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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八 离弦之书(六)
沈凤鸣闻言恍悟:“你的意思是……他方才……根本不是因为这几日发什么梦才突然问起‘阴阳易位’!?”
秋葵点点头:“想来,他就是为了用那其中的形面瞳术骗到那半块符令。”
沈凤鸣微皱眉头:“他对这幻术习学不深,若施用瞳术,只怕他人一离开,皇上便会清醒,怎么可能由他将符令拿了回来——到现在也没派人来追回?”
“‘君无戏言’这四个字,你没听过?”夏琰的声音随他的人一起入了灵堂,“他亲口允诺的事情,若不出一个时辰就反悔,他这个‘君’也不用当了。”
“你……”沈凤鸣闻声回头,“你当真对他用了幻术?”
“用了又怎样。”
“你真是不管不顾了,江湖上的伎俩用到他身上——‘欺君之罪’四个字你又听没听过,不知道这种事一着不慎,会要你的命吗?”
“你紧张什么。”夏琰却笑。“东西是他自己愿意交给我的,我一没有动武威胁他,二没有在言语上欺瞒他——冯公公从头至尾都在,看得清清楚楚,有什么理由说我欺君?要不我们打个赌,我明日下午才出发,那之前他若反悔了派人来拿我,就算我输了,如何?”
“这又不是……又不是赌什么气,我与你争这个输赢有意思?”沈凤鸣十分愠怒。“是,我知道,皇家一向要面子,他当了冯公公面将东西给你,若反手又要回去,无异于承认了自己心思反复,或是——承认了自己受了迷惑,无论哪一种,都定会让他威信全无。可你以这种手段对他,万一他记恨在心?他是什么人,就算眼下没办法出尔反尔,将来呢?你觉得他会放过了你?他随便找个借口,不是足以要你的命!”
夏琰呼了口气。“凤鸣,我记得你说过,人心是最复杂的东西——帝王之心更不可测,将来他会怎么想,我的确没法保证。可你也说过,正因为人心复杂,所以这世上没有一种幻术能完全颠覆和欺骗人心,云梦之幻也从来不能无中生有,不过是将人心里本来就有的东西拿到了理智之外,变成一个他更愿意相信的选择——或者是,一个他在清醒时无法作出的选择。本来,如果你今天没来,我也打算去面圣,说服他给我那半块符令。正好你来了——有幻术为辅,我的把握便更大了几分,只要——他心里对我师父的死,不是没有一丝悲伤难过。”
他看着沈凤鸣:“你应该最清楚,他清醒那瞬,或许会觉得适才的举动难以置信,或许记不起自己是怎样作出这样一个决定的——却绝不至于感觉到被骗,因为那是他深心里也想做的事。他的确要顾及身为君主的面子,但若细想,兵符事大,何者轻何者重,他不至于分不出来,真不想给我,我走出勤政殿之前的时间,足够他出言阻止,根本不必等到我将符令拿到其他人面前,让更多人看见他这件匪夷所思的决定,丢更大的面子。现在符令还在我手里,我至少能肯定——他也希望我给师父报仇,为此——他愿意顺水推舟,将错就错,担下非议,甚至,冒这三天的险。三天后我会把符令还给他。如果他那时还没打算杀我,我倒是可以考虑在这个禁城留上个一年半载,也算是替我师父谢谢他了。”
“那如果他要杀你?”秋葵追问。“他要杀你怎么办?”
“那我当然就不留下了。”夏琰笑。
秋葵有点愕然。平日里的他,不会这样说话。这般什么都满不在乎似的语气和神情,理应只属于沈凤鸣这样的人,而绝非夏琰。她记得以前,他的笑那么暖——如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那也是她在当初短暂的相逢过后,最最无法灭去的关于这个人的记忆。可现在,他虽然还是这么笑着,却那么冷,仿佛——那个温暖的他,只是她曾几一个臆想的梦。
“明天……”沈凤鸣开口道,“我陪你去吧。”——既然已经不可能阻止了他。
夏琰抬起手,显然是拒绝的意思,“临安城里诸多烦事,你要是也走,怕是越发没人管。”
“没人管也就这三天,可你……”
“三天,很长了。”夏琰道,“秋葵、依依,都在这——你留在这里有多重要,不用我说吧?”
沈凤鸣沉默。夏琰说得当然很对。一个人突然疯狂起来的时候,另一个人就必须越发理智。如果夏琰已经选择了做前者,自己——就只能选择另一个。
夏琰也不待他多说:“这个你拿着。若有什么事便料理了,若是没什么事——你拿着总也便当些。”
沈凤鸣见他忽然将黑玉扳指递了过来,微微一怔:“我用不着这个——就算有什么事,我拿金牌足够了。”
“金牌压得住别人——压得住宋然么?”夏琰反问,“拿去。”
“我压宋然做什么。”沈凤鸣越发奇怪,“真当我要与他争什么?”
夏琰冷看他一眼,“我不是叫你真压着他——只不过我不想看见你们两个再有一次像建康这趟一样。你拿了这扳指,便该明白遇事你要放在心上的绝不是一个宋然。至于他——他看见了这扳指在你手,自然明白我的意思。”
沈凤鸣怅怅:“真没必要——三天我都未必见他一面。”
“你先拿着。回来之后,我要解决东水盟,恐怕还有一段时日顾不上你们,黑竹的事暂且都交给你——对了,依依那边,若非遇上万不得已的情形,别去看她,京中眼线多,谨慎为上。秋葵也是。”
“这你放心,我都知道。”秋葵道,“邵宣也说了,没给我消息,就是一切平安。”
沈凤鸣只得将扳指接在手中,喟然:“那——你小心着点你的伤。回来了,往一醉阁说一声。”
夏琰没有回答,只往他肩上拍了两拍:“走吧。叫人给你们备好车了。”
他陪着两人同往府邸门外。临上马车前,秋葵回转头,看了他一眼。
“我先前说的话,你……要记得。”
夏琰不确定她指的是哪一句。但他没有问。他只是点点头,应了一声:“我记得。”
——哪一句,他想,都已经不重要了吧。
天色黄昏。那封战书,应该,行路已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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戎机是个很好的信使——夏琰会这么想,不仅因为他发现这个人胆大而且聪明,而且因为他知道,这是个天生的快嘴。
他本来不认得戎机。只是他昏睡的神识搜寻到的外面那些杂沓纷乱的声息里,习过轻功之人的脚步总是与众不同。习过轻功的也不止戎机一个,可偏巧这个人的步法打入门便是黑竹的路子,他听得出来。
戎机大多数时间都在灵堂与夏琰昏睡的屋前庭院之间来回打扫,每每到了再不能靠近处,便会站一会儿,以一种——似乎并没有恶意的方式。夏琰本以为这是沈凤鸣的人听得风声,特意潜入了留心保护自己,可在问得了“戎机”这个代号之后,他便忆起了——宋然给自己看过的那本名册里,有关于这个人的寥寥数语。
人竟原是马斯那面的,此前甚至没有见过。看名册时,他虽有个代号,可从来没有什么建树,又失联许久了,当时便未在意,只多了分好奇,故此看了看代号的由来——竟是因为——“话多”。说来也是可嘲,偌大个黑竹,此时此际有心有能潜入了这府邸来看自己的只有这一个人——无论他目的为何,夏琰想,都没有理由不把这封战书交给他。
——即便戎机不将这封战书完整无损地送入青龙谷,这上面的每一个字,也一定会清清楚楚传到拓跋孤耳中。
他想那个目空一切的拓跋孤,或许已经有很多年不曾记起“惧怕”为何物了。他很想看看这样一个人,会不会因为这一封战书而惊惶。若他真的度过了惶惶的两日,又会是个什么可悲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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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很深了。这是青龙谷的夜。
但是习惯熬夜的单疾泉,并没有入眠。
这个习惯是从年轻的时候一直留下来的——直到与顾笑梦成婚,才稍微改了些。可这几日,顾笑梦并不在身边。确切地说,他怀疑,她可能永远不会回来自己身边了。
这一回,青龙谷固然是拿下了朱雀一条性命,但谷中一贯称颂坚逾金石的两对关系也几近反目。一对,是拓跋孤和凌厉这对昔日好友;另一对,就是单疾泉与顾笑梦这对恩爱夫妻。
顾笑梦每天天一亮就离家,夜深了才回来,也并不来见他,更不可能与他说一句话,只去自己独居的小楼睡下。如果不是为免刺刺生疑——她或许连晚上也不会回来。
而继续瞒着刺刺——单疾泉知道,她只是因为夏琰的要求才这么做,绝不是为了自己。她甚至连一次都没有问起过自己当日所受内伤伤至几何,以至于他有时候怀疑,在顾笑梦的心里,到底谁比谁更重。
他不得不对刺刺说,顾如飞携家搬回青龙谷,顾笑梦每天都是去帮忙了。而实际上——这一次的事情令得顾笑梦连顾如飞也不大想见,甚至整个青龙谷的任何人,她都不想见——也只有不在谷中的程方愈与这次整件事似乎没有太大关系,故此她每天其实是去与程家,帮手关秀分理药材——那可能是她在这青龙谷里,唯一还能平心静气相对的人。
对刺刺说这个谎当然很是危险,以她的性子,多半会提出同去顾家帮忙,所以单疾泉只能给她找了点别的事做——他要求她替自己好好练练她的小弟单一飞,教教他对敌招法。三九寒天里练武,本来是件极为耗体力的事。他替姐弟两人选了谷中一处稍许窝风的地点,不至于挨冻,也不至于离顾家太近,自己于疗伤的空隙以考校之名过去看看,在旁温起饭菜一道饮食,偶尔指点,于刺刺而言,倒成了几天难得的与至亲共度的温舒日子。
刺刺开心,但也并不十分开心。这样的相伴固然很好,可那个失去的哥哥,却永没有谁可以代替,她还远不能从中完全出脱。再有,便是夏琰许久没有来信——她不是矜冷的性子,但自知前些日子与他的复信写得并不热情。她偶尔会猜测是不是夏琰终究有点厌倦了在不断的来书中那般孜孜以求却只得她几句简单回应——可她也不是有意疏远,只是的确无法在现在给他一个说法,告诉他她何时愿意再离开青龙谷去见他。她想他应该明白,现在的她,还不能丢下这个家、这些人,从此就赴自己的千山万水去。
她的君黎哥当然会懂她的——他不再来信,一定是明白了她还需要时间来消化和冷静,就像以前,她给了他那么多时间,等他决定一样。他总说他相信命中注定,那么——终会有一个契机——或者说,有那么一种不必强求的缘分,让他们终要再见面,而不必拘泥于眼前的、片刻的、短暂的分别,或是,一点点小小的、异样的不确定。
定是如此。
单疾泉没有入眠的这个夜,刺刺却睡得格外地早——陪一个十三岁的弟弟本来就太累了,何况还是练武。江南雪湿,几天前那么大的雪都早已化尽了,连檐下滴答声都已不闻,只有——冰凌在悄无声息地一点点变长,证实着这个冬夜,仍在愈变愈冷。
单疾泉就站在三个孩子熟睡的小楼下,而天仿佛比他经历过的任何一个夜都更黑。就在一个时辰之前——万籁已寂的时分,拓跋孤突然派人叫他过去一趟。与朱雀对敌之下,拓跋孤虽谈不上受了内伤,但损耗颇巨,加上当日与凌厉话不投机,后者转身就走,他一怒之下便干脆半闭关独自运功恢复功法,除了他的夫人,大概谁也没见。夤夜寻自己过去自然事出有因,单疾泉当然立时前往。
出乎他意料的,凌厉已经先他而抵。走近时,正听两人似又争执。
“现在你满意了?”拓跋孤低冷的声音,带着种深浓的、失望的嘲弄,“我整个青龙谷只因你所谓一念之仁皆要悬于他禁军刀尖之上,千余人的性命,你担得起吗!你告诉我,眼下又要怎么了局!”
单疾泉心下倏然已凉。夏琰活着离开的那天,他就已作了最坏的猜测,只是没料到这一天——竟来得这么快。 五一九 离弦之书(七)
“我不是来与你争吵。”凌厉的声音也很低。“我也是一得了消息就过来了,他——他的为人我很清楚,如今不过一时激愤。既然他是先送来战书,而不是带着禁军径直杀来,这表示他特意留给我们时间——也就是这事还有回旋的余地。”
单疾泉已经推门进去:“谁送来战书?”
拓跋孤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将手边一纸书信递给他。单疾泉一眼便先看到了鲜红的“禁”字印符。他然后才看见这张不过尺许见方的青檀宣纸上两行清楚字迹。
“三日为限,尽灭青龙。”
这个笔迹,单疾泉当然不会忘。彼时他以齐整小楷向自己写信,以晚辈的口吻小心翼翼地解释与刺刺的诸种缘由。今日的落笔与之相比显得那么浓烈,但他还是从笔转锋回的细节里认出他来,连带他同样浓烈的恨与怒。
“什么人送来的?”他抑住心中凉意,抬起头。
“你们都认得他的字。”拓跋孤眉心紧锁,“什么人送来无关紧要。”
单疾泉的目光从拓跋孤移至凌厉。“我告诉你他为什么要先送战书。”他放下信,“因为他相信自己赢定了。”
凌厉本以为拓跋孤一定会对这般说法嗤之以鼻,可出乎意料的,拓跋孤这次并没有出声。凌厉不免皱眉:“拓跋这两天的功力想来已恢复得差不多,君黎当日的伤却重得多。即便退一万步讲,他真要寻青龙教报仇,却也绝非对手。”
“是么。”拓跋孤却依然拧着眉,两眼望着一处,似有沉思。
凌厉极少见他露出这般神色,便是此前与朱雀对手多年,拓跋孤亦从未于临阵对敌一事上有过这等并无把握的表现,由不得他不反问:“不是么?”
“你可记得当日朱雀死后,夏琰身上那股煞气?”拓跋孤方缓缓道,“你想必是不记得,你那时一心只想拦着我,恐怕根本没注意到他以重伤之身还硬接了我两掌,我当时就怀疑是朱雀临死前将内力尽数渡给了他。甚至——我觉那内力不在我之下,若非他身受重伤无法如平日般运气,我竟有可能——当时便不是他的对手。”
“所以你那般急怒要我让开,定要取他性命。”凌厉微微迟疑,“你怕他已身具朱雀的功力……”
“呵,纵虎归山。”单疾泉一旁冷笑。“如今虎要噬人,只怕连骨头都不会与你剩一根。”
“这却也说不通。”凌厉皱眉,“以朱雀临死前油尽灯枯的功力,即便尽数渡与他也不过强弩之末,怎么可能令得一个垂死之人瞬时内力猛涨?况渡力之事也是不易,真是如你这般丰沛内力,要渡至另一个人身上,非数个时辰难以成事,绝非仓促之下能够办到——你确定,不是你心神不宁之下的错觉?”
“我也希望是错觉。但我拓跋孤还不至于连这事是错觉还是真实都分不清。”拓跋孤道,“这几日我闭关之时反复回忆,那感觉只愈发清晰,再是心神不宁也绝不致误判!”
“但如何可能……”
“如何不可能。”单疾泉冷笑。“应该说——如此,才真正说得通了。”
“什么意思?”
“你们难道都忘了。”单疾泉道,“那天最为匪夷所思之事,是朱雀的‘离别’去了哪里——当年在朱雀山庄他不惜伤及白霜也要以之反击,我们始终最为忌惮的不就是他这一手?他那末诀心法,你们当年也拿到手看过,即便如此也并无良策破解,那天他若用了‘离别’,至少如飞定逃不了活命,你我纵然不死也绝讨不了好。他既没有用,这‘离别’之力亦不可能凭空消失,我始终想不透它去了哪里,如今却有个解释了——一边是一个人突然内力大涨,一边是不知去了何处的‘离别’之力,难道这样你们还不明白?虽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但明镜诀心法本就是他自创,个中就里你我都不知晓,这十几年他再有些什么出人意表的精进也非我们能揣度。寻常输渡内力当然需要数个时辰,可‘离别’却是骤然之力,本就与之不同。常人遽然受此大力或难免筋脉胀裂之难,但一个早已熟习同样心法的人,或许就可以承受。如今已过去了这么些天,除了当日教主已感觉到的,夏琰自己原本的修为想来也恢复了几成,照此看来,恕我直言——”
他说到这里,抬目再看了看凌厉,“只有你还会认为,夏琰威胁不到青龙谷。又或者,你本就乐见于此?”
他上前一步,几乎要逼得凌厉后退:“说什么……‘回旋的余地’?呵,若说他不送战书,不将这事公诸江湖,这事还有万分之一的回旋余地,那么眼下——就连这万分之一都没有。你觉得你很清楚他的为人?那你应该知道——他这个人,看似温和忍让,内里却是如何一个孤注一掷的性子,他当初求你教他剑法,就是为了报仇——以此执念他能那么短时间就将你如此狠戾剑法都学至极限——他怎么可能是真的‘温和忍让’?而今又是为了报仇——以同样甚至更甚的执念,在我看来,他已经说得很清楚,他非但是要报仇,而且要以最为狠辣绝情的方式——你凭什么认为他会在最有把握的时候,还与我们什么‘回旋余地’?”
“他有时确会固执,但绝非你说的那样。”凌厉反驳,“我说了,他一时激愤难平,心情遽荡之下写出这样一封战书,再寻常不过,可这未必意味着他就……”
“好了!”拓跋孤忍耐不得,“我不想听你们争这些废话,只问你们,可有办法解决这事。”
凌厉稍许默然,开口:“若真如你们所说——拓跋,如你所言,你我二十年的交情,你该很明白,我当日不肯让你杀他,亦绝不是为了让他有朝一日有机会杀你。我这几日都会留在青龙谷,他若真想动手,也要问过了我。”
“你呢?”拓跋孤看向单疾泉,“你可有办法能阻止他?照你现在说来,是不能了?”
他看见单疾泉一张面孔微沉着,他的心也微沉着。这许多年来,甚至早在单疾泉是个敌人的时候,他就记得这个“朱雀星使”的面上从来没有消失过笑,哪怕大部分时候是假的——那个时候他最为厌恶的便是这张面上的假笑,因为那层伪装令他看起来似乎永远胸有成竹,可是今天——
拓跋孤的心即将沉到谷底的时候,单疾泉的面上忽然露出一点熟悉的笑意来,“教主也不用太担心,毕竟——他人还没有到。”
“你想到办法了?”拓跋孤立时追问。
单疾泉叹了一口,“这么多年,我何时对教主说过一次‘不能’?”
“是什么办法?”
“我还能用什么办法。”单疾泉苦笑,“以他现在的武功,他又是黑竹之首,我总不能以己之短——去刺杀他吧?”
拓跋孤没有说话。单疾泉的身手绝不能算“短”,但一直以来,他那份洞察人心之智与三寸不烂之舌,比身手更长出百倍。十八年前清河郡王张俊奉命带兵扫荡两淮,青龙教原是首当其冲,单疾泉却以一人唇舌之利,兵不血刃说得已近在咫尺的张俊改变主意绕过了青龙谷,他自己亦毫发无损全身而回,直至今日仍被这江湖奉为传奇。如今青龙教所临之境与当年何其相似,如果单疾泉说他要于中途截杀夏琰,拓跋孤当然不会认为是个好主意,可若他是要以某种方式说服夏琰——虽然拓跋孤想不出,如今还能如何说服他——他愿意选择相信。
若这世上还有一个说客能为青龙教逆转这等处境,那么这个人也只能是单疾泉。如果他说做得到,拓跋孤便信他做得到。
“却只怕他……不会容你开口。”凌厉的眉头却还是紧锁着,“那天的事——你做得太过,你去见他,或许适得其反……”
“看来你是不想我与他见面。”单疾泉冷冷看他,“莫非你认为,就让他带禁军直逼青龙谷,是更好的选择?”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怕他现在还未能冷静,你就这么去见他会有危险。”凌厉道,“或者我陪你同去——你告诉我,你打算如何说服他,我来与他说。”
“那就不必了。”单疾泉哂笑,“你不是说你要留在青龙谷,这便要出尔反尔了?还是你自认为当得一手老好人,在他面前,还能卖卖面子?”
凌厉一时没有出声。以单疾泉城府之深,他很少直接用这等话将人说到气结,这次想来是当真对自己有了什么大不满。他想了一想,还是道:“你若有把握,我自然是信你,可你到底准备以什么说退他,难道还不能事先告诉我们?”
拓跋孤亦点了点头:“此行凶险,疾泉,你有几分把握?”
“要说十分,那也没有。”单疾泉道,“不过我与你说过,每个人都有弱点。夏琰虽然这次决心极大,但他的弱点……从来没有消失。”
“你说的是……刺刺?”
单疾泉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事不宜迟,我天亮之前便出发为好。先回去做些准备,告退。”
“疾泉!”拓跋孤却叫住他,后者从正在步入的冷风里停步,却没有回头。
他们都很明白,这一次与十八年前,并不一样。当年的张俊与青龙教没有私怨,不过是奉命行事,只要与他足够多的利益,又令他不至于交不了差,再是看起来难办的事,也不是无隙可乘。可夏琰——夏琰不同。战书的每一个字都透出他的切齿怨恨,最迟钝之人也能感觉得出,不是什么巧舌如簧可以遮蔽,不是什么利害交换可以阻拦,来意愈是单纯,就愈是无从挑拨。
“青龙教回到我手中近二十年,你也回来了十八年。”拓跋孤沉沉开口,“你看见的,我遇过那么多敌人,还从没有怕过谁,更没有哪次至于以自己人作为筹码来交换。”他停顿了一下,“这次也一样。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单疾泉回过头来,脸上已挂着同往日一样的笑意。“有教主这句话,我便放心了。”
他没有再给两人多问的机会,已经转身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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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到屋里,花了大半个时辰,才将临行前的一切准备妥当。窗并没有开,他隔着窗纸,往外面看了一眼——那个方向,是顾笑梦的小楼。当然不会看到任何光亮,可他知道她在——为此他希望夜再漫长些,哪怕她不会见他的面。
也许这是我们同住在这个家的最后一夜了。他在心里说。
他将东西收好,仔细关好屋门。他在此时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那个只有十五岁的顾笑梦就敢在这么黑的晚上独自闯到自己屋里来。他以为她是年少无知无畏,可这么多年之后,他才意识到,反复纠缠一个对自己如此冷淡的人,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容易。
正是一夜最黑最冷的时候——夜明明已快要完了,却偏偏还是黑得无边无垠。他慢慢下楼,走过了三个孩子熟睡的小楼,没有过多停留,向宅子外面走去。脚程还是该快些。他想。如果运气好,夏琰还没有出发,说不定还能把他就截停在临安城里。
“疾泉。”便在将将要离开单宅的刹那,他疑心自己是幻听,猛地转头。月沉无声的冷夜,他看见好几日不曾与自己说话的顾笑梦就站在不远处。他怔了一怔。“笑梦……”他口唇动了动,第二句,他才发出了声,“是你……叫我?”
“我听说了。”顾笑梦好像没有时间与他寒暄,“教主让你去见君黎?”
单疾泉只犹豫了一刹就知道没有可能在她面前隐瞒什么。顾笑梦一直是个很聪明的女子,只不过,很少有需要她聪明的时候。
“你也知道了啊。”单疾泉苦笑,“消息还真是传得快……”
顾笑梦忍不住上前了几步,好像完全忘记了这些天的距离与矜持,“他为什么让你去?他难道不知道君黎现在恨你入骨,他不会放过你的!” 五二〇 离弦之书(八)
“不对,你这消息不对。”单疾泉含了几分笑,仿佛还是寻日里在她面前并无正经的模样,“不是教主叫我去,是我自己要去的——你又道听途说了些什么?”
“那你是不是去见君黎!”顾笑梦却已顾不得什么,“不管是你自己要求的,还是他叫你去——我在关秀那听说君黎派人送来战书,回来见你不在,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这样的事一定是你,无论怎样最后一定只会是你!”
她的脸上没有笑容,冷风吹过,反似吹起她目中微泫滢然。单疾泉面上笑意拢去,凝目注视着她。“那不正是你心中所愿。”
顾笑梦仰头看他,目中有一分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笑梦,”单疾泉伸手抚了抚她眼角,“我一直想问问你,在你心里,我与君黎,谁更重?”
“当然是你。”
“是么。”单疾泉笑,“也就是说,在我与他之间,你选我。”
“当然是选你。”顾笑梦看着他,似乎迷惑于他问出这样的问题。二十年来,从来只有她耍脾气时才会问出这种问题来,而即便是她自己,也明白这样的问题其实并无意义。
“可你知不知道,”单疾泉轻抚她的脸,仿若抚着一件即将失去的珍宝,“那天你定要放他走的时候,你就已经选了他了……”
顾笑梦怔住:“那天……”她仿佛重新忆起了那天的一切事情,猛然推开单疾泉的手,“那天是你欺骗他在先,不是么?他没有做错什么,是你先暗算了他的,不是么?”
“也许……我是错了。”单疾泉没有辩解,只是不转睛地看着她,“所以现在,也只有我……去了结这一切,对不对?”
“你……”顾笑梦只觉得他的语气很是不对,犹豫道,“那你……你也不能一个人去见他……”
“我只能一个人去。”
“刺刺呢?你不准备带上刺刺?”顾笑梦惊讶万分,“如果刺刺在,君黎一定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连你也认为……”单疾泉苦笑,“……我是要将刺刺用作与他谈判之筹码?”
“我……”顾笑梦迟疑了下,“我只是觉得……”
“你只是觉得我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是不是?”
顾笑梦咬了咬唇:“我只是觉得,君黎他……他再怎么恨我们,却不会伤害刺刺。我没有说将刺刺当筹码,只是你带她一起去,她只要在场,你就能安全。”
“我将事情瞒了刺刺这么久,你觉得,我是为了把她带到君黎面前,让她知道这一切么?”单疾泉微笑摇摇头,“这世上的父亲——哪怕是像我这样不择手段的父亲——也会希望是自己在保护女儿,而不是躲在女儿的背后,被她保护。”
“那我陪着你去!”顾笑梦双目微红,“至少——我绝不容君黎伤害你。”
“你啊,你这是何苦。”单疾泉只是摇头,“放心,我有自己的计划。出趟门而已,又不是第一次。你留在这,这两天——要是愿意,就替我陪刺刺和一飞练练武,等我回来。”
“你还打算继续瞒着刺刺吗?能瞒多久?”顾笑梦抓住他的手,“这次闹得这么大,她迟早也会听到风声的。”
“如果瞒不住,就告诉她一部分真相。”单疾泉道,“这个你不用担心,我都想好了,过了这两天——我来告诉她。”
“那你一定会好好回来,是不是?”
单疾泉笑:“只要你肯多陪陪她,别让她起疑心,我就答允你,一定好好回来。”
他伸臂抱了抱她。他不知道,如果不是因为这封战书,顾笑梦是不是打算永不再与自己说一个字。他相信无论发生什么,自己在她心里终还是最重的那一个,可她因为夏琰而不再理会自己,又因为夏琰而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他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讽刺。
他们为彼此裹紧肩上的斗篷,相互道别的时候,并不知道,这个冰冷透骨的拂晓,远非这个冬天最为寒冷的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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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间拂晓,可厉风呼啸。
单疾泉于天色完全大亮之前走出了青龙谷外树林,经过一小段寂寂无人的官道,转向一条更加寂寂无人的山路。
山道上没有半点活物的声音——除了他自己的呼吸。而呼吸也被湮没在了风声里。在这数九的清晨,飞鸟失踪,蛇虫匿迹,整个世界如同死了一般。抬头,只有许许多多没有树叶的灰色枝桠——如鬼怪之手,指向更加灰色的天。
穿过第一个山谷,他才听到了一点活物之声。那是一只早起的寒鸦,在林梢啊啊长叫了两声,随即似乎被什么惊动,扑棱棱飞去高空。单疾泉站住了。峡谷的尽头现出一个人影——从此间往前,至少三个时辰的脚程都是山路。竟然有人和自己一样,甚至——比自己走了更久的夜路?
不。当然不是。单疾泉站住,是因为他已经发现,这不是寻常的旅人。
没有寻常的旅人能够在这样的季节在这样一座万物凋零的山谷中过夜,而这个人的衣衫甚至还有些单薄,夜间的冷风足以将他冻僵杀死。可他现在走得很灵活,踏过已冻得坚硬的泥土和树影下从未干涸的冰渣,像见到老朋友般,就这样向单疾泉走来。
“单先锋的脚程也不是很快。”他微笑着说,“等你好久了。”
——确切地说,是他脸上的伶人面具微笑着。
单疾泉微微眯起双眼。这个人的声音很陌生,但他身上那件月白色的长衣,看起来有点熟悉。他的冠发束得很好,连寒风也不曾将它歪斜,唯一裸露在外的双手,看上去白净细瘦,与大部分练武之人并不相同,但他的背上负着一件兵刃样的东西,用布包着,这个习惯好像又似曾相识。
“……凌厉?”
——除了拓跋孤和凌厉,没人知道自己要连夜赶路去临安——就连顾笑梦,在与自己说话之前,也不过是猜的。不过,顾笑梦猜得到,意味着别人也能猜到——战书已经不是秘密,谁又不是如顾笑梦那般,猜得出拓跋孤多半会派自己去面见夏琰。
陌生的伶人在听到他口中这个名字的时候似乎微微静了一静,随即好像忍耐不住,突然大笑起来。
“久仰‘第一军师’大名,原来也不过如此。”他笑着,声音在这猎猎山风之中并不觉缥缈,只是有些无端的空冷。
单疾泉心下微沉,“……你不是凌厉。”他看着伶人面具上的那弯讽刺嘴角,“你是谁?”
“我当然不是凌厉。”伶人笑完了,伸手去揭自己的面具,“真没想到,这点小伎俩,竟能骗了你和拓跋孤这么久。本来只是为了得到拓跋孤的信任,没想到还有意外的收获。”
面具除下,一张男子的面孔,年轻而陌生。可单疾泉却仿佛认识他一般,眉眼微微动了一下:“是你。”
陌生的男子眉眼也微微动了一下:“你认得我?”
“不认得。”单疾泉盯着他的脸,“但难道不是你——一直以来游走于我们青龙教与京城之间,引得教主听信你的话,去与太子结盟?你一向都鬼鬼祟祟躲在暗处,怎么今日想通了,在此等我?”
陌生的男子叹了口气:“我本来是想继续猫着不动的——可这回夏琰反应那么大,连我都始料未及。虽然我特别喜欢看你们这样,你咬我一口,我咬你一口,但是一转念——你们青龙教这么快就气数将尽,成了颗废子,人都要死了,还不知道我是谁呢,这不是也挺没意思的?这么一想我就赶紧来了。对单先锋来说,死前能落个明白,岂不比冤死的要强?”
“那你该把剩下那层皮也揭了。”单疾泉冷笑,“何必还遮遮掩掩?”
“哦,我忘了。”陌生的男子摸了摸自己脸,笑道,“单先锋的眼睛也挺毒的。只是我一向小心惯了,怕惹麻烦。要不这样——你不是很聪明么?我给你三次机会,你猜猜我是谁?”
单疾泉只是默然以对,并不说话。
“怎么,单先锋,你不会一点都猜不出吧?还是……生气了?”陌生的男子越发发笑,“是啊,我要是你,发现自己一直被人当猴耍,早就气死了,怎么还有脸站在这,由得人家这么当面羞辱?”
单疾泉却忽然也笑:“你想等的其实不是我。”
陌生的男子笑意微收:“哦?”
“虽然每个人都猜得到,遇到这种事教主一定会派我出面解决,可这次的对手是夏琰,最好的人选本不是我,而是我的女儿。”
陌生的男子只能露出无可奈何之色:“要不怎么说单先锋七窍玲珑心呢——我是没想到,她竟然不跟着来。”他叹了一口,并不掩饰失望,“没错,要是能把单刺刺拿在手里,摆布夏琰可就方便多了。不过没关系——能等到你,我这一程也就不亏!”
说时迟那时快,男子声音沉落,怀中寒光一闪,十数精钢尖针疾速扑向单疾泉。单疾泉早有提防——那暗器机簧对准的是他头颈胸要害,他沉胯向下一矮,钢针自他头顶倏然飞过,他随即已抄住自己腰间兵刃——那是一柄并不细巧却颇锋利的四棱尖锥,与金丝锯一样,都是他年轻时用过的奇兵异物。尖锥斜挑向陌生的男子怀中那件精巧机簧——再是精巧,一击过后,总也要拨一下暗弦,才能再出第二击——却没想到男子并没打算用暗器作第二击。他已极快地藏过了机簧,左手微抬,掌缘看似随意地平平于空中一挥一切,单疾泉只觉一股气劲骤地贴地向自己卷来。他本是沉胯支于地面,男子料他无法立时站起,这一记掌风便袭向他下盘,既稳且快,单疾泉左足急蹬,硬是平地移去了三尺,手中尖锥不忘继续点向男子腹上要害,可男子右手也没闲着——他右手中是方才取下的伶人面具,此时顺手挡他锥袭,单疾泉只觉此物竟极为坚韧,锥尖切过其上,竟连一道伤痕都不曾划出。
他心中凛然——这陌生的男子竟绝非易与。一只面具,不管是什么材质,被自己这尖锥划过,不可能连丝痕迹都没有,显然是这男子以内力灌注其上,以为防御。而他左手那一道掌风之犀亦似曾相识。“你这掌法从何处学的?”单疾泉一个旋身落于半丈之外,语声有些变了。“你究竟是何人?”
“单先锋身上伤不轻啊。”陌生的男子露出满意的笑容,“我就说,朱雀也不可能容你们轻轻松松地就拿走一条命——想必拓跋孤也没落得好,看来是真只能任夏琰宰割了。”
单疾泉惕然未语。不过走了三招,这人已看出自己内伤不轻,而自己却还未分辨出对方武功路数——他已经很久没有遇过这样的对手。男子似乎是有意隐藏自己来历,或者,极可能,他与自己当年一样,所学很杂。若记得不错,那掌法已有数十年不曾在这武林出现,而第一个来回对敌便用出的招式,单疾泉相信,远不是他的底牌。
若换作平时,他当然会继续试探深浅,可眼下自己的身体并不合适冒这样险。甚至——他在这短暂交手间,从这人身上嗅到了一股极为危险的气息——不是如拓跋孤那般内劲高手的压迫之息,也不是如凌厉那般出手无形的惊变之息——不是狮虎,也不是鹰鹞,而更像是——隐于这林间的一只毒蛛,从不曾显山露水,却在不知不觉中,已然择好了目标。
单疾泉行走江湖数十年,还不曾在任何人身上嗅到过这样的气息。直觉告诉他——即使自己没有受伤,恐怕也无法从此人手中安然脱身。
“你方才说,我可以猜三次。”他便突然变化出一张笑面来,“单某不才,愿意试试。如果猜中了,或许——我们可以做个朋友。”
陌生的男子本来好像不打算多说什么,闻言又显得饶有兴致,伸出一手:“请。”
单疾泉吐了口气,双目看定这张易容过后的面孔:“近日东水盟召集江南武林大会,听说盟里自盟主以降,都喜欢作伶人装扮。而且东水盟主自称收集了不少武学秘藏,我看尊驾方才露的那一手掌法,好像许久以前便告失传的‘飘零掌’,想来想去,多半与这‘秘藏’有关——你就算不是东水盟主,也必定与他有莫大关联,我可有猜错?”
陌生的男子也不说对,也不说错,只伸出一根手指:“一次。” 五二一 离弦之书(九)
“你从半年多前开始接近拓跋教主,想要利用他做一些事,但你知道他从来不相信外人,在青龙教之外只有凌厉这一个朋友,所以你想,如果游说他的人是凌厉,他一定能放下戒心。你首先想到的是易容,可你的易容术再是高明,终不可能完全假扮成凌厉,毕竟他们好友多年,你一着不慎就会被看出破绽。旁人至此大概便无计可施,可你恰是个读心高手,便想了一个法子,干脆反其道而行之,易容为一个完全陌生之人,寻机与教主接触,然后在举手投足间故意偶尔露出一些好似凌厉的习惯来,或是装作不小心,用出一些凌厉惯用的语辞。教主是个聪明人——但他可能反被这样的聪明误了,从那些细小之处,他会‘发现’你竟然就是凌厉,继而猜测你是因为某些原因不想被他知道,所以易容改扮,以这种方式来与他对话——正好他们此前因为什么事情有过不欢而散,他可能以为这是凌厉不肯明着与他见面的原因。一个人心中有了先入为主,便容易一叶障目,何况还是教主这样自负之人,以至于——当凌厉应该知道的事情你不知道、凌厉应该会用的招式你使不出,而真正的凌厉来青龙谷与他对话根本就接不上时,在他眼里那些竟都不是破绽,反是他的好友为了隐藏身份苦心孤诣装出来的,而他,也便苦心孤诣地向旁人都隐瞒了这个‘神秘人’。我那段时间不在青龙谷,等我回来发现他已听信一个外人的言辞作出一些无可挽回的决定,在他面前直言指摘这个‘神秘人’可能另有图谋时,他却因为相信凌厉绝不会害他,根本就听不进去。而我,也因为教主的种种表现,相信他必定早已确知‘神秘人’身份,由是推断‘神秘人’正是凌厉,然后便与凌厉生了嫌隙——一切都正合你意。”
“还当真是要多谢拓跋孤的自以为是。”陌生的男子笑着伸出第二根手指,“那你究竟猜我是谁呢?”
“你扮凌厉虽然不能扮到十成,但模仿他的那些举手投足的习惯,那些令教主对你深信不疑的所谓‘细节’,却不是什么人都能知道,所以你一定与凌厉很熟。这些年与凌厉深居简出,能与他这么熟的人——应该只有他的家人。你应该不是个女人,更不是小孩,那剩下的……就更少了。”
陌生的男子叹了口气,没有收回手指:“两次。”
“夏琰早几个月就来过青龙谷,教主与他之间不算愉快,你便存了心,加意挑拨他与青龙教的关系。你设计让霍新在比武时死在他的手下,可惜当时被识破了——但你安排的死士用的是黑竹的轻功,你自己用的是黑竹的暗器机簧,加上你懂得当年慕容遗下的易容术与蛊术,我想你必定在黑竹很久了,对黑竹非常熟悉,甚至应该很有地位,我说得可对?”
陌生的男子伸出第三根手指,“三次。用完了。那么,我的名字呢?”
他随即笑起来:“我替你说吧。曲重生。瞿安。沈凤鸣。你的三个猜测,对应的应该是这三个人,可这三个人——又绝不可能是同一个人。我只能说——单先锋这番猜测南辕北辙,自相矛盾,实在有损‘第一军师’的智名,让人很是失望。”
他放下手,摇了摇头:“算啦。你猜得对或是不对,现在也没什么意义了。就算你现在猜到,你也已经被我利用完了——你和拓跋孤,都已经被我利用完了。其实我本来没想到你能帮我这个忙——我前些日子听说夏琰准备上青龙谷提亲,正愁抽不开身,要错过了这个绝好的机会,谁知你这么好心,竟然替我劝拓跋孤对朱雀动手。这么想起来,程方愈给仪王殿下的那封家书也居功不小。那信里本来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告诉他,青龙教同太子联手了,要他在京里小心看好风向,多听听太子那边的话,别站错了队。所以太子派人劝他借着夏琰提亲的机会要求回一趟青龙谷,他便立时答应了,顺势就带去了三百府卫。三百人啊!虽然比起你们青龙教上千教众,这点人手不算什么威胁,可这也是京军的人手,张庭也是京里武官,上次他带人来的时候惹了多大的麻烦,你们一定没忘吧,这次——朱雀带头,我猜你不会坐视不理,而且你已经对‘凌厉’生了怀疑,凌厉还提早为了提亲的事到了青龙谷,你心里一定认为此事经他怂恿,早有预谋,就算是为了挫败这个抢了你地位的‘神秘人’,你也不会袖手什么都不做,所以你向拓跋孤提议——见到朱雀,就先下手为强。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凌厉,拓跋孤见他什么都不说,当然以为他什么都知道。那天真是太好笑了——我虽然远在——数百里之外,但是想到这谷中发生之事,实在是——开心至极。唉。”
他在说到“开心至极”的时候突然“唉”了一声,仿佛很惋惜什么似,“一直以来,我唯一担心的就是你了。我想着——你这样的人,应该很容易就识破我这点把戏吧?不过后来我听说一件事。我听说你小的时候,你父亲单侑云背叛青龙教,也不知是真的还是被诬陷的,总之被那时的青龙教主给杀了,你十一岁的时候就被迫逃出了青龙谷,一直背负着你们单家‘叛徒’的名声。后来你改了名字跟着朱雀,对付了青龙教那么多次,也算给你爹报仇了,我就在想,你肯重新回来跟着拓跋孤,是不是因为想洗清你爹当年的污名?凭你的本事,拓跋孤不可能不器重你,这青龙谷也没有第二个人能与你比肩,可你还是有这个心魔——你害怕失去他的信任。所以当他反去信任一个你觉得不值得他信任的人的时候,你的心魔令你失了判断——你为了证明你比我更有用,比我对他更忠心——你那么能识人断事,却因此终究——反被我利用。”
陌生的男子说到这里忽然露出阴狠一笑,凑上前来:“……做朋友?你觉得你还有资格与我做朋友?如果今天来的是单刺刺,我还会留个活口,可是你——单疾泉——虽然在我眼里你这个‘第一军师’言过其实,不过关于你的那些传说还是太过扎耳了。我这人一向小心谨慎,所以无论如何不敢让你活着去见夏琰——万一……你真把他说退了,我上哪再去看这么好的戏?”
男子的口已经凑到单疾泉耳边,一只手已经放到他肩上——这么近的距离是单疾泉绝不愿容一只毒蛛存在的,可是——他突然发现自己竟已动不了。手已无法抬起,足已无法移动,甚至——连想开口都已晚了,他已无法再发出声音。一种奇怪的、称不上痛觉的失重感令他觉得自己仿佛沉入了一个泥沼,连窒息感都那么真实——他无法呼吸,知觉在急速地流失,如他行将消逝的脉搏。
是什么时候着的道?单疾泉以残存的神智竭力回忆,可回忆却在变慢。大部分时间他们只是在说话,而动手——只有那三下。最后一下,他以面具挡下自己的锥击;这之前,他向自己挥出一记“飘零掌”;再之前,他用机簧……
机簧!单疾泉陡然睁大双眼。那是一只劲力极猛的机簧,射出的是罕见的钢针——钢制针的动静比银针大得多,本身又不易打造,很少有行家惯用此物,除非——钢针只是掩护,机簧拉动,喷射出的除了尖针,还有另一种致命的东西。
——剧毒。
耳边传来男子的嘲笑。“真以为——与你说这么多,是专程来给你‘传道受业解惑’的?”他的语气里有种藏不住的快意,“是等着你的时辰到呢。”
他伸手在单疾泉肩上只轻轻一推,单疾泉僵硬的身体便如一只木偶,仰面而倒。他在这个瞬间注意到男子背后负的那件兵刃——他看见那是一柄剑——包裹住它的白布恰到好处地滑落了一半,露出它暗色的握柄。
他想呼,却呼不出。“逐血”。他认得这把剑的名字。为什么会在这陌生的男子手中?他是不是与夏琰走得很近?对了,他方才——叫程平作“仪王殿下”,他是不是禁城中人?可这个人一直都太善于伪装了,不大可能露出这样的漏洞,或许这些也是他为误导于人故意留出的痕迹?但若他存心要取自己性命,断定自己已活不成,又有什么必要再多此一举?
“真可怜。”男子怜悯地看着他的表情,“临到要死,还要拼了命揣摩着人心。要不还是让你看看我是谁吧?免得你死不瞑目。”
逐渐模糊的光影里,单疾泉依稀看见他伸手,去揭面上的易容。可手才刚碰上脸,男子却又笑嘻嘻地缩回手来。“骗你的。你的三次机会早就用完了。”他将手伸至背后,握住剑柄:“我这个人,连死人都不大相信。你还是——就这么去吧。”
窒息渐渐挤出了单疾泉所有思绪,男子拔出“逐血”,刺入他胸口,而他甚至没感觉到痛。他仰面向天,天空也渐渐消失,只有长剑深红的残影,伴着四周枯萎枝桠的黑色断痕还留在视网中——是无数鲜血淋漓的鬼怪之手,将他拉向无尽无垠的地府深渊。
男子并没有拔回长剑。他松开剑柄,矮下身,看鲜血从他胸口渗出。他然后伸手握住他下颌,好像要寻找什么似的捏开他的口。
“你干什么?”另一个人的声音从树后传来,男子却似乎并不意外,头也没抬。“没什么,就是想看看,传说中的单疾泉,舌头是不是真和别人长得不一样。你说——他身上有伤,若真是要去见夏琰,就算不带单刺刺,也得带几个手下保命不是?难道他真打算凭一人一舌,就说服夏琰不报仇了?”
“人都死了,没必要猜。”树后的人走近,“你不是说他比你差远了,怎么还费这思量。”
“差是差了些,不过他刚才猜到你了。”男子道,“你听见没有?”
“也猜到你了。”那人回道。
“我?我那不算吧。”男子笑起来:“我也是想看看——我们到底漏出了多少破绽。现在看来,比我想的好些——至少最聪明的人,也只能猜到这样而已。”
“他已经猜到了我,拓跋孤和夏琰就也可能猜到。”那人道,“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你那些事和我没什么关系——后面我退出,你自己来吧。”
“那当然——本来也是请你帮个忙。我一个晚辈,怎么敢发号施令。”男子向他笑,“不过——眼下这事还是要劳您的驾多等一日,等到明天——明天天亮之后,帮我把这尸体送给青龙教。这之后,我们就当不认识。”
“今晚不行?”那人皱眉,“天这么冷,我带着具尸体只能在这山里过夜,难熬得很。”
“没办法——夏琰这会儿怕是还在临安城里呢,按时辰算,单疾泉要死他手里,怎么也得明天才够得上这个来回。我是这会儿便得走了,耽搁不得,不然也不敢劳烦你。”
“你倒是一点都不浪费。”那人道,“是非要他们不死不休了。”
“顺手的事。你不是担心拓跋孤和夏琰也猜到你头上?他们若是不死不休,不就没空猜了?”
男子说着,低头踢了踢单疾泉的尸首,“这毒你有把握不会被验出来?药性也太慢了,等得我都不耐烦。”
“你要做得无形无味,事后又不易验出,当然便发作得慢些,哪里有这许多两全其美的用物。”新来的人道,“行了,你赶紧走,回去得晚了多生事端。”
男子戴上伶人面具:“那我们就——江湖再见。”
那人没有回答,只是低头看着单疾泉的尸身。“逐血”留在他的胸口,暗红的血洇作一滩滩并不很大的污渍,凝固在顾笑梦为他系紧的斗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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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八个字少八个字少八个字) 五二二 离弦之书(十)
笑梦,几日不得与你说话,原想待你气消,再慢慢解释,但眼下时不我待,天亮之前,我便要离开青龙谷,此生,未必还能相见了。
你看到此信时,想必已听闻君黎送来战书一事,也已知晓我的去向。我的任务同十八年前一样,只是这一次的对手已不是那时的张俊。君黎不会原谅我——连你都至今不曾原谅我,何况于他?以我单疾泉为使前往交涉,纵我浑身生满舌头,一言一语,亦如同火上浇油。我不曾对教主实言以告,但对你,我终无法隐瞒:这一次,我实难想到任何一种辞令足以退敌,此去,恐怕无回。
但退敌何必定须辞令?我已做了一生的说客,巧辞善令不过外皮,识透人心才是本彻。若以此而论,我对君黎之了解,比十八年前对张俊,又何止多出百倍。可记得,你当初曾问我,君黎是否当真绝情、心狠,才能在掉头就走时那般决绝。我现在可以回答你,他不是。恰恰相反,他重情、心软。这正是他最大的弱点。
你或要问,若果真如此,他的种种举动,又当作何解释。我只说一事——此事我始终不曾告诉你和如飞,当年在黑竹天都之会上杀死马斯之人并非沈凤鸣,而是他。若非重情,他不会一人担起复仇之重,而复仇之事原悖他之天性,如何做到?唯有逼自己变得心狠罢了。故此,他之绝情,源出重情,他之心狠,源出良善,如此而已。
我既知他弱点,自能看清他今日要以这等声势为朱雀复仇,与当年其实如出一辙。他重朱雀,当然必须为他复仇。而以禁军这般雷厉激涌的手段,用战书这般无路可退的办法,其实不过是他潜心之中害怕自己做不到,与当初他藏住自己心软,以最冷漠的姿态离开你们,并无二致。我能想象,他心恨如火正燃得剧烈,此番孤注一掷,没有一个人、一句言辞能够劝他回头,甚至你,甚至刺刺,即便现在去见他,无论怎样劝说他,都无法将之扑灭。但那只是因为那一切复仇和杀戮还没有发生,因为他还没有真真切切地看见他的复仇带来的鲜血,眼前所见,心中所思,只有那日之恨。他愈是如此,我愈确定,他其实并没有变。他手上没有沾过那么多血,他根本没仔细想过一千人的性命放在自己面前的模样——别说一千个,就是十个他恐怕就要心生波动——而如果是对他重要之人,一个就够了。
现在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是,我自知无法以任何辞令劝他退走,但我知道,只要有一个他足够在意之人因他一己复仇之快真实刺目地死在他的面前,他一定会停下。我自认算不上他什么重要之人,本不足以令他放在心上,但——我是你的丈夫,是刺刺的父亲。我不会带你们同赴这等险境,但我还可以最后利用你们一次——利用你们在他心里的位置。以他的重情,以他的心软,我的血想必能够冷却他的心恨。他愈是恨这个还敢活着出现在他面前的我,他便愈是会无法直视那个死于他手下的我。我生,他眼中只见我是仇人;我死,他会忆起,我是你们的至亲。
如此,我应该不会再回来了。你可以认为,我是为这青龙谷,去做最后一次说客。尚不知君黎何时从京中出发,如果等到禁军离京入徽,一切恐便太晚,我必须尽快动身,所以,容我无法将许多事情一一交代,但有几件事还是要说与你知。这一封信,我想你必会交给教主过目,但不必交得太早,等我的死讯传到,再交给他不迟。朱雀一事本出我之鼓动,一命还过一命,青龙谷也不必为此不平。教主与我说,他不曾想过以任何人作为筹码来交换一次偷生——他或许也以为我要为了青龙谷将刺刺推至身前。我虽恨他至今未能懂我,却亦欣于如此他必不会在我死后薄待你们半分。为他这句话,我这十数年,便也不算错付。
刺刺那面,我已给她留好了信,便放在我们屋中,不必特意说与她知,待到我的消息传回谷中,孩子们自然会来房中收拾我的遗物。我将此前发生诸事写在信中,囿于一分私心,不曾将真相全部告知,却也能自圆其说,既是绝笔,想必她不会怀疑,从此也不必多提。她与君黎之事,我本不反对,但因了朱雀这层宿怨,我始终觉得时候未到。而今我这一去,想来他们二人再无可能,或也是天意——如果刺刺不肯将他忘了,盼你将来能多陪陪她;若有一天她肯想得开,你便容她随心所欲就好。
笑梦,我三十五岁方遇见你,原不敢想白头偕老,终是要你先送我。如今只当这一天来得突然,以此草书为别不免匆匆,但未始不好过衰老迟慢、病榻无力。一衡直率,一飞聪敏,自此都要赖你独自抚养。你若另觅良人,亦不算负我。
疾泉丙戌年腊月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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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孤还没有读完就已将信捏得几乎焦黑。“为什么不早交给我?”他的唇少见地发颤,“他还知道我青龙教之存亡不需要以任何人为筹码来交换,难道他不知道这‘任何人’里,包括他自己吗!”
顾笑梦的面色却很平静。“他在哪?”
拓跋孤的身躯显然顿了一顿,一时没有回答。
“我知道他回来了。”顾笑梦轻声道,“让我见见他。”
即便是拓跋孤这样的人,也很难在顾笑梦面前否认事实。单疾泉的确回来了——在顾笑梦来到这厅间的一刻钟前,拓跋孤已经见过了他。他见过很多尸体。单疾泉的死状在其中绝对算不上狰狞可怖。可他还是无法冷静地直视他。他只记住了他带着霜意的、灰紫的肤色,好像这青龙谷的冷杉枯苍龟裂的树皮。
发现单疾泉尸体的是顾如飞手下的探子。探子说,人被放在出谷采买必经的小道上,任谁出去或是回来,都定能看见。尸体冰冷,显已气绝多时,身边只有一把暗红色带血的长剑——没有鞘,但他能认得出是夏琰的“逐血”。他没有敢解衣检看单疾泉胸前伤口,只是从衣襟的割口与凝固的血迹猜测,那多半是与这剑刃相吻合的致命一击。
“欺人太甚!”闻讯的顾如飞握拳狠狠捶在桌面,“对姑父下此毒手,还故意派人送回尸体、留下凶器,与我们示威!”
读到顾笑梦手中那封信之前,拓跋孤亦是如此感受。可是——此际他除了愤怒,更觉满心凉意。如果夏琰因恨一怒杀了单疾泉后不是悔恨动摇,反更将他送回来示威,这证明单疾泉的一切猜测都错了——他押上性命,赌了夏琰的重情与心软——可是他输了,夏琰丝毫没有将他放在心上,也许,也没有将单刺刺与顾笑梦放在心上。
说来何其讽刺,揣度人心一辈子的单疾泉,最后一次算计,竟不过是白白葬送了自己。拓跋孤虽不愿相信,可他又如何能在这个时候冷静。世上再没有一个单疾泉来替他思考那一切的可能了,他唯一还能确定的是——夏琰一定会来。单疾泉的尸体已经送到,夏琰的人马,也不会很远了。
“是我的错。”他向顾笑梦说,“是我太笃信他、倚赖他,所以——从来没有想过——这世上有他做不到的事。”
“他只是个凡人。”顾笑梦抬起头来,泪终于无法隐忍,“他做了凡人能做的最后一件事。”
“我不会让他白死。”拓跋孤道,“我不会让青龙谷葬送在夏琰手里。有我拓跋孤在一日,夏琰就休想踏入青龙谷一步。”
顾笑梦没有说话。昨天傍晚,她在解下斗篷时摸到单疾泉不知何时夹在其下的这封信,绝望地以为他的赴死是一场她无法追及,只能目送的悲壮。而今日,她发现,这原来是一个比绝望更可怕的笑话。她恍惚间仿佛不知自己身处何处。她所相信的一切——单疾泉的算无遗策,顾君黎的温柔良善,原来,全都不存在。
她请求拓跋孤将单疾泉的尸体多停一日,因为,她还不能就这样带他回家,让三个孩子看见。拓跋孤允准了,只是——他没有说——即使所有人三缄其口,将这个真相拖到了明日,于他们来说,惨痛又会少一点吗?
留在单疾泉尸身旁的还有顾如飞、关秀,以及凌厉。顾笑梦离开,顾如飞本想送她,可拓跋孤却将他叫住,着关秀陪她回去。
“如飞,”他口气沉沉,“你们顾家离开青龙教将近二十年,如今不过刚刚回来,你还不完全算我青龙教的人。如果你想走,现在还来得及。”
顾如飞好像沉默了一下:“是,我对青龙教,是不可能像我爷爷那般死心塌地的,我也不想刚回来就遇到这种事。可问题是我走得了吗?朱雀那一剑,我给的。他夏琰放得过我吗?与其出去了被他找晦气,我还不如就留在这里,与你一同御敌!”
他的口气不那么恭敬,不过拓跋孤好像并不觉得。他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你去找向琉昱过来。夏琰今夜不至,明早也必到了。我来对付他。抵挡禁军之事,便要靠你们带领人手,同心合力。”
顾如飞少年的面孔上飞起丝因激动而起的轻红,重重应声:“是!”
顾如飞也离去了,单疾泉的身旁便只剩下了拓跋孤与凌厉。
“方才我请关秀看了下,疾泉之死——有些奇怪。”凌厉此时方开口,“可曾想过也许并非君黎?”
拓跋孤却冷笑:“是么?那这把‘逐血’怎么解释?你到今日还要为夏琰说话——疾泉临走前说过,夏琰眼下的武功,恐非常人能够近身,不是他的授意,谁能从他手上拿走他的佩剑!”
“或许不是从他手上拿的——你不是已经派人去查探消息,不如等等,也许其中另有玄机。”
“呵,凌厉,我眼下真不知道你究竟是为了什么——你这么久以来做的这些事究竟有什么目的,我现在也没心情听你细说,我只问你,夏琰和他的禁军近在眼前,你这次到底要不要与我站在一边?”
“你听听我的话又有何妨,何必急着……”
“我听得太多了!今日事情演变至此,是我一直都太信任你,我现在只要你回答一句,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凌厉只能叹了口气:“我说过,如果君黎要动你和青龙谷,我一定会阻止他——我自是站在你这一边。但是……”他停了一停,“你还是要听我说几句。”
他见拓跋孤没有反对,便继续:“那日你和疾泉都说过一些我不太明白的话,说是我一直以来对你说了些什么,才令得事情变得如此。我本来没打算理会这等无稽之谈,不过这几日我一个人在徽州城里想了想,这么多年,我们之间从没生过这么大的误会——这甚至已超过了‘误会’二字,其中一定有什么原因。我怀疑过疾泉,因为他那日突然对我话里带刺,仿佛要将一切矛头指向我。可我现在知道这想法完全错了。如果是他要挑拨你与我,他现在就不会躺在这里。所以我省悟过来,正是在我怀疑他的时候,他也是如此这般地怀疑我,才会有那般举动。他绝不是一个会轻易‘误会’任何人的人,所以你想过没有,这一切或都是出于某种我们至今都没发现的‘阴谋’,某个我们至今都不知道在何处的人。”
“你在这个时候说这些又有什么……”
“你听我说!”凌厉有几分愠怒,“当年你就是这样不肯听一句劝,到了今日还是定要如此?我也不是立时要找出这个人——他能做到这个地步,不是我们想找就能找得到的,我只不过想叫你看看疾泉——你既然对他所说从来深信不疑,又为什么不相信他临走前说的——他是真的想到了办法才去的?眼下所见却与他当时的承诺相悖,你为什么就不能有一丝怀疑——他也许根本没能按他的计划见到君黎?”
“凌厉,我很想相信你的话。”拓跋孤道,“我也很想与你一道,仔仔细细把来龙去脉全部都对质一遍。但不是现在。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无论疾泉是不是死于夏琰之手,如果明天青龙谷就不存在,真相是怎么样于我有什么意义?就算我拓跋孤是被人阴谋算计了,朱雀就是死在这青龙谷——难道用你那些话能让夏琰放弃报仇?只有一个办法能让他放弃报仇,就是他死。我本来有机会那天就将他的命留下,既然那天没能做到,那么这次,我与他,就只能活下一个。”
凌厉无言以对,只能低头,看向单疾泉。他的嘴微微张着,仿佛还能说出什么似的,凌厉不知道,他在临死前是不是看到了真相。 五二三 寂静之血
——关秀告诉他,从单疾泉的肤色与其他情状来看,他死于窒息。不过他的咽喉气道没有被外力捏锁过的痕迹,也没有被什么堵呛过,更没有溺过水,身上除胸口的剑伤外没有别的外伤,也没发现中毒的迹象。他窒息唯一的原因,是那一剑刺穿了他的肺。
这听起来还算合理,但凌厉还是感到有点费解。肺被刺穿,呼吸当然会变得艰难,但毕竟还有一肺无损,绝不至于在很短的时间里便窒息而死——或者换个方式说,在这个冬天,受这样的剑伤,失血带来的寒冷和伤口风邪入侵会比窒息更早致他的死命——如果是那样,从尸体上看,就绝不是窒息的死法了。再换个角度想——凌厉对此最清楚不过——以夏琰的剑法,他若要单疾泉死,直接刺中心脏岂不是更快,绝不至于绕过他心脉要害,单刺中了他的肺。先不说他相信夏琰绝不至于是要以这种死法来折磨单疾泉,就算他真有此心,他却这么快就派人将尸体送来了,证明——单疾泉死之前也并没有来得及受太久的折磨。
可惜,关秀是个医者,医的自然是活人,对于验尸一事只是略晓门道,谈不上精擅,凌厉只能依靠自己的推断——和直觉。直觉告诉他,杀死单疾泉之人有定要让他看上去死于窒息的理由,就好像是——单疾泉已经必须要死于窒息,此人心知青龙教在看到尸体时一定能辨认出这一点,故此必须要给他的窒息安排一个引由。这是不是意味着那令得他窒息的真正的引由被抹去了,至少关秀没有验出来?可就算要假造引由,用剑刺伤一肺也决计不算其中最好的主意,除非杀他之人有特别的缘故,定要让“逐血”成为致死的凶器。
如果这个人是夏琰,这番特意为之的举动未免显得太过诡异。可若这个人不是夏琰——凌厉倒觉一切豁然开朗了。不是夏琰,却定要让青龙教以为是夏琰,故此必须要用夏琰的剑,也必须要抹去自己的痕迹。可惜一剑很难同时刺穿两肺,而若分刺两剑,未免太过刻意了,所以才留下了这么一具有点奇怪的尸体来。
凌厉本来想将这一切与拓跋孤细讲的,可也许拓跋孤说得对——这个时候比单疾泉因何而死、因谁而死更重要的是,夏琰不会撤退,禁军已近在咫尺。在青龙谷的存亡面前,什么都不值一提。
“我告诉你,凌厉。”拓跋孤最后丢下一句,“这场决战之前,我不想再听到一句涣散军心的话。你那些所谓‘阴谋’的想象,最好自己一个人收着,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凌厉没有反驳。千余性命系于自己一身是什么感觉,他没有试过,但他明白。
若真是有人在背后施以阴谋,那么——他已经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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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青龙谷不满四十里,夏琰令稍作了休息。
再往前大约十五里便是青龙谷外那片树林,他虽自恃胜券在握,不过拓跋孤若在林中设伏,也不可不防。张庭派了一队人先行探查情况,夏琰便取出图卷,叫了邵宣也过来。
图卷上指的是前往风霆绝壁的秘径方位,早前已经看过了,此际近了地头,他与邵宣也又说了几句,便将地图交与了他。前往风霆绝壁是不须进入那片树林的,不久便要分道扬镳,只能依靠特定的方式进行联络,两人连同张庭一道核对了一遍指令讯号,邵宣也便也派了一队人先往秘径的方向去。
此时是早晨,天还算亮堂——几天来,今天的天是最好的。可风刮得很大,云色以超出这个季节应有的速度变幻着,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阴霾便要吞噬走天光,甚至,会不会又如那天一样,突然落下一场暴雪。张庭派去的那个方向没什么动静,倒是邵宣也的人没多久便匆忙回来了一个,到了近前,报道:“邵大人,前面发现一具尸体。”
“在什么地方?”邵宣也皱眉。
“我们刚进那个秘径不远。”那人一指,“看上去好像从山上摔下来的,不知……与我们有无干系,要不要管?”
邵宣也要起身,夏琰已经伸手将他一挡,“你留在这,我去看看。”
邵宣也还要最后检查所携保暖补给、火料弓箭等物,便没反对,转身点了四人随夏琰同去。
报信人所说的尸体脸朝下俯卧在秘径入口枯乱的杂草之中,身下的大滩血已凝固了,沉暗地静止在泥土里,草叶上。衣上倒是没有很明显的血迹——至少从这个角度看,背上衣衫只有一道撕裂。但夏琰已经认出这件白布短衣——从两日前自己将那封战书交到这个人手里开始,他大概一直没有时间换过这身仆工装扮。
——戎机?
戎机会死在这里实出他之意外。虽然他的确要求戎机将那封信当面交到拓跋孤手里,不过看得出来,戎机是个很聪明的人,甚至有点狡猾,他若没有把握全身而退,不会真去冒这个险。反正一入徽州界,青龙教的触角无处不在,他理应有一千种办法能让这封信落到拓跋孤手里,怎么会——当真去做了这个牺牲?
他抬头看了看,上面是一道不算陡的山坡。虽然这条路是通往风霆绝壁的秘径,但此处只不过是入口,距离青龙谷还很远,少说有二十几里的路程,如果戎机没有入谷,拓跋孤应该没有那么闲,绕二十里地来搜寻追杀一个无关战局的信使;如果他入了谷,真撞了拓跋孤的火头被杀了,青龙教按理也不至于将尸体抛到二十里以外。何况这条秘径,旁人不知道,拓跋孤、单疾泉这等人却是知道的,要抛尸也绝不会选这个地方。
难道——他们是知道自己上次既然从这个秘径逃脱,或许会从这里袭谷,所以故意将尸体扔在此处,算是对那封战书的狂妄回应?
倒是像拓跋孤会做的事。
夏琰心中这般想着,矮身去看戎机的尸体。还未将人翻过来,他已看见颈侧两道极深极重的指印。他心沉了一沉。这下手未免太过残忍了。戎机的脖颈看上去好像整个断了,头颅已没有支撑,软软地垂在泥土上。
他小心伸手——心里越发冷了一冷。果然,七块颈骨,没有一块完好,全数碎了,什么样的失足意外也办不到这样。他将人翻过来。戎机的双目还睁着,甚至凸了出来,整张脸大约因为摔落的碰撞,显得有些歪斜,几片已然干涸的血迹和着泥土分散在额头脸颊,口鼻周围的血色则更浓更暗些,嘴角的血一直流入脖颈——而咽喉处一片黑淤,即使最浅的部分也比方才看到颈侧的指印色泽更深,显然凶手是正面以重手锁喉——但这样重的手,在夏琰至今为止的认知里,前所未见。
是的,前所未见——即使是当初被马斯以重手捏住咽喉,几乎气绝,也不曾留下过这样的痕迹。当年在马斯手下的自己几近于手无缚鸡之力,却也还是侥幸逃了一条活命,戎机的武功,以夏琰看来,应当不会弱于当年的沈凤鸣,可是显然,他在此重手之下,直到死都没有挣脱出来。
夏琰觉得自己连眼角都要跳动起来。他咬了牙,忍住似乎要沸腾起来的一些什么,继续往下看。戎机俯卧过的地方原是一片杂草,已被他压得贴伏地面,甚至其下的土泥都有些陷落。尸体周围散落着一些高处落下的断枝,加之,戎机身上另还有几处摔伤,很容易判断,他的确是从山上跌落,或许他的内腑也因此破裂,所以口中淌了大量的血,以至于凝在口唇周围的血渍特别地厚……
不对。夏琰忽想道。他落下来之前,当然已经死了——人死之后,周身血液不再流动,何况喉管已经被捏断,头颅几乎要与身体分离,就算内腑破裂,血也没那么容易从口鼻淌出来。可是——夏琰仔细看,戎机的口中,从外至里,每一个牙根里都浸着血——是因为落地时摔断了鼻骨、跌破了口唇?还是——
他的表情忽然凝了一凝。他已经看见,戎机牙缝的血污之中,有些什么东西。
像是……一小块……皮肉?
他忽然觉得有点压不住自己,快速起身,呼吸了几口。边上的随行忙道:“君黎大人,要不要紧?”他摆了摆手,重新矮下身,试着将那块皮肉从戎机的齿间剔出来,可——它却好像已断嵌在了其中,徒手自是不易取出,他只能暂且放弃,起身:“你们留两个人在这里看好,剩下的回去告诉邵宣也和张庭,按计划行事,我就不返去了,一会儿从山上过去,到前面等张庭会合。”
几个随行应了声,有一个忍不住问了句:“君黎大人……是不是认得这个人?”
夏琰点了点头,转头又看了眼戎机,方道:“等邵宣也到了此地,让他多派几个人把尸体带上,任务完了之后,带回临安。这人颈骨断裂,抬的时候当心点。”
他没有再多说,也没有再试作什么调查的努力。本来,在他即将要做的这件事面前,一具尸体也并没那么重要,何况他与戎机,只不过一面之缘。可是——独自退出小径,一步步上山,那并不可见的渐渐升起的太阳将这条山路照得更明了些,他的心却还是如陷入深夜沉沼,一跳一动都那么艰难。
他知道那种感觉。在根本挣脱不了的强烈窒息之中渐渐迷失于这个世界有多痛苦,他体会过。是谁?若论指爪上的功夫,当初马斯那一手之利在这江湖该能排得上前几号,要说比他更厉害的,夏琰一时还想不出名字来。但若不论惯常招式路数,只论“能做到”这样的事,像拓跋孤这样的人,似乎也不难。
可是,拓跋孤如果真是为了以此为战书之答复,便该用上自己的掌法,清楚明白地回答,而不是以这种残忍却又模糊的手段,仿佛——是为了发泄一己之快似的。夏琰承认,自己其实并不那么了解拓跋孤,只是隐隐约约地感觉——这不太像他的行事。不过他转念又想到朱雀之死——想到当日青龙教的种种诱引、埋伏与暗算。有什么事他做不出来呢?他心道。即便他做不出——加上单疾泉,也就做得出了吧。
他想象着,在拓跋孤以那样的凶残捏碎戎机喉骨之前,戎机——很可能是为了最后的自保——曾狠狠咬住了他,以至于咬下了他的一部分皮肉。那个时候他应当已在拓跋孤的控制之下,至少自知单凭武功交手已无法逃脱。但如此做或许愈发激怒了对手——也许正是他的这个举动终令拓跋孤变得疯狂,掌击虽猛却发泄不了他被痛咬之怒,唯有以更惨更痛的方式虐杀了敌人,才能消他心头之恨。
他想到这里,将脚步稍稍停了一停,仿佛要消化一下脑中勾勒出的这段情境。可这个情境却又忽然变得混乱荒诞——这个时候的拓跋孤,真的还会有心情亲自来追击一个信使吗?
从留下的印迹看,捏住戎机咽喉的是一只右手,看大小应该是个男子——这些实在也称不上什么线索,就算凭空猜测,结论也多半如此。夏琰继续向山上走,想要借着山风,换一换思向。青龙谷与临安之间,原是走山路最快,这趟行军人多,他走的官道,戎机独自一人,却当然会走山路的。依照他尸身的情况看,他死了应该还不超过两日,信理应已送到,他是在回程之中。可——从这座山回程好像稍许偏离了方向。邵宣也这一支如果不是因为要绕去北面的风霆绝壁,本来也并没有理由靠近此地。戎机为什么会走到这里?
只是西浙之地,山脉多相互连通,而且除开少数几处,并没有什么特别陡峭难走的,如果因为什么原因走偏了一路到了此地,也不是全不可能。夏琰心中反复旋转着诸种解释,不觉间,已近了山顶。
他走到崖边,向下看了一眼。下面就是秘径了,从这里看去,山下是一片乱树荒草,细看才能辨认出两个留在那看住尸体的兵丁的头顶,若不是为一会儿的行军,先派的一队人已经稍微清理了一下,本该完全看不出来。如果凶手不是拓跋孤——如果杀戎机的另有其人,那么在此人眼里这山下不过是一片无人踏足的荒山野地,他推下尸体,应该是为了毁尸灭迹——可真要说毁尸灭迹,这一推又显得那么随意,就好像——他心里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在乎,似乎这并不是一个人,而只不过是一件可以随手丢弃的用物。 五二四 寂静之血(二)
夏琰走到山崖距离两个兵丁最近的位置——就该是这里了。如果戎机是从这里被推下去,那么这就是那场残忍凶杀发生的地方。他向四周看。很幸运,这两天没有落雨雪,他果然轻易地看见了泥土中挣扎的痕迹,那痕迹竟是从西南方向一直延伸过来的——树干上遗留的深红抓痕,枯叶中隐藏的暗色滴血,无不证明着那是一场真正的、残忍的虐杀。这些痕迹要尽数消除并不那么容易,那个凶手大约也并不想费这个力气?
他就溯着痕迹,往西南方向走。两天的落叶并没有完全掩盖去这场追逃,稍微翻开些,还可以找到几个足印。戎机是被追逐的那一个,他的轻身功夫已经很不错,夏琰想象着他甚至还一度甩开了身后那个人。也许正因为他以为已经甩掉了对手,所以当对手再次出现在面前时,才更令人绝望。
他回忆着与戎机那短暂的一面。戎机不是个胆小的人,甚至很胆大,至少他不怕自己——即使是面对自己那时涌起的杀意,他也没有想过逃跑。可是他一定很怕这个人,所以要这样没命地奔逃。要么,他本来就认识这个人,知道他的可怕;要么,他偶然看见了这个人的可怕一面。
西南方向,是另外一条山道,从那个方向转向东南,是回临安城的方向。这么看,戎机很可能确实是在回临安的路上,被追得慌不择路才去往了北面。他们追逐了至少五里的路途,显然那个人是有一定要追上戎机并将他杀死的理由。世上有多少种必须杀死一个人的理由呢?撇开若是拓跋孤想要杀人泄愤不谈,最可能的一种,当然是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就像自己现在即将要做的这件事。但或许还有另一种,只因为——被一个素不相识之人,发现了一件绝不想告人的秘密。
戎机有仇人吗?夏琰不知道。从那本名册上的形容来看,他没有什么建树,也就是说,他可能没有杀过什么人,也不热衷于此。不过——“戎机”,这个名字好像意味着他知道很多重要的事,而他又偏偏是个多嘴的人。如果真给他看见了什么,那么不杀了他,确实是要倒大霉了。
他能看见什么?夏琰停留在痕迹最后消失之处。这是一片光秃的树林,叶子几乎全落光了,只有粗壮的树干能成为暂时的掩映。他从这里向外看去——一个即将走到尽头的狭小山谷,一目能见的地方,并不广阔。他一步一步,向外仔细搜索。可是,除了冻土上一只死去的寒鸦,他没有任何发现。
寒鸦寂静地躺在地上,看不出一点伤痕,死亡仿佛只是偶然。它的周围没有血迹、脚印、遗落的碎片——什么都没有。再没有像方才那样的痕迹了,仿佛一条长蛇至此已被斩去了头颅,而握在手中的只有那半条血腥的长尾。
也许本就没有什么开头。也许就是这么巧——戎机就是在回京的路上遇到了他最害怕的仇人——就在这里。夏琰试着在后面的路上平静下来。他想他不应该在现在花太多时间来思考这些节外之枝,无论如何,还是应该集中精神,先将青龙教扫除干净。如果戎机的死与青龙教有关,那么今日之后,戎机的仇也便报了;如果这件事与青龙教无关,那么更不必急于在这个时候得到答案。
走出这个狭谷的时候,夏琰下意识回了回头。整个谷中清冷无人,淡淡的天光照进来,却依然驱散不去那丝隐隐的死气。他扭头向前,没有再多看。对这里最后的印象,是那些落光了叶子的枝桠,那么瘦长,又那么灰暗,好像,那些茂盛的、葱郁的季节,从来没有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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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哨报说,夏琰、张庭约带两千人,已开始穿林。
两千人。拓跋孤虽早有所料,还是心中一暗。在地牢关了数日的许山被放了出来——此时此境,他当然不可能再为许山那日的所谓“失职”过多计较。一百人的弓箭组早在谷外林中占好了位置,这或许是禁军杀至谷口前的最后屏障。
后方也早有安排。拓跋孤令程方愈麾下庞晔整顿人手前去谷中句芒涧驻守接应——句芒涧是青龙谷中一处秘境,换言之,是个避难所。去岁黑竹双杀趁拓跋孤、单疾泉、程方愈皆不在谷中时突然来犯,右使霍新便曾护众人往此处暂避。今次禁军之犯比起那次只怕更是凶险,虽则有拓跋孤在,青龙教并不作退让之想,但——他想若单疾泉还在,定会请作最坏的打算——哪怕——最好是——用不到。
庞晔于此实非所愿——于一教存亡之际与一干老弱妇孺躲在后方,岂非憋屈之至?但终要有人做这个憋屈之人。单疾泉既死,向琉昱、许山此时定血勇非常,后方自是待不住的;霍新之义子不思生性内向,并不擅与人打交道,要他引领诸多老弱只怕很难;而顾如飞——他初到青龙谷,于这谷中深处恐怕根本不熟路径;甚至同为程方愈麾下的另外两名组长,因为原就属青龙右先锋的人手,十八年前顾世忠被逐出青龙教时才放在了左使名下,而今顾如飞归来,他们自能比谁都更名正言顺地与顾如飞同在。庞晔知晓,纵然再是不愿,此时也只有他一人最适合担任此事。
前方的树林与后方的山涧之间,便是本教已定居近两百年的山谷。从庞晔这里看去,天地交融,草木生生,即使在最灰暗的季节,这片山水之美也比世上任何所在都动他心魄。而此时,除谷中次第为防外,向琉昱已带人守在谷外必经之道,拓跋孤则与顾如飞率余者总约五百人镇于谷口,不思往风霆绝壁下布置了荆棘陷阱,拓跋孤另加派人手看守,加上此前已然自山顶泼过了水,那结冰的山壁越发令得夏琰的人从此天险援绳而下变得极不可能。
当然,拓跋孤不会没有想过另一个可能——那个,借着绝壁的北风就足以伤害到青龙谷的可能——火矢。虽然凌厉一再坚持要与他同留谷口,以为守诺,然而拓跋孤思前想后,仍觉得由凌厉留守风霆绝壁大约是最好的选择。
“如果风霆绝壁失守,那么青龙教将腹背受敌,而且,谷北大片丰茂之地,只怕要沦为焦土。”拓跋孤说这句话的时候,看着凌厉的眼睛,“我最后相信你一次,凌厉,替我守住北面,那么至少我面对夏琰的时候,可以全力以赴。”
凌厉没有办法拒绝他。如果那天确实是自己从风霆绝壁放走了夏琰,那么——他也理应在同一个地方将这笔债还给拓跋孤。“我只是担心若我不在,万一他与你相见之下……”
“你以为你在就能让他收手?”拓跋孤却只冷笑,“看看疾泉的下场,你应该知道,现在的他,是怎样一个丧了心智的疯子。”
凌厉没有回答。那天的你难道不也是这样。他想说。但他什么都没有说。
说什么都已没有意义。
天色已经大亮了。庞晔带着人最后一次挨家将并无杀敌之力者聚去句芒涧,直至巳时时分才到了谷中偏角的单疾泉家。他很小心地走进去。家中很安静,好像已经空无一人。
想必是都去谷口了。庞晔心道。单疾泉那般横死,单家上下,当然不肯避去句芒涧,一定要去谷口迎战的。
为免有失,他还是决定将每间屋子都看一看。转到主屋的时候,他将门一推,却怔了一怔。
顾笑梦回过头来。她独自一人,穿着一身缟素,正将白旙灵布逐一在屋中挂起。
“单夫人……”庞晔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半晌方道,“……教主吩咐……”
“句芒涧?”顾笑梦不必听他说出口,便已知道他的来意。她露出近乎恬淡的一笑:“我不去那里,不过,一衡正想劳烦庞大哥。”
庞晔见她伸手向边上一指,走进几步,才见那里竟还用绳索捆了一人,不是别人,正是单一衡。少年双目紧闭,想来是被点晕了过去。庞晔一怔之下,已然会意。单一衡当然绝不肯躲去句芒涧,定想冲去谷口以为父亲报仇,可单家父子两个如今都已出事,顾笑梦一定不肯再任由下一个儿子去送死,是以无论如何也要设法将他保护起来。
他虽非单疾泉属下,与单家一家交情从来不深,心中也不免起了几分唏嘘,点一点头:“好,我带一衡过去。”顿一顿,“那家中其他人……”
“刺刺和一飞……一大早出去了,”顾笑梦勉力保持着面上的微笑,“这会儿……不知道有没有听到消息。想是还没有,不然,也该回来了。”
“那单夫人是还想等等他们?”庞晔道,“他们也可能听到消息,就自己去谷口了。夫人无论是何打算,还是不要落单为好,万一这谷中一会儿有什么变故……”
顾笑梦点点头:“我一会儿就去谷口。一衡……就交给你了。”
她说得很平静,仿佛所述的并无关她的丧夫之痛。可庞晔看见这一屋白色,他明白独自留在这里的她,一定还无法接受那样的现实——没有人能接受。
他不敢再多问,只能着人进屋将单一衡扛到肩上,微微躬一躬身:“夫人请放心。庞晔……先告退了。”
顾笑梦靠在屋边看他离去。单一衡与顾如飞走得近,已经知道了消息,唯有刺刺——她没有勇气将一切告诉她,因为,她和单疾泉一样,是那个隐瞒了她这么久的人,她不知道要从何对她讲起。她任由着刺刺今天清晨也与一飞与往常一样出门练武,可是,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回到这个家中的刺刺,会看到这一屋素幡,会从这间屋子里,找见她的父亲留给她的最后一封信——他与她最后的遗言。
——如果那个时候,青龙谷和这个家还在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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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夏琰,已在林间深深呼吸。
他呼吸到这片树林里温暖的曾经,也呼吸到这片树林里冰冷的杀意。
他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嗅到这些箭矢的气息。那些气息仿佛在等一个契机,或是在等一个指令,于凛冽的寒风中颤抖着,极力地瞄准着。他抬手,张庭便也会意地抬手。队伍止住了步伐,只有夏琰一个人走上前去,走入那一百支箭矢即将蜂拥的怀抱里。
这一段路很长。这一段路上的一百个弓箭手,当然原本并没有打算只瞄准他一个人——甚至他们知道,瞄准夏琰并不是他们的任务,削减禁军的数量才是弓箭组的要务。可若只有夏琰一个人走进了这一段射程,除了将箭尖对准他,他们又还能做什么?
夏琰走得不快不慢。除了许山,其他人他没有放在眼里。上一次,只有许山射中了他,那两箭留下的伤口缝线至今还未拆落,疼痛依然蚀刻在肩后,仿佛在提醒他,那是怎样一场卑鄙的偷袭。但除此之外,余者之箭或偏或轻,都不曾对他有过太多威胁,今日他功力大进,当更不必有所忌惮,或许许山也深知这一点,所以至今没有发出半点指令,没有一支箭矢对他发出。
夏琰在心中默然数过了大约四十名弓手的呼吸时停住了步子。他并不知道许山今天一共带来了多少人,但以他对青龙谷的了解,弓箭组若能有一百人应该已是极限——其中甚至有些或许并不是常年专于此道,数到四十个至少也近半了。许山将呼吸隐藏得很好——隐藏在那许多弓箭手之中,起落并不比他们声息更大,也不比他们更轻,如此,无论夏琰拥有何等惊人的感知之力,也无法把他从这么多人之中轻易分辨出来。但夏琰猜测——在这样的树林里,范围这么广、距离这么长的一张埋伏网,许山一定要尽可能居于中心,才能随时查看形势,保证自己的指令被所有人读到。这也是他在这里停下的理由。 五二五 寂静之血(三)
夏琰停下了,所有那些随他而动的动也便停下了。林中的树叶转为摇动的主角,在此时的风里整齐划一地摆动着,发出枯萎的嚓嚓声响。忽然,摆动中加入了一件东西。那是——夏琰的衣袖,仿佛也是那么轻微的一记——仿佛不是衣袖而是风,那么轻弱地卷起了落于这林间的一根树枝。然后这树枝的轻弱才突然变了——在这一百个埋伏的弓箭手的眼目睽睽下突然变了——变成了与他们手中的武器同样疾劲的利箭,于百分之一的可能里选中了一个目标。
被夏琰选中的目标并不是许山。伺机猎捕的弓箭手发现自己忽然变成了猎物,这种感觉何其心惊肉跳——那尖锐细长而来的虽然只是一根树枝,可是——那是从夏琰手中射来的树枝。
静变成了动。被选中的目标没有办法不动。年轻的箭手压住心慌猛然一偏头——是的,他躲过了。他是训练有素的青龙教徒,即便面对最突然而至的危险也绝不能乱了方寸。可动的绝不止他一人。骤然发难的夏琰牵起的绝非一个人的呼吸急促与心跳加快。那么许多箭手——那么多双握紧长弓的稳定的手和在长箭后瞄准的冷静的眼,在那一瞬间几乎全都移动了。
“嗖嗖”数声,若干支恐怕是下意识掩护同伴、防他后招的箭矢已然射向夏琰。夏琰自然有备,“若虚”浮起护身之息,疾劲锐箭到了近前,如遇有形之物格挡,竟难及他身。张庭远远见得,已觉咋舌——不明白他的护身真气若到了如此地步,怎么上一次又会受伤如此之重?
而御挡自然不是夏琰的目的。他的手中已经再次抄住了一截长枝——确切地说,是一支射来的长箭。第二次,长枝从他手中发出,锋锐裂开林间的风霾,向第二个目标呼啸而去。
这一次的去势愈见凌厉,许山看见,这一箭竟是向着自己来的,那破空呜呜之声如此熟悉,他知道这一箭逼近的力道不输于一张中力之弓,由不得他不躲。不过电光石火,他猛然侧身,箭支从他胸前擦过,他还未及回过身来,新的破空之声接踵而至,又是一箭——许山可以镇静,但这么多弓箭手并不能如他一般镇静——射向夏琰的长箭愈是多,似乎愈借了他继续逼出许山的手段。
或者——许山想——他不只是要逼出自己。他可能还想要自己的命。
在静谧的埋伏中无法找到许山,就让这埋伏动起来——这是夏琰最初随意寻了一人为目标投出那支树枝的用意。许山混在一百人之中能够与所有人一起均匀呼吸,可是当乱象发生时,当每一个人的呼吸改变时,许山的镇静就令得他顿然与众不同。在几臻极限的“逐雪”感知里,这样的异样根本无所遁形。
许山的箭法固是绝顶,身手也称得上过人,可夏琰那箭来得实在太突然——徒手以掷虽少了长弓的劲推,可“流云”加诸箭身,云气幻为疾风,其速其厉比之劲弓又岂有稍逊,令得他来不及反击,只能躲闪。一箭擦过,接踵而来的第二、三、四箭更似长了眼睛,到得近前,许山只觉那箭竟似知晓自己要往哪里闪避,被逼得身形不断急变,那隐身之处腾挪不便,他不得不翻身落地。
他虽慌不乱,双足立实之前,手中箭已然搭起,张弓反击,可——眼前一花,他甚至没有来得及看清,箭离弦的刹那,一阵撕裂的剧痛袭入心胸,连同恐惧一起,瞬时侵透了整个身体。
手势微变,失之毫厘,那一箭错过了夏琰,穿入林中的空白,而第二箭万难发出了。许山低头才看清,洞穿了自己的并不是一支箭,而是一柄飞越而至的狭长之剑。夏琰依旧站在原地,与他之间的距离十丈有余,这一剑出手毫不容情,仿佛——他就是要置许山于死地。许山恐惧于,在夏琰面前,他从来自诩的反应迅敏似乎根本没有了迅敏的余地。他恐惧于自己的一切行动似乎都已为敌所料。他更恐惧于自己双手已无法抬起,身体已无法动弹——这一剑还没有夺走他的性命,可也足以将他向后掀去,若不是它好似断了一截般短去几分,几乎要将他钉死在身后的树干。
他没有再妄动——他清醒地知道妄动已不能改变此时的高下。一些抑不住的惊呼在林中起伏,有人试着来解救他,更多的箭向夏琰射去。始终未发一言的夏琰好像终于被这样的挑衅激怒了,身形转动,袍袖再拂——那许多从四面而至的箭矢在他挥拂之下重新发出时,竟就向了同一个方向。
向了——许山的方向。
再是迟钝的箭手,到此时终也猛然省悟——夏琰大概已不是他们上次看到的那个夏琰,对他动手的后果,或只会事与愿违地令许山付出代价。箭雨突然停了,仿佛一场盛夏暴雨骤然消静,只有转向许山的那些,次第发出落定的啪啪声响。大部分并没有射中他,只不过逼退了那几个试图靠近解救之人——只有一箭穿透了许山的左肩,可这已经足以令人心胆皆寒。
怎么能不胆寒呢?至少许山已经省悟——夏琰这两击的位置,岂非正是那一天自己那两箭射中了他的位置。他不是不能将那些箭矢全数着落在自己身上,只不过——他是在报那日之仇。
他唇角露出一丝自讥的嘲笑。夏琰当然不会知道,那天射向他的两箭都失了准头,不是因为什么大风,而是自己本就有意避开了他的要害。他并不想为此申辩自证,因为他现在后悔了。单疾泉说得对,这些人,从来不是他少时打猎遇到的毫无反抗之力的兔子,哪怕当初看起来如此奄奄一息,有朝一日也一定会露出蝮蝎面目。可能这就是他许山为什么这么多年都只能做一个小小的组长?要不是有那些多余的怜悯与仁慈,那天就把夏琰和朱雀一个接一个结果了,说不定今日的自己都已是青龙右使了。
他勉强伸一手按住胸口汩汩,压抑住失血后不由自主的冷颤,沉稳住声音:“不要乱,都回去自己的位置!”这场埋伏固然不算成功,但也还没有失败,因为——弓箭虽然奈何不了夏琰,可只要禁军还要从这里过,埋伏就还有价值。夏琰只不过倚仗着“明镜诀”的护身真气,可他的内力绝非无穷无尽,不可能始终无视箭袭,独力将一百人全数对付了,无论自己今天是何结局,弓箭组还是可以依照此前布置,刮下禁军一层皮。
“许山,”夏琰终于开口,“你还想继续?”
“是你杀了单先锋,是不是。”许山压抑着语气里的颤抖。他记得夏琰第一次来青龙谷,单疾泉便下令自己带弓箭组挟他关起以为人质。他更记得单疾泉如何以金丝锯给了他那般致命的一道创口。即便如此,他本来并不很信夏琰真的会动手杀单疾泉,他也不信他真会如那所谓战书所言,要尽覆整个青龙教。可是这一剑与一箭令他信了——他既然如此睚眦必报,又怎么肯忘记那些恨怨,放单疾泉与青龙教活路?
夏琰皱了皱眉头,仿佛对这个问题感到很奇怪,但是此时此地,并不想多加理会,只是道:“上次你不肯对我师父动手,我记着,我不想杀你。但是——”他一字一字,说得沉着而决绝,“现在我的人要从这里过,你让你的人不要放箭,我保证不再动你,否则……”
他的脚边落着不少箭,他弯腰,拾起一支来,“……你只能是今日青龙教,第一个血祭。”
许山却竟笑了起来:“你可以试试看——试试让他们过来,看我的人放不放箭?”
他一笑,仿佛牵动了伤口,一大抹血从口腔涌出来。他显然竭力咽了一口,可源源不断的血丝还是溢出嘴角,一时之间,抑都抑不住。
夏琰的眉头显然更紧:“你想死?”
许山咳了两声,缓过一些,话语里带了一丝破音:“若青龙教和单先锋都不在了,我独活何益!”
夏琰其实知道,许山并不怕死。他若怕死,那日不会违抗拓跋孤的命令,不愿对重伤的朱雀出手。如果在这青龙谷里除了心中最惦念的那个人以外更要列出十个他愿意放过的,许山多半会在其中,可惜——这世上的想或是不想,终也都敌不过立场相害。
他并没有许多时间与他消磨道理,便走上前去。“好。”他抬起箭,将那箭尖抵在许山心脏。他本不必如此靠近才能杀死许山,可他知道——如此,许山那些埋伏在这树林的手下,方能将这场死生抉择看得更加清楚。
“张庭,”他回过头,以流云传音,知会在若远之外的张庭带队前行。他随即转回头来,看着许山。“那我们就试试。”
许山没有说话,唯有溢血的嘴角,泛着一点冷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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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在林外的向琉昱看到,一名弓箭手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林中奔出来的。他心中一沉,快步上前:“怎么样?”
那弓箭手见了他:“向……向组长,许大哥他……他被夏琰……”
向琉昱在煞白的面色之下听完林中发生之事。他自然深知弓箭组首当其冲,以一百应两千,许山处境本就九死一生,但那应是在一场力战之后——毕竟是埋伏,为的绝不是先将自己人送上门去。夏琰不费吹灰之力就制住许山,仍然大出了他的意料。
“大军已经穿林,马上,马上就要到这里了。许大哥让我们放箭,可是——可是夏琰说,只要见到一支箭出来,一支箭,他就……”年轻的箭手吞了口唾沫,“不敢,我们不敢!他下手那么狠,他一定做得出来的!禁军那么多人,就算我们放箭死伤几个,也……也没有什么不同,可是若没了许大哥,往后我们……”
“行了!”向琉昱牙关紧咬,“既然如此,我就在这里截住他们。你们看好夏琰,一旦——等大军过林,他若没再把许山拿在手里,你们就立时从后与我夹击。”
箭手连连点着头,往林中退去,跑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向组长……千万小心。”他带着三分焦急,七分忧惧,“夏琰……今非昔比。”
箭手没入林中,向琉昱双拳紧握。即使是以前的夏琰,他都已无把握应对,他也不知自己又有何底气轻言“截住”——可“先锋”,何谓先锋?同属左先锋麾下的自己和许山——即便要死,也要死在所有人前头。
他派了一人往谷口向拓跋孤回报,暗下决心,抬起一只拳头,指引身后众人:“我们进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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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琉昱这一组,大约是一百五十人。
他与许山既属同袍,两组之间也便从来交好。即使本来守住此道是为截击被弓箭组冲乱过的禁军,可听闻许山遇险落难,也便没人能再稳得住心绪,耐得住等待。
甫一进林,已经听见许山的喊声远远传到。“叫你们放箭!”他声音嘶哑,如同困兽,“都聋了吗!”
弓箭组或许真的都聋了,但他们至少还没有瞎。夏琰站在许山面前,身形一动都没有动,可便是这样的凝滞令得每个人心间都如受重压,仿佛他手中的箭不是指在许山心口,而是压在他们心上。禁军在十个一队、百个一阵地通过。如果——如果只是百个,两百个,甚至五百个,也许不顾许山一条性命继续放箭都有些意义。可是——现在?每一个人都默然心数着自己箭袋里的箭支。禁军绝非呆塑木偶,此际披甲执锐,相互为警,就算把一整袋的箭都射完,能命中多少?哪怕每人一开弓都立时射死一名禁军——当然这绝不可能——也不过是在混战开始之前,将两千敌人变成了一千九百个——有何不同?比起这个,更没有人愿意带头射出第一支箭——以一箭改变今日青龙教的命运太难,而将许山送上不归路却太易,没有人承受得住这样的重负。 五二六 寂静之血(四)
二千人已过去了一半有余,许山双目通红,低吼一声,挣动身体,向夏琰箭上扑来。如果整个弓箭组是因他一人而无法出手,如果放弃自己一人的性命能完成本应完成之使命,他当然会选择这么做。
只是夏琰没有给他这个机会,握箭的手几乎同时向后一收——箭尖依然以那样的压迫抵在许山胸口,似触却也始终未触。“放箭!”许山再吼出一声,手中长弓抬起,不要命般猛力击向夏琰,脖颈至头顶一时间青筋尽现,仿佛随时都可能爆裂开来。
夏琰握箭指他的是右手,左手应对来袭理应游刃有余,但他似乎顾忌左手捧在怀里的什么东西,见状反而侧了侧身,以肩膊将许山这一记硬接了下来。“若虚”在坚硬的长弓击实刹那转作“若实”,“檫”的一声,硬木弓身自中间断裂,许山虎口掌心亦同时震裂,鲜血长流,两截长弓顿然脱手落地。
何止是虎口掌心——许山绝望一击,已用了全力,肩胸两处创口顿然愈发撕裂,鲜血迸流,口中血沫急怒下更是一股股喷涌。夏琰瞥眼已知他情形不妙,怀中之物交右臂暂抱,伸指止封他胸前至喉下数处穴道,阻他再有暴起发力,愈致恶化。只是,似乎已然不能更恶了——大约是失血过速,又是这般季节,他触手只觉许山肌肤已然极冷,身体突然便打起阵阵冷颤,仿佛一下子便要失去最后的声息。
就算未曾伤中要害——抗挣如此,也一样是会死的。
夏琰回头看了看——最后一百人已在通过,即使还没有完全脱离树林埋伏,但那所有的箭矢因着许山的生死未卜,现在已不再对着禁军,只向着自己一个人,料想一旦许山倒下,那许多箭一定会同时发出。肩上有些疼痛——倒不是说许山一个猛击能奈何他些什么,只是几日前那般伤势究竟未愈,必然受了牵引激荡,他不大确定在这样的情形下落入重围将如何收场。他没有试过。
胁迫大约已经没有用了。他将手中箭放落,将不断发抖的许山的身体也扶落至树下。许山已经说不出话,但还在用最后的力气注视他,那眼神里只有无尽的不信与不甘。“你不应该这样。”夏琰轻声道,“你应该庆幸——虽然我说,只要他们不放箭,我就不会动你,可如果他们真的听了你的,死的不只有你。”
许山还在发抖,但这句话似乎令他胸口剧烈的起伏减弱了几分。他知道他说得没错——放箭意味着引上一场苦战,自己的性命固然早就交在夏琰手里,而自己这一百个兄弟,大概也要为此全军覆没。
夏琰站起身。许山恐怕需要尽速疗伤与保暖,他知道必不可能再挟他往前。“我若是你,会叫他们不要跟上来送死。”他还是予他最后的提醒,“没有青龙教也没什么,你带上他们,往后去哪里都可以。”
“如果没有了青龙教……”许山拼了全力,声音沙哑得几乎不闻,“我自此往后……便只有一件事……寻你……复仇!”
夏琰心中微微一紧。他如何不知“去哪里都可以”不过自欺欺人——如果真的谁都可以,自己又是因为什么要如此决然地怀抱这一个人的灵位,来到这里,誓雪深恨?
冤冤相报。可也不能不报。多说终是无益。
“你先活着再说吧。”他只能留给他这一句,转身离去。
他一离开,无数影子接连落下,向树下的许山拥至。而许山气息断续,终究没有办法再发出一句号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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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琉昱没有能走近许山。张庭亦猛然停步。一百五十人与两千人,在这密林边缘,猝然相遇。
“是你。”张庭扫了扫他身后正上前戒备的青龙教众,并不放在眼里,“向组长,这会儿负隅顽抗,没什么好处。”
向琉昱却已经摆开架势。去年他和许山带了并不多的人,便在江上自张庭手中夺回了程平——当然,那时有夏琰相助,但他见到张庭也就并无气势上之退让畏惧,哪怕——张庭的武功其实高过自己。前几日教中围困朱雀、夏琰时,单疾泉与张庭暗中通了气,令自己协助张庭瞒过刺刺,带了程平和护卫撤走,他虽照做了,但其实对张庭越发生出鄙夷,如今相见,只觉厌憎、讽刺。
“可真不愧是颗识得趋顺的墙头茅草。”他冷冷而答,“你可想好了,今日准备帮谁?”
张庭心头跳了一跳,倒不是对他这说辞有何意见,只是怕这话若叫夏琰听了去,要生怀疑。他不自觉回了回头,夏琰还未跟上来——他心下稍安,面上就露出一丝微狞,“上!”青龙教看来是在劫难逃,他显然准备渐少废话,只期尽快让向琉昱永远闭嘴才能省去事端。
向琉昱怎能没有这点洞察,早知他忌惮什么,身形一倾,抢先出手。张庭取出兵刃短戟,迎架来招。
此番夏琰总携禁军三千名,张庭、邵宣也各有一半,其中邵宣也带了近一千人去往风霆绝壁,夏琰料想他剩下这五百人交张庭调动毕竟不妥,便干脆另从张庭处也拨出五百人,总一千人名义上由自己直领,免得多有争议。如此一来,张庭说要动手,其实首先响应的便也只剩了一千,不过一千人对付向琉昱这一组理应也足够了,自己那一千便听由各自副长驱应,押在队后不动。
向琉昱这一组人数虽劣,但“左先锋”麾下,个个勇猛非常,比之去年张庭遇到的原是为寻人而来的又有不同,一时厮杀已酣,禁军毕竟人多,战线还是一点一点向林外逼去。向琉昱与张庭交换二十余招,堪堪是出了林,边上一名正战得踉跄的禁军兵士险险就靠了过来,张庭伸了短戟便要将他拨开,向琉昱觑见,却转了个身,绕至那兵士另一面,趁他不备一把将他手中长盾夺过,顺手推出一掌,那兵士原本踉跄,叫向琉昱偷袭得突然,顿然向前冲出,被交手中的青龙教徒一刀刺穿了肚腹。
向琉昱原本习惯空手,但此时深觉应对张庭那戟,空手实所吃亏。长盾有些重,并非他所长,但重亦有重的好处,挥动起来,便足以令得张庭一时奈何他不得。
张庭冷哼一声,内力暗运,凝劲至戟尖。他称得上是内劲高手,普通木盾还不放在眼里,一式“千军破”,直捣而去。
兵士之中,持盾者并不多,只是按规制比例配了一些,若为防箭射之故,或是两军对垒,自盾后投些梭枪类物,用处大些,但遇武林中人近身交手,便无大用,受习有内功之人袭击,更易破损。向琉昱抢来的这一枚便已有破损,恰恰形成了一道凹槽。他武功虽不臻一流,贵在眼耳历来灵光,微细处并不失手,觑准张庭短戟到处,便偏偏以盾牌破损之处去卡他戟尖来袭。张庭这一击劲力极大,他纵取巧也险之又险,不过凹槽空隙消去几分破力,张庭已觉,手上劲力加大,口中呼喝,短戟转而向上强破,竟似要将木盾整个裂去。向琉昱也是强撑,将木盾向下一压,两个用力撞在一起,那盾面陡然出了一道裂缝,“咔嚓”一声,木体连同皮革尽数绷开,呼烈烈分飞开来。张庭正拟连击跟上,陡见那裂盾之后几点莹蓝光亮,暗道不好——向琉昱却原来在盾后已藏了暗器手势,观那色泽,必已喂毒。眼见毒物呼之欲来,张庭心已提起,忙向旁错步,唯恐躲闪不及。
却听风声忽然而起——暗器发出,可那风——不是向着张庭,却似乎被逆风吹向了向琉昱自己。青龙教这一面见之自是尽皆大惊,向琉昱亦不虞有此,仓促间躲闪不得,几枚暗针入体,顿然痛痒难当。几乎同时,张庭已听见身后有人道:“青龙教看来是黔驴技穷——怎么,连向前辈你,都学会用暗器了?”
他一颗心顿然不知该起还是落——夏琰人还没现身,风声与语声却已到了。
向琉昱针上有毒,此时不敢妄动,只一面伸手摸取身上解药,一面露出冷笑来:“夏琰,你出手救他?你恐怕不知道这个张庭——做过什么?”
夏琰正从林中走出,闻言并不看张庭,只淡淡问:“做过什么?”张庭立时已出了一头的冷汗,但此时若对向琉昱抢攻出手,岂非太着了痕迹。
向琉昱摸着了解药,“你恨我青龙教杀了你师父,但那天若不是有他为应,以你师父之能,未必就折在这里,你不信,便问问他,是不是明知你们深陷重围,却非但不带人解救,反而立时脱身逃走?”
他原是想将解药放入口中,但夏琰一双目光一直冷涔涔盯在他面上,竟令得他不敢便动。他有几分紧张。若不是此时自己中毒动作不得,他断不会择用这等言语之法来试拖延时间。不过——仔细想来,一直以来,单疾泉岂非就是如此,他的言语从来比兵刃更利,若以言语能瓦解了对手心防,决计不必动武。
而此时的张庭只有比他更紧张。“嘿嘿,你这般胡言乱道,妄想挑拨离间?”他口中还是尽力自若,“君黎大人,他所言子虚乌有,当日他青龙教大量人马集结谷口,阻止我带人入谷驰援,我确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因仪王那时还在他们手中,其后我全力接应你和仪王,连夜护送你们赶回京城——你总是知道的吧?”
向琉昱也嘿嘿冷笑了声:“你急于辩白,张庭,却只怕他不信你。不如——也别假惺惺表忠心了,我们再联手一次,你手下这么多人,何必定要听命于他?”
“张庭,”却只听夏琰的语气依旧冷冷淡淡的,“表忠心不必用嘴——还要我教你?”
张庭的眼珠微微转动,已明他意,面色立时转喜:“张庭明白!”手中短戟抬起:“都跟我上,一个不留!”
向琉昱的面色却已转白。他一番言语虽为挑拨,本来也是实情,却不料夏琰非但不为所动,反而更以此逼得张庭越发急于赶尽杀绝。单先锋。他在心里哀叹。我终是怎样都难望你之项背。在阵前听过你那么多次轻言笑语便能兵不血刃尽退劲敌,可我——根本做不到。
夏琰对许山若尚有些感念,对向琉昱就少了许多,并不在意他如何应对张庭之众,便要带自己的一千人向谷口先走。向琉昱如何肯让他轻易便过,一口吞了解药,也顾不得药性还未散发起,飞身而来,只期将夏琰拦上一拦也好。
可他只来得及飞到了半途——张庭的戟已追上了他,“哧”的一记,击刺入他后腰。青龙教众连连惊呼,相救不及,多只能就近围向张庭,防他追击。向琉昱从半空重重跌落,张庭短戟拔出,扫向众人,身边几名兵士各举长矛,一同再向向琉昱背心追击插落。
向琉昱艰难转身。手中盾牌已是分碎,而毒之痛痒依然残留,他半仰于地,挡或是避,此时都已万难,只能赤手握起空拳,砸向矛头。忽大风又起——这一次的风,灼烫炽热,在这酷烈的寒冬里,竟是说不出的生望暖意。在向琉昱的拳头触到长矛之前,几名兵士连人带矛向后飞出,就连一旁的张庭与数名青龙教众正自交手,亦叫这股大风卷得失了方向准头,站立不稳,张庭腾腾腾连退几步,使出了坠力来却仍未拿住,一个踉跄滑倒于地。
向琉昱猛然回头,叫出一声:“教主!”几乎与此同时,他觉出一股陡然而生的巨大的冷意从身上漫过,漫向那热意的源头。没有风。这一次没有风息从夏琰掌心挥出,可这冰冷的气息仿佛一顷看不见的暴雨翻覆在了整片小径,只一刹那就覆灭了迎面的所有灼息。向琉昱的身心还未暖起就已透凉,甚至张庭都觉出了一瞬间的毛骨悚然——拓跋孤推出那一掌之炽当然足够令他忌惮,可他此刻更庆幸——夏琰不是自己的敌人——至少现在不是。 五二七 寂静之血(五)
“移情”。拓跋孤在一瞬间判断出了这无声压到的是什么。在他所认知的“明镜诀”之中,即便是攻势最为凶猛的“潮涌”也无法造就这样的压迫,唯有——唯有借起全部情势为己用的“移情”,才能将两人之间全数的距离,都化作了只属于一个人的冰冷。可是——一句话都不说就运动“移情”?这是明镜之第八诀,意味着除了只作守势存在的“不胜”和濒死方可激起的“离别”,夏琰已经用出那心法最艰深也便最接近终极的部分——他果然,一上来便要不惊不休?
若非早就对夏琰此际内力深浅有过预判,只怕拓跋孤便淡定不得,但眼下他总算还能抑住心中不安。适才他是出手解救向琉昱之困,用的不过是青龙六气之一“龙猎”,远非全力,被“移情”这等巨力骤然覆灭原不出奇。相比起意料之中的深厚功力,倒是夏琰对内力之驾驭比他逃离那天胜过太多,更足令他心头提起。他不是第一次与夏琰的“移情”相遭遇。他还记得与他头次在临安武林坊凌厉的居处交手时,见他手忙脚乱之下不假思索用以接招的不是其它,正是“移情”,那时他仿佛就已跳脱了朱雀习惯,自有用法。而今不论今昔功力高下差距,单论用法,与那日又是迥异,他知道眼前这个敌手定已将“明镜诀”透彻于心,他所拥有的,绝不止有朱雀赋予他的绝顶内力而已。
整个小径因这冰冷的压迫一时死一般静,身周那些拼上性命的厮杀,仿佛都那么绵软无力。呼吸将每一个人的胸肺里都灌满了深深的寒意——包括拓跋孤在内。与夏琰的距离不足二十步,他已经能看见他一双深得漆黑的眼,深得好似除了仇人的影子,没有任何东西能在其中映出模样。
夏琰弯下腰,把捧在怀里的牌位小心放在地上,好像在那一天的大雪之中,朱雀将他扶在了墙边坐下。“君黎。”他仿佛仍然听得见朱雀对他说,“你在这里坐一会儿,看师父,怎么给你报仇。”
“师父,”他喃喃说,“你在这里……坐一会儿……”
拓跋孤并不耐烦等待他的念念有词——他已经送来战书,他而后送来了单疾泉的尸体,他现在一出手就已是“移情”,一切意思都已经很明白,确实没有必要再多说什么了。他将胸肺间的凉意吐出,随后吸气——“龙猎”收束后,青龙六气在这样一个呼吸间合而为一,青冥之息笼罩于身周仿若亦有呼吸,吞吐间吹散开“移情”之迫压,在两人之间蒸腾起几层肉眼可见的雾色。他随即将内息运转加快,青焰立时暴涨,雾色愈发向夏琰所在伸展过去——所谓青冥之息本身当然与“移情”一样并不可见,但雾气向众人标记出了两人之间的分野。
夏琰直起身来的时候,白雾已经自“移情”压抑的正中向外蚀开一个愈来愈大的洞——拓跋孤在加快向他靠近,他的一掌正洞开冰冷压制——两人之间距离已不满十步,他在出掌抢攻!
夏琰看着他,心中竟涌起一丝嘲弄。拓跋孤想必还不知道,那一日自己于死生之间已看清了他的青龙六气,所以此刻,除非他不使用青龙心法,否则内息的一切走向都逃不过自己心目。拓跋孤的内力看上去不是全盛,想来那天与朱雀、凌厉交手还是损耗非常,短短几日当然恢复不到最佳。但这并不妨碍他依旧盛气凌人。六气交融——珀息“龙饮”、碧息“龙跃”、苍息“龙吟”、玄息“龙猎”、秋息“龙潜”、赤息“龙噬”——六股气息汇而成青冥之焰,而后那烈焰的呼吸变得如此剧烈,夏琰识出,来的正应是青龙心法之第七层——不出所料,“移情”出手之腥烈足令拓跋孤视自己为前所未有之劲敌,第一掌相遇,他便要全力而出!
的确。只在几日之前,拓跋孤还从未想过,除了朱雀,这世上还有谁值自己将心法用至第七层,可世事之变匪夷所思,今日面前的敌人或许比朱雀更难对付,竟敢一出手就用了“移情”,那么自己若不用出第七层立时扭转战局,怕也毫无取胜之机。
而若成功——也许高下倒逆,胜负立分,今日青龙谷,或许不必陷入无尽战火灾劫!
夏琰目视着青龙掌劈开“移情”冰冷的笼罩,那股熟悉的烈焰气息一瞬已到身前。他不动声色地抬起双掌——身周的移情在这刹那向他掌心汇聚,冷热二气不断在二人之间纷飞消散,簌飒如有形,逼得四方交战或愕然的众人无论敌我尽皆躲闪避让。细心者已自发现,夏琰出掌的姿势其实很有些怪异——他双掌抬至与拓跋孤来掌同高,十指交叠,掌心向外,手臂向前推至仅剩极少的微屈。拓跋孤不敢托大,另一掌亦补上——四掌交实,青龙心法之汹涌内力侵至,溢出的热风一时澎湃,竟盖过了冬日的冰冷,周遭愈发腾起轻雾。
这将二人裹挟其中的雾气令周围众人都露出了几分面面相视的不解,不确定——夏琰的气势适才明明甚嚣尘上,可这甫一交手的感觉,怎么好像——是属于拓跋孤的热息占尽了上风?冰冷的感觉很快散尽,他们看不见气息的走向,只唯恐是自己估错了情势,不敢造次,多越发避让开去。
只有拓跋孤在交手中判断出了夏琰这双掌推出的是什么,可这判断只令他比看客更难以相信。怎么可能?他在心里说。难道此前的估计是错了——其实夏琰并没有到能到与自己一争的地步?又或者,他虽臻极强之境,可究竟临敌经验不足,甚或可能对所拥有的并不自知,至少并不自信?
否则,他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能解释,这个气势汹汹为复仇而来的夏琰,一决胜负之际怎么用出的竟会是……“不胜”!?
“不胜”,明镜之第九诀,是在自知必败的情形之下,为尽力减少自身所受之伤害而采用的守势。用出这一诀,意味着无论夏琰的内力如何深厚,他已然自立于不胜之地,除非变招,否则绝无可能以掌力伤人。于拓跋孤而言,这当然也意味着,在夏琰变招之前,自己无有落败之虞,尽可放心大胆,只图强攻。无论怎样提醒自己断不可轻敌,他心中一时之间还是不可抑制地掠过了那么一丁点儿暗喜。在这么多年实至名归的“当世第一高手”眼界里,这样的情境其实才更熟悉。在青龙心法的气势下,从没有一个人——包括朱雀——敢将自己视如无物,有过太多对手在与他对敌时下意识先用出自家心法之中的守势来试图防御。经验不足者总以为,先取守势,若有机会再行变招,可拓跋孤却再清楚不过,那些一始便自置于被动之境的怯懦对手,在青龙心法掌力逼迫之下只会愈来愈无法变化、无路可走,最终无一例外地要被击破。进永远是进,而退便只能愈退,这是所有对决最简单不过的真理。“不胜”大概是他所遇过最强大之守势心法,可再强大——也终究只是守势。
如许多念头也不过是如电瞬间,而意随念转,青龙心法越发以最高之第七层源源而出,誓要突破“不胜”之守。如果青冥之焰能被看见,在场这许多人当能看见拓跋孤身周滚滚之息,似他一贯的狂傲无忌。何曾有人能轻易从他手下得有半分侥幸,“第一高手”岂是沽名钓誉,就算夏琰再是得有奇遇,大概,也不过是个昙花一现的后生晚辈罢了。
夏琰能感觉得到,青龙掌力在不断加剧——如果不是“不胜”,他想这份青冥之力确实足够震断这世上任何一人的心脉,灼枯任何一条经络中流淌的气血。他抬目注视拓跋孤,拓跋孤也回以注视。那双眼睛透出令他生恨的如火般炽色,昭示着他高涨的战意与必胜必杀之决意。可夏琰确信,这双眼睛无法像自己看透了他一样看透自己,也必不会知道——他正为自己掘好了坟墓。
拓跋孤此刻已能肯定夏琰的确得了朱雀的功力亲传,否则心法第七层绝不至于有如在击推一堵铜墙铁壁——他必是将所有的力量都聚集在了双掌,才阻挡住青龙掌力的来袭。他想朱雀或的确是个奇才,就连创出的这一守势都严密如斯,但——夏琰一始便选错了路,在自己的极力威压之下,已经没有办法变招反击,只要能打开这所谓铜墙铁壁的一丝裂隙,自己定必能直取敌之脏腑。而那只是时间早晚之事。
只是数个弹指的工夫,拓跋孤以最高之第七层心法,已加了三重力道。他如今功力更胜十八年前,若不是因为前几日大战之故,本是远远未至极限。不过他已看见,夏琰的额头也一粒粒沁出了汗珠——守势从来都比出手强攻耗元更剧,“不胜”想必更早到了极限。他并不犹豫,聚起体内全部真气,第四次加重掌力。青冥之息滚滚涌向濒危的“不胜”,好像随时就能打开那道大门,长驱直入。
可——明明足以摧枯拉朽的内力推出,门却依旧没有开。
门没有开,甚至——是错觉么?它这次好像还更牢固了些,连那些因撞击而漏出的细微缝隙都消失不见了。铜墙铁壁吗?不对。好像根本就没有墙——没有能被攻破的墙,而仿佛是——一个“死胡同”?
拓跋孤在这个瞬间忽然想到些什么,心下激泠泠一抖。“不胜”,在那个“明镜诀”之中,是比“移情”还更接近“离别”的一诀。那一天朱雀濒死时“离别”含而未发,以单疾泉之推测,他最后正是借之将全数功力传与了夏琰。此刻之“不胜”令得自己击出的所有掌力没有一丝一毫通过了夏琰那双手掌,它们是不是——也没有消失?这世上本来就没有任何力量会凭空消失的,不是么?那么——它们去哪了?
可此时省起,似乎已经来不及了。不断加而推出的青冥之力正是被夏琰全数留阻在以“不胜”心意支起的双掌之间,到了此时,仿佛终于堆积不下了。甚至不需要变招——还在前涌的第四次加力与返涌而回的前三次掌力相撞,轻而易举地反逼向拓跋孤——不是属于明镜诀的冰冷潮涌,而竟是属于青龙心法的烈焰奔腾,霎时逆冲挤入拓跋孤的经络,疯狂而决然得如要将之寸寸崩裂。那足以震断世上所有心脉的力量——是不是也震得断它主人的心脉?
在后来的许多记载中,关于两人这次交手的叙述大多只有一两行,多不超过三行,因为只有一掌——真的极短。没人能清楚描述出内中有些什么曲折,只知道,“夏君黎甚至没有真正出手,就将‘当世第一高手’引以为豪的青龙掌力全数倒逼而回”,如此而已。
拓跋孤还有点不敢相信,可是——仿佛只是耳边轰然的一响,然后整个世界一瞬间,就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的心跳之声。或者,不是心跳,而是这颗心被鼓胀欲碎的声音,是周身血脉被烈焰焚灼的声音。他想他还是太不了解“明镜诀”了。他更不了解“不胜”。这么多年威名在身,他的确拥有比夏琰多得多的临敌交手经验,却独独没有过——“不胜”。
夏琰的气血有些微过于兴奋的翻涌,额上的汗虽然收落了,但也没有那么气定神闲,毕竟是逼退了“当世第一高手”的守势,总也须耗走常人所难企之真力。拓跋孤眼下的内力差他几分,他起初是想以“潮涌”压过对手,可是转念——拓跋孤与朱雀对手多年,“潮涌”于他太熟悉了,贸然以之交手,或许反有变数,哪怕他最终不敌自己,也必只会认为自己是因了侥幸,唯有以最不可能的方式令他落败,方能真正挫去他的锐气。“不胜”大概是其中最匪夷所思的方式——那个盛气凌人的拓跋孤,这么多年太习惯将自己放在强者的位置,一贯不屑只属于弱者的守势,所以才从没有想过——在更强者的手中,守势又如何,一样足以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