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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八 寂静之血(六)

    向琉昱面色如纸,见拓跋孤踉跄后退,顾不得背上血流不止,猛然冲上前来想要扶住他。拓跋孤受此重创,竟未便倒,一把握了向琉昱肩膀,手中劲力仍大得令他肩上生疼。

    “去……守住谷口……!”他口中说着,目中仍然露着凶光,瞪视着其实已有几分模糊的面前的那个敌人。眼前腥红腥红的。这世上最了解这内力之刚猛的难道不正是自己,最明白己身心脉之损的也正是自己,可他还是不希望青龙谷真要就此陷落——哪怕希望已然如此渺茫。

    “不行,教主,你……”向琉昱话还未说完,忽又听到顾如飞的声音从后传到。“教主!”他也来了,带着他那二百余人,从谷口飞追过来。

    “谁让你们来的!”拓跋孤理应这样吼出一句,如果他还能提得起声的话。可是,他口鼻中只呛出了鲜红。夏琰看得见他色泽已然浑浊的青龙之息在周身翻滚——他至少断了两处要脉,末枝微络更是崩裂了不知多少,体内尽数是气息散漫、鲜血溃涌,如果没有人对症疗伤,单是提气强撑,最多不过撑上两刻钟的性命。他有那么一瞬几乎觉得有点索然。杀人从来不是他的兴味。可看见顾如飞,那日的一切陡然又在眼前活泛重演,稍许偃压的仇怒重新升起,他清楚地记起——他来这里,本就不是只要拓跋孤一个人的性命,他的师父在他心里重逾泰山,非整个青龙教不足以平恨!

    拓跋孤仿佛感觉到了他的杀意再度涨出,牙关紧咬,哑声:“快回谷口!”而他自己勉强抬起一只手臂,仿佛——这样的他,还能替身后这青龙谷,拦住夏琰和他的两千大军似的。可便在此时,背心一股熟悉的暖息涌入,他身体忽然愈发僵硬,整个人微微发抖。“谁让你来的!”这一次他竭尽全力,还是说出一句。背后的人没有说话,依然隐在他高大的背影之中,将手掌贴在他的后心。那是——青龙心法之“补”诀,正将内力源源不断地送入他身体。

    拓跋孤没有回头,也当然不需要回头。青龙心法,除了自己,这世上只有两个人习过。凌厉在风霆绝壁,不可能出现在此,那么剩下的,就只有自己那位抱恙已久的夫人。

    若非身体不是太好,拓跋夫人的身手当能为这次守谷争回一两分胜算,不过想到一双儿女年幼,武艺未精不足自保,拓跋孤还是叮嘱她带上两人去往句芒涧暂避,不要出战。只是——今日之战凶险,她又岂会不知。在安顿好姐弟两个之后,她终究还是返回了谷口,跟着顾如飞等的队伍,冲到了此间。

    没有人遵令往谷口回去。向琉昱,顾如飞,还有程方愈留下的一名组长,三个人各以出鞘的兵刃或敌意的手势,紧贴在拓跋孤身前,向夏琰虎视,众人更是一字排开,将去往谷口的路堵得严严实实。自然了——谁都知道,谷口处易守难攻,原是阻挡禁军的最佳地点,可夏琰想必不会容拓跋孤活着撤退——一个失去了教主的青龙谷,没有人敢细想,那该是种什么光景。

    这个地方距离谷口其实很近,只有一里路光景,若不是稍有遮蔽弯曲,在此就能望个对见。谷口应该还守有四百来人,由一名组长暂时统辖,从谷中精心选择过角度的瞭望点定然可以看清此地发生的一切。拓跋孤自知算不上沉得住气,得了前方林中并不顺利的消息之后,便禁不得等待,出谷迎敌,只希能将夏琰截留在尽可能远离青龙谷之地。但他还是在离开前交待了两名组长必须将青龙教之主力留驻于谷口,大概也便是因此,总算不是所有人都冲出了谷来。

    拓跋夫人虽藏于拓跋孤身后,但她来时绝不是没被夏琰发现。“夫人不用白费力气了。”夏琰的语气有种笃定的凉薄,“心脉断了,无论如何也是补不起来的,你的手若还不拿开,小心多赔一条性命。”

    拓跋夫人并不说话。她全力于给拓跋孤运功疗伤,又怎么有余裕回答。倒是向琉昱愤怒:“卑鄙小人!教主前几日内力有所损耗,才让你有机可乘,你若真有本事,便该在他功力恢复之后才行光明正大挑战,如今不过是趁人之危!”

    “笑话,”夏琰当真露出冷笑来,“我来报仇,还消等你们吃饱喝足的时候?”一旁张庭帮腔:“你还敢说,君黎大人前几日受了重伤,不比你们教主损耗得多?到底是谁占了谁的便宜——想不到堂堂青龙教,却是连输都输不起。”

    “不必多言。”夏琰目光扫了扫几人护住拓跋孤的架势与一应教众截堵去路的阵仗,“我只问一遍,让是不让开。如若你们定要拦在此地,就别怪我一个都不放过。”

    “有……有种你把我们都杀了!”顾如飞咬唇道,“你杀了我,你这辈子还是没资格姓顾!”

    “顾如飞,你不用急。”夏琰的双眼在与他对视时泛起一丝浓重的血色,“就算我今天只杀两个,也一定有你一份。”

    顾如飞再是少年血勇,听闻此语也禁不住浑身发凉,一句话都说不出。夏琰却已经将目光转回至拓跋孤:“我就是好奇,拓跋教主,贵教那位什么事都喜欢先插一手的单先锋,今日怎么缩头乌龟似的,到现在都不出来,反倒是你堂堂一教之主来此做这个‘先锋’?不但他不在——这地方一个单家的人都没有——他该不会是连你也算计了吧?”

    “你还敢提我姑父!”顾如飞听他几句话,火气又腾了起来,一时忘了害怕,呼召左右:“别跟他废话,杀了他给我姑父报仇!”

    夏琰侧身稍让,向后递以眼色,跟在他身后的是张庭之副尉,当即会意,拔刀为号,率众迎上。

    “你不肯说,我也知道他想做什么。”刀风剑气于身周呼啸,夏琰却犹如置身事外,依旧看着拓跋孤,“不过就是与上次一样——没关系,他若不敢来,等我翻遍了青龙谷,总能找到人的。”

    拓跋孤并不是不想说话,他的确是说不出话。他其实并没有听懂“与上次一样”是哪样,但“翻遍青龙谷”这几个字,却是懂的。夏琰看见,他那只已经抬起多时的手掌,此时竟隐隐然又现出几分青色。怎么——他心中惊讶——莫非拓跋孤到此刻,还能运起内力?

    他说的“与上次一样”,是上一次,单疾泉将自己扣作人质的那一次。他早识透他那样的伎俩了——他记得那时候他堂而皇之地对自己说,打算在朱雀威胁到青龙谷的最后时分,将自己交出去,还要自己充当那个说服朱雀的角色,让他息事宁人。今天单疾泉当然会故伎重施,因为今天他的手里也有一个最好的人质。刺刺不会希望青龙谷受到伤害,正如那天的自己也不希望青龙谷受到伤害而甘愿这样为他利用。那时的自己何等天真,而今天的刺刺,一定也是同样的天真。

    但今天的自己却不会如单疾泉所愿。他在心中确信。他只是真的有点好奇——他以为,拓跋孤垂死,青龙谷告急,此时此刻应该已是单疾泉带着“人质”出现的时候,他为什么迟迟不来?许山问是不是自己杀了单疾泉,顾如飞说要杀自己给单疾泉报仇——他倒是想杀单疾泉,如果他出现在自己面前,可他分明连个影子都没有。

    没关系。他还是这样对自己说。只要你在青龙谷,我总会把你找到。

    他看见拓跋孤手掌上的青色气息愈来愈重——他在不动声色地蓄力,仿佛以那样的身体,竟还能够推出足以致命的一掌。他此时倒有些佩服拓跋孤的拼死一掷——就算有拓跋夫人试为他疗伤,以她的功力不过杯水车薪,拓跋孤还能借以燃起这星青色焰火的只怕是残余的那一点点性命本元。为了这青龙教的一线生机而涸尽自己?不论其它,至少这个教主,还不枉谷中这些人的一声尊称。

    拓跋孤果然暴喝了一声,身形忽然拔地而起,躯干四肢的血脉在他动作的同时因为突然发力裂开数个血口,鲜血汩汩而出,而他恍似不觉,和身扑至,将性命倾注于右掌之中,居高临下向夏琰压来。本来位于他身前的向琉昱与另一名组长受他骤然大力激荡,一时站立不稳,被他逼开几步,夏琰已欣然出掌相迎——当此时他亦不想再用什么手段,“潮涌”大约是他能送给拓跋孤的最好归宿。

    那面拓跋夫人见得,直是心肝俱裂。新的飓风扑面而至,青龙心法与明镜诀再度相遇。“阿孤!”她失声叫他。在一切理智回归之前,她什么也没有想,双足一顿,亦和身扑向那两人交掌的飓风里。

    那飒息飓风盖过了此间数百上千人的厮杀之声,连一件兵刃都无法介入其中,要被那巨大的离心之力推出战场。可她却进去了。她以那样的共死之志也伸出一掌,击向夏琰,后者竟不得不抬了左掌,接过她的掌力。

    双掌迎敌,夏琰不耐烦再作缠斗,“潮涌”如冰封断裂,瞬息百里,拓跋孤夫妇二人一个是强弩之末,一个是久病弱躯,如何又能抵敌得住,被他遽然发力击得双双向后飞出,落地之时,气息已微,鲜血箭一般自口中射出,喷落一地腥红。

    夏琰对了两人这般拼死一掌,胸口也是憋闷非常,若不加以抑压,只怕旧伤都要泛上。向琉昱等见他呼吸微紊,各拾兵刃待将他围在核心,这面张庭反应却快,挥一挥手,近百兵丁先将夏琰围护起来。

    拓跋孤竟犹自并未气绝,以手扶地,待要一点点站起身来。夏琰很快整匀气息,推开张庭等人,见拓跋孤目光在自己身后的朱雀牌位之上落了一落,微一犹豫,俯身将灵牌拾起。

    “拓跋孤,我最后与你个选择。”夏琰道,“你今天总是必死,死之前,你便向着我师父的灵位磕头认错,然后——”他指向他手边一柄不知谁人遗下的兵刃,“你拿着这把刀,杀了顾如飞,再行自刎。做到这两件事,我便放过你青龙教上下不杀。”

    顾如飞此时已战得远了,他那二百多人被夏琰这边副尉带领的五百来人逼得愈来愈退近谷口之地,但还在视线之内。他自是不可能听见夏琰的这番话,但向琉昱等人却都听得清楚。拓跋孤从来不是肯受人要挟的性子,或者毋宁说——从来只有他要挟别人。以他们所知,拓跋孤当然不会应允这种足称折辱与卑鄙的要求,可——若为青龙教故,他们不敢肯定他的回答。

    风在拓跋孤沉重的一呼一吸间穿过。他拿起了那把刀,但没有再看向那个灵位——也没有作出跪的姿势。他竟用它支撑着站起来,血污的唇角露出一丝狰狞笑意。

    “我拓跋孤,从来只跪拜过这天地,还有父母。”他狞笑着。“鬼神我都不拜——他朱雀算什么东西,要我磕头!”

    一缕极怒自夏琰胸腔急冲而上。“那我就先送你走!”他的面目也变得狰狞,抬起掌来,便要向拓跋孤击下。

    可便是此时,一个极为矫捷的身形忽然窜至,在夏琰与拓跋孤之间那么狭窄的空间里强自切了进来,仿佛要为拓跋孤接去掌力。当然没有任何人还能接得住夏琰的掌力——如果他不停手的话。可他——一瞬间仿佛因为什么错觉吃了一惊,那手掌,陡然停住了。

    他看清了掌下的那个少年——对,是个少年,但不认识。怎么回事。他在心里问自己。怎么方才一瞬间竟以为这个身形会是——无意?

    少年当然不是无意,只是看上去和无意的身高身形很是相似,一样是那么一个宽肩窄臀的矫健模样,就连瞪视着敌人的表情都一模一样。“你是谁?”夏琰竟忍不住脱口问道。少年一言不发,只是满脸敌意地瞪视着他,双腕保持着交叠护住了头顶的姿势,显然在切进来之前,就知晓自己必定敌不过。

五二九 寂静之血(七)

    还是旁边那名组长回神喊道:“不思,快回来!”——“不思”。夏琰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他大概想起来了,刺刺提到过霍新有个义子,年纪比无意大不了多少,但因为他除了霍新,与谁都不说话,她与他相交不多,便不太知道他的事。这大概是少有的刺刺都不太了解的人了。在青龙谷与霍新对掌的时候,这个少年应该就在,但是当时并没有留意。

    “不思。”夏琰打量着他。“下一次再敢这么窜出来,可就没这么好运气了。”虽然并不希望自己依然是旧日那个心软的君黎,但他总无法对这个少年动起杀心。究竟还是因为无意吧。他想。如果无意还能活着,今日的所有,是不是都不会发生?

    不思还瞪着他不肯走。“我不杀他,他也要死。”夏琰便收下手掌,“那就让他好好看看,青龙教是怎么被他亲手送上绝路的!”

    他甚至没有转头:“鸣号!攻谷!”

    命令传出,后方随即传来号角吹鸣。三声长,这是与风霆绝壁约好的进攻信号。在此地看不见青龙谷最北,但号角声高亢,足以穿云破雾。张庭带大军强攻谷口,邵宣也听到号声之后,便会令放箭,火矢自绝壁高崖借北风射入谷中,射程远近全看风力如何,这个谷地最后还能幸存下多少屋舍草木,大概,只能交由天命。

    夏琰越过拓跋孤,去往前面找顾如飞。拓跋孤行动维艰,只能在他身后冷笑:“我青龙教中个个英雄,你以为谁人会怕死?”

    夏琰站住了。“是么。”他心头竟涌起一阵恶意,“那——‘句芒涧’呢?”

    “你……”拓跋孤已然失了血色的面孔完全煞白,“你敢……”

    夏琰转回头来,看了他一眼:“我给过你机会。”

    他没有再理会拓跋孤。此时的拓跋孤,余下的性命也许只能以呼吸来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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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百支长弓,现在已被折断了一半。

    但仍然有一百支,支在了风霆绝壁之上。

    凌厉从与邵宣也交手的百忙之中,将绫缎飞驰而至,可终究晚了一步。三声号响,一声令下,第一批五十支箭矢激越而出,带着长长的流星般的尾迹,先向上飞起,然后以一个弧线,划过青龙谷晴朗的天空。

    这是即将正午的青龙谷。

    “邵宣也!”凌厉疾声呼道,“你定要毁了青龙谷吗?……阿寒也在青龙谷,你可知道!”

    邵宣也的刀稍稍停了片刻,但他随即毫不客气变招劈至。

    “那又如何。”他说,“这是军令。”

    凌厉软绫挥动接他来招:“什么军令——你堂堂明月山庄邵大侠,去做什么朝廷爪牙!”

    “你呢。”邵宣也没有表情。“退隐江湖这么多年,又为什么带她回来?”

    交手之间,第二批箭矢已经就位。凌厉听见弓弦拉张的声音。风霆绝壁的守卫本就不多,拓跋孤必须要将大多数人留在谷口,此处几乎是寄望于他一人,可——他一个人,纵然武功绝顶足以以一敌百,也无法在邵宣也和数百人的围击下瞻前顾后。他牙一咬,飞身掠至崖壁之前,左掌右绫,挥向那一排弓手。弓箭手如何抵挡得住他的来袭,近处长弓又被他毁去十数,稍远的也连连避让,但更远处,第二拨弓箭还是射出了十几支去。而邵宣也的刀也已到了背后,“呲”的一声,撕裂开他颈后衣袍。

    凌厉回身。邵宣也还是留手了,否则以昔日“中原第一刀”的刀法,怎么还能叫他空门大露之下侥幸无伤。凌厉也顾不上这许多,抬起手来,指向山谷的方向:“青龙谷于你我都有渊源,你若毁了它,心中可安!”

    被打乱了的弓箭手一时不敢上位,只看着邵宣也等他指令。邵宣也却沉默了一会儿,微微垂目:“起初是你叫我多照拂他。”

    “是,但……”凌厉摇头,“我本担心他在内城颇多艰难。今时今日,却不是当初光景……”

    邵宣也抬起头来,走上前去,望向绝壁之外。淡淡的阳光照在青龙谷,远处一点点的金色,是着落了的箭矢燃起的火光。他伸手,扶向凌厉的肩:“到此为止,好么?”

    “到此为止,当然好。”凌厉面上露出一丝喜色,“反正你也已经……”

    话音未落,肩上忽觉一异,一股气息自邵宣也手握处游入,并不凶猛却也足够阻住了他行动。凌厉右手要起,却终于晚了一步——气息如鱼,压锁住他天突与璇玑。只是这么一滞——在他运气待冲开这份气阻时,邵宣也另一只手先伸过来,掌缘向他后颈重重一击。

    “邵宣……”在他说完这个名字之前,他已昏沉向下。

    “我知道你不想毁了青龙谷。”他只听见邵宣也喃喃道,“可是当年,我们又是为什么,定要毁了朱雀山庄……?”

    声音在片刻后振奋起:“整队!就位!”得令的兵士携着剩余的完好的弓箭,重新在崖边开始排列。

    而这些,凌厉都已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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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单刺刺脚步一停,面色微变:“一飞,你看那是什么?”

    她抬头的地方,流星呼啸着散落向这片谷地,火焰尾迹在落地后一下子变得醒目——不是一支,是十支——不,她数不出多少支,近近远远,灼烧起这片熟悉的家土。“怎么回事!”她呼道,“火矢——从哪里?哪里来的!?”

    “那边!”单一飞指向北边。“那是……北边!”

    单刺刺回身:“……风霆绝壁?”

    来不及想太多,她已道:“先救火!”距离两人最近的一支箭射中了屋舍,她奔进去,屋里所幸并没有人。箭上多半是有助燃的火料,落在茅草屋顶上,干燥的大风一吹,一下变得极旺。这是腊月以来天气最好的一天,甚至有一点点暖洋洋的冬日给出几分光影来,可现在,这样的好天却成了助长火势的纣虐。

    单一飞跟着她在水缸里打了几次水,很快就发现根本赶不上火势的蔓延。“姐,别管了,扑不了了。”他用力拉着她,拉到了上风之地。仿佛只是那么一眨眼的工夫,屋舍整个被火焰吞没,只余下浓浓的热浪和焦味,熏蒸在两人身体面颜。

    几乎同时,西面又是一亮——又一间屋舍着了火,两人还来不及决定要不要过去看看,火焰再一次以不及霎目之势,吞没了整间房屋。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的!”刺刺双目被熏得泪流不止,几乎要哭出声来,“是谁,是谁!”

    单一飞此时还算冷静。“好像……好像大家都不在。”他四处看了看道,“是不是大家都已经听到风声,先撤走了?我们一早上都在山洞那边,没人知道,所以没人知会我们。不如去谷口——若有外敌来袭,大家一定都去谷口抵御,姐姐,我们也去谷口!”

    单刺刺深呼了口气。虽然火箭来自风霆绝壁,不过她知道那绝壁自己和单一飞是没有办法攀爬上去的,甚至若靠近了或许反而不过被人当了靶子。好在谷中北面一向人少,屋舍还算稀疏,且众人都得了消息,已然走避,那箭矢暂时看来,只有零星少数的能射至更南面屋舍密集之地,大多还是落在这附近,暂时放弃不管也就罢了。她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兵刃。幸好是来练武的,随身的剑还在,当下点点头:“好,去谷口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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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琰也许的确没有什么不敢,但会不会真的动句芒涧,那又是另一回事。早在跟随顾世忠来青龙谷时,他就听说过“句芒涧”这个地方。若他猜测得不错,单疾泉带着一家人,当然包括刺刺,大概是躲去那里了,他总要把这个地方找出来的。

    后面,许山的人从树林里出来,自后开始放箭,但混战一起,放箭便失了作用,近百人只能弃下弓箭,抄起兵刃,近身加入这场大战之中。夏琰对谁都没什么客气——他已经提醒过他们不止一次,不要上来送死,如果他们不听,那么,也再怪不了旁人。

    不过他还是在往前走——往谷口的方向。谷口已经近在咫尺,张庭的人已经在与那里守卫的数百名教众交战。夏琰在人群中寻觅顾如飞的踪迹。很好找——顾如飞被一名家中把式护着,正退向谷口的方向,但因张庭的人已经堵在谷口,他发现回不去谷中,只能再出来厮杀。

    夏琰从地上拾起一把剑。他的“伶仃”已经插在许山胸口,身上再没有兵刃了。不过他想了想,又把剑抛了。顾如飞那卑鄙无耻的一剑刺中朱雀的时候,自己还在昏迷之中苏醒不得。他在那个迷梦中想了无数次醒来要如何以爆发之力立毙他于掌下,可最终还是为了能带上朱雀逃脱放过了他。现在,仇人就在眼前。比起一剑轻易地刺死了他,他觉得——还是该以朱雀给自己的内力为他复仇——因为这是那天本可以立时杀死顾如飞的“离别”,如今用自己的手给出,只是——迟到了几天而已。

    他其实不在乎顾如飞怎么对自己。他也不在乎单疾泉怎么对自己。那些曾那样想置自己于死地的小人们,他都可以不管,可是害死了朱雀的——他没有办法说服自己放过。不要去想。他还是忍不住叮嘱自己。不要去想他是顾家的人。不要去想他是顾家唯一的后人。不要去想他背后的那个顾家,和那个家于自己的意义。不要去想。

    “顾如飞。”他出声。流云的细密,在这样的嘈杂之中,将声音送至顾如飞耳边。

    顾如飞在听到他的声音时微微一震,猛地回过头来,手中长剑下意识举高,脚下却禁不住退了一步。

    “还有什么遗言。”夏琰说。

    顾如飞额头一下沁出了冷汗。他想过的。他想过今日会死。他骨子里那些少年热血让他在加入这场九死一生的决战时义无反顾,可正因为他还是少年——这世上的少年大多还没有活够,又怎么能真的看淡了生死?

    他舔了舔嘴唇,下意识向左右看了看。张庭的人几乎已经冲破了谷口的防御,但程方愈的那个组长——那个他才刚认识了几天的组长——还在拼死力战。顾家的几名把式都冲了过去,虽然自知恐无法匹敌那么多禁军,还是希望能多拖延一刻是一刻。他不能在这个时候大喊救命。就算他发现真正独面将死的恐惧是这么巨大,他还是有那么一点少年的骄傲,让他绝不能在这种时候,让任何人以为他将自己的性命看得比他为之而战的那件事更重要。

    他握紧手中剑柄。“夏琰!”他长声大啸,仗剑猛冲过来。反正是要死,为何不死得壮烈一点呢?比起最后被夏琰逼至退无可退一招致命的惨淡,他宁愿死在不自量力的路上。

    “看来是没有了。”夏琰低声喃喃。最后一次,他抬起手,以流云夺他的长剑。以顾如飞那点修为,就算拼了死力只怕也握不住,可这次剑却竟并未落地。夏琰细看已见,他竟将剑以坚韧丝线牢牢缚在五指和手腕,被自己内力以夺,那剑虽一时脱手但却仍挂在手上,而他面色极是痛苦却又极是咬牙坚持,不断反手试重新抓住那不听话的剑柄。

    被同一个人夺了这么多次剑,这一招当然是他为了此刻准备的,可夏琰很清楚,这根本没有用。比起长剑被夺,用这种方式试图保住兵刃只怕更凶更险——那细丝是为了不被扯断才缠得如此之紧,本身又坚韧无比,自己只要加几分力,细丝受力拉扯,甚至可能立时切断顾如飞的五指,乃至手腕。

    顾如飞已经感觉到了。指腕被绞紧,一丝此前不曾意识到的凉意充斥心间,可他随即心下一明:我都快死了,有没有手又有什么不同?心中思想时,忽然手腕转动间抓到了剑柄,他连忙用力握紧,加快向前搠去——要赶在夏琰下一次“流云”发力之前。

五三〇 寂静之血(八)

    夏琰是不会再对他用出“流云”了。相距已近,他的掌中卷起“潮涌”,那是他准备送别顾如飞的方式——与送别拓跋孤一样。大约是顾如飞适才的高喊太过撕心,各处酣战终于有人注意到了此间情境,几名顾家把式齐声惊呼:“如飞!”从不同的方向飞身而来,就如当日郑胆替他挡下过朱雀致死一击,想为这顾家唯一的后人再挡一次性命。夏琰却在心中轻嘲。早在不思飞身挡在拓跋孤身前的时候他就已说过,下次不会再有这么好运气。掌力已发,他不会收回,谁愿意与这家主同死,就尽管来同死便了。

    从顾如飞高喊进击,到夏琰流云转为潮涌,短短几丈的距离,又有谁能赶得上呢?顾家两名老者在飞身而出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其实已追之不及,在半空之中,就已痛哭流涕。顾爷,顾爷,我们终于是对不住你啊!若如飞命丧,我们又有何颜面,还活在这个世上?

    可还是有一个人赶上了。在所有人看清那是谁之前,潮涌击打在一个柔软的身躯,巨大的冰河之力只在一瞬间就穿透过它,溢出的力量犹自侵入了被挡在其后的顾如飞,余冲令他只觉脏腑移位,好似遭遇滂沱巨浪。

    夏琰觉得自己的心跳好像漏了一拍。或者,不是一拍,是许多许多拍,好像,他已经感觉不到心跳。不是应该——都在句芒涧?就连上次自己来,单疾泉都那么谨小慎微,这次怎么会由得她——

    “姑……姑姑!”他听见顾如飞在惊叫。姑姑。他不想看清,顾如飞的姑姑顾笑梦,正倒在自己的身前,顾如飞的怀里。他眼前昏黑旋转,心下却空白一片,不知自己身处何地,觉得——应该是在梦里,在一个——他还有机会醒来的梦里。

    大概是这一掌穿过得太快,被震碎的脏腑还没有来得及将血液从顾笑梦口中送出来,她看起来只是面色有些苍白,被顾如飞扶住,仰着头,圆睁的双目注视夏琰。

    “你说……要踏平……青龙谷?”她口唇还能动,即使已经要依靠每一个呼吸的起落才能吐出字来,她的口吻还是那么严厉,“哪怕要……踏过你……姐姐……姐夫……还有义父的……尸骨……对吗?”

    血在这时终于从她嘴角流出来。“姐……姐姐……”夏琰慌乱地想要为她擦去,可是涕泪已经遮蔽住他的视线,他的手抖得那么厉害,他的话,那么湮噎不清,“我没有,我没有想……没有想这样……”

    他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他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可这时候的顾笑梦忽然笑了,好像已经得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答案。呼吸变缓了。她的手抬起来,像他小时候那样,要抚他的脸。“我就知道……不是你,”她轻声道,“你姐夫他……从来……不会错的,你这么心软……怎么会……杀他呢……”

    夏琰没有能抓住她落下去的手——它从他指中漏过,如她所有的光华都在他掌下消散了。顾家几个把式早趁了间隙将顾如飞先抢出来。顾如飞还在叫:“姑姑!”可这种时候——就算对眼前所见有着再大的难以置信,四五个人还是将这位年少的家主严严实实护在身后,只怕夏琰再要暴起伤人。

    夏琰在一片模糊之中看着顾笑梦。她躺在这片已经枯萎的土地上。她穿着一身缟素白衣,只有一点点寂血晕红了嘴角。她的眼睛闭着,好像并没有什么痛苦。她这么安静,好像只不过是在这里沐着一点难得的阳光。

    他忽然想起来了。他想起那时好像是因为想保护她,才离开那个家的。他在日行日远的距离里渐渐忘却了那个初心,竟以为他们真的不过是陌生人,甚至敌人,在她不顾一切保护他的时候,唯一做的竟只是——那么坚持着不肯叫她一声“姐姐”。

    她还是原谅他了。她还是在最后,只因为他叫了一声姐姐,就原谅他了。他此时此刻愿意叫一万声“姐姐”来与她听,可是他知道,她一声也听不见。

    周围的杀伐声依旧这么高涨着。顾如飞几次要冲过来,都被强拦住了。即使夏琰不动,顾家几人还是不敢掉以轻心,要说趁机逃走——这处境仿佛也无处可逃。直到——他们看到他终于动了一动——每个人都是周身一抖,下意识握紧手中兵刃。可夏琰只是那么轻微地动了一下——他们看见,一泼热血从他口中呛出来。

    几个人面面相觑,终于决定护着顾如飞一点点向后退远。不知退了多少步,只见夏琰慢慢站了起来。几个人如临大敌地停住步子,将顾如飞团团卫护在中间,可夏琰并没有看他们。

    他回过头,看见张庭的一名副官一直没有离他太远。“鸣金。”他张开口,向他低声说。那副官“啊?”了一声,以为自己没听清,“什么?”

    “鸣金。”夏琰再说了一遍。“回去。”

    副官大惑不解,却也不敢违抗,接令而去。

    钲击声响,千余禁军闻声而动,张庭大是诧异,回撤之中寻见夏琰,快步追上:“君黎大人,是你下令撤退?”

    夏琰没有说话。

    “此时撤退是什么缘故?我们将将攻落谷口,如今正可长驱直入,这教中看来已是内防空虚,不成气候,两千禁军踏平他青龙谷,正是轻而易举,若给他们苟延残喘之机,下次可就……”

    “夏琰可以踏平青龙谷,”却听见他失神自语,“可顾君黎做不到。”

    张庭微微一顿,才注意到他面色苍白,襟上微血:“君黎大人……可是旧伤发了?”

    夏琰没有回答。“你先把人都带上,去和邵宣也会合。我……想休息一下。”

    张庭道:“青龙教余孽尚存,大人可得小心。要不要留几个人随身?”

    夏琰摇摇头:“都带走。”

    张庭只得道:“那……卑职先行一步,往会合之地等候大人。”

    张庭走了。两千禁军没死的抬着死了的,没伤的扶着伤了的,也都走了。夏琰的脚下有点不稳,可此时的青龙教,不会有人敢靠近他半步,只有无数警惕的、憎恨的目光,还追随着他离去的背影。

    他什么目光都没有在意。他当然也没有注意到在那谷中——在离谷口最近的那处高地上,还有一双震惊、悲伤,以至不知所措的目光。曾几何时,和今日一样——她在谷中高地,他在谷外平川。那天他在临去以那一支相赠的剑穗对她暗示,“等我。”她一言不发,胸中汹涛万丈,那是她此生从未有过的澎湃。而此时,她看见他从她母亲的尸身旁离开,看见如潮退去的禁军如野兽终于肯离开猎地。她背后的家园燃烧未熄,面前的战场尽是残缺疮痍,她看见他离去的背影,竟然记不起那一天,这同一颗心曾有过什么样的羞喜期待。

    即便让她穷尽所有想象,她也编织不出这样的噩梦。

    在山谷的另一端,凌厉从风霆绝壁的冷风里醒来,看见崖边已经没有了成排的弓箭手。“你醒了。”他只听见邵宣也的声音,“情势所逼,当真抱歉。”

    他猛然起身,飞身掠向绝壁边缘。还好,所望之地不是最怕见到的一片死烬废墟,目所能及有好几处火烟,但都已经有人在忙碌扑救。

    “前面传令撤退,人我已经撤走了。”邵宣也在他身后解释,“你醒了,那我也能走了。”

    “前面怎么样?拓跋孤呢?”凌厉转头紧张问他,“是真的撤退?君黎呢?”

    “我也还不知道,要到外面会合了才知。”邵宣也道,“就眼下看——至少青龙谷是还在。”

    “我与你一起下山。”凌厉等不及他的回答,便先往下走。

    “你如果着急,”邵宣也却道,“我们来的时候带了好几条绳索,你可以就从这里下。否则,少说一两个时辰你才绕得到谷口。”

    凌厉身形微顿,转身看他。“绳索已经系好了。”邵宣也道,“我也是到这里才相信,这地方以寻常兵士的身手确实不可能攀得下去,连我都不敢轻易尝试。但你应该不在话下。”

    凌厉回至崖边,果见向下悬着两根粗绳。此地之前浇过了好几次水,结冰后滑不溜手,可今天天气好得出人意表,此时正午,日光扑面而来,竟将崖壁坚冰都融了,他若攀援而下,当属不难。如果禁军的人不可能攀得下去,那么这两根绳索,该是为自己留的了。

    他也顾不上多说,只道了句:“多谢。”便待自向崖下去。

    “对了,”邵宣也仿似漫不经心地想起,“你……何时找到阿寒的?”

    凌厉微微一怔。“有几年了。”

    邵宣也“哦”了一声,随即道:“你去吧。我看你下去再走。”

    凌厉默然点点头,没再说话。他凌厉早已是江湖一绝,可是邵宣也——却好像直至今日,还像昔年在洛阳城里一样,对自己——还有那个“阿寒”——放心不下。

五三一 寂静之血(九)

    本该是一年中最冷的三九寒天,可今天——的确。邵宣也在心里说。放在别的季节不算什么,放在这季节,的确是个好天。

    他随着逶迤而动的队伍原路返回,去往先前分道扬镳的会合之地。风霆绝壁这一支没有什么死伤,唯一搬回的尸体只有来时路上见过的从山崖上被人推下来那一具。

    张庭人多,又颇有伤损,到得比他晚了许多,眼见一级级清报人头忙得不可开交,邵宣也还是先拉过张庭,问他适才攻谷情形。

    张庭也便约莫与他说了。“本来么,都已经打进去了。”他看上去很有点扼腕,“可就在方才——你也听见的,鸣金了。这没办法,只能听他的。不过……”

    他说着摇摇头,像是见证了什么似的,“拓跋孤这次活不了了。这事明天在江湖上一传开,恐怕这淮南一带都要闹翻天。”

    邵宣也默然无语了一会儿。青龙教多年来在淮南一带一直有不少依附讨好的门派,只不过拓跋孤自视甚高,没给过谁好脸色,便没什么真交好的盟友。自去年被黑竹“双杀之征”捡了漏攻入过谷中,今年又有霍新的死讯传出,“黑竹”压过“青龙”的传言就颇多沸扬,及至夏琰这场昭告天下的复仇,因着禁军名义威慑,竟然没有一家一派对青龙教施以援手,甚或连只言片语的声援都没有——拓跋孤人如其名,其实真已孤立无援许久了。

    “倒也怪。”张庭道,“单疾泉、程方愈,都没看见。除了拓跋孤,剩下的都不堪一击。”

    邵宣也向青龙谷的方向望了望,见已经更无人走来,便道:“君黎大人还未过来?”

    “他说先休息下,等会儿来会合。”

    邵宣也微微蹙眉,也不便多言。

    大半个时辰光景,张庭这里的队伍才重新整编好,还能行动的伤者同随军郎中单独编了一营。邵宣也在这段时间里看了看那个从自己这面抬下来的死人。此前无暇细看,此时看来,这人死得确实甚惨,但杀死他的人被他咬去了一块皮肉,想必亦气急败坏。只看不出——这是咬了什么地方。寻常能给一口咬得住的,也就是——胳膊、手、脖颈、脸?若是给咬在脸上,甚至耳朵鼻子之类的,只怕这个凶手是再见不得人了。

    他并未太作仔细思量,心中想着夏琰看过这尸体,等他来了若有必要再多加推研不迟。可——转眼竟已申时,再下去该要日黑了,却仍不见夏琰现身。

    “也没留个人跟着他?”邵宣也忍不住又问,“怎到现在还没来,不会出事吧?”

    “他自己不要人随行。”张庭道,“出事那是不会出事,你是没见他与拓跋孤那交手——现如今谁还能惹得了他。”

    话虽如此,他还是想了想,“不过——天是要黑了,这么等着也不是办法。人都累乏得很,左右今晚上也不赶路回京,要不,先找地方扎营。”

    邵宣也看看天光:“徽州府那面应该前日就打过招呼了,这大冬天,又这么多伤兵,不如借府城地方安顿下,我们夜入晓出就是。张大人是不是与徽州府熟悉些,不如先派队人去府城里打点下,让走得慢的也先动身。剩下这么多人,天没黑进城太也惹眼,我们就再等他两刻钟再动身。”

    张庭便也同意。两人各自整队安排,末了,两刻钟倏忽溜过,哪里又有夏琰半个人影。

    “张大人,他到底怎么说的——休息下?在哪休息?”邵宣也道,“这一路又没什么休憩之地,总不能在青龙谷大门口休息?”

    “那会儿他是同我们一样往外走,只是走得慢些……”张庭沉吟道,“要不派人去找找,别是走岔了道。”

    他也知这不太可能。通往官道只有这一条路,夏琰往返临安与青龙谷不知多少回,况这次的行军路线本来就是他与两人一道定下的,怎么可能走岔。除非——他不走官道,往山上小路走了,可如此意味着他丢下两大司长和三千禁军不管,自己一个人回京去了——不打招呼自行其是,这好像也没道理。

    “我带几个人去找找,张大人辛苦,带大家先去府城吧。”邵宣也道。

    张庭思忖了下,“我也派两个人随你去。不必太担心。这……这仗都打完了,人总不能丢了吧。”

    万般猜测,也都只能是猜测。两人当下分头行事。邵宣也带人沿着去往青龙谷口的路径搜寻了一圈——夏琰好似凭空消失了一般,丝毫无有踪迹。

    天已黑下来,再要细搜已是不便了。他只能留了一队人在原地等候,约定次日一早若仍没有夏琰消息,便自来徽州会合。这晚张庭请他稍作酌饮,他去了,向他与那副官百般细问夏琰发令鸣金前发生过什么,说过什么话,有过什么异常。末了,大概有了些猜测,叹息一口,作了罢。

    “恐怕真是自己先回去了。”张庭也叹,“我记得他说了句,好像是——‘夏琰可以踏平青龙谷,但顾君黎做不到’。那顾家——到底跟他还是有几分渊源,顾笑梦一死,最后他连顾如飞都没下得去手,这青龙谷也算是逃过一劫。”

    邵宣也不说话,望着手中酒杯,隔一晌,才端起来喝了一口。

    “只怕一时半刻不想与人说话,所以自己走了。我们明天怎么说,总是也赶回京城去?”张庭又道。

    “他那时应该答应的圣上,禁军三天就还回去,明天自是要走。”邵宣也道,“他也真是,口信都不留一个,万一我们要是耽搁了,谁的责任说不清。”

    “恐怕就是知道邵大人你这样的,给他耽搁不了。”张庭笑道,“你我在这皇城外头并肩作战,这是头一遭,难得。今晚也不管他了,多喝几杯,等回了京里,只怕没这等机会了。”

    “不知道他这一趟……好不好交差。”邵宣也却仍然沉吟着,不过,似乎也知沉吟无用,他端起杯子又饮了一口,想起了,拓跋孤、凌厉、阿寒……青龙谷里,如今又是怎生光景?

    朦朦胧胧,睡得并不那么实,天便渐渐亮了。

    留在会合之地等候的那一队已经回来了,各城门也传来消息——果如意料,没有见过夏琰。

    邵宣也和张庭没了昨天那点偶现的同袍之情,互相并不再打话,只各自整理着各自队伍,照计划尽早启程返京。

    天气依旧晴朗,只是日光比昨天又灰去了一些,夜间冻起的薄冰直到中午才渐渐看不见了。于三九天行军来说,没有雨雪已是很难得的好运气了。

    日暮时分,三千人的队伍终于回至了出发时的清波门,戌时正已进了内城。张庭、邵宣也忙于将兵士回拨至原属营组,各相安顿好,已近了午夜。才有余暇回过神来,细思适才入内城时,顺口问来的一个回答。

    ——“没见君黎大人回来。”

    当然,夏琰可能只是没走那个门。或者,夏琰回来的时候,并不是这个人当值。可派人去往朱雀府邸,得的也是同样的回答,那么这个午夜,仿佛就一下子更冷了十倍。

    他真没回来?两个人面面相视,没有说话,但眼神里明明白白,都是这五个字。

    他们都明白,此时此地,重要的不是他那个人,而是——他手上的那块牌。

    禁军归队,按理按约,都当然是要回禀御前,同时交还半块符令。可——夏琰没回来,谁来回禀?符令在他身上,自己这二人,又能交出个什么?

    “这可不是要我们的命?”张庭道,“早知道他没来,我们也晚几天回来,那就是他的过错——可现在回来了,回来了就不能不上报,这——到了明日一早,令交不出来,报个什么也是白报,谁去当这个冤枉鬼?你去,还是我去?”

    “他不会如此误事。”邵宣也镇静道,“明日一早,他说不定就回来了。”

    “那万一不回来?”

    “万一不回来,也绝非你我之罪。”邵宣也道,“你我做错了什么?”

    “我们自然知道自己没做错什么,可皇上他……”张庭摇头道,“皇上他令牌收不回来,这不要龙颜大怒?逮不着他,这不就先逮你我问罪?”

    “我倒不这么想。”邵宣也看着他,容色冷静,“符令这东西,一日都没交在你我手里过,我们向来只是见令行事,皇上自然知道。况且,君黎大人若是真如你所说,明日还不回来,那这禁城司防,就直接着落在你我身上。这个时候皇上若还将你我治罪——这可是年关,你认为谁又能当下就担得起殿前司、侍卫司?如今我们按期将三千人好端端带了回来,若说这不是功,反是过,恐怕也说不过去吧。”

    张庭眼珠转动:“邵大人说得有理。那依你看,明日我们……?”

    “符令既与我们无关,我们只写个回京奏报。如果皇上召见,那就去见,不召见,就罢了。”

    “那就依邵大人所说——这奏报,看来得连夜写起来,这就先告辞了。”

    邵宣也见张庭匆匆离去,心中料想他遇此等事情定必要去找他那位背后倚仗的主子问个对策。他也是身心俱疲,但今夜只怕还真回不得家,只能往侍卫司衙门里来。按理说,夏琰走山路,早就应该到临安了才是,他实未料到这一次他竟真未回来。张庭的话并非危言耸听——两半符令流落于外是什么后果,上意于此要如何处置,那个夏琰,难道真就从未想过,还是想到了,却定要意气用事,置之不理?

    潜心里他还是相信夏琰明日定会回来。否则,这禁城诸方的处境,岂不就与朱雀身死,而他生死未卜的那几日一样,微妙而危险?他会将这好不容易握到手中的禁城之权轻易放弃,让好不容易压平的诸方心思重新蠢蠢欲动?就算只是为了朱雀,甚至是为了依依,他也不应会那么做。

    是了。也许他只是没有回到内城。他若此行心情难遂,在这临安外城之中,岂不还有能一吐心胸的朋友?邵宣也想到此节,也顾不上什么奏报不奏报,骤然起身,到隔间寻一套便服换去身上装束,出门着人牵来马匹,便向外奔去。

    深夜的一醉阁早已拴上了门,可邵宣也顾不得什么,还是用力敲起来。

    厅堂里若有灯光,似乎一直有人,闻听敲门声,有人凑近门边,问了句:“谁啊?”

    “请问……”邵宣也道,“夏君黎夏公子,可在此处?”

    门“吱呀”一声开大,“邵大人……?”

    说话的是沈凤鸣,显然他听出了邵宣也的声音。可他的表情也显得大惑不解:“你来这里……找君黎?”

    邵宣也心微微一沉:“他没来过?”

    “他不是与你一起回来的?”秋葵也自后面的桌椅间站起来。邵宣也发现,这堂间坐着好几个人,除了沈凤鸣与秋葵,还有几个不认得的少年。他摇摇头:“没有。”

    “先进来说话。”沈凤鸣将他让进一醉阁中。

    入夜时分禁军入城,虽然不从一醉阁这里过,但沈凤鸣等早知夏琰三天光景该要回来,这几天一直让人打探着消息,那三千人自不可能毫无声息,消息便传了回来。人多、天黑,传消息的人说没看见夏琰,他想或许真只是“没看见”,但一行人也由此都难以入眠,故此都聚在这堂中,猜测着他此行是什么情形。

    为怕人多多有顾忌,沈凤鸣还是叫几个少年都散去了后面,只秋葵与他二人在此。邵宣也坐下。夏琰没来过——这个事实只叫他愈发有种不祥的预感。比起拓跋孤之死或许要给淮南乃至江南武林带来什么翻天覆地之变化,他觉得夏琰连同符令一起失踪对这个内城甚至朝堂的影响更让他不敢想象。

    “你们,是他的知己好友。”他低着头,压低着声音,“也只有你们最了解,他心里是怎么想。昨日攻打青龙谷,我没有在正面,许多事不曾亲见,但问了、听了好多人,我想应当便是昨日真实之情形。我说与你们,你们或许能告诉我,他现在可能会做什么事,可能会去哪里。”

    “好,”沈凤鸣道,“你说。”

    烛光摇晃,打在三个人的脸上,一样的暗沉,一样的忧心。

五三二 寂静之血(十)(七折完)

    同一个晚上,同样的烛火映在另外三个人脸上,跳跃,寂静。

    “姐,”单一衡已经不知道第几次试着来拉刺刺,“你去休息一下吧,我在这守着。”

    刺刺的表情看起来很平静:“没事。你带一飞去吧。”

    单一衡没有办法,只能来拉一飞,可单一飞伏在地上,哭得停不下来,连回答他一句的力气都没有。“好吧。”单一衡也重新在两人身边跪下,“那我也陪着你们。”停了一停,“……陪着爹,和娘。”

    这句话令刺刺的鼻子又酸了一酸。从昨天到今天,她其实已经哭得够了。她以前也会哭,可是,那些是不一样的。她已经有点觉不到自己是不是还有悲伤。或者,除了悲伤之外,还有些什么别的感觉。很多事一过了那个该感觉的地方就感觉不到了,就像——很多真相在该知道的时候不曾知道,就没有意义了。

    “没关系。”她忽然伸手去摸身边单一飞的头,“都会好的,一飞。都会好的。”

    泪还是没忍住,落在颊上。单一飞倒是抬起头来了:“姐姐……”

    他眼睛肿得像两个核桃:“你别难过。我说过,以后都会保护你的。”

    单刺刺这一次没有拒绝他,只是“嗯”了一声。

    并没有太多人来照顾他们姐弟三个,因为青龙教需要照顾的人太多了。不过,向琉昱、许山的三四个手下还是在灵堂外面守着,防着有什么岔错。见一衡和一飞都不肯走,刺刺默然呆望了那烛火一会儿,便扶着膝盖站起来。“姐,你去哪?”一衡望着她,有点忧心她这单薄薄的样子。“我去看看向叔叔和许叔叔。”刺刺回答,“我一会儿就回来。”

    “外面冷,”单一衡道,“你……别忘了披斗篷。”

    “知道了。”刺刺应着。她走到外面,向几人道:“你们回去吧,不用守在这,向叔叔、许叔叔那面,恐怕更需要你们。”

    那几个人却摇摇头:“那里有人照看。”

    刺刺只好“哦”了一声。“我想去看看他们。他们……还在医寮吗?”

    “许组长是还在,向组长下午已经回来了。”

    “那我先去看向叔叔。”

    她就近先去看了看向琉昱。他已睡下了,据说是刚刚才睡着。昨日听人说,他肋上、小臂、大腿骨头都有断裂,腰上、肩上、颈上、腿上都有穿刺或是钝击之伤,不过好在,性命无忧,神智也清楚,算是好的了。

    刺刺刚进来,他还是醒了。因着肋骨断了,手脚又处处绑了条板,他也实在是难以起身,便道:“刺刺,你可还好?我实是……实是……两日没去看你们,却要你来看我。”

    刺刺摇了摇头。单家虽是有丧,可青龙谷这次死去的,又何止单疾泉与顾笑梦,众人哀哭之时,又岂能称,哪一人比哪一人更悲苦。“向叔叔养伤要紧,我……我本不该这么晚来的,只是……方才一下省起,我爹这一整支,眼下都没有一个人能主事,我想着……也许该来问问向叔叔,我能……我能帮上什么忙吧?”

    向琉昱在烛火的跃动里看着她,“刺刺,你……你不用挂怀这些……”

    “我怎么能不挂怀?”刺刺垂着头,“爹和娘都不在了,你和许叔叔都伤得重,教主……”她停了一停,转开脸,“程叔叔到现在都没回来,我若还像以前一样,什么都毫不挂怀,如果——如果要是有哪一家宵小之辈听闻消息,趁机来犯,青龙谷丝毫无有抵挡之力,要怎么办?”

    向琉昱沉默了一下:“刺刺,你别担心。白天的时候,如飞和你一样,也来找我说这些。他本来……应该在那边,陪着你们姐弟一起的,可他说,他不知道怎么与你们一道,他说看不下你们的样子,若再与你们在一道,只怕要哭作一团,所以就自己出来了。他的人折损了很多,有好几个到现在也都在医寮里躺着动不了,我把我的人借了他一些,他带了去了。你向叔叔虽然躺在这里,总也还有几个信得过的,能帮帮他,应该……应该不会有事。刺刺,眼下,你真的不必想这些,倒不是因为你是姑娘家,只是——现在这个时候,你不必这么勉强自己……”

    “表哥他……已经先去了啊。”刺刺怔忡地道,“那就好……他的伤……不要紧吧?”

    “他没什么大碍。刺刺,你还是快去休息吧。”向琉昱道,“别把你也熬倒了,那些事你不用管,可家里的事,还有一衡、一飞他们,还是只能你多看着点。”

    刺刺点点头:“好。”

    她不想扰向琉昱休息,没有多留,便退出来了。许山的伤势要重得多,至今还在关秀的医寮里,从这里过去有些远,不过今夜和昨夜一样——青龙谷里灯火处处不熄,诸种忙碌昼夜未停,夜行甚至不必自己携带照明,这样的景象,以往除了年节,从来没见过。

    刺刺一路走去,医寮里灯火通明,依旧是个伤兵满营的模样,但比起昨天的景况已经好得多了。她听说关老大夫昨天就被从谷外请回来救急,主要就是为的许山,只是,直到现在,许山还不能说一定保得住性命。她走近去。许山也是睡着——和向琉昱不同的是,他从昨天到现在一直睡着,一次都没有醒过。

    关老大夫不在医寮里,在此地照看的只有关秀和几个帮手。还有几个弓箭组的人,大概太过疲惫,或者太过忧心,所以相互耷拉着,靠在两张椅子里,显得很无力。见着刺刺来,几人还是弹起身来向她行礼。刺刺只轻声问:“许叔叔好些了吗?”

    这个问题于他们仿佛太难回答,几个人避开她的目光,都不作声。

    “刺刺,”关秀开口,“你许叔叔没事的,你就放心。若是有事,我也不敢让我爹走开,是不是?”

    刺刺怔怔立在许山床边,看了他一会儿。她然后看到了,就在床边那个木架上,有一柄剑。她认得它断去一截似的形状,认得它直到握柄处都那么狭长的模样,认得它剑身的颜色是她花了快一个上午才擦净的明亮——那是“伶仃”,从许山身体里取出来的凶器,和在她父亲身边发现的“逐血”一样,没有留下剑鞘,只有锋锐的利刃。

    她下意识握起它。“这把剑……能不能给我?”她转过身,问关秀,脸上看不出很多表情。

    “刺刺,你……”关秀却仍然在看她这张脸,停了一会儿,她才道,“其实……我反更担心你。这两天,也实在空不下身去看看你。你……你还好么?”

    “我还好。”刺刺回答,“我会照顾自己,还有……一衡一飞的。婶婶放心。”

    关秀久久地看着她。她知道,面前这个小姑娘,从小就是这样,几乎不需要旁人照顾,甚至很喜欢照顾旁人。无论何时,无论什么样的麻烦,她好像都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可是现在……现在也可以吗?

    “你如真想拿走,就拿走吧。”她只能无奈地轻轻地道,“剑没有毒,但很锋利,你要小心些。”

    刺刺应了一声。这些事,她又怎会不知道。

    后来,她不记得自己是怎样离开医寮,一个人恍恍惚惚地往回走。夜风大了起来,一路的灯火比来的时候黯淡了,整个青龙谷显出了严冬的肃杀,寒冷气势汹涌,如要将她吞没。她其实不知道自己要这把剑做什么,是不是还想着有一天,要将它与逐血一起,放在他的面前,向他要一个回答。可真的还需要任何回答吗?那些亲眼所见之事,那些焚心刻骨之痛,还需要任何言语来确证吗?她不知道自己到底错过了什么,这么聪明的、敏锐的自己,怎么会那么突然间才发现,他们已经——这么远了?

    她忽然觉得无法呼吸。他说,“你给我些时间。”他说,“等我。”他说,“我必以此生相与,再不令你孤身一人。”他说,“要什么乾坤朗日作证,就算没有乾坤朗日,你也都是我的了!”……

    她没有忍住,因为她没有忘记。她丢下剑,蹲下身,抱住自己。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她明明有那么多想要珍爱的、想要保护的,可怎么总是做不到呢?她在无人的山路的角落抱着肩膀哭得发抖,而这瑟瑟寒夜,漫漫长路,只有见证了无数背叛的“伶仃”,见证着她的哭泣。

    “其实,是我为了向你爹表我衷心,让他答应我们的事,自己拿这剑刺伤了自己。”

    “你怎么那般傻?你若再做这样傻事,就算我爹肯答应,我都不嫁你了。”

    “好。”

    “‘好’?我说不嫁你了,你便应‘好’?”

    “我说,‘好,我必不再做这样傻事了。’”

    不知哪里的光亮映在剑身上。窄窄的“伶仃”好像浅浅的银河,终于还是,隔开了遥遥宿命。

    (七折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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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要怕,还有第八折)

五三三 浮云白日(八折始)

    夏琰失踪了。

    不出所料,内城里为此喧然而哗。邵宣也守在垂拱殿门廊外,一连几天都听得见朝上为此争吵不休。有人认为兵符兹事体大,应立时各府各县发榜通令搜拿夏琰回京。有人觉得此事不宜声张,不如暗中查访以免有损一国之君万事在握的皇威。有人提议不如另铸一块新符并以通告禁军,以前那块便即作废不算。有人认为干脆取消两司之上的这个位置,恢复由两司直接分管内城诸务的旧制,一劳永逸。

    自然也有为夏琰说话的。比如仪王承平曾进言,大致是说,夏琰虽然人没回来,但三千禁军总算是回来了,没拿去干别的;那符令虽两半都在他手里不合规矩,可他人若远去江湖,那所谓符令也搬动不了禁城里的兵,相当于两块废铁,没有什么威胁。本来,程平当是绝不应为伐征青龙谷的夏琰说话的,况朝中早都认定自从宋然当了他的老师,他娶下的两妃里,又有太子一党臣属之女,必与太子同声同气。可就在前一天下午,太子派人来仪王府提醒他第二日朝上要同仇共计,他心中想到此前自己正是因受了太子一派之利用,才令得青龙谷与朱雀起了这么大的冲突,终至今日两败俱伤,再难挽回,反而心中越发难过。到得上朝时,本来他多也是尸位空站,不说话也就罢了,偏偏太子自己说完,有意延请至他,他也不知怎么想的,竟然一个福至心灵,就出言将他顶了。

    太子赵愭气不过此,当殿前就反驳他竟敢将兵符说成是废铁,是何居心。还好仪王如今背后也有了两路王妃的族家撑腰,当时便有打圆场的。也幸亏这是仪王——朝中都知道这位仪王当了十几年草莽,念的书不如别个殿下们多,意思到了话却说得不大对,也就罢了。赵愭虽然没再多说,但与仪王的同气连枝,自今日这番话起便彻底断绝。

    提议追究邵宣也、张庭之过错的也大有人在,保两人的却也不少。邵宣也虽然没有什么后台,但这一次他与张庭是同根绳的蚂蚱,张庭那面当然就只能连他一起捞上。

    闹哄哄好几天,最后事情还是压了下来,至少目前为止,什么都没有发生。不是因为谁的面子大,也不是因为谁的话有理,说来说去,其实就一个原因。

    ——快过年了。

    也不知道这句话是谁先说的,总之,或许是觉得这么吵吵嚷嚷太令人心烦,或许是不想承认给出符令这件事是自己做错了,作为天子的赵眘在诸般陈奏里就独独听进了这句。也是很有道理。快过年了,估计就算发榜通缉,各州各县也没人会尽心尽责细查搜找。快过年了,什么重新设计铸造兵符之类的事情也没人有心思来干。最重要的是,快过年了,按内城的惯例,坏事惩戒还是少提,多弄点喜庆的是正经。死了一个朱雀已经够晦气的了,再折腾出新的晦气来,年还要不要过了?

    尽管如此,朝散之后的赵眘依旧是极为头疼的。有些事可以拖延,有些事可以放轻,那些各怀鬼胎的王孙朝臣鬼话他都可以蔑然无视,但习惯了朱雀之存在,而今这个位置却连替代者都找不到,于他来说,仍然亟需一个解决办法。

    要么,邵宣也和张庭,择其一以代之。

    要么,就真如某些人所说,要拿掉这个位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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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格来说,朝堂上的争吵,不算吵到点子上。——当然这也是常事。

    三千讨伐青龙谷的固然对上了数,但其实夏琰带走的禁军不止这三千,尚有两百被他派去了夏家庄,至今仍未归队。这是个硬伤,就算是程平的那一串开脱之说,都没法说脱得开。只不过在众家眼中,谋夺夏琰留下的那些利益比惩治他本人来得更为重要,故此,揪住谈论这两百人的意义,也便没有谈论兵符本身那么大。

    那两百人是殿前司编制,按理说,只要张庭一声令下,他们便该回来。可——夏琰的命令是,在他回来之前,必须守住夏家庄,任何人不得出入。在他回来之前——这六个字实在微妙。如今到底是该坚守此前夏琰的指令坚决要等他回来再行撤走,还是依照现在张庭的指示就此收队回城,内中便有了诸多争议。

    如果认死理的话,只要夏琰一天没有被治罪,他手里那两块牌子一天没有被废除,他的命令便该被继续执行——而无关他人在何处。当然了,赵眘如果下一道谕旨,勒令所有人立刻回禁归队,自没人敢不从,可一朝天子,若连臣下的臣下的区区两百人的事都要亲下圣谕,恐怕也管得太宽了些——还要这些臣下何用?故此,虽不是没人在他跟前告这件事的状,他说一句“叫张庭去办”已属给了面子,再要他管细的,没这个闲工夫。

    张庭心里又苦得很。若这两百人是别人,大概嗅得点风向,知道夏琰下落不明,也就听了他的收队回去了;可这两百——旧时夏铮的亲卫,与夏家庄渊源何深?若是夏家庄一切太平,没什么麻烦,那也就听他的罢了;可此时夏家庄,还真是有莫大的麻烦缠上门来。故此——眼下与其说他们是认死理要贴着夏琰的命令不肯走,不如说是以之为借口,定要守夏家庄一个周全。大约,当日的夏琰也是料着有这一出,才定要张庭偏偏将这些个人给调了出来。

    夏家庄的麻烦,当然就是东水盟。

    曲重生在江南武林之会上与众门派约定,大会之后一起上夏家庄讨要秘藏。这件事在临安城的牵头,便是那天下午以夏家庄代庄主身份入了盟的夏钦、夏珀父子。可父子两人回到临安,以奔丧为名前往夏家庄,却得知原来并没有“丧”——少庄主夏琛竟是未死,只是受了伤,已回到庄中静养。这一惊非同小可,二人在建康冒险偷袭了万夕阳,夏钦又在武林大会上大胆以夏家庄当家人的身份自居,皆源于此前曲重生私下里对于夏铮、夏琛父子必难逃活命之承诺。可如今——众目睽睽当街倒地的夏琛竟然没死,自己这所谓“代庄主”根本当不了家,回头受武林耻笑先不提,恐怕立时便要被夏家庄寻来算账。

    好在,夏琛现在还昏迷不醒,做不了主,两人当下返去寻了同日悄自来京的曲重生,待要商个对策。可惜这曲重生在京城行踪不定,实在难等,辗转到第二天才见上了面。他叫二人改以探视为由,先入了庄子,然后夏钦以长辈的身份,借庄中无人能够得上说话的分量,抢一个暂且主事的先机,若得了空子,未必不能对夏琛暗下毒手。便是一来一去这点耽搁,再回到夏家庄时,不知哪里凭空多出来一群禁卫,竟将庄子围了起来,说是不给任何人进出,任凭两人如何分说自己乃是夏家庄庄主亲兄弟、亲侄子,庄中老人亦可作证,也没得半分通融。

    夏钦一肚子恼火,只能再返去找曲重生,催促着他尽速将人手集结好,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也不要什么内应了,人多势众欺上门去硬来。可曲重生当然由不得他指手画脚,只告诫他不要轻举妄动,将他打发回去等消息了。

    订了盟约的世家门派已经慢慢往临安聚集了一多半,都想着过这个年之前,要仗着人多从夏家庄把该捞的捞出来。如果当真硬上,江南何泱泱,当不惧一二百兵士。可——这绝非曲重生原本的计划。二百兵士的背后乃有数万大内之军——纵然一个夏琰决不可能召出数万人之众来对付他,可至少三千个他召出来了。故此——至少在夏琰从青龙谷归来、将三千人还有他手上那符令还回禁城之前,曲重生知道自己只能按兵不动。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真正想借机在夏家庄找的并不是秘藏,而是与那秘藏关系颇深的一件关键——那块传自夏吾至的玉佩。恨的却是直到这次夏钦上门来,才说出在建康武林大会前夕就已听夏琛说起——那块玉佩其实换给了夏君黎。曲重生一贯城府甚深,也差一点当面发作——最早东水盟使在夏家庄见到夏琛时,玉佩明明在他身上,却未动手夺得;后来三十虽然动手拿来了,玉佩却已换了一块;如今大动干戈想要在夏家庄搜找此物,可原来东西已不在夏家庄——诸般不顺,换谁都忍不得。不过曲重生也知,是自己不想叫人知晓玉佩背后的干系,此前故意将之说得十分轻描淡写,令得夏钦父子便没当一回大事,如今倘若要在他们面前发作,岂不是反又露了本藏?

    事已至此,夏家庄总还是要闹一闹的,但已经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夏琰——还是夏琰。曲重生冷静之后觉得,这也不算个太坏的消息,因为——他了解夏琰。对付夏琰,他自忖能有比硬抢更好的办法。

    他还有另一个消息要等——他在等夏铮的死讯。他也不阻拦众多武林人士还是时不时在夏家庄门口滋扰着,但自己并不出面,最多派一两个盟使偶尔喊话。反正就在这一两日——夏琰回京交出兵权,夏铮再无归来之日,那个时候,他再无后顾之忧,便可戴上面具,亲临夏家庄振臂高呼——这么多人洗劫一个庄子,总就在反掌之间。即使已不必再找玉佩,他至少可以掏明白了夏家庄的底,将这所谓“江南第一庄”踩个翻覆,那时如果觉得夏钦父子还有用,便让他们来做个傀儡庄主,何等顺理成章?

    谁又能料到,夏琰就这样失踪了。兵符还在他手,禁中竟也并无对此作出处置的消息。如此一来,无论是夏家庄,还是玉佩,两件事都无从下手。夏铮的死讯也迟迟未至,无论是“食月”还是京中,都没有任何消息。曲重生等不得。年关将近,建康尚有要事必须回去,他无可奈何,料想欲要今年之内就成事的计划恐难如期,只能将临安诸事扔给两个亲信盟使,而自己,只能先返建康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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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这临安城的内城与外城,就在各自的吵嚷与烦恼中,一天一天地、一事无成地接近了岁末。非唯想进夏家庄的人进不去,想出来的却也出不来——青龙谷遭遇剧变之消息早已传到,可早先进了夏家庄的程方愈,虽心急如焚却至今不得离开。夏家庄人手虽然不缺,但常用的郎中大夫并不在庄内,夏琛伤重,第一日郎中开过药,离开之后,后一日便即不得进入,程方愈这个半吊子医者,无奈之下反倒成了夏琛的续命稻草,这一切,当然也是起初下令时的夏琰必不可料。

    好在物事还可内外交换。夏琛时好时坏,只好由程方愈度情开出药方,传出来请人抓药再递进去。但东水盟时有滋扰,这临安城尤其是夏家庄周围眼线奸细自然极多,抓药配药一事,当然必须请十分信得过的人操办。自家人一应都在庄子里出不去,庄外何人在这临安城里,又尽可信任必无谋害夏琛之心?程方愈捏着药方想了半天,竟然只想出了沈凤鸣这一个名字。

    沈凤鸣也苦无法入庄探视夏琛,见夏家庄辗转来请帮忙,便不推辞。要知夏家庄于此事甚为小心在意,必须要沈凤鸣亲去庄外,门里门外的当面递拿药方,照方抓完了又要当面交进去。一醉阁在南,夏家庄在北,这事隔三差五的,每去甚为麻烦,而且那当面之人每每不肯是别人,偏生是程方愈,若非心知此非常时,又对夏琛受伤一事始终负疚,他当绝不肯应。

    如此过得半月,距除夕只剩了最后五日。这日那常来传话的一名禁卫兵士又钻进了一醉阁,沈凤鸣恰在柜上,瞥见熟面孔,不等他开口,便道:“又来了?等我片刻。”

    可那兵士却道:“今日不是拿方子,是庄上有请沈公子。”

    沈凤鸣本来想往后面去拿装药的用具,闻言便停步:“庄上有请?我又进不去,请我做什么?”

    兵士道:“庄上今天解禁了。”

    沈凤鸣微微一怔,随即大喜道:“是君黎回来了?”

    那兵士摇头:“不是。”

    他的表情却有另一种振奋:“是夏大人回来了。”

    沈凤鸣愣了一愣,才听明白。

    ——是夏家庄庄主夏铮,回来了。

五三四 行道迟迟

    如果这世上还有另一个人能令得那两百人俯首听命,那也只有夏铮。

    同样的,如果这世上还有另一个人能让此刻那个糟乱纷烦的内城诸方闭嘴,那也只有夏铮。

    夏铮回来的当日下午,就入殿觐见了赵眘。他是奉旨回京,当然要先呈上南方两路监察奏报,并陈述这大半年治匪之绩。赵眘连日来听多了过年那些细枝末节,听他陈奏剿匪之事,反倒不觉厌烦,细细与他问答了有大半个时辰。末了,问起他为何回来得这般晚——按理他腊月头几日便可出行,路上按半个月算,最晚二十之前也该抵京,如今却已是腊月廿五了。

    夏铮只说是路遇山匪,稍有麻烦,耽搁了几日,自嘲治匪一事实任重道远——他眼下自不会在赵眘面前说是遇了人行刺,只因——他暂时还未确定行刺者背后究竟是何人。赵眘却意不在此,只是嫌先前所谈太过严肃,不宜他立时以闲谈之态问出接下来的问题,才拉两句家常。如今却可以问了。

    “夏卿对近日禁城议论之事,是何看法?”他状似随意,抛出一句。

    禁城议论之事很多,可夏铮自然知道,眼下朝上朝下众说最纷纷的,当属夏琰携禁军符令失踪一事,他自己本前任殿前司长,一回来便已听说,固深忧夏琰去向,担心面前这位圣上或多要追究,面上却不可现出一丝半毫来。

    当然,也绝不可装傻。“若陛下是指君黎逾日未归之事,臣以为,此事可静观其变。”他说得不动声色。

    “怎么个静观其变法?”

    “君黎师从朱雀大人,他二人原是江湖中人,在这内城协以防务,但本身并无官衔,故此,偶发江湖习气,不遵官场规矩,陛下一向知道,也一向宽允。朱大人身殉,君黎想必——想必心中十分悲痛,欲求报仇,旁的行事便失了分寸。好在禁军无损——江湖人多重实而轻形,或许在他看来,禁军是为‘实’,兵符是为‘形’,故此认为只先归了‘实’是紧要,而以‘形’为其次。臣所言静观其变,是认为,只要假以时日,待他悲痛稍减,必能自省,当负荆归来。当下却不必过分担忧。”

    赵眘冷笑一声:“好一个‘重实而轻形’——此符之重,何人不晓,偏他看轻?要朕、要这禁城数万人之众为他一己之轻‘静观其变’,他可真是好大的面子!”

    夏铮听这话头不对,慌忙跪下叩首:“陛下息怒。”

    赵眘看着他,却忽笑道:“你这么为他说话,倒让朕想起前些日子一个流言,说是——说是这君黎原是你的私生子。——该不会是真的吧?”

    夏铮保持着叩首的姿势,没有动。

    “怎么不回话?”赵眘敛了笑,皱起眉头来。

    夏铮又默一会儿,方道:“臣不敢欺君。”

    “嚯,”赵眘倒当真有点吃惊,“还真是?”

    他四周看了看,挥手把看得见的几个内侍都遣远了去,才凑下身,满有兴趣地道:“这可奇了,你夏铮不是自诩顶顶正派,从来看不起人家里里外外的,你说说,你怎么也搞私生子那一套?”

    “回禀陛下,”夏铮道,“君黎——的确是臣下亲子不错,但并非私生子。只是幼时不得已,送去出家,如今种种因由,不得相认,才——才令得坊间传出私生一说,有污圣听,实臣下之过。”

    “哦,这么回事。”赵眘思忖了下道,“那总之还是你儿子。——是你的就好办。”

    夏铮不知他此言何意,正要抬头看,只听他接着道:“既然如此,你这个年就别过了——这年节假也当作没有——做儿子的不在,你当老子的顶着也不算枉了。”

    “陛下的意思是,要我——”

    赵眘挥动双手,“你今日方回,是不知这些日子有多少人围着朕说,该要治他的罪。他这等目无法纲之徒,治罪是应该的,但朕总还想着,他总是要回来的,若立时下了旨拿他,他反而潜逃而去,再不敢回来,禁军兵符就当真丢失了,朕也便真成了个笑话。此事可大可小,看在他师父朱雀的份上,如今再多看在你的份上,只要有一天他将东西交回来,没什么别的过错,可以揭过不提。但那些人嗡嗡烦躁,实在难缠,而且,有一事确是不假——内城防务,从不可轻忽,规矩也实不可废,朕这些天总在想,该如何解决——张庭比邵宣也低了半阶,提他起来自是不妥;可若提了邵宣也,他这人不擅与多方交道,恐怕不服的人更多。另找个人来?那恐就更乱。可巧你就回来了——当了这么多年殿前司长,这大内你比谁都熟,规矩也比谁都明白,你来朕倒是放心。况你原是张庭上司,升迁了走的,这回还当他的上司,应该没人不服?侍卫司那里倒是好办,邵宣也从来不多话,想来不会与你为难。这么一想——也只有你能堵上他们的嘴了。”

    赵眘说着,逼视夏铮:“此也是为朕救急——你如实不情愿,朕也不逼你。”

    话是这般讲,不过此间如何还有不情愿之说,况且赵眘言下之意,这是给他救急,亦是给君黎救急,夏铮如何还能拒绝,当下连忙承应下来。

    “不过朕耐心也有限,”赵眘还是道,“而且年节之后,你总须返去梅州任上——如果君黎当真一去不回,这事必不可能一直拖下去,真到了那地步,恐怕谁的面子都保不住他。你最好是想办法找他回来。回来了,交还该交还的,什么都好说。否则闹大了,你也好不了——听明白了吗?”

    夏铮只能道:“是,臣自当竭尽所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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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凤鸣赶到夏家庄时,天已黄昏。

    半个月来围得铁桶似的夏家庄少有地安宁了下来。兵士看起来已撤走了一大半,但沈凤鸣从门口走到庄子里,一路还是能看到不少留守在此的。他心中大略明白:这些是夏铮昔日亲卫,虽愿听令于他,可以禁军两百人之众留在外城,保护一个非皇亲国戚的庄子,仍然是大大的口实。眼下东水盟的威胁仍在,庄中十分空虚,全部撤走自然也绝非上策,故此夏铮大概是作了折中,仅留下三十左右人手,其余的遣回殿前司队中,也算说得过去。人手虽大大不够,但以他一庄之主安然归来坐镇于是之威名,东水盟想必暂时不敢有所动作。

    沈凤鸣此时当然还不知夏铮即将要成了继朱雀之后,张庭、邵宣也的顶头上司。此事尚未明旨,夏铮料想要在明日,在此之前自也并不会与任何人说起。方回临安,庄中事务众多,他还是不得不让沈凤鸣等了一会儿。程方愈在今日庄上禁令方除时便已急急告辞去往青龙谷了,赶忙请来的郎中还在会诊夏琛的伤情变化,而关于自己不在临安这段时日——尤其是近日未曾得了详报的诸事,他还在听人一一细说。

    庄中如此千头万绪的时分,竟然连年节假都一日难有,旨意一至只怕立时要去大内挑起差事,而还有自己途中所遇刺客之来路,夏琰与青龙谷两方之安危,无一不是他心中牵系,此时的夏铮,实不可谓不焦心万端,殚精竭虑。

    送走了郎中,他才来到偏厅,向沈凤鸣告了久等,遣开下人,颇为沉重地坐下,叹了口气。

    “今日请沈公子过来,有好几件事想请教。”夏铮开口便道,“原该多谢公子从建康将君超护送回来,又一直为他奔忙,可眼下我这里千头万绪,实心烦意乱,也……也便不与公子多客气了。”

    “庄主还是客气了。”沈凤鸣道,“凤鸣愧负难当,庄主有什么话但问便是。”

    “我听人说了这次建康之事,大致情形我都晓得了,不过有些细处,恐怕只你和方愈最为清楚。方愈走得急,我也来不及问太多,想请教二事——一是,夕阳兄这次不幸遭人毒手,依方愈所说,确然是与……自己人有关?”

    沈凤鸣点了点头:“可惜我们不曾提早发觉夏钦他们父子两个另有所谋。此事应该是这样:早在建康之会前,曲重生就对夏钦动之以情,诱之以利,与他结了同盟。早前庄主将庄上高手带走了一部分,剩下的虽然仍有几位,但多嫌年轻,与君超相处虽然好些,但若论话语资历便不够,能担得住分量的便只有万前辈一人,他又是旧年江下盟的知情者,所以曲重生那面一定早就计划要除掉他。君超自不必说。如若他们二人遇害,庄上人心必不定,夏钦若然出面,便能顺理成章揽下重任,实际上就成为曲重生之傀儡。夏家庄这个障碍若不存在,东水盟无论是想推行什么样盟约,都少了极大的约束。”

    “江下盟的事情……父亲大人当初的确与我交待得甚少,我此前也实未当一回事。”夏铮垂首,“我只知父亲有一阵常居建康,似乎便是为了此盟,但少时无心,便从未多加了解。父亲为人慷慨、仗义,只是有一项——太过嫉恶如仇,故此偏执,家姊当年嫁去了青龙教,他视那教为异类,竟就要与她断了父女。直到最后几年,他腿上旧疾发作,渐渐不良于行,脾气越发怪异起来,有时十分不近人情,我心中对他既敬又怕,其实话少,即使有什么疑问,也未敢开口尽提,印象中,只有一次谈及了江下盟,父亲只说,身在临都,最有感触,所谓北定中原之愿其实日已远矣,江下盟之存或只是一腔一厢情愿之热血,想来已不久长,不提也罢。他故去后,夏家庄只得到过一次江下盟的消息,是某年盟主曲慆临过世,养子曲重生接任,写了信来,说要改名‘东水盟’,发愿要与江南正道各派为此盟勠力同心。但应者寥寥——想来也是。即便是我,昔‘江下双雄’之一的亲子,也对此盟几无了解,只顾自家琐事繁忙,以京中要务为借口随便回了几句推脱之语,其他各家是何反应可想而知。父亲的话不错,此盟之存,理不长久。那之后果然再没什么声息。”

    “却没想到这曲重生是个狠角儿?”沈凤鸣接话道,“几年没动静,忽然动个大的,想来是布局了许久。”

    夏铮却摇了摇头:“我听说东水盟的消息之后,思来想去,总觉得有些不对。方才我在找出了当年曲重生写的那封信来看。那信里字字恳切,似发真心,与今日如此狠辣行事之曲重生,好像……好像不是一个人似的。”

    “毕竟过了这么多年,也许当年他确实发自真心,可却得了这江湖如此蔑视,于是便暗下决心,定要这江湖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

    “或许如此吧。”夏铮叹道,“此事先不提了,还有一事,就是那个袭击了君超的凶手。我听说——当时你虽不在君超身边,但也曾与一似乎是凶手同党者交手——可知道他们来历?”

    “自是东水盟派来的,有何疑问?”

    “我的意思是,他们的路数。”夏铮盯着他看,“是这江南成名的人物,还是——东水盟雇来的杀手?”

    “据我所知,应该是东水盟自己养的死士——他们不在明面上活动,只听东水盟主之令行动。”

    “你怎么知道的?”

    沈凤鸣犹豫了下:“……与我动手那个人,曾经接近过君超,我跟踪过他,听见他与曲重生说过几句话。”

    “也就是说——这事应该与黑竹会没关系?”

    “黑竹会?”沈凤鸣微微诧异,“庄主怎会想到与黑竹有关?”

    夏铮稍稍默然,随即沉声:“我自梅州返京路上,曾遇黑竹的人行刺。我当对沈公子你绝无怀疑,我想也断不可能是君黎的意思,但若黑竹对我下手,此事终是要请你查证明白,予个说法。”

    沈凤鸣吃了一惊:“黑竹行刺?”略略一想,方道:“那应该不是黑竹的人。应当亦是东水盟派去的死士——与黑竹或有些相似,但却不是一路。”

    ——沈凤鸣于此是有些把握的。食月被授意暗杀夏铮,三十却应允了设法变通,如今看来,食月仍然出了手,不过夏铮既然好端端在此,恐怕他们的确未尽必杀。当然,个中讨价还价之情由却不便尽告夏铮得知。

    夏铮却摇了摇头:“是黑竹的人。”

    沈凤鸣狐疑:“庄主何以如此肯定?或许他们有意模仿了黑竹的穿着手段。”

    “我认出了其中一人。”夏铮道,“早前赴任途中,黑竹来袭,当时公子你在,仙霞岭上曾与那些杀手对话,我认得那人,他好像叫作——‘阿角’。”

五三五 黑竹疑鬼

    “阿角?你确定没认错?”沈凤鸣面色微变,“但这——不可能。黑竹早不是半年前的黑竹了,如今怎么还可能接手对夏家庄不利的生意。”

    “也许是别人接的——没有经过你手。”

    沈凤鸣解释:“君黎刚来,就说想先谨慎些,所以这半年——黑竹只认他签的黑竹令,和我签的金牌令,别人接不得生意。最近两个多月君黎不大管事,所有生意放出去之前必过我手,决计没有一件是——”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只除非是——私接的。但阿角——”沈凤鸣还是摇摇头,“他最守规矩,不大可能做这样的事还不与我讲。庄主可否说明白些,路上遇到的,具是个什么情形?”

    “这事说来确有些复杂蹊跷。”夏铮道,“因为这趟遇到的不是只有阿角那一拨。据我析察,一共有三拨人。”

    他停顿了下:“我这次回京轻简,同行除了容容,就只有陆兴并四个护卫,另有一名侍妇照顾容容起居,总不过八人,多是走的水路。行刺之事遇到了两次,前后相隔不过一日半。阿角是其中后一拨,人数有十几个。前一拨也是十几个,两拨人路数很是相似,若不是死人不可能再动手一次,我几乎要以为——是同一批人。”

    “意思是说——头一拨人,庄主已将之尽数反杀?”

    “话是不错,但要说反杀——不是我,是别人。这就是我说此事复杂蹊跷之处——第一次那些人来的时机极好,我当时仓猝应对,我们人手也不算多,本来是大大落于被动。但当时竟另有一伙人,突然现身,出手相救。这出手相救的有二十人之数,行事颇为诡异,从头至尾一言不发,无论我如何请教问话也不回答,下手却狠辣无比,一个活口都未留下。”

    “庄主诸位,可有受伤?”

    夏铮摇摇头:“虽属惊险,总算无事。”

    “那后一拨呢?”沈凤鸣道,“阿角的那一拨,是怎么样?”

    “后一拨——与头一拨,几乎是一模一样,除了一个是在白天,一个是在晚上——两个都是在舟上,水道狭窄之处。我虽心带提防,究竟年纪大了,夜间自然昏寐,恐怕刺客也探过了我一向熟睡的时辰,摸清了守夜护卫的弱点,那个时候来,想必势在必得。”

    “然后……?又是——有人出手相助?”

    夏铮点了点头:“观其行事,应是与前次同一伙人不错。我睡梦中猛然惊醒,待要出手反击,可暗夜里两边都着了夜行衣,又都蒙着面,一时竟分不得敌我——白天时,还好分辨些,这晚上,怕只有他们自己知晓敌我细处差别在哪了。便只能坐视他们相斗。”

    “既然都蒙着面——庄主怎么认出的阿角?”

    夏铮叹了一口:“生时认不出,死后自然要揭看的。”

    沈凤鸣浑身一冷:“你说阿角——死了?”

    “出手助我的那几个,只要占了上风,便会赶尽杀绝,前日杀光了刺客,今日难道便会放过?无论我如何高喊要他们留下活口,都无人理睬,要留他们说话更不可能。可不管怎么说,他们是救了我的性命,我总不能不识好歹,严词逼问。其后直至返京,虽然没再遇到人行刺,但我便留了心,始终有种感觉,这些人还是跟在左近,我心里想,待到回了临安,我有了人手,再设法反循出其下落,问出其目的与来历,可一进了城,这感觉却没有了。我虽暂时分不出人手搜寻,但我想——他们应已走了。”

    沈凤鸣双手绞紧:“此事确实蹊跷。未知遇刺是在何日、何处,阿角——还有其他人的尸首,庄主可曾带回?”

    夏铮摇头:“运送不便,后来靠岸,就近葬了。被袭是在——大约八九日之前,闽水上,等下我叫陆兴将舆图拿与你看,离建宁府不远,大概一日水路。”他说着稍稍一停,看了沈凤鸣一眼,“我自然愿意相信这事不是出于你手,但恕我直言,黑竹这次少说出去了一二十人,沈公子就一无所知?”

    “若果真如庄主所说,我自然要给庄主个交代。”沈凤鸣道,“容我几天时间,我将这事查清楚。”

    “先不忙去。”夏铮抬手,“我非为为难公子,只是——总归也有私心,是怕——黑竹之中,似有暗流涌动,并不太平,我总免不了——给君黎悬着心。可他现在……”

    他叹了一口:“沈公子可有消息,他现在人在何处?”

    沈凤鸣摇摇头:“没有。”

    “你也没他的消息?”夏铮面露忧色,“那可有派人去找?”

    沈凤鸣没有立时回答,反问:“庄主知道那天在青龙谷发生了什么事吧?”

    夏铮点了下头,但显得并不确定,“我听说了一点,今天本来也请了侍卫司的邵大人过来,想要问个仔细,只是他恐怕还在忙,到现在也不得空——我听说,那天君黎是因失手杀了单夫人,所以后来才……才退走了。但退下来之后,他却没按约会合。”

    “我也是那天晚上听邵大人说的。”沈凤鸣道,“禁军当晚已经在那附近仔细搜寻过,没有君黎的踪迹,他应该是自己离开的。邵大人来找我的本意,想问问我和秋葵,是不是能猜知他去哪了,能不能想办法把他找回来。可以我对他的了解,我想——最好还是不找。”

    “为何?”

    “他既然有意避开,应该是想自己一个人静一静。”沈凤鸣道,“庄主也知道,他这个人,一向心念繁复,缠缠杂杂的,每次许久都理不清一件事,想不透一件事,越是在意的越是如此。他这次去青龙谷的决定作得那么快,他说他想得很清楚了,但其实哪里来得及。我只能在心里希望侥幸,不会发生无法挽回之事。但到底还是发生了。单夫人是他的义姐,他虽然不说,但一向将她看得很重。我不敢想,当时是什么样的情境,他又是什么样的心情。他那种人要多久才消化得了这种心情我不知道,我本来想等上几天,他稍稍好些,可能会回来,可看来至今也还是消解不了。这世上有些事可以找兄弟抱头痛哭一场就解决,有些事却只能自己一个人慢慢想,半个月不行就一个月,一个月不行就两个月——这种时候,我就算派人去找他恐怕也是适得其反。”

    “你的意思是只能等。”夏铮愁眉深锁,“可若是等不得呢?我——我没办法在皇上那面给他争得更多的时间。”

    “倒是有一个人能劝他。”沈凤鸣道,“可是那个人……”

    他摇摇头:“我想现在也不可能劝他了。”

    夏铮知道他说的是谁。“怎会……怎会弄得如此。”他似乎有百般无奈想要表达,却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和语气,只能苦笑,“我不过就是这数月不在,他们怎么会……单夫人当然是他的义姐,拓跋孤更也是他的表哥,他该都知道的啊,怎么就弄到如此田地……”

    他有点颓然地坐下来:“阿孤也没消息,若是真有三长两短,夏家庄理应也要收到报丧,也半个多月了,却是没有。青龙谷如今不知什么情形,我却是一步都走不开。”

    “依邵大人所说,拓跋孤这次凶多吉少,只不过青龙教元气大损,此时一定不敢露丧,只要一天压着不说,仇家总还有所忌惮。远的不提,这次江南武林大会,青龙教为了夏家庄也是树了敌,若死讯真传出来,一旦东水盟有动作,恐怕就真是覆灭之祸了。”

    说话间,下人来报,邵宣也在外求见。夏铮忙道:“快请。”沈凤鸣想了想,还是起身告辞:“黑竹之事,我自会详查,待有了眉目,再来报知庄主。”

    夏铮便不留他,只叫来陆兴将遇刺之地在舆图上指与他看,嘱他万事小心。

    沈凤鸣离去,夏铮愁眉难解,还是向陆兴道:“不管怎么说,当初我逢难,阿孤不曾坐视,这一次……只怪我不在,没能将君黎拦下。眼下回来了,无论如何不能对此不闻不问。我恐怕是暂时难离京城,有劳你带几个人,替我多走一趟青龙谷,有任何消息都回报于我,有什么事,帮手遮照着些。”

    陆兴道:“我自当听从庄主吩咐,可庄里……不要紧么?”

    “我和容容都在这,想必那些宵小不敢来犯。况此消彼长——东水盟那些趋炎附势之门派,既聚集在这,便不会再去骚扰青龙谷。”

    “要说趋炎附势……”陆兴摇头,“可没想到连孙复——连卫矗,还有谢、方那几家,往日里与我们那般要好的,竟也尽数入了盟。虽然他们还不至于自失身份,和那群落井下石的小人一路堵在我们外面,可这意思——也撕破脸皮了。夏家庄若有任何事,恐怕这临安城里真没几个人,会给我们出头。”

    所以那个身份——只怕就更重要。夏铮在心里说。明日若圣旨颁出,自己重新得掌禁城两司,哪怕只是暂时的,也尽够吓退这些欺软怕硬的趋利小人。勤政殿那位官家,就算本意是替他自己救急,却也着实——更救了夏家庄的命。

    邵宣也将将到了门口,那一面陈容容却也出来了,到了厅上,多厢里相互敛衽为礼,各请就座,陆兴先自告退,夏铮便道:“琛儿怎么样?”

    陈容容道:“用了药了,烧退了些,还是昏昏沉沉的。看这样子,怕少说要养数个月。”

    “只要能好起来——能平安无事……”夏铮叹着,“这一年我夏家时乖运蹇,多有劫难,只盼着过了这个年,到了开春,能灾祸尽消,一切顺然……”

    便打起精神:“前些日子君黎的事情,还请邵大人,详与我们说说。”

    邵宣也点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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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凤鸣离了夏家庄,夜幕憧憧之中,往一醉阁回走。

    私心里他觉得,夏铮或许看错了。就在不久之前,他还见过阿角。

    自黑竹总舵“厚土堂”接近落成,在这临安附近的黑竹中人,便有不少转而聚居于斯。黑竹虽说大多籍录资料和资财都由执录保管,但总舵中也存有一部分,已经被夏琰从内城的旧总舵里移来,故此除了以前殿为枢纽的最大机关“无穷”尚未完工,后殿与后山的机关却已开启,另外也专辟了人以为总舵之护守。机关之开合用避,护守之交替轮值,都必须重新训教习练——夏琰没管事那两个月,沈凤鸣大多数时间就在忙这个。

    阿角仍住在自己原来那个村子里,但若没任务在身,也要去厚土堂轮值护守,多有操练。夏琰去青龙谷前说是三天就回——虽然三天看似很短,虽然沈凤鸣没有半点心情,但想着先前去建康已经耽下了几日,他总还是不敢惰怠,抽空去了厚土堂一趟,看了看总舵里的情形。那一天阿角恰好在总舵。算算日子,若夏铮遇袭是在八九日之前,也即腊月十六前后,那么阿角那时理应已须启程,才来得及在腊月十六之前赶到闽水。以他与自己的交情,倘若真身负了这样一件任务即将出发,既然碰了面,怎么可能不说?

    那一天总舵看起来那么寻常,与往日没有半分差别。大概是沈凤鸣心思并不在此,只是例察,便没作久留。后来夏琰失踪,加上夏家庄时不时来人要自己做送药,他更无暇前往厚土堂,便只叫无影留着,有什么事就来报会,自己便多留在一醉阁这头了。

    如果黑竹真的一口气以任务的名义出去了一二十人,没有黑竹令或金牌令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当然,“令”之一物有可能造假,因为而黑竹中人肯认的,无非是令上的那个标识。如果有人盗用了标识,那么造出一张假令来,骗得人去做一件假任务,自也有了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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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六 黑竹疑鬼(二)

    所谓“令”上的标识因人而异。黑竹这么多任首领、金银牌、发令者——有人习惯画押,有人喜欢印信,有人两者兼具——有人还自出蹊径。总之,上面怎么用,下面就怎么看,只要看得熟了,哪怕不识字,也能辨得出是谁的令。

    夏琰的黑竹令并不好伪造。一是,他每令必签字——因为一开始朱雀与凌厉那一纸将他送上这个位置的契约上便有他这个所谓“见证人”的签字,黑竹中人最早认识他的字迹也便是其上“君黎”二字,所以他便一直用了下来。要模仿他的字——不是完全做不到,但并不容易。二是,他后来加了一种绝难模仿的“印”——本来是不必多此一举的,但自从他得知那枚黑玉扳指原是“黑竹颐指”,有心将之重新作为黑竹会在这江湖之符号,便利用那扳指上独特之凸节纹路,每每将之附印于自己的名字旁。有过几次之后,黑竹会里自然也识得了这标记,这却比字迹更模仿不来,要伪造这样的黑竹令,恐怕只有去偷扳指了。

    扳指当然没有失窃——沈凤鸣摸了摸腰间——扳指就在那里——夏琰亲手给的。

    相较而言,金牌令似乎容易伪造得多——因为沈凤鸣一向只用印信。答案似乎早已不言自明——那枚作为印信的金牌现在的确不在他手上——二十天前,他已经将它交给了阿合。

    沈凤鸣并不想怀疑阿合——怀疑阿合便是怀疑自己。可即便不是阿合,也必是有人从他那里得了金牌去。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解释。

    已经很晚了,不过一醉阁还是给他留了门。阿合已经把今日的账算完,有点怕冷似地窝在唯一一张并没翻起的条凳上,一个不是太旺的火盆在他边上烘出一点聊胜于无的热气。

    门一开,他立时抬起头来:“沈大哥,你可算回来了。”他跳站起来,“再不来我要冻死了。”

    见沈凤鸣不说话,他便上前来道:“怎么样,夏庄主说了什么?”

    “你在等我?”沈凤鸣只道。

    “我叫他们先睡,等你回来了换人。真快冻死我了。夏家庄那没事吧?”

    “你先坐下,我问你。”

    阿合有点不明所以,也只能坐下了:“什么事?”

    “我给你那块金牌,还在吧?”

    “在啊。”阿合伸手摸了摸,果然从怀里将金牌拿出来,“这阵没去总舵,也没用过。还你?”

    “……一直在你这里?”

    阿合点头:“一直在我这。”

    “也没借给别人看过?”

    “我可不敢借给别人。”阿合道,“我说都不敢和他们说——怎么了?有任务?”

    沈凤鸣摇摇头。阿合这个样子,他倒一时不知该如何往下问。本来,伪造金牌令也只是自己的一个推测——首先是要确认,黑竹真的行刺了夏铮。

    “先放在你那吧。”沈凤鸣道,“我有点事,去趟总舵,明天回来。秋葵要是问起,替我说一声。”

    阿合应声:“好。”

    ——长久以来,一醉阁这个几乎可称是最最重要的据点,都依靠着阿合和他的这十个人。他不算最精明出色的银牌,但也足够尽责。如果连阿合都不能信任,沈凤鸣不知道还能信任谁。

    泥人岭上的夜风很急,但也没有沈凤鸣的脚程急。

    黑竹会这种地方,本来是不分白天晚上——甚至晚上醒着的人还更多,只除了——在这个季节。

    不是黑,是实在太冷。沈凤鸣进了厚土堂的时候,这里几乎是静谧的。守卫还是很警醒,但见了是他,便不再多话。

    “无影在哪?”沈凤鸣道,“把他叫起来。”

    他原本想径去翻翻近日进出之记录看看有无端倪,想了想还是停了下步子,“阿角……”他加了句,“这几天有没有来过?”

    “阿角?”守夜的少年有点疑惑,“他不是出任务去了——还没回来吧?”

    沈凤鸣心微微一沉,“那阿末?在不在?”他又报了一个名字。这个叫阿末的是阿角好友,阿角若真去了任务,想必他会知情。

    却不料少年面色愈发狐疑:“他们一起去的啊——不是沈大哥你派他们去的?我见好几个你的人都去了,还以为你特地安排……”

    “都去了?还有谁去了!?”沈凤鸣声音高起来,“全都给我叫起来,到后殿!”

    厚土堂改自尼庵,所谓“后殿”当然早就不是原来的模样,但称呼却一直没改,“藏经阁”等亦如是。

    两个守夜少年很老成仔细地分一个将后殿的机关关了,另一个去叫人。已经有听到动静的先来了几个,快速掌起灯来。今晚厚土堂的人不算多,也不算少,四五十个还是有的,没多久也便来齐了。

    沈凤鸣仔细看去。四五十个人里,果然大多是原属马斯的手下——这一年,固然留下来的人相互都算融洽,可总还是有亲疏,不管什么地方,随意拉出一波人来,马斯的人总应是少数,很少有像这样超过了一半的。这当然是因为——如那少年所说,这次被派去所谓“任务”的,都是自己的亲信。

    他沉了沉语气:“为什么没人跟我说?”他转头,“无影,你出来。”

    无影耷拉着脑袋走出来:“沈大哥……”

    “我是不是叫你无论有什么事,都立时送消息来一醉阁?”沈凤鸣道,“那么多人出任务,那么多天都没回来,你不告诉我?你天天蹲在这干什么了?”

    “可是……”无影申辩,“我以为你知道啊,你那天不是在吗?”他停了一停,“就那天——你来了啊,我以为你就是为他们要出发了才来的——不是吗?”

    “也就是说,我上次来这里的那天——正好是他们出发的日子?”

    无影点点头:“没错。”

    “一共去了多少人?”

    无影一时答不出来,向众人看,众人却也在面面相觑。“我知道的有六个吧。”有一个原属马斯的银牌道,“但只是我知道的,应该还有几个不住这的,我不知道他们在哪里会合。”

    沈凤鸣沉默。四五十个人里,没有一个摸清了这件事的底细——这个时候他突然就想起戎机——难怪那天戎机对这黑竹众人是那般嘲笑的口吻。如果是戎机那样的人,说不定就能给自己一个确切的答案,可他自那日之后,却没有再出现过。

    “可能……有十二个。”还是适才那个守夜的少年手里拿着记录出入的册子,借着灯火兀自比对,“……嗯,也可能,还不止。”

    “是哪些人,说名字。”

    “我……我是据他们平日里来这里的习惯,还有轮值调换的记录猜的……”少年便将推测的名字一个一个念着,总共念了有十四五个名字,停了口,不大确定地看了沈凤鸣一眼,“不一定……不一定都对,但应该差不多。”

    “好。”沈凤鸣看向众人,“他念到的这些人,离开之前,有没有谁与你们提过这次任务?”

    “阿末说过,”一个人说话,沈凤鸣认得他叫温蒙,“……其实也不是他说的,我跟他住一块儿,是我看他整点行装,好像要出任务,去问他,他才承认。他说这次是‘密令’,要求他出发之前,见到谁都不要提起,免生事端。所以我也没追问了。”

    “这个大家都明白,”先前说过话的银牌道,“有时候就是不能说,但谁还不知道是出任务,不然还能是做什么?而且那天凤鸣是在,正好去的又是那几个,怎么,现在意思是说,你不知道这事?”

    沈凤鸣深叹:“对。‘令’不是我发的。我根本不知道。”

    “那也可能是大哥发的。”温蒙道,“半个多月前——他不是在吗?”

    “你不问我现在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温蒙一怔。

    “你能想到是君黎发的,我想不到?”

    温蒙只好闭紧嘴。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定要现在将你们都叫过来?”

    没有人说话。

    沈凤鸣也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他们应该是失手了,恐怕一个都回不来。但我却连是谁让他们去的都不知道。”

    人群中起了几点抑不住的私语,有人忍不住道:“一个……一个都……回不来?”

    “眼下的情形就是,有人,假造了黑竹令,或是金牌令,将我沈凤鸣的人,骗去杀他想杀的人。”停了一停,他还是道,“——骗去杀夏家庄庄主夏铮。可是行刺没有成功,反被夏铮看出了黑竹的行藏。”

    “夏铮?”有人惊讶,“可明明……”

    “对,明明,君黎说过,黑竹会要保夏铮,保夏家庄。可他们还是去了,为什么?”他看向那个说话的少年,“如果是你,如果你接到这张密令,上面说,要杀夏铮,事出机密,出发之前,不要在任何场合提起此事,只管在某日某时去某处会合,你会怎么办?”

    “我……”少年道,“我当然……要先问问清……”

    “你会先问个清楚?”沈凤鸣冷笑,“你现在自然可以这么说。可于他们当时而言——不会。密令上说得明白,出发之前你不能与任何人提起。所以阿角就算见到我,也没说什么。他觉得如果我要说,我会告诉他,他却不敢当面问。换成是你也一样,你只能自己一个人猜。你会想,这道令之所以为‘密令’是不是正因为它叫人完全意想不到?君黎和我一直口口声声要保护夏家庄,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个幌子?这想法不是无根无据,因为正好是他们接到密令前几天,黑竹会一直守着夏家庄的队伍撤走了,而君黎也正巧同青龙谷结了仇——青龙谷和夏家庄可是几十年的亲戚了。偏巧不巧,建康的武林大会传来风声,说原来君黎一直想图谋夏家庄里的某个‘秘藏’。你心里恍然大悟,可能君黎,或者我,其实一直不过为了某种目的在演戏,之前种种都是假的,这张对付夏铮的密令才是真实,而就算后来听说君黎派禁军守住夏家庄,那可能也是‘围困’,而不是‘保护’,是为了他自己找秘藏,为了不让旁人插手。当然,那些你都管不了,你想得越多,你就越觉得反正你只是个听令于人的人,更不应该多问;就算你还有最后一丝疑惑,等你带着这丝疑惑到了会合之地,发现十几个人都来了,而且来的都是一向最合的伙伴,也就放落了心——却不知道其实每个人都是与你一样的心思。”

    他停下来,看着那个少年,“是不是这样?”

    少年一时愣怔着,不敢说话。

    沈凤鸣苦笑了下。人心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但做出的事却并无不同。简单的人自然简单处之,接什么样令做什么样事;复杂的人就复杂处之,将别人也想得复杂,终也觉得即便那些命令自相矛盾也都不算出奇。那个伪造密令之人算是足够聪明,在他认识的人里,一向只有单疾泉有这等洞察与心智,可就算单疾泉只怕也没有这般了解黑竹。

    “我知道,”他说,“前些年跟着张弓长,你们也见多了,再匪夷所思的命令都有,出尔反尔杀个夏铮算得了什么。但我现在明白告诉你们,这次不是我,也不可能是君黎。这人是怎么伪造的假令虽然还不清楚,不过他对黑竹很了解,时机拿捏得也很准,算计得一丝不差,我眼下不说他就一定是冲着黑竹会而来,或者只不过利用我们,但你们没被选中的最好不要以为是逃过了一劫沾沾自喜,下一次说不准会发生什么。君黎现在不在,我就这么说——在此事彻底查明之前,‘黑竹令’、‘金牌令’都不会再有。在临安的所有人,每天至少到总舵来一次,把你们的名字和手印都给我留在这本记录册上。你们都不笨,应该知道,我是不想有人再死得不明不白。”

    他斜目瞥了瞥那个手上还拿着记录的守夜少年:“就你们两个吧。把每个人来的时辰都记好,谁要是一天没来,就告诉我。”又将目光找见那个说过话的银牌,“你派几个人明天把这事知会出去。告诉所有人,有关于这次事情的任何线索,或是再有可疑之发现,我都要知道。”

    两个人当然都没敢说不。

五三七 黑竹疑鬼(三)

    人群放散之后,沈凤鸣瞥见无影依旧耷拉着脑袋,不免道:“过来!”

    无影很有些讪讪地走近,沈凤鸣便道:“你也不用这样,我还能来怪你什么,就连我自己那天都没发现端倪——要怪还不如怪君黎,要不是因为他的事情折腾,也不至于顾此失彼。”

    “沈大哥,你说的是真的,阿末他们当真……当真出事了?”几个少年走到边上,沈凤鸣瞥了瞥,这几个虽然不比阿角他们与自己亲近,但也都是自己人,说话的是温蒙。

    “我也希望不是真的。”他回答。

    “他们人在哪,就算死……也要见尸啊,否则,我不相信。”

    “那你想怎么样,你想去把他的尸体挖出来?”

    温蒙不响。

    “我也想见他的尸体。但现在——如果这事是冲着黑竹来的,甚至可能是冲我来的,你们贸然乱跑,可能都有危险。”沈凤鸣道,“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这事别管。”

    “但是……”

    “听不懂我的话?”沈凤鸣道,“叫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几个人见他如此,不敢多言,只得罢了。

    后殿人渐渐走空,但还是有人留了下来。“那个,沈大哥,”说话的人颇是高大壮实,正是“双琴之征”时六组长之一的阿卜,“你——还要不要人手帮忙?”

    “你若肯帮忙自然好了。”沈凤鸣并不拒绝,笑笑道,“有事我叫你。”

    阿卜走后,后殿便只剩了沈凤鸣、无影并两个守夜少年。沈凤鸣拿过那少年手里的记录册,翻看了一会儿:“这记录先给我吧,你们去拿个新的用。无影,跟我走。”

    “其实我觉得,还应该找一个人问问。”守夜少年追上去,“我们这些人,都是做任务的,一向只管自己该做的,但是黑竹接了什么没接什么,接下的那些背后又有些什么事,不是有‘执录’最清楚吗?”

    “对!”另一个也道,“找执录问问,他说不定知道。”

    沈凤鸣不置可否,守夜少年忙又道:“就算这次任务是假的,可既然有密令,按规矩,这‘令’不是都要交去执录那吗?虽然,虽然我知道那背后之人多半不会留下把柄,可万一有呢?万一有,不就能从那张假‘令’上看出点什么来?”

    沈凤鸣看起来不是很耐烦。“我当然想问执录了,可那是我们那位失踪的大哥才配找的人——我上哪找他?”

    “就……虽然不知道执录是谁,但他与黑竹总舵总是有通路的吧,就算大哥不在,他——他不是也得给我们算账发钱么,那不是就会找你?实在不行,要交给他的东西不是放在特别的地方吗,不是他自己,就是他的亲信内线,总是会来拿的,如果一直守着,总能守得到人?”

    “好好,”沈凤鸣已经抬手阻住他的话头,“就你行,就你办法多。找到了又怎样,人家认我?”

    “沈大哥……”无影小心翼翼道,“大哥走之前不是把那个……那个扳指给你了么,那个‘执录’,他怎么不认你?”

    沈凤鸣狠狠瞪了他一眼,却也无可奈何。他心里自然早打定主意,这样的事无论如何是要找一趟宋然,可并不想在旁人面前说出来,偏偏这个少年和这个无影,却一个比一个不肯饶人。

    “管好你自己的事。”沈凤鸣瞥了那少年一眼,还是转向无影,“我们去藏经阁。”

    “你,你不休息吗?”少年道,“都这么晚了,还是明天再……”

    沈凤鸣忍不住再回过身来:“你新来的?话这么多。”

    守夜少年吓了一跳,终于是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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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蒙等几个少年回到宿处,这一晚却是睡不着的。阿末或是阿角——那些半个月前还得见过的兄弟,那些出生入死那么多次都安然无恙的伙伴,就这么——因为一件不明不白的任务,死了?

    本来就已经快四更了,这么聚着一长吁短叹,就过了五更。天色微亮几个人才各自散走,只留温蒙独自看着阿末那张空榻发呆。不知呆了多久,忽眼前一花,一个人影凌空跃了过来,他下意识一个激灵闪身,那人影却站住了,递过来一件东西,压着声音:“沈大哥叫我给你的。”

    温蒙一怔,认出是无影。

    “什么东西?”温蒙接过,似乎是张字条。“不是说不会再……”

    “不是黑竹令,也不是金牌令。”无影道,“我不知道算什么,但这个是真的,不信你找沈大哥问。”

    “你先等等。”温蒙拨出灯芯,就着一点光亮打开字条看。却也没几个字,主是一张简单的地图,图中某处被醒目地圈了出来。这倒正让他辨出的确应是沈凤鸣的手迹——他都不知看过多少次他这么画的简图了。

    “建宁……闽水……”他吃力地在那个圈附近辨出了那几个字,只是呆了一呆,忽然明白过来,“我懂了!”

    “那我走了。”无影道。温蒙还来不及再说句什么,他就从参差的光线里消失了踪迹。

    “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温蒙想起沈凤鸣的这句话,捏紧手中地图,睡意全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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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的沈凤鸣,已经破着溪面薄冰到了西郊湿地。

    湿地一处,四季风景甚好,唯有冬天冷得难熬。沈凤鸣是第二次到这里来找宋然。他当然记得宋然于此并不高兴,可现在——他还能有什么办法,黑竹冤死如许人命,夏琰甩手顾自失踪,如果这种情形宋然还要因自己来找他不高兴——那也只能让他不高兴了。

    天已经蒙蒙亮了。沈凤鸣走近屋子时,只见厨下已然有光,想是谁已经早起。再走近些,他听到柴火噼啪之声,灶下刚生得旺,灶上咕嘟嘟水声正冒出来。

    灶前一人刚刚掀开锅盖,水汽立时氤氲了他的身形,整个阴冷的早晨也似一下被沸水的气息暖溢起来。沈凤鸣认出——这是宋客。从他小心摸索着的动作来看,他的双目并没有复原。

    他走进厨房,没刻意放轻脚步,宋客显然是听见了。“你怎么来了?”他没有回头,似乎是将他错当作了别人,“天冷,你先回去,很快就好。”

    顿了一顿,他好像意识到什么,摸寻着空处的手突然一停。沈凤鸣已经上前一个伸手接过他手里那个锅盖,“宋二公子,是我。”他替他放好,“看来你耳力也没怎么见长?”

    宋客笑起来,“我是没想到,这天寒地冻的,竟然还有客人。这地方可好久没来客人了。”

    “怎么你一个人在这烧水?”沈凤鸣反问。这问题当然是应该问的。不管怎么说,这么多人却偏让一个瞎子出来生火烧水总是不大合理。

    宋客笑道:“那不如你帮我个忙,把那几个糖圆子煮了。”

    “这还没过年呢,你一大早的煮糖圆子?”沈凤鸣瞥了眼,果有一碗生圆子在灶边。

    “我有什么办法,有人就是定要……”

    说着话,后面果然又有脚步声传来。“谁来了?”娄千杉的声音。沈凤鸣转头,一目所及,微微一愣——冬衣不薄,但依旧能看得出她小腹微微隆起,竟似已身怀有孕了。

    算来她与宋客成亲已快有了半年,身怀有孕——也是应该的。

    “鸣哥哥?”娄千杉瞧见是他,面上露出喜色,“今天怎么有空来看我?”

    “我来找宋然。”沈凤鸣又看了看她的肚子,“恭喜你了,难怪我说,这一向都没见你再去总舵。”

    “我大哥他没在啊。”宋客已经将圆子都倒进了沸水里,“他在建康呢。”

    “他在建康?”沈凤鸣心一沉,“他不是回来了?”

    “回来了几日,这不是过年么,应了在那边过,嫂子也在那,当然又回去了,总不能丢了嫂子一个人在娘家,他在这跟我们过了?”

    “那倒也是……”沈凤鸣口中咕哝着,心里却着实不满。也不知宋然什么时候又悄无声息地走了——大概是眼看着夏琰没了消息,留下来也不能做什么——他的去留当然也不须向夏琰以外的人告知。可如此一来,无论他手里有没有关于这次“任务”的消息,总是更少了一个人与自己推议这整件事。

    “找他什么事?”只听宋客道,“黑竹的事?”

    沈凤鸣下意识点点头,才省起宋客看不见,只能道:“是啊。还能为什么。”

    “关于君黎?”宋客道,“他还是没消息?”

    “你们俩躲在这荒郊野外,倒是什么都知道。”

    “大哥走之前说的。”宋客道,“这几天的事就不知道了。”

    沈凤鸣叹了一口:“总之都不是什么好事。等会儿到你们屋里再说。”他见宋客兀自用大勺搅着锅里,实在忍不得,夹手夺过,“还是我来吧,你糖盐面都分不清,一会儿不定煮成什么圆子。”

    宋客也不和他客气,便向娄千杉伸手道:“那我先扶你回去。”

    娄千杉吃吃笑道:“你扶我回去?还是我扶你回去?”两个调笑着,便往屋里去了。

    沈凤鸣只觉匪夷所思。他已经不知道,这对莫名其妙的夫妇,现在到底是装的,还是真的了。不过即使是装的——这世上好像有很多夫妇,连装都装不出这么一回事。更不要说——竟然还要生孩子?

    他将糖圆子端去屋里的时候,宋客与娄千杉已经将诸物收拾过,颇认真地在等他了。娄千杉笑嘻嘻接了碗拿去一边:“真不容易,叫了你那么久哥哥,这还是头一次吃你亲手煮的东西。”宋客却是正着色:“你说说看,找我大哥什么事,说不定我能帮你。”

    沈凤鸣便直言不讳:“最近一个月,宋然记任务的册子,你能找到吗?”

    “记任务的册子?”宋客失笑,“这你还不清楚吗,黑竹不就是这个东西,除了君黎谁也不让看,你还问我能不能找到。”

    “那我这么问。”沈凤鸣道,“最近一个月,你知不知道宋然记过些什么任务?”

    “他当然不会告诉我。”宋然道,“不过他上个月就去建康了,这月只回来了几天,我是没觉得他有时间记过什么。”

    “我也没见。”那面娄千杉嘴里嚼着半个圆子,堵堵囔囔地插话,“那册子他锁起来的,好像最近没开过。”

    这话从娄千杉嘴里说出来当属可信。如果她还念兹念哉着关于她父亲之死那件案子的记录,那么为此一直暗中观察宋然有没有把册子拿出来过,惦记那只箱子有没有什么时候忘了锁,也便顺理成章。

    “也就是说——这个月的记录还没有。”沈凤鸣喃喃自语。他于此也是有些预知的。适才离开厚土堂之前,他在藏经阁里翻找了一下这一个月来的各种资录凭据,莫说这个月,就是上个月的都大多都还未归档,该交给执录的自然也还未交出。他在那里并没有发现那个假“密令”的蛛丝马迹,而若此处也没有,那么——不出所料,这事没有在黑竹之中留下任何书面痕迹。

    “你……能不能明说,是发生了什么?”宋客道,“为何要问起这个?这一个月君黎也多不在,什么任务你该都清楚,不须来问执录吧?”

    “我就是来问一件——我不清楚的任务。”沈凤鸣只好将夏铮遇刺始末与昨晚总舵召集众人之事都细说与二人,末了,“你觉得,这事背后会是何人所为?”

    “这还不简单吗?”娄千杉插话,“东水盟啊。除了他们谁那么急着要除掉夏铮?”

    宋客却踌躇着,并不说话。

    “你觉得不是?”娄千杉好奇。

    宋客道:“当然应该是东水盟,可是听起来又很明白:这人对黑竹出任务的路数,甚至哪些人是凤鸣的亲信都了如指掌,非自己人应该办不到这么熟练。”

    “那就是里应外合。”娄千杉已经将最后一个圆子都吃干净了,“多简单,黑竹里头有东水盟的内应,就这么回事。”

    “他该就是想问黑竹里的那个会是谁,”宋客说着转向沈凤鸣,“是吧?”

    沈凤鸣喟然:“我记得你说过,黑竹会里没有你不认得的人——你觉得,谁最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