她说过依依的下落,所以醒来后,一句也没有问。他隐约记得朱雀以前就提起过这样的主意,只是自己没有容他说完——因为自己觉得,永远不会有这样一天。而适才,他在府里府外听到了关于邵夫人有喜的传闻——他不得不相信,一切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所谓最坏的打算,终于还是这样最坏地发生了。
如果邵夫人可以照顾依依,沈凤鸣可以照顾秋葵,他想——为朱雀报仇,应该没有什么后顾之虑了。至于前方——拓跋孤,他没有放在眼里。朱雀强加于自己的内力之沛甚至远超想象——或许因为人之潜力之巨本就远超想象,只不过,非向死之心不能穷尽。朱雀与拓跋孤之内力本在伯仲,而拓跋孤以生人之心,纵内功高绝,又怎能敌死志锋芒?继承了朱雀之死志的自己,如果此前尚不明白如何解出那其中必死与求生之悖,故而驾驭不得这份遗志,那么,在以那般心情读透了“离别”之后,便明悟了那其中生离死别之终解。那是十八年前凌厉在旧“离别”之中亦不曾窥见的——那一诀新就的、只为他夏琰一个人存在的向死而生。旧诀谓之死中求生已是惊世骇俗,而今日之“离别”,朱雀已经证明了——生死不过是他的一场抉择——生亦可舍,只要——“值得”。
他看着自己的手。汹潮一般的真气于体内涌动,即使他还未来得及将新读未久的“离别”心法完整地行走过一遍,他也知道,足够了。三日,足够他将朱雀赋予自己的一切都完全消化,一个拓跋孤,不可能再是对手。战书已发,禁军已备,一切——都已照着他的意念,离弦而出,他几乎可以看见,就在三日之后,这只手会染上拓跋孤的血——如当日拓跋孤的手染上朱雀的鲜血一样。
良久,他才抬头:“有事找我?”秋葵在里帘后站了有一会儿了,或许是看他独坐沉思,便没有立时走入。闻言,她掀开帘子,穿堂的冷风越发灌入,火盆都被吹得一时明灭。
“凤鸣呢?”夏琰见她不说话,向她笑笑,“东西收拾好了么?”
“君黎,”秋葵走近来,面上却没有笑意,“你真的决定了……非去不可?”
夏琰笑意微凝:“怎么?”
“我担心……”秋葵犹豫了下,“我担心你。”
“我说过,我有把握,”夏琰道,“你方才不是还想与我同去,怎么现在……?”
“我只是觉得……能不能……再等等,我们一起商议商议,想清楚了再去?”
“我已经想得够清楚了。”
“可是你……你很少这么快就决定一件事,我总是担心……其中会不会还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夏琰的笑意敛起:“是凤鸣让你来劝我的?”
“不是,是我自己……”
“秋葵,”夏琰打断她,站起身来,“不管是你,还是凤鸣,你们——都不用说了。明日我就会出发,眼下我还须作些准备,你若收拾好了,我叫人送你出去。”
“君黎!”秋葵却没有便应。她咬了咬牙:“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在……徽州,在那个鸿福楼上,你应允过我,欠我个人情,将来要还给我的?”
夏琰微微蹙眉,“我记得。”
“那你能不能现在还给我?你能不能答应我,不要去?”
夏琰一怔,竟尔失笑:“还说不是凤鸣教你的。你可不会用这种办法逼我。”
“我认真问你!”秋葵道,“你不是说话不算的人吧?”
“那我认真回答你。”夏琰便敛起神色,“这次不行。”
“你是要食言?”
“就当我是食言。”夏琰道,“我欠你的那么多,又何止那一件,你要我做很多事我都可以答应,可这件事——秋葵,真的不必说了。”
秋葵的掌心被自己掐得微痛。“好。”她低下头,想了想,又抬起头,“我知道你想好的事,从来都不肯再改变主意,那你能不能……能不能看在你欠我那么多人情的份上,答应我这一趟……行事不要太冲动——如果可以,不要做得那么绝?给朱雀报仇,我们只要杀拓跋孤和顾如飞两个人就够了,其他人……能不能……算了?”
夏琰冷笑了声:“我费尽心思拿到禁军符令,从两司抽调这么多人手行赴青龙谷——是为了只要两个人的性命?你觉得除了他们两人,其他人就不该死?”
“该死——其他人当然也该死,如果是我,我第一个想杀的就是单疾泉,可你难道真的能不顾刺刺的感受了?你不是说过你此生最大的心愿是同刺刺游历山水——而旁的于你都没那么要紧?可你现在是在做什么,你说你想好了——你真都想好了吗?你清醒点,君黎,寻青龙教复仇本就与你这本愿相悖,更不要说——还要带上禁军入谷厮杀——那么多人,一旦交上手,到时一切就再未必能由你掌控,失之毫厘必谬以千里,万一——万一刺刺有半点损伤,这是你想看到的吗?”
夏琰目色涌动,“这个时候拿刺刺威胁我、阻拦我——你不觉得,这是青龙谷那些人才会用的伎俩?”他面色已沉到了极,“秋葵,我不想与你争吵,这样的话,你别再说了。”
他转身收起桌上两半令牌,默了片刻,才仿佛散淡了那些阴霾,低声道:“放心吧,三天,我就回来。带刺刺一起回来。”
秋葵看清了他手上的两半符令。她张了张口,本来想再说些什么,最后却只变成了:“好……”
夏琰说得没错——如果不是沈凤鸣坚持,她原不想去作这些劝说。在她秋葵看来,恩与怨都必须清偿,报仇一事,没有什么模糊的余地。可是——“刺刺”,终是因为她,她生出了犹豫——而若连她都会犹豫,那么易己至夏琰之地,她觉得自己必更心如一团乱麻。也许夏琰就是怕乱麻若纠缠久了越发无法解开,才要用一场声势浩大的复仇快刀将之斩个清楚明白?可至爱至恨若都交织在了一起,这一把刀,又怎么斩得落去?
她回到屋中,外面又热闹起来,太医院这回光明正大派了几个人来望夏琰,她没有理会。夏琰早已不需要她了吧——莫说是现在,早在他于睡梦中杀人于无形时起——他就不需要她来保护了。
跟了张庭二人出去打探消息的沈凤鸣还没有回来,她默默然将几件衣裳收拾起,与七方一起放入那只过大的琴匣。是要走了。可能——再也不会回来这个地方。她坐到烘暖的炉边,伸出手,感觉着它散发的、这冬天里奢侈的热度。她想所谓父亲——终究是个会屈服消散于这样的冬天的虚幻的奢望。和所谓的知己一样。
她背起琴匣,绕过了前厅,去到灵堂。灵堂已经不再热闹,惟朱雀的牌位孤独地展示着存在。她站了也不知多久,背后门响,沈凤鸣的声音:“怎么在这?”
她没有回头:“嗯。”只这么应了一声。
一只手放在她肩上——沈凤鸣的身上显然还带着外面奔波而来的冷气,“这东西沉,给我吧。”
她便将琴匣卸下,“君黎说……”她轻声道,“会叫人送我们。”
“他……已经拿到了另外半块禁军符令,是不是?”沈凤鸣道。
秋葵回头看他:“你也看见了?”
“我听张庭说的。”沈凤鸣道,“他与邵宣也,都不肯信皇上真会将另一半也给他,方才去找了下午殿上当值的冯公公,想问问君黎面圣时到底说了些什么。我便也去了。”
“冯公公知道?”
“他倒是一直都在场,”沈凤鸣道,“他说君黎的确是去了勤政殿,开口要那半块符令,不过他以为——皇上不可能答应这种匪夷所思的要求,就根本没在意君黎说了什么。张庭叫他仔细想想,他才想起了几句,说是记得君黎对皇上说——禁军三万,他只要三千,三天之后便交回。还问皇上,问他难道不想给朱大人报仇。也算不得什么出其不意的辞令。可就是这么奇怪,皇上起初并没有应允的意思,不知怎么的——却突然同意将符令给他了。”
冷不防小臂被秋葵一下握住,他低头看见秋葵抓住自己的手用力得连血色都已看不见。“我知道了……”她看着他,如突然省悟了什么,“我想到了……”
“怎么了?”沈凤鸣狐疑看着她,“你想到什么了?”
“幻术。”秋葵喃喃道,“……他用了你的幻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