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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八 黑竹疑鬼(四)
“我没那么大本事,凭空就猜得出来。”宋客道,“说不定就在你昨晚召集的那些人里。说实话——你让他们每天都去总舵报到,其实不是为了他们的安危着想,你就是想抓‘鬼’吧?”
“是有此心,想着或许能从每个人的去留时辰之中寻出他们起行之规律,便会有所发现。”沈凤鸣道,“再者,如果每天都必须去厚土堂,他们想与东水盟再计划些什么,就大大受限,真要是再有事发生,也能从时辰中倒演出一二。”
“我就不去了吧?”娄千杉嘻嘻笑道,“我与你告个假,我这两月连这个坞都没出过,一定不是我。”
宋客亦笑起来:“我作证。”
沈凤鸣这会儿是没心情与他们嬉笑:“宋然什么时候回来?”
“恐怕要过了正月十五。”宋客道,“不过我要是这个‘鬼’,看你这么大张旗鼓的,肯定会老实消停一阵——查不查得到结果先不论,至少能太平一段时日,我是觉得不必急着催他回来。”
他听沈凤鸣不说话,想了想道:“你是担心黑竹会以外的事?”顿了一顿,“保护夏铮的那一伙人是什么来头,另一拨刺杀他的人又是什么来头,与东水盟是什么关系,与我们黑竹又有没有关系——你想要问他这些问题?可你觉得——我大哥他会知道?”
“那些,我已经知道一部分答案了。”沈凤鸣道,“我不是要问他,只是——要与他商量接下来该怎么办。”
宋客微微皱眉,正要开口,娄千杉已抢道:“那你就是不相信我们咯?你既然有答案——阿客方才不是说了吗,有什么事告诉我们也行啊。”
沈凤鸣苦笑起来:“有什么信不信的,说起来,我同他打的交道还没同你们多,但我只是……”
他望了一望窗外——但并不能望见窗外,大冷的天,窗户都闭得紧紧的——转回来:“我觉得另外一拨行刺夏铮的,也是我们的人。”
“什么意思——你觉得一张假令,骗得黑竹出去了两拨子人,分两次,做一件一模一样的任务?”
“我昨晚从总舵拿了这些日子进出的记录。”沈凤鸣道,“除了阿角那几个,还有两三个人与他们行迹相似,这么多天也一直没有出现。”
“只是两三个?”娄千杉道,“那你为什么不认为他们同阿角是一道去的——就因为他们同你没那么要好?”
“虽然只是两三个——但这两三个人很特殊。”沈凤鸣道,“早先他们是被安排盯着夏家庄的,但是这月初,因为君黎受伤几日生死不明,我还没回临安,只有夏琛死了的消息风传回来,他们那一队领头的按捺不住,带着他们十多个人撤下来,我后来听说——他们接了一件私单,出城去了。这队人既然原本是守在夏家庄,自是不必也不会去总舵,只有两三个人偶尔去通气交接消息,而在撤离夏家庄之后,大多数当然也并没有去总舵的习惯,总舵里当然就只有那两三个人最后留下过出入记录——比阿角他们早了两天,此后再无音讯。”
“这些人要真是撂了挑子去接私活,倒是没什么好同情。”宋客道。
“如果不是呢?”沈凤鸣低声道,“现在谁也不知道,他们是真接了私的还是接到了所谓密令所以没有对人说出实情。但现在人已经回不来了,恐怕真相也再无从知晓。”
“要真是这样——那可是拿我们当猴耍了——这人要是不找出来,这口气可咽不下去。”娄千杉道。“密令没那么容易伪造,你真一点头绪都没有?你的金牌和君黎的扳指——都没丢过?”
“我想——伪造‘金牌令’比‘黑竹令’容易些。”沈凤鸣道,“金牌确实曾离开过我身边,但那条线,我暂时抽不动,也找不到证据,而且这线太明了,实在不太像一个思虑周密的内应会做的事。我还是等等看总舵这几日能否发现些蛛丝马迹。”
“那救夏铮的那些人,他当真不认识?”宋客道,“如果素不相识,为什么救他,更至于对我们下如此毒手——听起来,训练有素,下手又狠,江湖上若说起有这样一队人,定该想到黑竹,可现在却连黑竹都栽在这些人手里——你又怎么肯定,那第二队人被骗了出去,也是去杀夏铮,不是去救夏铮?或许那幕后之人是要骗得黑竹自相残杀,以为取乐呢?”
“我虽然也如此想过,但——夏铮说过,救他的那队人要多些,至少有二十个,数目对不上。而且——我也大概知道——那些是什么人了。”
“是什么人?”
“‘食月’。”
“‘食月’?”宋客对这个名字当然并不陌生,“一年前突然从黑竹消失的‘食月’?他们怎么知道黑竹要刺杀夏铮,又为什么平白与黑竹作对?”
“如果主谋黑竹这次假任务的人是曲重生,那就一点都不奇怪了。”沈凤鸣道,“宋然没与你说?他在建康好像也对上过‘天狗’,多半猜出了‘食月’之存在。”
宋客摇摇头:“没听他提起。你的意思是——‘食月’与曲重生有关?”
“我也是这趟去建康才知道——东水盟一直养着一批死士,专听盟主之令办事,那批死士不是别人,正是‘食月’。黑竹不过是他们暂时栖身之枝,东水盟才是‘食月’的真正主人。黑竹刺杀夏铮之事既出于曲重生之谋划,这事食月当然也会知道。”
“那这‘食月’岂不比黑竹更应对夏铮痛下杀手,救他做什么?”
“本来自是如此,不过——想必你也听说了,东水盟之前身江下盟,是由曲重生的师祖同夏家庄上一任庄主一起创设的,也就是说,夏家其实亦算东水盟半个主人。江南武林大会前后,曲重生和‘食月’之间,似乎因为刺杀夏少庄主夏琛一事,出了一些嫌隙变故,我想这或许是‘食月’反水力保夏铮的缘由。”
“听起来——你好像对这个‘食月’很了解。”娄千杉笑眯眯道,“连他们和曲重生生了嫌隙变故,你都知道?”
沈凤鸣不置可否:“这是我的猜测——是我觉得最可能的一种情形。你们既知晓‘食月’,当知道他们一向如何行事——他们对夏铮当然还保有半个旧主的渊源,可黑竹于他们而言,情分不够,不必手下留情,既然遇上,自然按一贯行事处之。又或者,曲重生本来就命令他们,若遇黑竹这两队人,尽杀之以缄其口。不论怎样,如今看来,黑竹去的这两队,竟完全不是‘食月’之对手。”
“也不能这么说,一来,单以一队而论,我们人数逊之,二来,对强敌之伏丝毫未有预料,以仓促应有备,当然败多胜少。”宋客道,“不过——‘食月’之利,我的确也久有耳闻,上次君黎还曾……”
他停顿了下,似乎在犹豫是不是该将夏琰那时背着沈凤鸣与他们三人商议之事说了出来,却听沈凤鸣笑了笑:“他还曾想过把‘食月’请回来,是不是?可那时候谁料得到,这些人竟与东水盟深有瓜葛。本来我不想多说‘食月’的事,但上回在建康,我没把见到天狗的事告诉宋然,君黎觉得我如此做多少令得宋然应对时落了被动,也——多少间接害了夏家少庄主遇刺,这回事关黑竹,我是特地来这里找你哥,想把我这番猜测都与他细细说清,好好商量,只可惜——他不在,只能你们转告了。”
“这‘食月’也真有意思。”娄千杉道,“若不是现在实不方便,我倒是有点想会会他们去……”
“若一切果如凤鸣之猜测,我倒觉得,‘食月’是其次——他们充其量是把刀,”宋客道,“这把刀再利,也险不过握着它的那只手。曲重生和他藏在黑竹的内应,哪一个都比食月更危险。”
“难得,你与我一般想。”沈凤鸣看了他和娄千杉一眼,“食月是个变数,眼下最好不要招惹。等我把那个‘鬼’找出来,希望那时候,君黎也回来了——他说过,要与东水盟好好清算,夏家庄也好,黑竹会也好,不管为了谁,他一定会把这个搅弄是非的曲重生给拔了——那个时候,诸事皆平,想必许多真相也必能牵丝剥茧,自现其形,好过我们此际妄多猜测。怎么对付食月,留到那时候再定夺不迟。”
“既然你这么说,我就不猜了。”宋客笑笑,“我等你的好消息。”
“等过完了年,别忘了先把今日所说转告宋然,请他纡尊降贵,设法来见我一面——也不晓得我沈凤鸣是不是当真面子不够,与他朝个面当真不容易。”
宋客笑:“他平日里在临安如许多身份已然忙不过来,就算是我们,也多要到夜深才能听见他回来。”
沈凤鸣面上露出些不屑:“就这样还能挤出余裕去建康过年,匪夷所思。”
“你可以认为——这都是为藏住一个‘执录’,所以每个身份当然该做到的都消做到了,才不会顾此失彼。大哥一向心细,虽忙却不乱,一样样都顾得周全,说了过完十五回来便总会回来,不会叫人真找不到的。”
沈凤鸣不以为然,“他细倒是很细,不过我觉得——有些事其实不用弄得那么复杂。”便站起身来:“罢了,我不懂你们执录家的事。不过既然你说他所有身份都是为了藏住‘执录’,那么最好,他是真的将这个身份放在第一——最好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来找我。不用去总舵,只要到一醉阁,就能知道我在哪。”
娄千杉见他是要走的意思,将手支着脸颊,眨眨眼道:“秋师姐现在与你一道住在一醉阁吗?”
沈凤鸣听她这般口气,心里便略有些不快,“你提她,是生怕我忘了你对她做过什么事?”
“哪有,我这是关心她嘛。”娄千杉笑嘻嘻道,“几月没见了,我都有孩子了,你们——准备什么时候成亲?别告诉我——你还没想过?”
“我想了也不告诉你。”沈凤鸣面上只是漫不经心,“先告辞了。”
目不能视的宋客看不见娄千杉在沈凤鸣离去后面上渐逝的笑意,如这清晨的一点薄冰,无迹地消失于他们之间,真实的世界里。
她很快站起身来:“我去洗碗。”
“放着吧。”宋客道,“等会儿我去。”
“不用。”娄千杉笑着,“你也挺辛苦的。”
宋客没有再说话,听着她的脚步渐去,才将身体靠在椅背上。
“是啊,”他好像在喃喃自语,“我……是挺辛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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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凤鸣一夜未眠,回到一醉阁,才始感觉到些倦意。这街市里因着新年将至张灯结彩,即使是这样的小巷子里也飘着了些暖红喜庆,可他只觉得疲累。
一醉阁生意不错,四邻来打酒的可称络绎,就连秋葵也在一旁帮手。抬目看见沈凤鸣,她才将酒勺放了一放,起身过去:“回来了?”
沈凤鸣点点头。
那面老掌柜送走了客人,得了空问了句,“阿合说你昨晚回来没说两句,匆匆忙忙又跑了——有麻烦?”
沈凤鸣便向他笑道:“没什么麻烦,这不是君黎不在,什么事都找着我么。”
老掌柜呵呵笑着:“没事就好,过年也没两天了,安生点好。”又叹:“君黎公子,还是没信来?”
“他这人薄情寡义的,一走哪还会记得与人个信。”沈凤鸣只笑,“不理他,总之,我怎么的都留在您老这过年。”
老掌柜笑得半真不假:“我现在有三个干儿子,不稀罕你这动不动往外跑的。过两天两个女儿还回来,你别与我添乱是正经。”
“这几日我都不接生意。”沈凤鸣道,“算是不与你添乱了?”
“那还差不多。”老掌柜并没将他这话当回事,转身又招呼客人去了。
“怎么回事?”秋葵却低声。黑竹接生意从来不问吉日凶日,不避春节鬼节,突然说不接生意,她自然嗅得出事出有因。 五三九 深谷微芒
沈凤鸣只摇摇头:“黑竹有点别的事,歇一段。”
“那……也好。”秋葵道,“反正君黎也不在,你……也别老跑来跑去的。夏家庄那面怎么样?”
“夏庄主回来了,暂时应该没什么。”
“我这有封书,云梦那边来的。”秋葵才道,“你来看看。”
“几时收到的?”沈凤鸣随她走去堂后屋里。他只道是净慧师太有关于云梦之事告知,不料秋葵将书信拿来,却见落款是关默。
“昨天。我看过了。”秋葵道,“关默说,上回幻生活下来那些弟子,身上有旧时关非故种下的幻生蛊的,近日有好几个发作起来,他蛊力失却不少,无法施救——其实就算他蛊力还在,只怕也很难救治。这事弄得大家都心绪甚低,他问我们——呃,问你,有没有想到什么办法,最好是能再去洞庭一趟,还有——净慧师伯他们也问起你几时能过去。”
沈凤鸣读着书信,并不出声。离开洞庭时,他曾许诺过,最晚是春天,要带着秋葵再回去。如今新春将至,可他深知此时的自己并没有余暇践此远行。那些人身中的幻生蛊,他尚无把握能解——倘若有,当时岂不就已设法解了,也不必留到今日。关默于此想必也很清楚,知道当真要解,沈凤鸣定要当面依每人情形各想办法,此事耗时耗力,非书信可传,非三两日逗留允足,少说要有一两个月的余裕方有可能,眼下的他,当然只能有心无力。
“我来给他回信吧。”他只道。
“你有什么打算么?”秋葵道,“何时再去?”
“至少眼下不行。”沈凤鸣道,“是了,说到写信——你这两日可有时间,给刺刺去个信?”
“给刺刺?”秋葵犹豫了下,“怎么突然想到要给她去信?”
“也不是突然想到,是一直在想——撇开君黎不谈,刺刺和我们,总也是要好的朋友,她那里一直没消息,我想着,是不是该问上一声。”
秋葵踌躇着,“我不是不担心她,只是觉得……‘撇开君黎不谈’,可怎么撇得开?现在君黎人都不见,我们……于刺刺而言,只怕……未必能安慰她些什么,说不定反更令她想起那些……”
“若是去青龙谷找她当然不妥,但去个信问问总是可以。我去信不大方便,你与她却是要好的。”
“要不还是派人找找君黎?”秋葵还是道,“比起刺刺,还是先找到君黎,问问清楚他是怎么想的,问问……一切还有没有挽回的可能……”
“这与他们还有无可能没关系,是你我出于关心。再者,难道你不想知道青龙谷现在究竟怎么样了?”
秋葵欲言又止,张了张口,终是答允:“那好,我给她去信。可你……也还是尽快想办法找找君黎的下落。”
沈凤鸣点点头:“他要真太久都不回来,我当然是要找他的。”
这下午两个人各自提笔,但这两封信都并不容易。到了黄昏,沈凤鸣搁笔,将回书封了起来,秋葵搁了笔,却望着窗外出神。
窗外天色阴冷,只有似有若无的一些年节红饰偶尔刮动着视线。可她知道,在那个青龙谷里,大概,是不会有这样的颜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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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单刺刺也正望着窗外出神。窗外是一片属于严冬的灰白。她的手里也握着一封信。一封——她已经看了不知多少遍的信。
她与两个弟弟一道在父母屋中整理遗物之时看见了这封信——那是单疾泉留给她的。她并不意外父亲如一贯的料事如神。她只觉得心痛。
单疾泉料得没错,她的确有许许多多的疑问,他就在信里回答了她的所有疑问。当然,他也有没料到的。在他写下这封信的时候,他料不到——顾笑梦也会和他一样,变成这一场交锋的牺牲。
他最放不下的这个女儿,终于还是要独自面对他最后的——谎言了。
他知道她不会有一丝一毫质疑他信中所言,即便不是出于女儿对父亲本有的那份敬重,也没有人会猜疑一个将死之人郑而重之留下的遗书。当然,信里的大部分确实并非谎言,他甚至在其中向她坦白,他曾经试图以“伶仃”致夏琰于死地,只是没有得手;而杀死单无意的谢峰德,其实是他放出来的。他很明白,如果自己不说出一些真相,他的这个女儿就会自己去寻找真相——以为夏琰的一切所为寻到理由,即便不是为了给他开脱,至少也是出于对他之了解。他以进为退地将她的君黎哥与青龙教之间无法弥合、愈行愈左的根由揽于己身——他相信刺刺在读到此节时,定会恍然于过往许多或误会或不是误会,竟从来都非夏琰之错——至少非他一人之错。
但这当然不是他留下这封书信的本意。单疾泉是决意赴死的——赴夏琰之死。这场死既已注定,那么,无论过往过错的根由在哪,夏琰都再不可能是“对”的那一方了;而无论他是不是“对”的那一方,刺刺都已不可能再与他在一起。他想象得到她会因此经历什么样撕般裂的痛。他希望坦承某些过往可以将自己的女儿从那样的折磨里拉回来少许,因为如果将“错”令得两方分担,或许她的痛苦就会少一些,至少不必因为必须去恨一个本来爱的人而无法平息自己。可那个谎言依然必须存在——即使坦承一百件往事,单疾泉依然不希望刺刺知道夏琰曾为她来过青龙谷,更不想她知道他曾在濒死之际不顾一切地闯进她屋里,想见她一面。他太了解她。他知道那会令得她心中的天平倾斜失衡。
灰色的落阳一点点消逝而去。刺刺将信装回匣中封好。信里的每一句话她都记得很清楚,父亲不止一次地承认,他的确欺瞒了她,每一件都令她震动不已。他试图杀过夏琰。他放出了谢峰德。还有,在程平带着两个新娶的妃子回青龙谷的那天,其实朱雀也来了,为的是给夏琰提亲,可是他没有接受,甚至,就在那天,与拓跋孤一起设计,将朱雀伏杀于青龙谷。
单疾泉相信,读到此节的刺刺已经足够震惊——即使没有夏琰的出现,刺刺一定也会震惊恍然于,事实原来如此。伏杀朱雀,当然已经足够成为夏琰前来复仇的理由,所以发来战书誓灭青龙,甚至为此杀死单疾泉——至此都已有了合情合理的解释,一个字都不能再加。
于是,左与右应该已经扯平,至少在了解女儿的单疾泉的衡量里,以刺刺的性情,她一定无法对哪一边再多生出怨恨,哪怕两边都作出了并不算正确的选择。他庆幸在信中可以将语气和进退都控制得将将好,不令她的天平更多加出一分杂念。他相信以刺刺对自己的信任,她不会再去寻求更多真相,最多,只是于内心的交锋中,短暂地彷徨,空白,无法宁静。
他或许成功了。即使是半个月后的今日,刺刺脑中依旧混沌一片,只能依靠不断复读着父亲的信来寻求一些——或可称是——慰藉。他唯一的担心是这封信里的谎言其实太容易被揭穿,不过只要有顾笑梦在,就一定能懂得他的意思,为他继续遮瞒着刺刺,即使有不得不说穿的那一天,一切或许也已败给距离与时间,成为了一团遥远的无奈。
在离开青龙谷的那个晚上,他是这么相信的。
新年将近,青龙谷里依旧远未恢复秩序,大约每一个人都如刺刺一样,无法从那种不可置信的怔忡中走出来,只能机械地重复着那些必须做的事,偶尔用各自的方式寻求一点类似的慰藉。如果还有什么能牵系着这近千人摇摇欲坠的一点期冀的,那就只有拓跋孤——那个原本必死无疑的拓跋孤,还未燃尽他最后一点生之火息。
他心周要脉断了三处,是那天孤注一掷的一分内息才逼着心脏仍有片刻跳动,关老大夫诊后,亦认为他根本不可能活命。但还是有一个人不这么想。
凌厉曾在当日夏琰身受重伤时以内力试疗治,却因两人内劲相克,深感无能为力,可拓跋孤与他内力同源,他觉得以青龙心法,还有机会一试。
哪怕,他深知即使拓跋孤醒来,也很难是以前那个拓跋孤了。
青龙心法原据传可以疗治世上最难的内伤,昔年凌厉身受重伤时曾被拓跋孤以“续”、“补”二篇救治,不过——即使那时的伤势恐怕也远不似今日拓跋孤这般。凌厉想到的办法是一面用“续”篇心法,以内力为线,在拓跋孤自身内力散去后继续强行搭系住他断却的心脉,维持住他暂且不死,另一面设法另运“补”之心法疗伤,激其生机,待到生机回转,足以自己维系住心脉时,凌厉便可撤走“续”之力,由他慢慢恢复。
说来容易——可凌厉一向不以内力见长,至今只修至青龙心法之第五层,距离第七层尚有两阶,单是“续”住心脉在医家听来已是匪夷所思,恐怕全力以赴亦未见可得,再说什么同时另施内力以“补”,更不啻无稽之谈。即便真有内力极为充沛之人,在拓跋孤这样的伤势足以自行恢复之前,少说也要累月之功,而这时间施救者却片刻不可停歇,莫说一个人的内力无论如何不可能取之不竭,单是不眠不休只怕就会要命。
唯凌厉坚持如此。他深知此事确实难以功成,可在尚有余力之时,要他袖手放弃自是办不到。或许是为了尽最后的心力,或许是搏一个最后的可能——起初的两日,别说不眠不休,他甚至不吃不喝,只为救活那样一个死人。关老大夫父女更有许多伤者要医治,也只能叹息离去,只有亦在谷中的韩姑娘陪在身边,防得他有什么闪失。
韩姑娘原本并不在谷中露面,可她于夏琰背走朱雀尸体之后亦曾试阻拦过拓跋孤出手,虽不过露了一面,但行藏自然再隐不住。如今青龙谷遭此变故,她又如何还肯躲躲藏藏,也不再避讳,出来各处搭手帮忙。她虽未修内功,但当年曾为凌厉抄录青龙心法,与他相处这十数年又时时受他内力驱寒,对这心法也可称了解,已知虽不过两天其实就已近了极限——拓跋孤除了未死,几乎看不见一点起色,可凌厉却已油尽灯枯了。
凌厉并没有顾得上在意身边的韩姑娘在或是不在。两天未歇,其实精神已很是恍惚,有种摇摇欲倒之感。韩姑娘偶尔会将温水稍许润一润他的唇,算得上是唯一的补养。口干舌燥之际有这一丝湿润于他便足,但这日夜里,口唇再度湿润时,他却觉出了些不对。
他身体微微一震,仿佛一下清醒过来。血腥味。冰冷的血正从唇齿间流入,同——二十年前一样。
他惊惧转头,韩姑娘的袖子已经捋起,臂腕处割了一道并不深的口子,足以让鲜血汩汩流出来。可比起流血更令凌厉心颤的是——这是纯阴之血。
很难说纯阴之血比寻常的血有什么特殊的味道或是真的会冷上几分,但至少以凌厉的理解,韩姑娘当然是不希望看见自己有事,才以血相喂——而,寻常人的血并没什么好吃,也没什么用处,唯有纯阴之血——当年曾被整个武林觊觎,传闻中远胜灵药的纯阴之血——除了能解百毒,更有其他的用处,韩姑娘如今作出这样举动,理应意味着——她已经再次放弃了那么久以来运功驱寒的努力,恢复了纯阴之体。
“我想我哥活,但我也不想见你为他去死。”韩姑娘很明白他要说什么,“如果你一定要这么做,我……只能这样帮你。”
“可你……”凌厉哑声吐出两个字。
“很容易的。”韩姑娘说得面无表情,“现在是冬天最冷的时候,随便找个冷的地方,用不着寒性内力牵引,也能引回纯阴之体。我看我是没那个命——做不了普通人。你们都这么不省心,我还是留着这个身体,有用。” 五四〇 深谷微芒(二)
凌厉还想说什么,却被她手臂向前一送,“你先喝下,不然白流了。他是我亲哥,我若流点血就能救他,算不得什么。”
凌厉没再说话。他也没有余力说太多,就口在她腕臂上吮了好几下。推脱扭捏绝非此刻应为,何者为重他还是知道的——当初为了一个并没有那么近的沈凤鸣,她就曾引回了纯阴之体,以血相救,如今为了拓跋孤,难道反倒不该?
“再觉累乏、内力不继时便叫我,我再与你饮血。”韩姑娘道。
凌厉低低“嗯”了一声。即使并不希望如此,可他知道——这可能是现在,唯一的办法了。
待到谷中伤者稍为消停,关老大夫总算能大多数时间都守在凌厉这边。拓跋孤的情形谈不上什么奇迹,只因一切都与凌厉所料不差,三五天是绝不可能让他醒过来,更不可能让他脱离了危险,但只要凌厉还有力气运功,拓跋孤就不会死。
有个极好的消息是,拓跋夫人醒了。关老大夫虽然救不活断了心脉的拓跋孤,但是被夏琰一掌透至脏腑的拓跋夫人,总算拼力救了回来。这位拓跋夫人一向身体欠佳,这次倒是出乎意料,只是虚乏已极地躺了几日,便强自起来行走了。
她醒来于凌厉的意义却非比寻常。即使无法全然恢复,但只要她能用出一分的青龙心法之力,于承压已极的凌厉与命悬一线的拓跋孤而言,便是一分从死至生的助力。拓跋夫人每日最多只能有一个多时辰以内力相辅,但这也足够凌厉深感与勾魂鬼使之拉扯终究向生世行进了几寸。如此他每天还能稍许休息,至少不是一条无望之路。
真正亲眼见到疗伤景象之人并不多,但谷中上下自然早已传知。虽不知要多久——可只要拓跋孤还活着,这绝望与灰暗之谷底,终还有一星未殒微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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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是除夕了。每个人都回到了自己熟悉的、温暖的地方,试着将一整年的伤都用这新节疗治。就连紧张了几天的黑竹会也弛缓下来,众人在紫竹倾盖的庵堂殿宇宁静而兴奋地享受难得的欢腾聚集。沈凤鸣今年并不打算在此。一向能够聚首的那些亲近兄弟都不在了,他就如约留在一醉阁,陪着老掌柜,和他的秋葵。
比起“黑竹”这些无根孤儿们,“食月”那些有家的少年对这年节自是越发看重,前日刚刚了结夏铮一事返回建康,昨日就四散回家过年去了。这是难得的能以自己的本名而非一月中某一日子为名被称呼的时节——只要无事,食月明面上并不禁少年们回家访亲,东水盟——或者说,是昔日的江下盟——似乎也并不怕沾家带口会令得他们生出二心。
从某种意义上说,有家有亲,反是种更大的弱点。
十五的家最近,就在建康城里。他倒不急着回去,除夕这日的早上先去了一趟东水村看三十。三十在他们收队回来之前就已经走了——即使已经没有家人,他还是选择在这个时候,回到那间独自一人的屋子。
“怎么这时候还来?”三十看见他,多少有些意外,“不回家么?”
“就是这时候才来。”十五笑着,“哥,你这冷冷清清的,不如到我那去过年,我家人不多,但总还有几个。”
“算了罢。”三十哂笑,“我难得一个人清净几天,你还叫我往城里走。”
“你就不问问我这趟去得如何。”十五还是藏不住失望,“看来你是真打定主意功成身退,一点不关心‘食月’了。”
“你这趟本就是走个样子,还能如何,用得着我关心?”三十笑。
“走个样子倒好了!”十五声音高起来,“我本来是打算照哥你说的,作个样子就罢,可——有人赶在我们头里——看那样应该是黑竹会——可不是来作样子的,是当真来对夏铮下死手的!”
“黑竹会也去杀夏铮?”三十微微皱眉,“那你……不会叫他们得手吧?”
“我倒是想——可又怕哥骂我。”十五显得无可奈何、可怜兮兮,“还好我们跟得紧,但总也只能出头露面,虽然黑竹的人都解决干净了,夏铮总是看见了——也怪我没主意,一时也不知该怎么遮掩,虽然是没理他,却怕后首要有麻烦。”
他偷瞧三十一眼:“换做是哥你,你怎么办?”
三十沉默了下,摇了摇头:“这件事你做得不对。”
“怎么不对?”
“食月不应该出手。黑竹要杀夏铮,让他们杀。”
十五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这不是你说的要……”
“本也只是我欠沈凤鸣的一个人情,算不得许诺了他什么,也不是非要保夏铮不可。我最多能应允食月尽量不取夏铮性命,至于别人——如何管得了,更不要说,来的是他自己的黑竹。你当时若按兵不动,既不会令得食月暴露,夏铮若是死了,你更是省得不好同曲重生交待,不是么?”
十五皱着眉头稍稍思索了下,忽然咧嘴一笑:“曲重生我才不放在心上。反而是沈凤鸣的人情,我倒觉得多照顾着点没错,不然要是夏铮死了,他借题发挥,又说我们不卖力——哥的手臂要复原不是还得靠他?”
三十没有回答。这条毒废了的手臂,他倒不抱什么希望,若说对沈凤鸣还有什么期待,也只是——关于自己的心疾。
“你已经见过曲重生了吧?”他换了个话题,“同他怎么说的?”
“那倒是好说了——我原还在想该如何编这说辞,这么一来,我便反过来先向他发脾气,既然请了黑竹,何必还要我们去刺杀夏铮。本来也是啊,‘食月’怎么可能和别人一起行动,他也太不将我们放在眼里,就算不是哥你先叮嘱过我,我也得撂了这挑子。”
“他没说什么?”
“他——当然是不大高兴,不过能说什么?”十五冷笑,“他自己新养的那支亲信还未养大,这会儿还得倚仗我们,他和你又撕破脸了,总不能再同我也撕破了吧。”
“你也知道他在养新人?”
“他若不养反倒奇怪了。”十五道,“他这个人心眼好像挺多的。不过——要想养到能与‘食月’相比,呵,怕是给他十年都不可能。”
“他这个人……”三十沉吟道,“不止心眼多,而且心机深,手段狠,你别太看轻他,毕竟……”
“毕竟什么?”
三十向他看了一眼,“你还记不记得,那天我带你去密室,看见的那一本书册?”
十五露出几分激动之色,“你别说那天。那天的事都不算,你现在也不算真走了,我只是代你一阵,哪天你伤势好了,定还是你回来。”
“先不说这个。我是说——那本书册。其实本来不止是用来写名字。‘食月’最重要的是‘人’——是这三十个被选出来的人——是你们。‘食月’的首领已经换过几次,虽然由上一任指定是老规矩了,但是要让每个人都一直心甘情愿地听从命令,从来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所以任任相传之时,除了那个公诸众的名字,还有一些只在两任首领之间传递的东西,那些才是能保证每任首领能够时时刻刻控制住‘食月’每个人的——更重要的东西。”
他停顿了一下,“你们每个人的至亲,他们的名姓、住所——关于他们的所有的一切,都会被记录下来,用这本手册交接。这些消息不是特意打探而来,是每个‘食月’受训的小儿被家人送来时,家人自己留下的,而食月只需要派很少的人手暗中核实一番便可。要把那本册子锁在密室里的唯一原因,就是因为无论谁拿到那本册子,都能轻易地因为那上面的记载控制整个‘食月’——所有的人。”
“可是那天那本册子上——没有那些啊?”十五疑惑。
“因为在我召集起你们之前,‘食月’名存实亡了好一阵。”三十道,“等册子交到我手上的时候,你们二十九个都是新来的,之前的那些已经没有用了。所以我换了一本新的。‘食月’的前辈把你们二十九个人的家人至亲一条一条找出来,零零碎碎,让我自己抄上去。我虽然的确一条条都看过,但觉得若全数抄上了这一本册中,反成了个大大的变数,而且那个时候,是我带你们去黑竹之前,还没有曲重生,也没有东水盟,‘食月’并不似以前常有如许似军机般要务在身,至于用这种手段约束。我就只誊上了历任之名,没有写上关于你们家人之事。”
“那——那这与你方才说曲重生有什么关系?”十五显得有些紧张。
“听我说完。原本这种手段只是食月自己内中掌控的方法,江下盟并不知晓。但是——去年冬天,你想必记得,我那时心情极差,不打算再回黑竹,本意是想找个时间解散这个因我而聚的食月,但就在那时,曲重生突然找到我,说江下盟重建,需要食月重出江湖为他所用。我起初没有应,但是他突然说了几个名字出来,我听着有些耳熟,一时想不起是谁,他再说出两个地方来,我才省出,那是初一、初二的家人名址。我不知他从何得到这些,他走之后,我立时找到当初存下的零碎字条,但时日已久,我判辨不出是否被人翻动过,或许在先前我离开家的时候曲重生已来过了,或许他是先找到了食月的前辈,从他们那里得到——总之,他意在告诉我,他手里掌握着你们的命门——他知道整个食月的弱点。”
“他,他就是一直这么威胁你的?”十五瞪目,“用我们?”
“说起来,年少时我与他也颇算是交好了,十多年不见,这一回却相见如陌,我当然质问他,故旧重逢,何必要以这种手段迫食月就范。他只说,他觉得浪费了十数年的时间,不想再多等,不想再多说无用的话,将时间耗费在口舌之争与讨价还价。他希望与我之间永远不必拐弯抹角,不如直截了当地把利害都摆个清楚明白。他说他只来求我那一次,如果我拒绝,他不会再来,但是他依然可以拥有‘食月’——一个没有我的‘食月’。”
三十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所以你不用奇怪,他早就不是第一次说要一个没有我的食月,他也不是真的没有办法控制食月。我决定屈服于他的威胁,只不过因为我觉得你们跟在我身边,大概会比跟在他身边好些。我不想你们同他打交道,因为我是个没有家人的人,他手中没有我的弱点,我可以和他谈条件。可是你们——你们不行。”
“我说我怎么和他说话觉得那么怪,原来是这么个卑鄙小人啊。”十五却显得不以为意,“我才不怕他,他敢做什么?他手里有谁?新养的那些废物吗?敢动一个,我们还弄不死他了?”
“他……”三十欲言又止,“他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不过希望如你所说,他终还是有所忌惮。至少,他现在还需要食月。”
“不过啊……”十五好像没在意他的话,顾自沉吟着,“他这一回怎么能请得来黑竹的人手刺杀夏铮?这事不得要越过了沈凤鸣才办得到?难道他找的夏琰?可是夏琰……不也是保夏铮的吗?”
“你算是想到了……”三十无声笑了笑,“我若说他不但越过了沈凤鸣,也越过了夏琰,你怎么想?”
“有那么容易?除非——他在黑竹埋了棋子,还埋了很久。”十五道,“不过……若只是要杀一个夏铮,‘食月’足够了,再找黑竹,不是画蛇添足么?”
“嗯。”三十道,“所以他有别的目的。”
“别的目的——总不会是——为了给我们捣乱?”
三十笑笑。“若有一天他发现‘食月’不能为他所用了,当然会利用手里的筹码,设法毁掉食月,但是眼下——还没谁能给‘食月’捣乱。我猜这次他是因为武林大会所见,愈发忌惮沈凤鸣——早前就一直有传说夏琰与沈凤鸣并不甚和,而黑竹对出任务一事自今年以来极重规矩,如果他们两个发现有人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竟然出去杀夏铮,一定会互相猜疑是对方派出去的任务——曲重生应该是想要这么推一把,保不齐,那两人就闹起来,甚至黑竹就分崩离析了。该说黑竹是运气好还是不好,夏琰好像自青龙谷一役后没回临安,估计还不知道夏铮这事,和沈凤鸣对不上面,这互相猜疑多半也没猜上。但是沈凤鸣,这会儿一定在查这事,不管怎么说,总要乱一阵。曲重生——就算没成功,总还是能从黑竹之乱里得些利便了。” 五四一 冬日熙景
“黑竹怎么乱不关我的事。”十五欣欣然道,“总之——别让我发现他打食月的主意,否则我先办了他。”
“你应对他时多加谨慎些。”三十道,“还有——他们二十八个人的家人之详,本来那天就该交给你,我也一直没得空,想的是出了年,再带去栖雪堰,既然你来了,今日便带走吧。”
“哥!”十五露出些不快来,“你都还回栖雪堰的,明摆着你还是哥,大过年的,这事现在不谈行不行?我也不感兴趣他们家里人姓甚名谁,我也不要他们服我——都是你的人,服你就可以了。”
三十便也没有坚持:“那好。这事过完了年再说。大日子,你还是早点回去吧——都快午时了。我记得你家里有个母亲,还有个姐姐,是不是?”
“诶唷,我算是发现了,看来‘食月’的消息没人换新,我姐都嫁人几年了,不知多久没在家,你还不知道?”
“这么说,家里就你母亲一个了?”三十皱眉,“那你更不该累她等你。”
“不过——说来有点蹊跷,不定——今年我姐还真回来过年。”十五若有所思。
“怎么说?”
“哥你记不记得,那天武林大会上,田琝身边有个人叫——宋然?”
三十面色微变:“当然记得。”
“他好像是我姐夫。”
十五已经看到三十面上错愕之色,一笑解释道:“我也是第一次见他。我姐嫁人的时候我还在受训,后来才听说她嫁去淮阳了——要不是看在姐夫是读书人还算体面,我娘本来也不放心她嫁那么远。不过姐夫挺厉害,今年听说得了举荐,在太学里有差使,带着我姐搬到了临安。我原也没太在意,反正都不在建康,在哪都一样,那天武林大会上突然听说有他,我还吃了一惊,想该不会那么巧,可是——从临安来的,被人叫学士的,不会正好有第二个宋然吧?说不准他就是趁此机会,同我姐来建康过年,不然他一个读书人,跑到武林中人的聚会上来做什么——哥,你早前听过他么?知道他要来么?”
三十却不答话,仿佛还没从惊愕里回过神来。
十五有点奇怪:“哥?”
三十才道:“没什么——总之,我总不能现在劝你别回去过年了吧?”
十五笑起来:“没事,他那天没看见我——我们不是都戴着面具?就算他见过我也认不出来。你别紧张,回家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三十的手心虚虚握着,“嗯”了一声:“不要多说什么,也别有意说谎。这个人……要小心应对。”
“知道啦,还不定他们在不在呢。”十五说着站起身来,“那我走了。”
三十送他到门口:“过两天我就去栖雪堰。你没事的话,就早点回来。”
先前三十还说出了年才去栖雪堰,十五虽对他这口风之变倍感奇怪,还是应了句:“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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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堂上和夫人岳氏剥吃着干果的宋然,当然并不知自己正在被人这般谈起。这是一年里的最后一天。在这高门大户林立的偌大建康,夫人岳氏的娘家也只是户再不起眼不过的寻常人家。甚至,比起左邻右舍,人丁稀少的岳家实在还嫌太冷清了些。
在他和岳氏冬月里回来之前,这家里只住着岳氏五十多岁的母亲和一名照顾她的老婆子。夫妇两个来了之后,人气才暖热多了。宋然陪岳氏造访过建康数次,街坊邻里大都见过他,记得是个温文风雅的饱学之士,只不过以往不曾这般久住。这一下岳家倒是极为热闹起来了,前后几个巷子里读书人虽不罕见,但读到得以在太学谋职的还没有。即便这一带百姓大约不兴谈起“绍兴六士”、“三试魁首”,来谋求一副春联的仍然络绎不绝。
宋然一向和气,来者不拒,一一写就,没多少日子,方圆二里,就连对面斜街里的人家,门上都贴了他的墨宝。岳氏便只是笑看他不语——她当然本来也不会言语。但这样一个受人称赞的夫君,谁又不在心里暗暗欢喜?
到了岁除当日,求联的倒是没有了。照例是要祭祖,忙到过午歇下,岳氏趁空捧茶与他暖手。“今下午还出去么?”她将茶盏交给他,打着手势问。
宋然摇摇头,放落茶盏,回以手势,“今天大年,当然是留在家里。”
岳氏笑:“我弟弟要回来了。”
“我知道。”宋然也笑,“你说好几次了。”
岳氏露出几分不好意思的表情,忙用双手解释:“我好几年没见他了。每次不是他不在,就是我不在。”
宋然微笑回她:“我一直想见见他。”
两个人聊说半天,稍许停下来时,宋然才有空拿起茶喝了一口。岳氏目光落到他手腕,似乎想起什么,便指了一指:“是不是很酸?”
宋然的手微微顿了一顿,仿佛不明白她的意思,狐疑看她。
“你写了那么多天的字,”岳氏模仿着他写字的动作,然后又作了晃动手腕的动作,“早上我看你摆弄手腕。”
宋然才笑:“是有点。”
“要不要给你揉揉。”岳氏坐近去,要拉他的手。
宋然的手却轻轻一动,从她差一点要捉拢的指尖滑了出去。岳氏正有些不解,却见他微笑张了手掌,掌心里不知何时放了一枚果盘里拈来的蜜饯。再一个愣怔,宋然已将手伸过,把那干果儿塞在她手心。
岳氏瞥见他面上的笑,不知为何脸上就发起烧来,捏了那蜜饯慌忙站起身:“我去帮帮我娘,你在这等我弟弟。”她匆匆打着手势,就往后厨那面去了,行至半路,没忘记把那枚甜果儿放进嘴里。
宋然目送她离开厅堂。温煦的微笑褪落去两分,他隔衣握住自己手腕,面色在并没有阳光的堂中露出一瞬不似他的生冷。
他没有掀开衣袖去看。不看也知道,那里是一个丑陋的、难以痊愈的伤疤,就连撕咬去这块血肉的齿印仿佛都还留在印象的错觉里,那么清楚。二十天了,还以为——已经完全摆脱了、至少忘却了那次耻辱的负伤,可原来——竟连岳氏都发现了他的异样。不怪他当时根本抑不住满腔杀意,不顾后果地捏碎了那个人的喉咙——只可惜这么做也不能让这块疮疤消失——那个叫戎机的信使,已经用自己最后的挣扎,给他留下了一个摆脱不掉的麻烦。
他起身,走到窗边,用力向外推大。冷风灌入室内,有种别样的清醒。他一直是个很有计划的人,否则他便无从在那许多身份之间自如穿行——自如掩护。但这个腊月似乎并不能算如意。他做成了许多事,也有许多事未能如愿。他本来倒也并没有那么在乎所谓挫折,因为他从来都告诉自己,事事皆顺本就不可能,只要没有留下无可挽回的破绽,就没有什么不能另寻机会慢慢解决。可是腕上这个创口——这么久以来,这还是第一次,他没办法彻底消除一种证据——哪怕这个证据没那么容易被发现,仍足以令他无比烦躁。
那天的自己——大概还是太过忘形了,才会没立时注意到竟有人在附近窥视。宋然想到这里,微微叹了口气。与其说当时是因为看着单疾泉一点点失去知觉死在面前而得意忘形,不如说——是被他临死那三次猜测惊到了忘形。虽然——单疾泉决计没有一个猜测落在了他宋然头上,但那只不过因为他并不知黑竹执录的秘密。自己还能以最镇定的表象对单疾泉吐出最后的羞辱之辞,只不过是为了掩饰那个事实——单疾泉的每个猜测,都无限接近了真相。
如果单疾泉不是神思已为毒所侵,想来不难反驳——所谓“曲重生、瞿安、沈凤鸣”,只是自己害怕他再继续猜下去而强行断章取义地安在他那三次猜测之上的名字。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三个名字都不对。事实上,他下意识之中只来得及保护了自己——那个真实的自己。单疾泉的第三个猜想,说的是“必定在黑竹很久,对黑竹非常熟悉,甚至应该很有地位”——武断地说这个人就是沈凤鸣当然是混淆视听——黑竹的执录,远比金牌更当得起这样的夸奖。
他的盟友瞿安,当时就在树后,听到了这番对话。最初接近瞿安这样的人物时,他当然用了执录世家的身份,所以瞿安对他说,“也猜到你了。”当然——所谓盟友,其实也谈不上,因为瞿安一直以来并不清楚、也不感兴趣他到底想做什么,他只不过想要朱雀的命。宋然亦不过是在偶然的情形之下与他遇见,试探之下,觉得在挑拨朱雀与拓跋孤一事上,可以借助瞿安之力。以他这份见人说人话的天赋,加上执录在黑竹之地位,让瞿安暗中帮他其实不难,只不过朱雀既死,这个帮手不出所料是要退伙了。
宋然并不在意。目的已经达到,帮手本来就会变成累赘。这话换个说法——他觉得瞿安可以永远消失了——要不是他那天的确不能久留,必须要瞿安帮忙送一趟单疾泉的尸体,他相信后者绝没有机会活着离开那个山谷。巧的是,瞿安这个人,虽然对应的是单疾泉的第二个猜测,“凌厉的家人”,但若说“在黑竹很久,对黑竹非常熟悉,甚至应该很有地位”,也能对得上。宋然觉得暂时放他走了也未必是件坏事,说不定,在将来某一天,他还能成为一个挡箭牌?
除开瞿安,还有另一个名字——曲重生,对应着单疾泉的第一个猜测。没有人会将曲重生与他宋然联系在一起——这个方现身江湖就掀起诸般风浪的曲重生可谓是他的反面——隐忍、收敛、温和的反面,放肆、张狂、残忍。宋然却并不避讳把这个名字推到单疾泉面前,甚至故意戴上了曲重生习惯的伶人面具,因为即使他不这么做,这个江湖也已经把许多新仇旧恨都算在这个名字身上。有这么一个名字为自己承接去那许多风雨,真实的自己,就可以躲藏得更好。
——不是曲重生、瞿安、沈凤鸣,而是曲重生、瞿安、宋然。这三个人依旧不可能是一个人,但却也可以不是三个人。单疾泉没来得及说下去。如果他没死,他或许在不久的将来就会发现,东水盟主曲重生与太学学士宋然,往来建康与临安的这两个人,有着许多行迹之重合。还好——他死了。听见了这一切的戎机,也死了。
宋然的目光落在窗外——不远处,镇淮桥的方向。就在桥对面的小楼上,他拥有另一个名字——一个,已经为这江湖熟知的名字。他真正留在那座小楼的时间很少,他甚至很少回来建康,可这并不妨碍他已经拥有那个身份——在许多层面具之后。
远远的有些驱疠击鼓之声。爆竹在阴沉的天色里噼噼砰砰地响。风卷起巷尾满地的碎屑。尘埃里有一股暖融的火药气味。
宋然深呼吸了一口,告诫自己,不应太过纠缠追悔于那些无法改变的过去。在这个建康城里,和那个临安城里,他还有许多戏份,需要一步步完成。
而这一刻,在这个小小的岳宅,他还在等一个人。
——他很想看看,一直摸不太准的那个十五,褪去了属于食月的名字之后,会是个什么模样?
——握在手中的这些筹码,是否已经足够,控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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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苏酒已经浸了快一整个腊月。老掌柜家今年回来的是二女儿和三女儿——连同两个女婿、五个外孙和外孙女,甚至还有个外孙媳妇和今年刚出生的小曾孙,小小的一醉阁里这些日子实是说不出的热闹。
过年自然是要里外认真洒扫的。沈凤鸣陪着老掌柜在一坛坛备着屠苏酒时就听见里屋打扫整理的那个外孙女“啊”的叫了一声,忙赶过去,却见那姑娘一脸喜孜孜地展了件大红衫儿在摸看。
“这绣得真好啊!”她见沈凤鸣并两三个少年来了,转头越发笑道,“这该不会是……秋姑娘准备的喜服?你们是不是快办喜事了?”
秋葵也正闻声而来,方到了隔门,闻言脚步却停了一停。那一间是——刺刺曾住过的屋子,在听闻单无意的死讯之前,她一直在裁绣自己和夏琰的喜服。她离开之后,两件并未完成的衣裳都被老掌柜收起来,仔细藏在箱笼底,若非这逢年过节翻箱倒柜地擦洗扫除,大约是不会翻出来的。
几个少年面面相觑,都如鲠在喉,不知如何回答,只有沈凤鸣笑了笑道:“先收起来吧,都还没绣完。等做好了,嗯,当然,是要办喜事的。”
他侧过脸,看见在窄廊的暗影里并不声响的秋葵。大约是意识到他的注目,她把头偏开去,可沈凤鸣还是注意到,她眼中有那么一缕掩不住的难过。 五四二 冬日熙景(二)
那姑娘似乎也意识到气氛有些古怪,没再敢多问,叠起收在了箱笼里。众人散开,不过这下午的喜庆仿佛也被冲散了几分,整个一醉阁好似郁郁寡欢起来。
年还是要过的。到了下午,沈凤鸣在街坊里转了一圈回来,便叫了几个少年一道把备下的酒都搬到席上。秋葵倒是闲着了,她不擅多与人搭话,就去前堂里坐看着有没有还来添酒的客人。
和师父住在山里的时候,并没什么年节的提法,她对此从来都看得很淡。但也许现在这样才是人间该有的样子吧?她在心里胡乱地想。沈凤鸣喜欢热闹,也许自己从今往后——每一年,每一日的人生,都要带着这样的烟火气了?
“在想什么?”沈凤鸣冷不丁就从后堂钻出来,一下挨坐到她身边,“这里多冷啊,叫阿义来看着,我们先吃点去?”
在许久以后想来,如果当时秋葵能立时应一句“好”,然后站起身,同沈凤鸣去了后面,大约也便没事了。
可秋葵没有。她摇摇头:“我还不饿。过会儿再去。”
沈凤鸣便叹了口气:“那我陪你坐会儿吧。”
程方愈那封信就是在这个时候被送到一醉阁的。信从夏家庄转来,似乎是陆兴自青龙谷叫人给夏家庄带了信,顺便把给沈凤鸣的信也带到了京城。夏铮当然是在禁中紧着安排皇室的大日子,并不在庄上,陈容容担心信上是有什么要事,便派了人不停脚地送来了一醉阁,否则这样日子,怕是也没哪个邮卒信差这般勤快。
倒也不是信里真有什么紧急事,只不过——沈凤鸣与秋葵无论如何想不到,这么多日子过去,最先给他们带来青龙谷消息的,反而是才刚回去未久的程方愈。也许他扼腕于自己未能在青龙谷陷入苦战绝境之时与多年的兄弟友亲并肩,归去只见疮痍满目,不知如何宣泄这深深的负罪与无力——这般心情他无颜亦无法与这谷中劫后余生的任何一个人述说,因为在此刻的青龙谷,他这个左使是代教主唯一的人选——有谁敢当面去责怪一个代教主?他们或许还不得不于悲伤和疲惫的夹缝里绞尽脑汁反过来安慰他,与其这样,他还不如——将满腔闷郁寄书于这世上最不可能迎合他的那个人,至少他们之间,什么都不必掩饰。
两个人在前堂的冷风里读完了信。天光有了点逝去的意味,炮竹声越发密集,夹杂着孩童嬉闹,大人高笑,好一番冬日熙景。可两个人的面上却都露不出笑意来。程方愈在信里简单说了说青龙谷的景况,虽大多不出所料,但其心绪之郁、言辞之沮,即便作为仇人,沈凤鸣还是很难拍手称快。
只有一件事始料未及。“他说……单疾泉也死了。说……也是君黎。”他停了一停,“但那时邵大人可没提起他们还遇见过单疾泉。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不对?”
“就算真是君黎又怎样。”秋葵转开脸,闷声道,“本来就是去报仇——把自己说得多么惨,好像是君黎的错似的。”
“那毕竟——毕竟是刺刺的父亲。”沈凤鸣道,“原本以为顾笑梦没了,至少单疾泉还能是个倚靠,可没想到……若是如此,还真不知刺刺怎么样了。你给她的信,已寄去几日了吧?”
秋葵不吭声。
“怎么?”沈凤鸣微微皱眉,“没寄去吗?”
秋葵陡然回过头来:“我就是……我就是给君黎不平。凭什么我们独独要这么体谅刺刺?刺刺不管有多难、多苦,青龙谷不管是什么样——不都还有那么多人在一起吗?可是君黎呢?他一个人都不知道在哪,你一点不担心他,也不找他,好像他就活该自己难过?”
“当然不是这层意思,我就是……”
“你就是没管!从头至尾,君黎有什么错?如果定要分个对错,我倒觉得——如果不是刺刺那时候一走了之,后来——至于这样吗?她要真将君黎放在心上,君黎受了那么重的伤的时候,她怎么影都不见?说什么——她不知情,真的假的,这么大的事,不在青龙谷的都知道,她怎么就发现不了?就算当时不知情,过了这么久还不知情吗?等到爹娘都死了——还不知情吗!”
“你别这么气。即使现在知情,可——你也说了,她父母都刚刚没了,你让她这时候怎么办,丢下两个弟弟来找君黎吗?”
“不能吗?”秋葵反问,“就算人不来,至少也让人看得见她还关心君黎吧?她可以想办法来问问,来打听吧?你看看,就连程方愈都知道写信给你啊,她呢?说走就走,不闻不问,把君黎当什么了?君黎是为了她去提亲,差点死在那,和她没关系吗?她怎么能这么心安理得地连一面都不露?凭什么——现在还要我们写信去安慰她?凭什么——不是她来问一问,君黎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她要躲到什么时候?”
“秋葵……”沈凤鸣伸手抚她的脸,“你怎么了……你明知道,刺刺不是那样的人,她对君黎怎么样,你我都亲眼见着,从来都不是假的。只是她眼下经历了什么样的事,旁人没法感同身受,如果她的父母真的都死于君黎之手,至少她眼下这么相信,换作是你,难道便没有挣扎痛苦么?”
“是,我就是没法感同身受。”秋葵冷冷推开他,“我从小没爹没娘,不知道你们的挣扎痛苦。”
沈凤鸣面上微微变色:“你何必说这样的话。”
微微一顿,他旋即道:“如果你真为君黎不平,那就更该给刺刺去信了,把一切都问清楚,不是更好?”
秋葵只是撇开头:“那信我撕了。要写你自己写。”
“你就那么不想他们和好?”
沈凤鸣脱口而出这句话,就知道是说错了。可秋葵已经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冰冷地注视着他,好像——很久以前,看着她眼中那个仇人。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她的语气宛若霜冰。
“是我说错话了。”沈凤鸣道,“我不是……不是那个意……”
“你就是那个意思。”秋葵一字一字地道,“沈凤鸣,我知道,你从来都没放下过。”
“没有,我……”
“如果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那我们……”秋葵注视他的眼睛,“……也就这样吧。”
“秋葵,秋葵,”沈凤鸣慌忙抓她手臂,“我错了,真的是我错了,你别……你别说这样的话,我真没有那么想。”
秋葵沉默了一会儿,拂开他的手,轻声道:“算了。可能我们本来……就不合适。”
沈凤鸣想再说点什么的,可动了动唇,忽然竟有点恍惚,不知自己到底想说什么。
“是么。”他苦笑了下,“你一直……是这么觉得的?”
秋葵没有回答。她转过身,看见阿义受了惊吓般呆立在门帘边上,气都不敢出。老掌柜和三女儿也是闻声赶过来,三女儿便笑道:“大过年的,小两口怎么还吵起架来了?”便过来待要拉秋葵的手:“开饭了开饭了,什么事还能有大家一起吃个团圆饭要紧?”
秋葵却轻轻一让,让开了她的手。她本来就是冷淡的性子,与这妇人不熟,也只有同掌柜的还算相处了一段时日,便向着他微微欠了欠身道:“这些日子多承老丈的照顾,我……我还是……不麻烦你们了。”
“你想到哪去?”老掌柜拄了拐上前,“你这个小闺女,过年的好日子,家里头热热暖暖,外头天寒地冻,莫非还想着跑外头去?”
“我其实……一直也不大习惯留在这里。”秋葵垂首道,“老丈保重。”
“不就是吵个嘴,还闹出走了——小子,你怎么不说话?”老掌柜用力横了沈凤鸣一眼。他心里是有点奇怪——以沈凤鸣一直以来的德性,秋葵但凡有一丝不高兴,他早便甜言蜜语前前后后地哄上去了,从没有这会儿似的,竟然一声不吭,反要他一个老头子来打圆场。
沈凤鸣还是拦着了秋葵,“天都黑了,你能去哪?”他咬了咬唇,“……要走也是我走。”
“你你……”老掌柜实是气不打一处来,抄了拐杖就戳了他一记,“还火上浇油是不是?”
沈凤鸣却闪身避开了。“没有。”他低低地道,“你们吃吧,我出去转转。”
老掌柜气得胡子都快要翘起:“还较起劲来了。不准去,一个都不准走。你小子忘了应过老头子什么了?过年的日子敢往别处去……”
“我就回趟家,拿点东西,一会儿定回来陪您老人家喝酒。”沈凤鸣口气听起来松动了些,但行动却并不含糊,也不顾众人再有拦阻,真个转头就出了酒馆。
老掌柜父女并几个少年,拦不住沈凤鸣,但抢着把门一关,定要拦秋葵还是拦得住的,左右没再让她走出了一醉阁。“这怎么回事啊,”那三女儿四十出头的年纪,兀自不信,“挺好的小两口,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
老掌柜本来想叫阿义出门追沈凤鸣,转念想想沈凤鸣若真不想回来,派这里谁去都无济于事,只得向秋葵道:“小闺女,我同你说,今儿这等日子,那些都是小事,你别挂在心上。那小子走了也好,咱们眼不见为净,你消消气,等他回来,怎么罚他,你说了算!”
“不用了。”秋葵只是淡淡说了三个字。
她并不是真想扫这一家人过年的兴,所以还是由他们拉了去吃这顿饭,只不过很快就吃完,独自回到了屋里。沈凤鸣说是一会儿就回来,其实当然还是去了很久,以老掌柜的世故看来,两人这次虽然好像不过就吵了那么听都不及听清的短短几句,但看上去是真不大妙。
沈凤鸣回来的时候已是夜深,外面烟火绚烂,子夜将至。堂里很冷,但——他怔了一怔——老掌柜还坐在这,见着他来,便道:“回来了?来,来,来陪老头子喝酒。”
沈凤鸣关上了门,近前看桌上果然还温着酒,多少有点感动,便坐下来:“早知道你还等着我,我就早点回来。”
“没打紧,这不都要守岁么?”老掌柜举起杯子,“老喽,也不知道还能守个几年,今年就你陪着老头子吧。”
“不要你那些个女儿女婿了?”沈凤鸣笑。
“他们啊,不是在屋里头抱孙子,就是陪小的出去放炮仗。”老掌柜道,“女儿女婿怎么都跑不了,可是你啊,也不知道哪天甩下老头子这间破店不要了,那老头子就真寂寞得很了。”
“我还怕你哪天烦了,赶了我们出去。”沈凤鸣笑着倒酒便饮。
老掌柜看了看他的表情:“小秋葵没吃几口饭就屋里去了,没出来过,你不去看看?”
沈凤鸣犹豫了下,“她应该睡了吧。”
老掌柜压低些声音,“你们怎么回事,一下闹那么大?听阿义小子说,她狠话都说了出来,不要同你过了?”
沈凤鸣叹了一口:“是我的不是。是我……说错了话,不怪她生气。”
“说错了就哄回来哪!”老掌柜大是疑惑,“莫说是你错了,就是你没错,你不也天天跟块儿饴糖似的粘了她齁人,这回怎么,媳妇不要了?”
“我……”沈凤鸣苦笑笑,继续倒酒,“我也不晓得,可能……这些日子许多事压在心上,有点……有点累。”
老掌柜似感匪夷所思:“你小子该不会是……不喜欢秋姑娘了?”
“说什么话。”沈凤鸣愠道,“我怎么可能不喜欢她。”
“喜欢的姑娘……会嫌累?”老掌柜奇道,“这不像你啊?我可告诉你,她这性子我看得出,你要是不去说个软话,她就真走了——还是说……真还是那几个小子说对了,你就是个从来没长久的,和她好了这么两个月,也同别个一样,厌了?”
“不是,你能不能……”沈凤鸣忍不住,“能不能别乱说,听着烦人。我是回来陪你喝酒,不是来找不痛快。”
“嫌我烦人?老头子那是关心你!”老掌柜道,“也不知你们一个个怎么了,早前单姑娘在这,和君黎公子两个好好的,一转眼,就这么闹散了。你们两个难道也要给我闹散,是老头子这地方不好还是怎么,女儿我嫁了这么多个,都和和美美的,还能是我不吉利不成?” 五四三 冬日熙景(三)
沈凤鸣不说话,只是与他喝酒。酒意微涨,也没有刻漏,辨识不出,究竟哪一刻哪一瞬是真正的午夜,只听得见巷子里渐渐越发爆竹喧天,热闹非凡。
“这新年,我记得是秋姑娘属相年了吧?”老掌柜还是忍不住提起,“你真不去陪陪她,问问她,有什么愿望没有?”
可外面爆竹声响,他只见沈凤鸣口唇动。好不容易等到声息渐稀,老掌柜才道:“你方才说什么?”
“我说,新年了,守完岁了,您老不去歇息会儿么?”沈凤鸣道。
老掌柜有点失望:“新年了,守完岁了,你打算和秋姑娘,就这样了?”他反问。
壶中酒已饮至将尽,沈凤鸣将剩余的都倒在老掌柜和自己杯中,才开口:“我和秋葵的事,哪劳你老人家这么熬夜费心。早点睡,明儿去外头听听戏,不比我们这点事有趣得多。”
“不识好歹。”老掌柜显然生气,“我可告诉你,你以前别个姑娘家,我管不到,可这秋姑娘是我见着的,我总便要看着你们好好的。将来阿合、阿义他们几个,若是有了相好,我也不容他们胡来。”
“那当时刺刺你怎么就让她走了?”沈凤鸣看着他。
老掌柜微微一噎,冲他瞪眼,沈凤鸣笑笑:“要是都凭你老看着就能好好的,刺刺和君黎——也不至于弄得今日这般,是不是?”
“单姑娘那是家里出了事,没办法要走,再者,谁个说他们是真不好了?至少他们谁也没当面说出过难听的话来——哪像你同小秋葵这遭。”
沈凤鸣将杯中酒饮尽:“老头子,你说,秋葵,她真的喜欢我么?”
“这什么话!”老掌柜吃了一惊,随即道,“你这件衫儿还穿在身上哪,得了便宜还卖起乖了。”
沈凤鸣低头看了看。今天身上穿的果然还是秋葵让人给他做的那件白色袍子。他呆了一会儿,忽然发笑:“是啊,有时候我觉得她还挺喜欢我的……”
“那可不是?”
“……但有时候,”沈凤鸣低着头,“我又觉得她对我大约是抹不开人情,她心里……大概还是更在意君黎。”
老掌柜一愣:“什么?”
“你这么会看戏文,就没发觉她对君黎有什么不同?”
老掌柜露出狐疑的表情:“你……又胡说什么,该不是……喝多了?”
沈凤鸣笑起来,笑里却带着些怅惘:“你不知道吧,她以前……就属意君黎,我有时会暗自庆幸总算有刺刺在,才让我有机可乘;可现在……我不知道,还有没有这个机会。”
老掌柜大是惊讶,“你今天是怎么……咦,阿义是说你们好像提到单姑娘什么事吵起来,莫非是说这个?你……你发昏么,同她说这样的话?”
沈凤鸣抹了抹脸,“……没有。哪至于和她说到那般。我只是想她给刺刺去个信问问情形,可她觉得不用。”
老掌柜瞪眼:“秋姑娘给单姑娘的信……不是都寄走好几天了?”
沈凤鸣一怔:“寄走……好几天了?”
“哎,两天总有吧,还是小无影给送去驿站的——你不知道?你看看,你这错怪人家了不是?秋姑娘,你还不晓得么?她定是嘴上同你硬,信早写去了,哪是你瞎猜乱疑的——这你可得好好去跟人悔个过。”
沈凤鸣沉默一会儿,“这也……不重要了。我瞎猜乱疑什么了,我说了不是为着这个。”
“你明明就是。”老掌柜看着他的模样有点光火:“你这副样子,我倒是记起来了,君黎公子同你们一道在这吃饭的时候,我是看着哪里像有些不自在。”
沈凤鸣看了他一眼:“你想起来了?他们……”
“不是他们,是你,是你最不自在!”老掌柜抬手虚给了他一巴掌,“我还想你怎么回事,平日里可没这么不对劲,敢情你一天天都是在疑神疑鬼?我看他们啥事没有,就你小人之心!”
“是么。”沈凤鸣笑,仿佛是在自语,“或许……或许她说得对,是我……从来没放下,还……不肯承认。”
老掌柜不免苦口婆心起来:“你有什么想不通的,就算秋姑娘以前真是喜欢过君黎公子,她这不是同你在一起了么?以前的事当然早过去了——真要说个长短,你自己以前有过多少相好?她还没找你的事,你先小肚鸡肠,像什么样子。”
“我知道不该这样——我也不想这样。”沈凤鸣喟然,“可能是我贪得无厌,以前秋葵不理睬我的时候,我觉得这些都不重要,我不管她是为了还人情还是可怜我都行,只要能与她一起,那些有什么要紧?可到她真的与我一起了,我却又不自觉希望她是以真心待我——甚至以全部真心待我,一分一毫都不留给别人。我当然不该与她争执,说出那些不该说的话来,可我……那时当真没忍住。”
老掌柜听到这里反而笑出声来:“你这个人,以前你老说君黎公子心思重,我也觉你小子似旷达些,哪晓得都假的——你也有这般心思,倒也是——人之常情,人之常情,嘿嘿。”
沈凤鸣显得有些懊恼:“你当我没说。”
“说都说了,怎么当没说。”老掌柜道,“也不是老头子安慰你,君黎公子人不见了,谁都担心,老头子都担心,秋姑娘担心也不奇怪——真不见得是你想的那样。你定要分个高低,那若换作是你不见了,她恐怕早就坐不住在这与谁说长道短——早就自己找你去了,你说是不是?”
沈凤鸣沉默不语。
“真的,若要比起来,我看秋姑娘还是吃你那一套。”老掌柜趁热打铁,“你要晓得,你不在时,她可是话都不同我们多说一句的,可但凡你来,你只消说上几句,她竟便肯笑,话都要多上十倍不止——我不晓得她同君黎公子一道是什么样,但君黎公子恐怕也没你这个本事。”
“他不需要有这个本事啊。”沈凤鸣还是怅怅,“我就是最羡慕他这个。有时候想想,他这人的嘴脸当真可恶得很——现在还不声不响走了,引得人给他提了几腔子心。”
老掌柜呵呵笑着:“罢了,你莫继续想了,早前那么奋不顾身的,难道是为了只同她好这两个月?听我的,明儿一早,同小秋葵把话说开,啥事都没有。”
“行吧。”沈凤鸣应得颇是敷衍,“我怎样都行,倒是你老——你再不去睡,我要被你两个女儿骂上一年。”
两个便没添酒,沈凤鸣催促着替他把火盆搬到了屋里,回来收拾完残炙,发了一会儿呆,醒了一会儿酒。整个一醉阁差不多都静下了,外面也静下了。他才举着小半支烛沿着后廊慢慢地走,路过秋葵的门前时,停下了。
抬手,他敲了敲门。“没睡吧?”他说。他了解她。这种时候,她多半睡不着。
半晌,屋里传来秋葵“嗯”的一声,不高也不低,算是回答。
“那个,掌柜的刚才告诉我,说你早就给刺刺去了信了……这件事,是我错怪你了。”
秋葵默了一会儿,“嗯。”
“我……我这几日确实……心情不甚好,有些话……确……非我本意。”
秋葵的语调有点冷:“那就等你心情好了再说。”
“但我不想因为我们的事,闹得他们一家人过不好年,所以……”沈凤鸣咬了咬唇,“我还是想同你说说清楚。你不用开门,这样说就好。”
“……我们还说得不够清楚?”
“你听我说。是。我想过了,其实你说得对。”沈凤鸣道,“我确实在意……在意你总是念着君黎,即使我再努力不想在乎,这种事也藏不住,到头来,要变作那些蠢话,来伤你的心。”
些微的沉默。“那你现在想怎么样。”
“我想你告诉我——你真的喜欢我么?”沈凤鸣的声音有点发颤,“你从来没有——从来没有一次正面回答过我,你甚至不曾——真正承认过我。”
照例的沉默。然后是一点轻嘲:“你来找我,就为了问这个?”
“是。我想知道答案。”
“……这么久了,你……感觉不到么?”
沈凤鸣犹豫了下,“我不知道。即使我应该知道,我还是想听你亲口说,不可以么?”
沉默了片刻,他听见秋葵的声音:“没有必要了。”
沈凤鸣手中的微弱烛火仿佛都要被无尽黑暗噬去。“你终是不愿意说。”他也带着一丝轻嘲。
两边都默然了许久,沈凤鸣吸了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那好。原本我也是想找你说,我这些日子实有些事,怕……要去山上住几天。你安心留在这,要是——刺刺回了信,你叫人来通知我。”
“还是我搬出去吧。”秋葵淡淡道,“这是你们黑竹的地方,不该我留着。”
沈凤鸣苦笑:“是黑竹的地方,不过——要是君黎在这,知道我与你……争吵,也一定是赶我走,绝不是赶你。他以前说过,你对他来说,是这世上最重要的朋友——定比我重。”
秋葵却道:“你不必多说这样的话。不管怎么说,我总记得,我们一道历过那么多事,就算……终究不适宜在一起,也不必更寻什么不痛快,毕竟,还有许多事要一道解决。”
她的声音沉静:“我暂时不会走远,落脚的地方也会知会你,若是刺刺有回信来,或是,君黎有什么消息,你也知会我一声。如果……哪天你要去洞庭,若是还要我帮忙,也不用顾忌什么,与我说就是了。”
沈凤鸣忍不得她这个样子,“秋葵,我们……我们就只是……稍稍分开一阵,对么?因为……因为我自知是我没解开心结,或许暂时分开,我便能有些余地来试着解决,我……我没想过将来真要……没有你。”
秋葵默了一会儿:“君黎回来之前,我不想谈这些。”
沈凤鸣的心终是跌落了。“好,就依你。”他便也低沉沉地说,“你放心,过了这几天,我会派人去找君黎。”
秋葵没有来得及回应。她已经看到,门外的烛火远去了。她知道,沈凤鸣走了。
她紧绷的身体也跌在了椅中,如同,经历了一场剧战。
她早已经习惯了沈凤鸣永不言弃地纠缠住她,无论她说什么都绝不会离去,可终于有这么一天,连沈凤鸣也不再无止境地对她迁就。她其实知道——即使沈凤鸣没说,她也早意识到,黑竹近些日子应该出了什么事,以至于他面色并不太好,偶尔倏忽走神,说笑亦显得勉强——他应该确实,在这个时候,没有那么多心情来对她赔笑哄捧、蜜语甜言。可那又怎样呢?她是秋葵。她永不可能屈服于任何猜疑和侮辱——她无法忍受一个会那样不信任她的沈凤鸣——那个她视作这世间最了解她的男子,难道,竟没有懂过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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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岁了。临安。青龙谷。建康。哪里的正月都在这么过着。倏然已近了上元节,宋然同岳氏的这个年节在建康待得是够久了,这日傍晚已经整理了行装,待天好就启程返回临安。
这些天来串门的左邻右舍实在不少,甚至还有媒人,好几个都想给十五攀说门亲事。这也难怪。十五——或者在这个地方应该称呼他的本名“岳歌”——年过弱冠,尚未娶亲,在这附近已是不大多见了。岳家虽不丰耀,但岳歌这个又聋又哑的姐姐着实嫁得有眼光,那姐夫宋然竟摇身一变已是太学里的人物,倘若能与他结亲,何愁将来得不着帮衬?
“还是算了吧。”老夫人却只笑道,“他一年到头在外面也不知做什么卖命的行当,这些年回过几趟家?哪个姑娘嫁了他不是苦煞——只除非,你们能说动他别去了。”
媒人并几个邻人便起哄着:“那便别去了。在哪做活不是做,我们这建康这么大,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还能找不到活计了?还不要说,他有这么个亲姐夫,就是去都城里给找份体面差使,都不为难。”
岳歌没避没躲,只是于此反应平平:“我不像我姐夫念那么多书,体面差使做不了。”
媒人自不肯善罢甘休:“你这利利落落的,只消你姐夫带你几天,有啥不成的?”
听的次数多了,岳歌便不胜其烦。“我呢,不是读书的,是个卖力气的。卖力气你懂不懂?力气大了,不知轻重,不定哪天一个失手,就把人家闺女打死了,你还是带个话回去,让他们再想想?” 五四四 真心假意
要说岳歌这人,长得并不难看,也不多好看,不算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总而言之,看起来并不出众。只要他收敛起杀气,露出一副随和模样,给人的感觉是个很好相处的普通人——这大约也是为什么刺杀夏琛那日他走得那么近都不曾被人注意。
邻里都觉这个少年应该好拿捏,如今他说出这么句话来,媒人一口气顿然有点不知从哪接,与几个邻人面面相觑,都不免有些尴尬。“真的。”岳歌作势抬起手来,不忘补上一句,“你要不要现在就试试?”
说到这句,媒人反而松了口气,认定他是在说笑:“大过年的,不兴你这么说话。”他笑道,“咱这么着忙,都是为你好。”
“为我好什么?”岳歌便道,“我得找个跟我姐一样好看的,你别随随便便的谁都来。”
“咦,你见又没见过,怎知就不好看了?”
岳歌嗤笑了一声:“我怎么不知道?这里外统共几条巷子,跟我差不多年纪的,小时候哪个没一道玩过,还不认识谁了?”
“这……‘女大十八变’,小时候能看得出个啥模样?”
“我们家小歌就是还没收了心。”岳家夫人笑插了句话,“算了算了,缘分没到,也不能强求。”
她既然开了口,媒人也不好多说,况天色晚了,也只得悻悻辞去。老夫人笑骂了岳歌几句,自然也并不当真,只有一旁宋然微微笑道:“小歌莫不是已有了心上人?”
岳歌回头瞥他一眼:“是啊,我心上人就我姐,你小心着点儿对她,不然……”
忽一回神:“我姐人呢?”
“她有点不舒服,先睡了。”宋然道。
“不舒服?”岳歌腾的一声站起,“她怎么了?”
宋然笑揽了他肩拉他坐下:“你啊,你要是娶个亲,就晓得她为什么不舒服了。”
“什么意思?”岳歌紧张,“我姐……有了?”
“不是,”宋然道,“我怎么跟你解释……”
岳歌好像想起什么,反问:“你们都成亲这么多年了,我姐怎么还没有啊?”
宋然还没来得及回答,门外有人探身进来:“岳家嫂子,外头有人找!”
岳夫人有点意外。岳家独门独户的,没什么亲戚,逢年过节从来没外客。她应了一声,便看向宋然:“会不会是……找你的?”
宋然已经起身:“我出去看看。”岳歌也起身,于此却不大关心:“我还是去看看我姐。”
入夜的窄巷里光线暗淡,只有为上元准备的几盏花灯投射出了来人身影。宋然脚步微顿。这个高大的身形,他太熟悉了。
十年前,他二十二岁,初次南下临安应考殿试,却于复试之前接闻母亲死讯,不得不兼程赶回。过淮水时,他借了一只渔船夜渡,那船公兄弟两个见他孤身一人,又是个书生,竟起了欺弱之念,到了半途,便要他交出随身资财——换句话说,他遭了打劫。
以黑竹执录世家之身手,宋然自不可能当真被劫掠,不过若真出手,他势必不能留下这两个活口。倒不是他有多不忍心取人性命,只不过一是,他并不想闹大了动静,牵出不必要的麻烦,二是,他总要先过了这水。
他只能先表现得似个寻常的书生样,惊慌、呼救。原本只是先演上一遭,再图后计,未料还真有人听见了。夜渡淮水的原来竟不止一只船,那船距离虽然不近,巧的是船上也有个会家子——那人可没有宋然这么多顾虑心思,听闻呼救,叫船家靠近些,便纵身跃来。
那是宋然第一次见到曲重生——那个今天已不复存在的、真正的曲重生。
曲重生将两个船公痛打一顿,带宋然坐自己的船去了北岸。宋然虽并不觉得这个救了自己的武人有多了得,但看得出他手边那柄长枪似乎并不寻常;而曲重生与他攀谈半途,也觉这书生虽手无缚鸡之力,但似乎见闻颇广,谈吐不凡。两人都存结纳之心,自然顺理成章交了个朋友。
这一晚慨然拔刀相助的年轻江下盟主,决计不会料到,面前这个脸色苍白、惊魂未定的弱质书生,会成为他孤独游侠几年里最交心的朋友。可正是这份交心,令得宋然洞悉了他和江下盟无数隐密,然后,在多年之后的某一天,夺走了属于他的一切。
——几乎是一切,除了一个人。
宋然初次以曲重生的身份去东水村找三十的时候,极仔细地作了易容。也是他有执录世家之身份便宜,否则还真不知匿迹许久的“食月”其实已然重整投在了黑竹。尽管如此,他此前却并未见过“天狗”其人,只从曲重生过往的讲述里知道,食月的这个末角与他年纪相仿,身形容貌都很相似,从少时就被选中派在身边做了贴身保护——他担心,这个“三十”或许有看穿自己伪装的可能。倘当真无法取信利用此人,他也准备着,不留下这个后患。
他不知道的是,那时的三十刚刚失去女儿未久,神思游离,虽然并不觉得自己昔年的主人应是这个样子,却也没有当下就发现端倪。宋然当然乐见如此。曲重生口中的“末角”已是今日食月的“首指”,非到必要,他并不想失去这个臂翼。或许——毕竟十年没见,什么样的记忆也都会被现实覆盖。又或许——当初曲重生没守完父孝就留信离开,说厌了受这么多人并无意义的保护,不想困守在这个名存实亡的盟约里,要自己去北方看一看——宋然觉得,对于被甩下的三十来说,这本也不是什么值得珍惜的回忆。
他不知道三十后来是怎么发觉的。三十终于在那座小楼里带着一腔肃杀问他真正的曲重生下落何在的那个晚上,他却也并不感到惊慌失措。无论是真是假,他们都已经共事这么久了。他有时甚至自己都相信自己就是曲重生,只除了——在与曲重生身形容貌都很相似的三十面前,他偶尔会升起一丝无法弥合的错乱,仿佛知道——自己不属于这个地方。那是十年的渐行渐远都无法磨去的旧日灵犀,而他没有。
他没有否认三十的质问。他虽已习惯了不断辗转变换诸种身份,但偶尔总还是有些不甚完美的缝隙,即使真正的曲重生本就是个神神秘秘行踪不定的盟主,宋然还是觉得若能有个替身来填补这些破绽会更好。所以他干脆趁此机会向三十交了个“底”——唯有承认自己不是真正的曲重生,才能更名正言顺地提出“替身”的任务。当然,他不会也不必说出全部。他不会说,曲重生早已不在这个世上;他只说他们是极好的朋友,是因为曲重生不喜欢这个身份,不想回来,所以才由自己来替他做那些盟主该做的事。他更不必说出自己和黑竹亦有关系;他只说自己还有京城“绍兴六士”之名,要以内城太学府这层身份掩护,所以,不能长留建康,有时会需要人来替代。
他知道三十并没有全信——从三十一字一顿地逼问他曲重生下落的那一刻起,他们之间就已不存在信任这种东西了。不过宋然本也不需要这些。他相信唯一令他们仍然能如旧共处的只有某种利益——或者说,某种筹码。无论三十对他的话信了多少,甚至,一个字都不信,那个晚上,他依然再一次用食月所有人的性命,换了三十一句允诺。
三十永远不会背叛他。
现在,此时,这个愈渐暗淡的夜里,在土墙矮檐无声的影里,他看见了这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不得不说,三十与曲重生的形廓真的很像。如果不是清楚地知道曲重生已经死了,他或许真的无法单从这样一道剪影里区分出他们。
“稀客啊。”他带着一贯的微笑,只是语气有点冷,“还没出年就找到这来,有急事?”
“我来找十五。你怎么会在这?”三十虽然问着一句好似意外的话,面上却没有表情。
“我怎么会在这?”宋然笑:“岁除前一天,十五就在东水盟里同我告假,说要回趟家,可我在家一直等到除夕当天晚上他才回来,若我猜得不错,他回家之前去找你了吧?他难道没告诉你——我是他姐夫?”
“他人呢。”三十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我要见他。”
“你放心,我没对他说什么。”宋然道,“不用这么紧张。”
三十稍许沉默,才道:“他不适合。”
“不适合什么?”
“他不适合做你的替身。”三十道,“有什么事找我。”
宋然瞥了一眼他的手臂:“……你不是伤得很重?”
三十不答,只道:“他没那么沉得住气。要是让他知道你是谁,他就算不与任何人说,恐怕看你的表情都会不同,若是因此泄露了什么,对你也非好事。”
宋然笑起来:“我以前单晓得你紧张十五,不晓得竟紧张到连这个年都等不出。怎么,你是怕——若他知道得太多,我将来放不过他?放心,我就算不为自己想,不也得为他姐姐想想么?”
“却只怕你当初与他姐姐成婚,也只不过是为了有借口能常来建康而已。”
宋然竟然笑了笑,随即叹气:“你应该知道,我最不喜欢给自己找麻烦。十五有很多你没有的优点,如果他真的取代了你,想来能比你好用。不过确实,他太年轻了,是不大沉得住气,我暂时没打算对他说太多。过两天我就要去临安,东水盟的事我会安排,你先养养伤倒也没关系,等好得差不多,就来找我——只要你别那么执着夏家庄的事,之前那些我就当没发生过,我们还同以前一样——如何?”
三十看着他笑意暖融的一张脸。十年前离去的那个比今天的十五更单纯如纸的曲重生,如果也曾面对过这样一张温和无害的面孔,不知又是否能认得出,这笑意的背后,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早就杀了他,是么?”他忽然问。
宋然的笑意依旧挂在脸上:“我杀了谁?”
“重生。”
宋然微微眯起眼睛:“你怎会这么想?”
“因为我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三十的眼里却只有隐忍的悲,“我想不出,你有哪怕一丁点可能,会留下他的性命。”
几分几不可见的冷意将宋然的笑意微微凝住,让他此刻的表情显得有些诡谲:“你定要现在说这个——是拒绝与我重归于好?”
“说这些就不必了。”三十道,“于你来说,我难道不是这世上唯一一个你还可以说真话的人——你难道不觉得,一个人守着太多秘密,很累?”
宋然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微光依旧那样打在三十脸上和身上,半明半暗。
下一刻,他看见三十目光骤然变化。他也随即意识到——身后有什么人来了。岳歌的声音响起来,有九分的意外,一分的惊喜:“……哥?怎么是你?”
宋然最终没有回答。但说不说都已没有什么不同。三十知道,对方的心里,和自己的心里,其实只有同一句未出口的真话。
——“终有一天,我会杀你。”
“哥,”岳歌走近,不无兴奋,“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三十看见他,面色总算轻松了些,“闲着无事,来看看……你好不好。”
“我当然好。”岳歌道,“怎么站外面,进来坐啊!”
他也不顾三十本是要反对的,携了他手便往屋里走,口中道:“我早说了,叫你来我家过年,你还不答应,一个人没意思吧?这下好,就住我这,等过了元宵,咱们一道回去。”
“不是,我……”三十还是稍许挣了一下,只可惜,这只手几乎用不出力气,“我什么也没带……”
过年两手空空去别人家,自是不大合适的。可三十在来到这里之前,的确没有想太多。他却也没法对十五解释——在知道他回家会面对宋然之后,他积存了多少的忐忑不安。他没有在东水村多留,大年初一便回了栖雪堰,可惜,十五并没有按他临别时的意思“早点回来”。即使他在接下来的十日里都不断告诉自己不至于发生什么,却终于还是按捺不住来了。
“娘,”岳歌进屋就喊,“是我东家哥来看我。”
宋然跟在两人身后进门。他的脸上依旧是那个笑容,却没有说话。世间一切真实存在的情谊——譬如三十对十五,譬如十五对他的姐姐——譬如夏琰对朱雀,譬如拓跋孤对单疾泉——都是他借以操纵他人的筹码。而他微笑地知道,这世上永不会有人能操纵自己。他可没有眼前这些人这么入戏——无论演得多么逼真,他所拥有的全部情谊,只属于那些角色。 五四五 青龙初雨
青龙谷的正月没有爆竹欢腾,只有烛火祭祀。到了十五上元,谷中却下了一点小雨。这样挺好。至少这个本应看灯赏月的节日,就有了不必欢闹起来的借口。
单刺刺还是做了几只纸灯,分给两个弟弟。元宵那一晚,两个少年把灯挂在屋门外,烛火点了一夜。
仿佛这样可以照亮父母亲回来的路。
屋檐下零星的水声在黎明时分淡去。刺刺从床上坐起来。窗外晨鸟的鸣叫听起来有点不大真实——这个冬天太漫长,她已经记不起有多久不曾遇见过这么清醒的早晨。极薄的一点白色正透过了窗纸,仿佛——外面的世界,已是融暖春日。
她披起衣裳,走到窗前,用力向外推去。窗外分明还是一片灰蒙的冬寒,只是风似乎没那么凛冽,温凉地吹拂起她的发。晨曦在眼前一点点展露出模样,她望着熹微之中空荡荡的远方,还未熄去的昨夜的灯与天光交织出一片弥漫的虚无,令她想起……那一天泛着淡红微光的雪。
整个冬天,她只记得落了那一场雪。她记得那天这个地方浓重的血腥味,她曾以为是雪天的缘故,可后来从父亲的遗信里,她知道了——那天朱雀来过,而父亲参与了那场伏击。
所以——那血腥味是真实的吗?
那封信她现在已经不必拿出来反复读——她早就已经记住了每一个字。朱雀是以为夏琰提亲之名前来,那么他会出现在自己家里就不算奇怪;而那时的父亲打算向自己隐瞒此事,所以,派人擦除抹去了家中各处的血迹乱象,也理所当然。可她有时会梦见木架上那个消失了的青色药瓶,和那些被人动过的针线,这梦境交织着曾几何时她为那个人缝合着背上伤口的记忆残影,让她不知有多少回,像今天一样,突然惊醒,不知身在何处。
即使对父亲的信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她还是找单一衡问过一次。那个雪天,自己是和一飞在顾家帮忙打扫,可一衡似乎是同父亲还有如飞表哥在一起的,理应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单一衡只说事实便如父亲遗信中所言,至于细节,他记不清了——他说,因为他被朱雀带来的人踢了一脚,昏过去了一阵,没有太多印象了。
刺刺没有追问。她感觉得出他的情绪里有很多不对,可在尚未从失去双亲之痛中喘息过来的时刻,每一个人的情绪都那般起伏动荡着,她本来连第一句都不应该问起。如果父亲是这样说、一衡也是这样说,她又有什么理由再去怀疑些什么?比起这些,关心弟弟的伤势有没有留下什么不适,才是身为长姊更该做的吧。
她摸了摸空荡荡的手腕。没有那对钏子了。离开临安已经快要四个月,她竟还是不习惯。就像——她还是不习惯众人宽宥地认为夏琰对青龙谷所做的一切其实与她没有关系。她始终止不住要为谷中如许多伤死之痛愧疚,好像——他做的任何事,她仍然需要为他背负。
距离那场几近覆灭之祸也已过去了一个多月。也不是没有好消息。程方愈回来之后,万事渐见头绪,谷中颓意稍退。拓跋孤虽然始终不曾苏醒,但好像已脱了性命之忧,甚至曾有一整天没有凌厉以青龙心法输运,也未遇大险。最令人感受真切的一件是——许山醒了,而且情形还不错,勉强可以下地行走,于经历了许多死别与绝望的青龙谷众人来说,这足堪振奋人心。
对刺刺而言,许山的好转却又有另一层意义。她在听闻这个消息时不自觉望向了放在柜上的伶仃剑。除开欣喜,她还有一点额外的——不知从何而来的——如释重负。
那天闻讯去看许山的人不少,关秀在旁见他精神还好,便也没特意轰人走。于是刺刺一直等到天快黑了,才有了同许山单独说话的机会。
“怎么还不回去?”许山注意到她,“你来了……很久了吧?”
“许叔叔……”刺刺开口,却又哑然。来了是很久了,和众人一起探问他的伤情,早就不必再问一遍了。“……你醒了就好。”她本来想多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压住了眼中微红,说了这样几个字。
许山看着她。她看上去比以前少了很多血色,面上和眼中仿佛都没有了光。“你……这一阵……一直都在青龙谷吗?”他问。
刺刺点点头:“我当然在青龙谷。”
许山便也点点头,好像是想安慰她什么,“……总之……他没死,我也没死,我和他……就算扯平了,你不用太放在心上。”
刺刺还没有来得及惊讶许山说出这么句话来,却听他已接着道:“但单先锋和单夫人的仇,我不会忘。”
刺刺只觉头脑里嗡嗡一阵乱响。这些日子很少有人当着她的面说出这样的话,她一颗心如要被淹没般沉重,下意识应着:“嗯,我知道。”
那是五天前的事了。她承认,当时她心中搅如一团乱麻,所以并不曾细想,可这个清晨,她忽然回想起许山的这几句话。什么叫——“他没死,我也没死”?他与他之间,还曾有什么样你死我活的交锋吗?什么叫——“我和他,就算扯平了”?什么样的交锋,值得被称作和许山那样的重伤——“扯平”了?
她想得呼吸都急促起来,回身看向自己空荡荡的屋子,仿佛这一丁点白惨惨的天光能够在这里为她照出什么证据。许山说,“你一直都在青龙谷吗”,难道他认为我应该不在这里?难道他觉得我有什么样的理由,应该丢下他们——离开这里?
天更亮了,以至于她再次看向窗外时,发现远处,那原本灰蒙蒙的山谷,竟然露出了几分不属于冬天的青翠。她忆起去年开春的时候,自己坐在那面山坡上,做了许多草环,她记得无意跑上来,悄悄对自己说,想为了某个人,去一趟外面,得一个真相……
那时的她想也没想就陪着无意离开了青龙谷,去追寻他想要的那个人和那个真相,可现在她不知道,当时的义无反顾究竟对不对。她不知道如果不离开这里,是不是,今天的无意——甚至她的父母双亲——就不会这样化为了尘埃。
——现在的她,还应该追寻些什么呢?
一点别样的情绪又将她困住,她伸手去关窗。便是此时,楼下的天井外面——院落大门的高墙外面——却传来笃笃的敲门声。靠近门房的老仆已经过去移开了门闩。尽管离得有些远,刺刺还是立时认出了——门外来客竟是万料不到的——拓跋雨。
在青龙谷这次出事之前,除了那一次没几个人知道的山腹之行,拓跋雨几乎从来没有离开过自家的庭院。这一个月谷中多有忙乱,但拓跋雨也只出来过一次吊唁单疾泉夫妇,余下的时间还是留在拓跋孤和拓跋夫人身边照顾。刺刺去看过拓跋孤几次,有时与她照面,两人避而不谈她的父亲如今重伤难愈皆拜夏琰所赐,常常相顾无话,都不知,到底该谁安慰谁才更合适。
她已听见拓跋雨对着老仆说:“我来找刺刺姐姐,她起来了吗?”
“小雨,”她在楼上向她招手,“我在这。”
拓跋雨抬头看过来,竟与了她一个微笑——这是许久都未见过的。刺刺心中莫名一暖,回身下楼。
“怎么突然来找我?”她接上拓跋雨,“这么早——还没吃过什么吧?”
“我不饿。”拓跋雨看上去有点紧张,小声道,“我有东西想给你看,可以去楼上么?”
“好。”刺刺点头,却又狐疑,“是什么?”
拓跋雨只是抿紧了嘴,低头不语。
刺刺心里相信不至于是什么坏事,不然小雨怎么还能露出那个笑来。可到了楼上坐定,拓跋雨的神色反变得凝重,显然,适才的笑似乎也不过是种掩饰。刺刺踌躇了下,“是……教主叔叔怎么了吗?”
拓跋雨将挂在腰间的随身绣袋解下,捏到双手手心,才道:“我爹昨晚醒了。”
“真的?那太好了。”刺刺喜道,“那他……现在怎么样?是不是……就没事了?”
“还动不了,也……说不出话。不过……”拓跋雨抬起头,眼中有一点莹亮水光,“前些日子韩姑姑总叫我放心,说爹不会就这样丢下我的,现在至少,我敢相信这是真的了。”
“那我跟你去看看他?”刺刺道,“和程叔叔、和其他人说了吗?他们都知道了吗?”
“程叔叔知道,昨晚和关爷爷一起来看过,说爹爹……一时半刻的,肯定还没法好起来,往后怎么样,也说不准,不过总比醒不了的要好……刺刺姐姐,我来,不是为了跟你说这个的。”
“哦,对,你要给我看什么东西?”
拓跋雨低头,目光注视住手中那个绣袋,“其实我……其实我早就应该拿给你的,可是……爹爹醒来之前,我觉得……我觉得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我也不知道该怎么与你提起他……”
刺刺面上的喜色落下了一些。她稍许沉默。“你说的……是君黎?”
拓跋雨咬了咬唇,“昨晚……我一晚上都没睡着。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爹爹醒了,我好像……能不那么恨他了,我想了一晚上,觉得……应该来找你。”
她从绣袋里取出一件东西,放到她面前:“这块玉佩,你看,是他的吗?”
玉佩表面不知因为什么缘故有了些磨损,显得不那么光润,但还是一眼就能看得出上面精细的水纹雕饰。刺刺的心抖了一抖——是她亲手从夏家庄替夏琰带回了这块交换的玉佩,亲手替他系好,可现在,它却这么晦暗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好像已经离开主人很久了。
在按捺住自己之前,她已经忍不住伸手去触摸它。“是他的。怎么……会在你这?”
“小朝捡到的。”拓跋雨道,“他不知道是谁的,只是我的夜明珠当时也在边上,他以为是我落的,都拿来给我了。”
“是他那天掉的吧。”刺刺没有流露出特别的表情,只有目光稍许的移开和手指下意识的摩弄出卖了她并不那么平静的心。玉佩的一角好像碎缺了一小块,摸起来有种异常的锐涩。
她然后才想到什么:“可是小朝那天一直在句芒涧,后来谷口就封了,他怎么捡到谷口的东西?”
拓跋雨摇了摇头:“不是那天。”
刺刺怔了一怔,手一下攥紧,“什么意思?”
禁军攻打青龙谷的那一天,夏琰只在谷口附近停留过,她很清楚拓跋雨的话意味着什么。
“不是那天。”拓跋雨的双手也莫名攥紧,“不是在谷口。”
她轻轻吸了口气:“是在风霆绝壁下面捡到的。”
刺刺只听到自己一颗心咚咚地跳着,张了张口,说不出话。
“我本来也不认识这块玉佩。”拓跋雨接着道,“我就只有在那个镇子见过他……见过……夏琰……那一次,那天他的佩玉不是这块。但是……我认得系在上面的那个同心结,我也记得,那个夜明珠是那一次他送我回来之后,我给他的,他那时说……说将来再到青龙谷,会还我。”
她抬起头来,刺刺正一霎不霎地看着她,仿佛怕错漏了她言语中的任何一个字。目光一对,拓跋雨不知为何眼眶一红,避开了她:“夜明珠裂了,玉佩……也摔坏了。我也是看到这些才知道——发生过那样的事。”
“哪样的事?”刺刺忍不住道,“发生过哪样的事,你说清楚。”
有几滴泪挣脱了她的极力抑制,满淹过她的双目,顺着脸颊流下来。即使只不过是问着一个问题,她却似乎已预知了答案。
拓跋雨没有说话,只是捏紧着自己的绣袋。末了,她好似下定了什么决心,打开袋口,再次拿出一件东西。
“这是……那个同心结。”她说。
她本来不必说。刺刺又怎会不认得自己亲手编就的同心结。可——拓跋雨也许真的是怕她认不得。刺刺的视线在触到同心结的时候猛然缩了一缩,仿佛,就连视线也会疼痛——以鲜红剑穗编就的结,现在是陌生的褐色。
——那是被鲜血浸透后又干涸了的颜色,枯叶般黯淡,火烬般深浓。 五四六 同心离居
玉佩上的血迹可以擦得很干净,只留下一些语焉不详的磨损,可同心结终究以身记下了关于那天的一切。刺刺的心剧烈收缩着——好像,被什么巨大的力量紧握住,无法喘息。原来心还可以这么痛,比被那支劲弩透穿了心胸还要痛一万倍,早已随风消散了的血腥此时仿佛比那一天更浓烈——浓烈地将她笼罩在这间屋里,无法呼吸。
——他来过。他真的来过。他或许就在她此刻坐着的地方期待过她的出现。他用过她的伤药。他用过她的针线。他的血洒在这里,变成了那个雪天奇怪的气息。
——可她不知道。她不知道他在身陷重围的那一天——甚至那么一个瞬间——有多孤独和绝望。她在与他一诺终身的时候信誓旦旦,说无论命运如何对他都会一同担负,可他还是独自一人,历完了所有。
她捂住嘴,失声痛哭。
可声泪俱下又如何,心痛如绞又如何。那些已经发生了的,永远都挽不回。
拓跋雨陪着她默然垂泪,说不出,心里空落落的是什么感觉。
“听说那一天,他背着他师父,从风霆绝壁逃走。”她喃喃地说,“听说要不是凌叔叔拦着我爹,他根本走不脱,后来也就不会……”
她住了口,没有说下去。她不知道她应该期冀哪一种结局。她更不知道刺刺应该期待哪一种结局。如果刺刺的双亲能像她的双亲一样劫后余生,她想,无论她最后决定放下哪一边,选择哪一边,或许都能和自己一样,寻得办法释然。可——从来就没有如果。
除了这样痛彻心扉的哭泣,她能够做什么呢?拓跋雨想不到。无论刺刺在什么时候知道这一切,在之前,在现在,在以后,她好像都改变不了什么。也许——她的父亲单疾泉,早已预想到了这样的痛苦,所以即使身殒,也一定要这整个青龙谷,都将真相向她永远隐瞒。
良久,刺刺勉强擦了一擦泪,轻声道:“还有吗?”
拓跋雨微怔:“刺刺姐姐……?”
“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刺刺低哑道。
拓跋雨下意识将手按住胸口,握了握拳:“我知道的……也很少。爹和娘,本就什么都不会与我说。”
听刺刺不说话,拓跋雨看了她一眼,小声:“刺刺姐姐,你……会原谅他吗?”
刺刺抬起头来,双目一片空茫:“我原谅他?”
她恻然发笑,忽然声嘶:“他会原谅我吗?”
拓跋雨怔怔然看着她,说不出话。她看见她闭起双眼,仿佛这样可以关起心里所有的情绪,可泪还是从眼睫间滚落向她的鼻翼。
“为什么……要瞒着我?”她不知向这片黑暗中的谁人质问,“为什么明明已经愿意告诉我那许多事,却唯有这一件……一直到最后——还定要瞒着我!”
“刺刺姐姐……”拓跋雨握住她的手。她的手背僵冷,每一根手指都蜷得发紧。
她心里微苦:“刺刺姐姐,你想……听听我的心里话吗?”
刺刺睁开眼睛,看着她。
“我能想到,我爹爹和你爹爹,一直以来,是怎么样瞒着你的,就像从小,我爹和我娘,遇到任何事,也从来不告诉我一样。”拓跋雨轻轻道,“前两天,我在爹爹屋里发现一个匣子,里面放着好些信。头面上的一封,外封上标着京里的印制——我一直听人说起,说——禁军来之前,爹收到过京里发来的战书,我以为是这个,就打开来看,没想到——却是好几个月前的信。”
她停顿了一下:“那信里大概的意思,是说想要在江湖上倚重青龙教,听闻教主有女适嫁,想要……想要……结纳交好。我不认得写信的是谁,不过后来都说我们与朝中太子结了盟,想来即便不是太子,也是他指派的人物。只是这件事,几个月了,我根本……从来不知道。”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我那天想了很久,这样的事,他们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其实明白,他们一定是为了不让我慌怕、难过,才什么都没说。单伯伯对你的心定与我爹爹对我一样——他一定是不想见你像现在这样难过。虽然,我从小就羡慕单伯伯对你没那么多管束,但——在这种时候,他其实和我爹一样。”
她将刺刺的手握得紧了些:“刺刺姐姐,我不是想……想说谁对谁不对。对和错,现在也没什么意义。我虽然不懂得太多外面的事,但我娘与我说过,真正压垮我们的从来就不是谁对谁错,而是我们心里到底更在意什么,是那些……那些会叫我们生出冲动的事情。我明白她的意思。就好像——我明明已经知道,君黎公子原本真的是来提亲的,明明已经知道,先动手的不是他,可是我看到爹被他伤成那个样子,还是……还是只会恨他,不论情由。单伯伯一定也知道这个道理,知道——就算他把所有其他的一切,对的错的,全都告诉你,都比不上——比不上叫你听见君黎公子来了,比不上你与他见上一面。他终究是害怕,在你心里,君黎公子的一举手一动弹,甚至一丝关于他的消息,都足以令你动摇,令你……痛苦,所以才……不肯告诉你。”
“为什么……就定要非此即彼?”刺刺身体发颤,“我不是……都已经回来了吗?他到底……希望我怎么做?”
拓跋雨轻轻道:“刺刺姐姐,我……从小就是这样,一切都听爹和娘的,我都习惯了。但我知道你和我不一样。你见过的人,见过的谷外的世界,我只有那么一个下午,偶然钻出去,才看见了那么一次,有时回想起来,都疑心……只是做了个梦,直到小朝带回那个夜明珠,我才敢相信……那个下午,那个晚上,真的存在。我知道带这些东西给你你定会难过,我不是为了叫你难过才来,我只是觉得,我们——我们整个青龙谷的人,没有几个晓得你和君黎公子到底有多好,也没有几个见过,你们在一起是什么样。可我见过。就算只见过那一面,我也晓得……他对你是真的。刺刺姐姐,我……总是走不出这个青龙谷了,在我们这些人心里,君黎公子……恐怕永远都要是个仇人了,可是……如果真的已经‘非此即彼’,你总该自己选,不是选对错,是选……你想去哪里。……是不是这样?”
“你觉得我……应该去找他?”刺刺喃喃失神。
拓跋雨沉默了一下:“你问我,我不知道。但是,不管你怎么决定,我都……站在你一边。”
刺刺默然许久:“教主叔叔知道你来找我吗?”
拓跋雨摇摇头:“他才刚醒,怎么顾得上我。连我娘都没空顾我。”
“你出来这么久,总会有人发现。你先回去吧。”刺刺轻声道,“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拓跋雨似乎犹豫了一下,站起身来,见她握着那个同心结垂头不动,右手再次握了握拳,悄悄放到胸口,咬了咬唇:“其实……还有……”
刺刺抬头,拓跋雨正从怀里拿出一个裹得长方的小布包,“这些……也是我在爹爹那找到的,也……应该给你。”
刺刺伸手接过:“也是他的东西?”
拓跋雨垂开目光,“……算是……你的东西。”
她似乎有些尽力后的释然:“那我先走了。将来……”
她没有说将来怎样,只是突然缄口,抬手揉了揉眼角,然后拾起桌上自己的绣袋,转过身。
“你和教主叔叔说,我晚些会去看他。”刺刺轻轻道。
拓跋雨没有敢看她,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离开了她的房间。
刺刺一层层揭开小布包,里面是十几封显然被拆看过的信件。她从最上面那个并不挺括的信封上辨认出夏琰的笔迹,丝微隐去的剧痛仿佛又从四方拉扯住她的心,泪一瞬时便涌回了眼眶。
她还以为,是他倦了自己的冷淡回应,所以不再来信。她一次次试着提笔要写些什么却总是找不到了与他的灵犀,揉皱了不知几多才刚开了头的信纸。可原来——在如此艰难地抵达了她的手心之前,他与她的每一个字,他想要与她倾诉的每一息相思,都落在了别处。这些信,她的教主叔叔应该看过吧,她的父亲应该也看过。她心怀坦荡,从来并不惧谁窥探与他的种种,可——他们怎么可以,在那样长的时间里,一直坐视甚至利用她与他的全部期冀、焦灼——和真心?
她打开信,一件一件,读他几个月前的悲喜。
“刺刺,昨日收到你的复信,实所喜慰。内城收信果然十分不便,也不知是有什么样制续繁琐,令得此信足足走了十七日才从你处到了我处。本应昨日就与你回信,可我那师父多半是有意为难,每日介凡事大小巨细皆要我过手,日夜无歇,到此刻方得片刻空闲,忙忙便来提笔。……”
“刺刺,前次与你去信,未敢向你提起,其实我早有计划,过了冬月,想去青龙谷寻你,只不知你现今心情可有平复少许,肯否见我。我已央得凌大侠与我同往,此行绝无他意,一是,你我婚约从未废止,此事要有个定说,免生蜚短流长,二是,我实想见你一面。……”
“刺刺,我师父这人当真叫人无话可说,他明知我与凌大侠已计划妥当,竟定要我回绝了与他同去,若非凌大侠通情达理,并未见怪,我实尴尬至极。不过,你不消担心,我与你保证,他确是因看重你我之事方有此举,纵往日曾有过节,此次却绝无敌意,亦必不携半件兵刃。前次去信,仍未见复,我并无逼迫催促之意,只是心中不胜忐忑,倘是你心中仍有顾虑,或是另有打算,只管覆信告我。……”
“刺刺,今日竟给我等到单夫人来信,如此看来,你与我的回信,定是哪里走弄丢失了,害我这一月心神不定,还以为你们不愿见我。有一事,我先头一直没与你说,其实凤鸣与秋葵早已情意互许,我亦属后知后觉,还是我师父告与我知,凤鸣是想等你我婚约成缔,再要向秋葵正提嫁娶。我今忽有个念头——要不要,等一切都好起来,将来约个合宜日子,同他们一道办了?……”
“刺刺,再过不多日便要出发,你怎还没有消息与我?虽则我已得了你父母之邀,可你也理理我又如何,也省得我这四更天了,翻来覆去又睡不着。今日方赴了平公子的婚筵,虽因由种种,你们未得赴席,却也有好消息,他已得圣谕允准,不日便可借我访青龙谷之机,也同往盘桓数日省亲。虽是好事,到时你却别见了他,只顾与他叙旧?……”
“刺刺,刺刺,刺刺,快三个月了,我终是要见到你了。这一封信总要在你见了我之后才到,写了也是无用,可不写越发憋闷,只因我——心里竟有点慌——这都过了多少个十七日,怎么你就一个字也没有来?你该不是——仍在生我的气?你定不会的。纵然还在生气,你也不会故意不理会我……还好我最多也只要再忍两天,等见了当面,你不要躲我,亦不要语焉不详可好,就连你父母和我师父,都已允了呀……”
刺刺已经看不清那信上的字。她松开手,泪水淹没她的双目,涕泗湮塞住她的呼吸,心痛冲嚣出来,如巨大的耳鸣萦绕着她。她向着不知何处伸出手去,可是,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抓不到。
——一切都错过了。
是她的错。如果不是她一直放任自己有意不去关心他的消息,甚至逃避去细思那些异样的直觉,她不会直到今天,才从拓跋雨——那个分明应是整个青龙谷消息最闭塞的人那里,得到了真相。
她在窒溺般的绝望里几乎喘不过气,可便在此时,她的手摸到那叠信最下面一个小小的信封——她已经没有了继续读下去的力气,可触觉还是令她发现这信封与前面那些质地不大一样。她闭目强抑着自己,许久后才能稍许平静地睁开双目——叫人意外的是,这一封信的封泥还在,好像还没有被拆过。她抚平信封,模模糊糊地看见面上的字——是她的名址,可——似乎不是他的字迹。
信大概是新近寄来的,虽然不是来自夏琰,也照旧被扣了下来,只是自谷中出事,便再没有一个能做主的人来拆看它了。刺刺强打精神,用力擦过眼泪,翻过背面,只见压着封口骑缝写着几个淡淡小字:
“腊月廿六。秋葵。” 五四七 临安来信
刺刺:
许久未见,你还好吗?
过几日就是除夕了。我与凤鸣回到临安是九月廿二,当日你应还在城中,只是搬离了一醉阁,故此不曾见上一面,立时道清在洞庭与无意公子遭遇之始末原委。君黎觉得时机不恰,我也以为不过暂别,所以没有强求。如今——一别数月,你音信杳然,我总后悔那时没有找到你说上几句话,否则,或许,有许多事,不必落得今日地步。
这些日子发生之事太多,原该与你说的话,时至今日,也不知还有没有意义。我虽早有念头写信与你,只是我一向都不知如何起头,加之,我总以为前次君黎受伤,你定会立时追来临安,倘一天两天没有来,或是谷中有人特意绊住了你,可三天四天、八天十天——你一向聪敏非常,倘是你要做的事,谁也绊不住,所以我忍着也等着。可直到今日——凤鸣大概也是等不住了,忽然定要我与你去信。我想他应与我想得一样,虽然——他不肯这么说。
我思来想去,许多话还是要与你直说,否则,怕也浪费了这一番笔墨。自你离去,君黎一直郁郁寡欢。你知道他并不喜欢内城种种,能令得他留下度过那两个月的,不过是心里与你重聚之盼——他说,你应允他,是要回来的。但凡人有盼望,便什么苦都忍得,尤其他后来还得了人几句安慰,深信与你相见之日可期。只惜什么人的安慰都比不上你——我常见他请人向外送信与你,却一次也未见府里有过你的一封回书,他虽不说,我知晓他心里定还是失落不安,而愈是失落不安,就愈等不及要快些去找你。我曾想劝他缓一缓,不必定要今年里就再去青龙谷见你父母。这话终是没说出口。就连我都想知道,你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又如何出言叫他忍耐。
刺刺,你可懂他?你若懂他,便应知道,他怎么会,哪怕有万中之一的可能,借向你提亲这样的事为名,存任何阴谋之心?他在临走时说,这是他这么久以来最为开心的日子,就算你还无法释怀无意公子的事,他至少可以见到你了。可是你们对他做了什么——你对他做了什么?我至今都无法忘记他回来时那个样子,他却还为你遮瞒,说你于此全不知情,现在你来回答我,你是真的全不知情吗?青龙谷如此剧变,就算是你爹也遮瞒不住,但凡你心里还有他,你怎么可能至今都没有传来只字片语,是不是你根本已对他全不在意,还是,你与那个欺骗伏杀他和朱雀的青龙教,根本一始就是同谋?
我今日还愿投书与你,是我还想相信,那一切也许并非你本意。可如此我更需要一个解释,我认得的那个刺刺,为什么如此无情?
或者,你有许多理由与苦衷,你此际正经历丧母之痛,你说不定已与你青龙教中人一起,将君黎视作了不共戴天的仇人。可是刺刺,你不要忘了,失去亲人的不止是你。在你承受的这一切痛苦开始之前,君黎已经先失去了他的师父,我也失去了一个父亲。我不想与你比较孰者更痛,只不过,我绝不认为你和青龙谷所经历的这一切要归咎于君黎,因为它原本可以不必发生——我不谈拓跋孤,谈你那个爹,谈顾如飞,谈青龙教是如何无耻在先,我只是无法不去想,如果你,单刺刺,在最坏的事情发生之前哪怕一刻,能出现在君黎面前,就算只是叫他看你一眼,所有你此际觉得无可挽回的一切,或许根本不会是今日模样。
君黎至今都没有回临安,你可知道?或者——你可关心?你在这么久的时间里,可有想过,离开青龙谷之后的他,会去哪里,是什么心情?我和凤鸣想过很多次,可最后,我们还是只能写信给你。当初我们就没能劝住了君黎,而现在,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让他回来,能让他变回从前那个样子,终究也只有你。
可我还能等到你吗?哪怕你真的已不将他放在心上,哪怕你只相信你在青龙谷里看到、听到的那些,就当是为了与我们对质这许久以来的对错是非,就当是为了青龙教或是你母亲来寻论你心里的公道——我还能等到你吗?
纸上写来,终究太短,我不知写至此处,究竟又说明白了几分。也许,我所知的也不过是支离真相,我倒盼一切皆是我误会了你,但那终需要你亲口向我确证。
眼下我已搬离内城,就住在一醉阁。若出了正月还等不到你的回信,我就去青龙谷找你。
刺刺在凳上呆呆坐了不知几久,才慢慢将信折好,整齐放回原封。她起身往外走,瞥见镜中的自己,停了一停,擦了擦泪痕。
一衡和一飞的屋门开着,兄弟两个早就起来。她走近往里一看,只有单一飞在。
“一飞,”她叫他,“你哥呢?”
“哥出去了。”单一飞道,“去如飞表哥那了。”
单刺刺点点头。这些日子单一衡不愿无所事事闲在家里,经常跟着顾如飞在谷中奔忙,她本亦是赞成的。“那……也好,我与你说也一样。”
“怎么了?”一飞道,“有什么事,姐姐只管说。”
“我要出去一趟,可能……要许久都不回来。你和一衡,你们能照顾自己吧?”
大约是她的面色太过平静,单一飞并未会过意来,“能啊,那晚饭回来吃吗?”
刺刺摇摇头:“我要出谷。”
单一飞才微微一愣,“出谷……到哪去?”
“临安。”
单一飞愣怔片刻,意识到些什么,慌急起来,声音就哽咽了:“姐姐是不是……要去找夏君黎?”
刺刺稍许沉默,“嗯。”
单一飞眼圈一下红了:“你……你别一个人去找他,再多等些日子,向叔叔、许叔叔,还有教主叔叔,大家都好起来,陪你一起去好不好?”
刺刺看着他:“你好像一点都不意外。是不是……其实你们都觉得,我早就该去找他了?”
“没有,不是的,”单一飞忙道,“只是前两次我和哥去看向叔叔,向叔叔都问我们姐姐有没有说起那个人,说,千万别让你一个人出去找他。”
刺刺苦笑了下,好像是在自语:“是啊,你们只是自己都不确定,做的那些事,到底是不是对的。”
单一飞不是很明白她的意思,只是一个劲拉紧她:“我不管什么对不对,我就是怕姐姐有危险。那个人同我们青龙教仇深似海,就算他以前对你好,你怎么知道现在他会怎么对你,你……你别去好不好!”
“连你都知道……他以前对我好啊?”刺刺的双目却因这句话莫名潮了一潮,喃喃道,“不怪秋姐姐把我骂成那个样子……”
“一飞,”她轻轻抱了抱这个幼弟,“姐姐知道他是什么人。这么久以来,姐姐就是因为什么都不想失去,才一直把自己困在这里,既不去面对他是一个仇人,也不去面对他是一个亲人。但……终究避不过的——哪怕最后真要失去谁,也好过永远躲在这里,连想他一想都不敢。”
她轻轻叹了一口:“爹和娘,和无意,都走了,我一直放心不下你们两个,可姐姐现在的心情,怕就算留下来,也已没法好好照顾你们。左右家里也不是没人照应你们起居,叔伯长辈们,伤势也慢慢好起来,那我……便去见见这个我忘不掉的人,我可能已经……太晚了,但总好过更晚。”
“可是……”
“一飞,你现在不明白没关系,等你长大些,或许有一天能明白的。”刺刺道,“我在外面也会为爹和娘守灵,你好好听你哥的话,知道么?”
单一飞知道拦她不住,哭道:“那你还回不回来了?”
“回来啊。”刺刺笑了笑,“只要青龙谷还让我回来。”
单一飞只得一面哭,一面陪着她去屋里收拾行装,想起什么,又道:“可是现在封谷,不让进也不让出,就算姐姐要走,也走不了啊。”
“我们不是还有爹的左先锋令?”
“令牌哥拿走了。”单一飞道,“而且他说,现在爹爹不在了,左先锋没人,令也没人认了,他也只是拿着做个念想。现在谷口除非程叔叔发话,否则就只认如飞表哥的右先锋令——表哥一定不会让你去找夏君黎。”
刺刺稍稍想了想:“总有办法的。这事你就别担心了。”
她叮嘱单一飞暂且别惊动了人,带好行囊,绕道先去了一趟拓跋孤那里看他。应允过小雨要来探望,如今,便也将这一见当成是告别罢。
她还不知,该要与拓跋孤说些什么。自然,她是不能将要去见夏琰的主意说与他听,她都能想象得到,以拓跋孤之脾性,该要如何为此勃然大怒,或许对他的伤势又大是有碍。她在走去的路上自嘲。等到明日、后日,整个青龙谷都知道我走了,去寻君黎哥,他们心里定必对我失望已极,就像秋姐姐这些日子对我这般失望一样。可不知为何,她此刻心里竟不觉忐忑,只有轻松——仿佛这一个决定突然将她从这一个月——甚至,几个月——的泥泞里拉扯出来,仿佛她在许久之后重新感觉到,这才是自己。
虽是早已有了决心,不过,在听说拓跋孤正睡着时,她还是稍许松了口气。至少不必这么直面他,就——只这么看看他就好了。伤势过重之下,拓跋孤清醒的时间远不如昏寐的时间长,听凌厉说,他虽然仗着底子好,已试着起身了一次,但恐怕还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恢复至常时的作息。
她犹豫了一下,问凌厉:“凌叔叔……会一直留在这里照看教主叔叔吗?”
“恐怕不会。”凌厉答得坦白,“为了青龙谷的事,过年没回家,眼下他醒了,情形还好,这里也没什么非我不可的事了,我正想着,什么时候该回去了。”
一旁拓跋夫人道:“你这些日子真力损耗过巨,原不该再多奔波劳顿,要留在此地多加休养才是。但若回家更能得优憩佳养,那便也是好的。”
“他是该多养养了。”韩姑娘也笑道,“我哥在这养,他回临安养——扶风在家里,比我会照顾他。”
“你呢?”凌厉问她,“你跟我走,还是暂且留在这,照顾你哥?”
韩姑娘转向他,笑容却收敛了:“我留在这吧。哥现在还不是完全清醒,我怕他真醒过神来,又不知要有什么样念头,这里人手还是紧张,我得劝着他点。”
她语调听起来有点凉,不过凌厉看起来很习惯这样了。他皱眉看了她一会儿,才道:“不急。我也没说眼下就要走。”
刺刺本来想问凌厉何时动身,或许能将她一起带出去,可——听起来他似乎还消等上几天。她便起身,向拓跋夫人道:“我想找小雨说几句话,她在吗?”
“在屋里。”拓跋夫人道,“你去吧。”
拓跋雨的闺房被保护在整个庄院的最深处,刺刺告了退,转过狭长的折廊时,却见那面亭榭里立着一个人。
她认出那是不思。不思在这里并不奇怪——都说若非那日有不思不顾一切替拓跋孤拦了夏琰一掌追击,青龙教早在那时就没了教主,拓跋夫人自是对他至为感激,也至为信任,自己都难以起身的最艰苦的那几日,她都特意叮嘱要不思留在拓跋孤身边护守,即使后来,程方愈回来,拓跋孤几名亲信伤势也渐痊可,她遇事还是常叫不思来帮手。不思不常言语,默默出力罢了,就像现在——默默地立在廊下,远远守着拓跋孤的寝居。
刺刺知道他不爱招呼人,便只是向他点了点头。临到了拓跋雨门前,她突然想起什么,回头看了眼。
此际拓跋夫人、凌厉等都在拓跋孤身边,按理是不需要不思再特为加守了。而且——从这个亭榭观察拓跋孤那面的视角并不好,相反拓跋雨的闺阁与拓跋朝的房间周围,倒是能看得一清二楚。
虽觉有些奇怪,不过刺刺也不及多想什么,先敲了敲拓跋雨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