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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八 林木遥遥
拓跋雨开门来看。“刺刺姐姐,”她有点意外,“你……真来看我爹?”
“我已经看过了,现在来找你。”刺刺走过去,将她推进屋里,关上门,低声:“小雨,你有没有办法拿到青龙令?”
拓跋雨吃了一惊,随即省悟:“你要出谷?你决定了?”
“嗯。我想来想去……我表哥这几日都守在谷口,只有拿着青龙令,他才不能拦我。”她停了停,“我听说青龙令一直是你娘在保管,你知道她放在哪吗?”
拓跋雨迟疑,咬着唇,不说话。
“小雨……?”刺刺也迟疑了一下,“我知道这事为难,本是不该这么贸然来问你,只是我想尽快出谷,时间不多。你若当真不便告诉我,我再想别的法子。”
“青龙令……在我这。”拓跋雨低头道。
“在你这?”刺刺惊喜,“可以……借给我么?”
“刺刺姐姐,青龙令是那天,君……那个人带禁军来屠谷的那天,娘离开句芒涧之前,特意交到我手上的。虽然这些年,我也没见娘有用上过它,但……但那终究是青龙令,‘见令如见教主’,你要去找的人却是青龙教的大仇,若它落到那个人手上,我实要成了青龙教的罪人。我……我是说过我会站在你这边,我也不是不相信你,可我……我不敢冒这个险……”
刺刺默然了一会儿,“嗯”了一声,“我明白。那我去找程叔叔,看他愿不愿意放我走。”
“……我不能把令给你,但你若真的决意要走,”拓跋雨接着道,“我可以带上青龙令,送你出去。”
刺刺微微一怔,随即大喜过望:“可以么?”又一停,“但我走了也就走了,你留在这里,到时谷中都会知道是你……”
“要不怎么叫站在你一边。”拓跋雨轻轻一笑,“放心,这青龙谷里,谁还能把我怎样。”
她还待说什么,冷不防刺刺上前,狠狠抱紧了她:“小雨……”
拓跋雨稍许一顿,亦有动容:“刺刺姐姐,你……若已决定了选他,你们……就定要好好的。”
“好。”刺刺轻声。即使——她其实并不知还能不能做到。她不知此去要遭遇什么。她不敢有任何期待。她告诉自己,就当只是为了给秋葵一个解释,或是,为了向他们要一个自己想要的解释。
即使所谓“解释”早已无从改变任何过往,最少——要再见他一面。她想。就像他也曾经来这里,只想见我一面。
“小雨,我应允你,无论发生什么,我终不会是青龙谷的敌人。”她说。
两个姑娘抱了好一会儿才分开。拓跋雨取了令牌,刺刺想起一事:“我刚才看到不思哥在外面,我觉得他好像……不是守着你爹,是守着你和小朝这里?”
拓跋雨闻言并不觉惊讶,反而点点头:“是我娘叫不思哥哥帮忙照看我和小朝的。”
“那我们现在要去谷口——岂不是绕不过他了?”
拓跋雨想了一想:“我来和他说说。”
刺刺还没来得及拦阻,拓跋雨竟是打开门,径向亭榭那里去了。
刺刺提好自己的行囊,站在廊边看着。出门前,她本来想少带些东西,可是——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回家,只能把冬夏的衣裳都带上了。她取了两个剑鞘,并不全然合宜,但也勉强装下了“逐血”和“伶仃”,也提在身边。她带上了自己的针线和伤药,带上了夏琰给她的所有的来信。她奇怪他们之间的信物怎么这么少,然后才忆起,是自己把什么都留在临安了。
拓跋雨不知和不思说了几句什么,未久回了来,道:“没事了,我们走吧。”
刺刺有点好奇:“他会同你说话?”
“偶尔会。”
两人悄然往后门走,“你这么出去,他不告诉你娘?”刺刺还是忍不住问。
拓跋雨苦笑:“他答应不告诉娘,但要跟着我们去谷口。”
刺刺怔了一怔,回头看。不思不知何时离开了亭榭,远远跟在两人后头。见刺刺回头,他脚步一停,表情稍微有些不安。
“所以——他知道早上你来找我了,是不是?”刺刺小声问。
拓跋雨没有否认。
“也没有告诉你娘?”
“应该没有。只要我不出什么事,他也没必要样样同我娘说。”
“他光跟着你,小朝怎么办?”
“小朝不出门。”拓跋雨道,“自从爹出事,他天天闷在屋里练功,大概……”
她停了一停:“大概,想以后报仇吧。”
两人说着话,渐渐行远,并未发觉,除了不思,尚有别的目光,在高处遥送着她们的背影。
“你真由着她去?”凌厉转头,问一旁的拓跋夫人。
“她想去,留不住。”拓跋夫人的目光依然追随着刺刺已掩入林间的身影,口中回答得淡淡。
“那是她。但拓跋呢?青龙教呢?怎么想?”
“青龙教……也确实需要一个人,去寻真相。”拓跋夫人回过头来,“阿孤现在这样,我就替他做主了。”
“真相……?”凌厉眉眼微动,“你也觉得这一切事情……另有真相?”
“前些日子你全意与阿孤疗伤,我未敢来分你的心——其实我们派去临安打探消息的人早就回来了,据说——夏琰的‘逐血’剑,禁军出城前一日就被他埋在了朱雀墓前。如此想来,单先锋的死或许——另有隐情。”
“君黎来之前我就同拓跋提过,疾泉一事疑点颇多,不像他的行事,可……”凌厉叹了一口,“当日君黎、拓跋,两个都那般冲动……”便又问:“他埋下‘逐血’这事,有多少人知道?”
“看见的人虽是不多,但这事也不算什么秘密,就算只有那么几个人,只要有一个有心或无心再对人去说起,一传十十传百的,知道的就多了,想从这条线去寻是谁偷挖出了那把剑,恐怕很难。”
凌厉沉默不语,半晌,方道:“我不是想从此推引出是何人所为,我只是愈来愈觉得那背后之人心机深沉可怕。这件事既然知晓之人众多,常人纵藏祸心,定不会再试以此剑为嫁祸之手段,只因——如此岂非轻易便要叫人拆穿?可——他竟还是这么做了,因为他胸有成竹,他算准了当日当时,青龙教来不及明白就中曲折,而君黎报仇心切,也必不会解释只字片语。拓跋,向兄,许山,哪一个不因疾泉之死失了常理,与君黎那般咄咄逼人一遇,当然唯有至死方休。”
拓跋夫人叹息:“这么多年,阿孤同单先锋,一个是‘第一高手’,一个是‘第一军师’,只要他们两个在,谁敢对青龙谷露一丝挑衅?恐怕整个青龙教上下,连我在内,都从未想过会有今天——单先锋身殒,阿孤保住性命已是万幸,将来恐亦难再与人为战,可我们竟连仇人是谁都还摸不清。”
“听起来——你好像没那么恨君黎?”凌厉有点意外,“我原以为……他伤拓跋至此,无论如何,你定……”
“恨,怎么不恨?”拓跋夫人苦笑,“只不过……我这些日子,反反复复思忖那天发生之事。你说得不错,‘至死方休’——是笑梦之死才令夏琰停手。可若他会因笑梦而放过青龙谷,这岂不恰恰证明单先锋最后的判断没有错?我……其实此前也曾见过他一次。如果单先锋认定他没变,那我理应相信,我的判断也没错,就算他与阿孤、与青龙教早已不共戴天,可至少——刺刺去找他,不至于受到什么伤害。”
她稍许停顿:“如果单先锋之死果真非他所为,背后说不定有更多我们不知的阴谋,若要探明真相,青龙教与他,必须将各自所知拼凑起来,可如今结怨已深,此事已绝不可能了——只有刺刺,或许,还能与他一起,找出些线索来。事关她的双亲,为青龙教,为她自己,她都迟早要找夏琰问个清楚,你说——我还有什么理由不让她走?要是等到阿孤全然清醒了,怕是她又走不成了。”
“但刺刺……未必知道你的打算,她连‘逐血’的事情都还不知。”
“她不必知道,去了临安,自然有比这里多得多的真相在等她。”拓跋夫人道,“只是她一个小姑娘,被逼得孤身上路——青龙教却不方便派人跟去了。你若也要回临安,要不要早点启程,也算——照应照应她。”
“我是有此意,但若是拓跋的伤势再有什么反复……”
“有我在。”
凌厉默然。他已经很久没有看见拓跋夫人这般坚毅的一面——这些年她很少插手青龙教的事,甚至不太在人前露面,偶尔见到,也多是病弱依附之态,以至于凌厉几乎要忘记了,二十年前初识拓跋孤身边这个女子时,她是何等坚忍冷静的模样。
“我自然相信你,只是你的内伤也未痊愈,总要小心些。”他提醒她。
“行了,你再不去,追不上刺刺了。”韩姑娘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她似乎已经上来了好一会儿,只是一直听着二人说话,不曾出声。
“你也要小心些。”凌厉转头向她道,“虽说眼下封谷,暂时安全,但你——也少走动。我去外面探探风声,要是有什么不妥,恐怕要带你回长白山去。”
“到时候再说。”韩姑娘淡淡回答。
凌厉走后,她才走上来,与拓跋夫人并肩望着林木遥遥的远处——刺刺和拓跋雨的身形早已消失,就连不思都已看不到了。
“我以前没发现——雨儿原来这么有主意。”韩姑娘道,“她看着柔柔弱弱,不声不响的,其实——什么都敢。”
她笑了一下,“不愧是我哥的女儿。”
“她以前也不敢。”拓跋夫人道,“从小到大,她都听我和阿孤的,旁人的话,她不听,也不感兴趣。”
“那怎么现在……”韩姑娘转念,“也是,这年一过,她也十七了,大了,自然要生出自己的主意来。”
“可能是那次……”拓跋夫人欲言又止,转念道,“也未尝不是好事。以前,我一直想着我和阿孤可以保护她,待到将来,朝儿也能保护他,她不必有自己的想法,甚至不必习武。可禁军来袭那天,我离开他们姐弟两个的时候,一下有点后悔,害怕一直那般将她护在深院里,若我和阿孤有何不测,朝儿还小,她要如何应对外面那些陌生?我将青龙令交给她,说是要她替朝儿保管,可其实——我私心里是希望,即使我和阿孤都不在了,青龙教的其他人,也能像阿孤在时一样照顾、保护她。”
“我还以为你和我哥一样,一向更看重朝儿。”
“朝儿我自然是看重的。可雨儿……”拓跋夫人忽然笑了笑,“若没有她,也没有青龙教这十几年的太平,不是么?”
韩姑娘知道这段过往。拓跋夫人以带孕之身迫得拓跋孤放弃了当时武林之争权夺势,后来孩子降生,便是拓跋雨。只是,十几年后的今日,青龙谷终于还是无法独善其身,甚至,连拓跋雨,也不得不因与太子所谓结盟,被沾染了进来。
“你觉得……不思这孩子怎样?”拓跋夫人忽问道。
“不思?”韩姑娘道,“看着是个好孩子,不过闷了些。”
“你觉得他和雨儿……还合适么?”
韩姑娘一时吃惊:“不思和雨儿?你怎会想……”
“当初,太子那面提出联姻之计,阿孤顾惜雨儿,没立时答应,这所谓结盟就一直半成不成。单先锋那时默许夏琰把刺刺从青龙谷带出去,其实也是怕这件事着落到刺刺头上,干脆允着夏琰闹得四邻皆知。我在想,不如给雨儿也找这样一个人,免得将来,还生枝节。”
“你未免想多了。”韩姑娘道,“青龙教如今景况,太子躲之唯恐不及,哪里还认这个所谓友盟,更不要提什么联姻。当时禁军出城,他但凡还念这个立场,便该设法阻止,以他的身段,总有办法,他却也只顾独善其身,至今连个声响都没有,可见所谓结盟,早不存在了。”
“你说这背后之人——会不会——与太子有关?”拓跋夫人忽好似想到什么,“或许是太子在京中之敌,知晓青龙教与他结盟,便暗中推了这一手。”
“京中事务,我不晓得,只听你们说,太子同朱雀不大对付。不过眼下是两败俱伤,倘若真有人,便该另有一方了。”韩姑娘道,“这些事也不必想了,即使知道些什么,以青龙教现今之力,也难有作为,京里政党之争,与我们本无干系,只要哥能好起来,便是大幸了。”
“却只怕以他的性子,终不肯善罢甘休。我只期在他和青龙教都好起来之前,能寻到真正的敌人,否则,这血仇终只能叫夏琰一个人偿。”
韩姑娘默然呡紧嘴,不再说话。 五四九 新岁重逢
正月十五过了。忠孝巷里的爆竹碎屑被两场冷雨冲散,一醉阁的春联不知何时刮走的,窄而老旧的小门比往年更早恢复了平日里没有神采的模样,新岁里门庭冷落,一如这料峭的春寒。
秋葵还是搬走了。不过隔三岔五会过来一次,问问有没有刺刺的回信。沈凤鸣则一次都没有回来过。只有无影偶尔替他跑腿,透出点消息,证实他从大年初一就一直耽在厚土堂里。
今个早上老掌柜的女儿们也走了,阿合一整个上午都倚在柜台后面长吁短叹。还好午后秋葵又来了。老掌柜很是高兴,虽然饭时还远,仍然殷勤劝她留下一道吃晚饭。秋葵本想回绝,但昨天上元节,老掌柜特地让阿义给她送了碗汤圆去——她一向待人冷淡,可在掌柜的面前,她有点说不出生硬的话来。
掌柜的见她没反对,欢欢喜喜叫阿合晚上添菜。秋葵一面去后首把碗叠回柜上,一面隔着帘道:“……还是没消息?”
老掌柜叹息:“没哇。没出年,驿差都没上工,谁会来送信?”
门“嘭”地一下被推开,老掌柜唬了一跳,却见是无影窜了进来,带进来一整泼的冷风。“也太冷了吧。”无影耸了肩,把一头被吹得飞乱胡贴的发拨了一拨,反手把门又关严实了。老掌柜“嗬”了一声:“这可热闹了,小无影也来了。”
无影见他在堂上,便笑嘻嘻道,“爷爷昨儿的汤圆真好吃啊,可惜山上人多,煮出来就没了,才抢到一个。——还有没有?”
老掌柜横他一眼:“谁是你爷爷。节都过了,哪里还来得汤圆剩。”
“没有了啊?”无影表情甚是遗憾,不情不愿地把背上一大包东西卸下来,堆在桌上:“沈大哥叫我带点竹笋过来——山上挖的,给你老,算个谢礼。”
“啧,见外成这样了,几个汤圆,还谢礼。”老掌柜道,“不过也好——”
秋葵这当儿正掀帘子出来。无影见了她才一愣,“……葵姐姐在。”他虽然来了几次,还是头一遭碰见秋葵恰好也在。老掌柜已笑道:“小秋葵,你看看,这笋山里拿来的,新鲜,今晚上就吃这个。无影也留着吃完了饭再走,热闹热闹。”
“我也想,可要是耽太久了,沈大哥到时候骂我。”无影吐舌头。
“那就早点开饭。”老掌柜道,“你到时候就说,你陪你葵姐姐,你看他还骂不骂你。”
无影显然也并不真想立时就回去,喜笑颜开:“好啊。”
秋葵并没有说话。阿合捧着笋去了后面,她便走到柜里,取了个空杯子,倒了些热水,坐下顾自捂手。天还是很冷,门虽然关上了,北风依然从缝隙里渗漏进来,昭示着——春天其实远未来到。
无影还有别的采买任务在身,又出去了一会儿,申时过半才回来。饭果然开得很早,可在这样的季节,天还是很快黑了三四分。
“不成啦。”无影不安起身,“我不吃了。太晚真得挨骂。”
“急什么,你葵姐姐还没走。”老掌柜道,“你总得等她吃完,送送她回去。换成你沈大哥,是不是定会如此?”
无影似觉也有道理,无奈“噢”了一声,又坐回条凳上。秋葵还在盛汤,大约并未在意,口中道:“我不远,不用送我。不过你就算这会儿走了,到那面天也黑了,一样。不如吃完了饭。”
“葵姐姐你不知道,沈大哥这一阵脾气可差……”
老旧的木门在此时又传来一阵响动,熟悉的咿啊一声,想是有沽酒客人上门。无影住了嘴,正在后面盛饭的阿义已经闻声出来招呼,可这一目见到门口那个人,“大……”他脱口喊了半声,忽然不知该怎么喊了。
窄小的木门微光里站着衣袂还没落停的刺刺。以前,他是喊她“大嫂”的。
他——还有回过头的无影——竟顿时都张口结舌。他们都记得数月前刺刺离去时脸上那么陌生的表情,那之后不久,夏琰也走了,没再来过。除夕那天晚上,沈凤鸣和秋葵曾在此为了她争吵,阿义隐约相信——刺刺是真的丢下他们,不会再回来了。
愣怔间后脑被人拍了一记——他还没来得及回头就听见阿合的声音,“叫大嫂!”阿义不及多想,脱口道:“大嫂!”然后才恍惚觉得,仿佛曾几何时遇见过这样的情景。
“大嫂回来了!”阿合有意提高了声音招呼着。
秋葵陡然听到两人这称呼,微微一怔,随即蓦地回身。刺刺裹着一件厚厚的白色斗篷就站在门口,脸颊带着烈风吹过的通红。一股莫名的酸涩忽然升到了鼻翼,她几步走出柜台,好像怕认错了人般走到她面前,才敢确信:“刺刺,是你……”
“秋姐姐,”刺刺看见她,眼中生澜,仿佛——分不清究竟那离开的数月是梦境,抑或眼前的相遇才是梦境。她嘴唇轻轻动着,“……我回来了。”
秋葵目中泛红,上前抱住她,仿佛——那些质问都已不需要——只要她来,她就已经知道她的答案。
那面老掌柜回过神,冲着无影便喊:“小子快去啊!发什么呆?”无影一时还未会过意,老掌柜气道:“还不去告诉凤鸣,就说小刺刺回来了,让他赶紧过来!”
无影“哦哦”连声,向外便奔。“多忙都得给我叫回来,听见没有!”老掌柜补上一句。
外面传来无影的声音:“知道了……!”
老掌柜又忙向刺刺道:“赶路饿了吧?快进来,正好一起吃饭。”
见刺刺似乎踌躇了下,他便道:“你在这还客气什么,都是自己家里了,阿合,赶快的。”
“来了来了。”阿合同阿义已经识时务地把饭端了出来。这面秋葵将刺刺拉进来。“秋姐姐,”刺刺拉住秋葵的手,“我收到你的信……”
“嗯。”秋葵却只道,“先吃饭。吃完再说。”
刺刺被她拉到桌前。她出来时只及带了很少的干粮,赶路又急,这会儿确实是很饿了,便没有拒绝。只是,环顾堂中,她还是目中酸涩,忍不住问:“君黎哥一直——还没回来过吗?”
秋葵一默,才道:“嗯。没消息。不过要是知道你肯来见他,说不定——就愿意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他——他就没事?”刺刺追问,“你信里说,他伤得很重,不是吗?”
秋葵又沉默了一下,才道:“沈凤鸣笃定说他没事。等他来了,你问他。”
刺刺才轻轻哦了一声。
听闻刺刺回来,这一醉阁后头诸人轮着个儿地到前头来探看,见她好好地拿起筷子在吃饭,都放落下一颗心,一时间几乎要觉得,“大嫂”两个字说不定真是可以叫的。只有刺刺知道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气才按捺住了心中那些涌动,狼吞虎咽着才能没将之流露出来。于她而言——在这堂中与人举箸同席,只是那段日子里最寻常而熟悉的一部分而已。可现在,她说不清,重新回到这里,这颗心里,究竟交杂了多少乱绪。
“小刺刺,你的房间都给你留着。”老掌柜等吃得差不多,笑呵呵道,“东西都在。你走得急,当时……君黎公子说,你还回来。小子们天天擦扫,谁也不敢怠慢。”
这句话好像终于令刺刺绷不住了自己。“好。”她放下筷子,不知道还应该说什么,所以,强忍酸楚,只说了这一个字。
“要不要去看看?”
“好。”
秋葵陪着她去了屋里,看着她放下行装,忽然苦笑了下。“这段日子,我总是想着,你怎么那般绝情,连个信都不来,对君黎丝毫不闻不问。”她道,“现在你来了,我却又想,他可也够狠心,这么久了,一点消息都没有,放着你不管不顾。”
刺刺的手稍稍一停,没有说什么,还是顾自先将行囊打了开来。秋葵一眼就瞥见自己的信在其中。
“我那封信里,有些话说得重,是我……怕你不肯来。”她下意识解释,“我那时不知你爹也出了事,所以……”
“对,我来这里想问清楚的第一件事,”刺刺转回头来,“就是关于我爹的死。”
她从行囊里取出一柄长剑,递给秋葵,“他是死于‘逐血’。”
长剑初看并不是逐血的样子,但秋葵稍许拔剑出鞘,逐血的剑身便清晰无遗。“我也听说了。”她答道,“程方愈回去之后,来过一封信,我那时才知你爹为人所杀。你们青龙教,因着这把剑,认定这事是君黎所为,但你可知君黎早在出发前就把这剑埋了,我亲眼见着的——他根本没有带它去青龙谷。”
刺刺的目光始终停在剑身那一线露出的暗红。“是啊,青龙教都相信这事是他,我也从没有怀疑过。”她轻声道,“直到——我看过你那封信。”
“我的信里……”秋葵踌躇了下,“我信里应该没有提这事。”
“就是因为没有提。”刺刺抬起头来,“我看第一遍的时候,只觉得每句话都如鞭挞于我身,只觉得心中痛极难言,但看完不知为何,还另有种奇怪的感觉。所以我又看了一遍。”
她停顿了一下:“第二遍看,我才意识到——你好像只知我娘过世,根本不知我爹也没有了。若如此假设,再看你信中行文,便没有了那种奇怪的感觉。”
秋葵明白她的意思。当时自己的确不知单疾泉已死,只以为刺刺虽经丧母之痛,但还有个父亲可以依靠,对她并无流露出过多同情怜惜,甚至认为——这父亲可能至今还在对刺刺说些什么坏话,信中自然不可能对单疾泉有任何敬语避讳,亦毫不掩饰自己对他的厌憎。
可——如她自己所言,若她当时知道,她下笔之时,或许多少会换一番心情语词。
“其实你骂的都对。”刺刺苦笑了下,“但我还是相信,就算你再是看不上我爹的行事,你也不会单单只提及我娘,却只字不提他的死,除非你根本不知道。但我爹——是在我娘之前出事的。如果我娘的凶讯都已经传到你这里,没道理我爹的却传不到。”
显然,这番道理她已经在来的路上反复推敲过了。“我想,如果君黎哥回来,这些事情该是他亲口对你说。就算——他一直没回来,你和沈大哥,也一定会设法去打听那日发生之事,你在禁城那么久,一定会有能与你讲述当日所见的人,若我爹真是君黎哥所杀,禁军去了那么多人,定有人知情传开,不可能单单不与你说这事。我也不知——不知是不是我自己还心怀侥幸,我总希望——就算君黎哥和青龙教早已结了深仇,少这一件也没什么不同——我总希望……这件事或许真的不是他做的……”
她开始讲这番话时分明很冷静,可说到这里,还是忍不住,变了容色,失了本声。“秋姐姐,你不知道,”她哭出声来,“我爹曾经刺过他一剑,想要他的性命。我也不知道——我在看到爹留下的遗书前,我也从来不知道!就算他真的寻我爹报仇,我也……我也无话可说,可我还是希望——不是他!”
“刺刺……”秋葵忍不住伸手轻抚她的肩,想要安慰她,可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深心里她依旧恨恶单疾泉——哪怕他已死了。单疾泉对君黎做的,又何止是“刺过他一剑”?
“不是他。”她还是道,“‘逐血’他确实已埋了,众目睽睽,都看见的。禁军去青龙谷,也根本没有遇上过你爹。”
她缓缓向她解释:“当天君黎离开青龙谷之后,没有按约与禁军两司会合,那侍卫司长与我们认识,回临安当晚就找来一醉阁,想看看他会不会来这里,当日发生之事,就是他告诉我们的。从头至尾,他没提过君黎或是禁军与你爹打过照面,不过那时我们并不知你爹遇害,也不可能特意细问确认。后来——看过程左使那信后,我也颇感吃惊,才又找他打听过一次。他说——确实没有遇见过,只有在距青龙谷四十里左右,应当是禁军抵达青龙谷的当天早晨,君黎独自走过一段山路,那段时间没人跟随,如果真遇上过你爹,只除非在那个时候。可——他那天真没有携‘逐血’,带去的应该是另一柄剑‘伶仃’。侍卫司听我说过此事之后,后来也派人去先前埋剑之处看过,‘逐血’确实被人掘走了,可要说是君黎自己埋下又自己偷偷挖出来,这绝不是他的行事。”
“你说……当天早晨。”刺刺喃喃道,“那不是。不是那个时候。我爹的尸身……在禁军攻谷的前一日,就被发现了。”
她好像舒了一口很长的气,才道:“不是他。”
她的手却在微微发抖:“可……那又会是谁?” 五五〇 新岁重逢(二)
“刺刺,”秋葵轻按她的手,“你今天赶路过来累了,这些事先不要想,不如休息一晚,等明天沈凤鸣来了,我们坐下来好好说,他或许知道得多些。”
“沈大哥……要明天才能来?”
“他在城外,就算肯立时过来也要些时辰,晚上入城又甚是麻烦,多半要等天亮之后。”
“那……晚上我们一屋睡可好?”刺刺道,“我实……实有许多话想说,只怕也是睡不着的。你来我这,或者,我去你屋里,都好。”
秋葵犹豫了下。她今天原不过打算来一醉阁还过了碗就走,更没打算在这里与沈凤鸣朝面,但既与刺刺相逢,旁的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好。”她开口,“我住你这。”
虽然她没特意说,但刺刺进出收拾整理的当儿,还是很容易发现秋葵其实早已搬走。“你现在住在外头?”她实感奇怪,“可你信里说……”
秋葵只能模糊答她:“嗯,写信时是住在这。”
数月前与刺刺分别前往湘水的时候,自己和沈凤鸣还不曾确说过什么样的关系,她并不知夏琰后来给刺刺的信中提过,暗道如今既与沈凤鸣分开,便也不必在刺刺面前提起还有那段过往。刺刺却多少留了心,只因她很明白——定有特别的缘由才会令她这么做,因为自己也曾几何时,从这一醉阁搬走过。
那时她得知无意的死讯,只觉心中一片空白,欲要立时回青龙谷去,夏琰却一再要她留下等沈凤鸣带回确信。他平日里很少在一醉阁久留,那几日却因担心她有什闪失,只陪她不走。她勉强同意了,但焦急悲伤之下,反免不了对他流露出不耐与怪责,青龙教来了之后,单一衡、向琉昱等,见面更对夏琰甚有敌意。刺刺面上维护了夏琰几句,但众人那些过激之语反而抑在心头,即便她已时时提醒自己不可迁怒于他,心中却因此愈发郁结。她不知倘继续留下来,与他之间更会如何每况愈下,干脆提早搬了出去。
也只不过在外面住了那一晚,便回了青龙谷,离开之前,也并未与他再见一面。现在想来,自己从那时起,就已逃避着与他一同面对那些或来的风雨了。“说什么,要与你一道对抗你那运命之难,”她喃喃道,“可才碰到第一个难处,我怎么就……怕了呢?”
秋葵听她口中模糊自语,不觉道:“你说什么?”
刺刺回神,苦笑了下:“君黎哥有没有和你说过……说他命不好,总是会连累人?”
秋葵迟疑了下,摇摇头。
“他以前这么告诉我,我一点都没当一回事。”刺刺道,“我还笑他,说他想太多,我说有我在,你还怕什么,出什么事都有我同你一道担着。却原来——我根本担不起。是我想得太简单了。我以为一句许诺,一腔热愿,就能相偕终身,可原来真正践行,比承诺难上百倍。也不知——也不知他这次又一个人跑去哪里。从前他觉得连累了人,心情不好,就老喜欢一个人跑了,我那时还想,往后都绝不允他丢下我独个走掉,却万没想到,先跑的怎么竟是我……”
“刺刺……你不用担心。明天沈凤鸣来了,叫他想办法把你回来的消息传出去,君黎若是听说,一定会回来。”
“你和沈大哥……又是怎么回事?”刺刺抬头问她,“你怎么也跑了呢?”
“我……?”秋葵心中一紧,面上却淡然如常,“没怎么回事,他不就和以前一样,夹缠不休,烦吵得很,所以我就搬走了。”
刺刺虽然有点怀疑,还是“哦”了一声。以秋葵信里不止一次提及“我与凤鸣”那般口吻,至少彼时她对沈凤鸣不是今日这般态度。换作往日里她大约会追问,可现在——她并没有太多心力。
“刺刺,你瘦了好多。”秋葵在与她安顿好床铺后道,“就同……那时候的君黎一样。”
“他……他也瘦了。是啊。”刺刺苦笑。在谷口那遥遥一瞥,她心中只有某种不敢触碰的恐惧,直到此刻,她才能恍然忆起他变得那般单薄的身形。
秋葵微一沉默,坐下来:“你能不能好好与我说说,为什么一直不与我们半点消息,这许久以来的事情,青龙教埋伏他们师徒二人的真相,你是真的不知道?你现在又知道了多少?你在那,到底与他见面了没有?”
刺刺便也坐下来。她从怀里取出那只扯散了的、染血的同心结。“我觉得,青龙谷里发生过什么事,我现在应该都知道了。我若能早见到他的话……”
她抚了抚手里的同心结,仿佛抚到了那一天的他的狼狈和痛楚,“……不会是现在这样……”
这个晚上,两人就着冬夜里一床渐渐偎热的棉被,互诉了许许多多这数月里未能交换的故事,虽则每说一段便互相提醒着该睡了,可还是说到了四更天。睡意朦胧起来,安静了片刻,刺刺还是睁开眼睛。她本来是个很好睡的人,不管在哪里,在什么情境,都不大可能失眠,更别说似今日这般赶路乏累。可这些日子以来——自青龙谷出事以来——她却已习惯了每个夜里睁着眼睛,想着那些即使反反复复地想也无法改变的事,无法入梦。她好像慢慢懂了那个心里总是装着很多事的夏琰的复杂心境,可又觉得,比任何时候都再抓不住了他。
她发了一会儿呆,还是坐起身来。怎么睡得着。在听秋葵说过了那么多夏琰伤势如何狰狞的情境,她怎么还能睡得着。她小心翼翼地披了件衣下床,蹑手蹑脚地拿过桌上并未吹熄的黯淡灯火,往这屋里翻找。她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要找到那件东西,才能证明——他不会因发生的这一切记恨她。
可是——没有啊。
她在一阵冬夜极沉的寒意里裹紧自己,颓然坐下。五更过了。天还是那么黑,一点儿光亮都看不见。
忽身后秋葵声音:“你在找什么?”
刺刺吓了一跳,忙回头道:“我吵醒你了?”
秋葵并没有起身。她早就看见了刺刺翻箱倒柜,只是没出声打断她,直到她好像累了,坐下来,她才开口。“没有,我……也睡不太着。”秋葵道,“你找什么,要是没在抽屉里,多半是给收到大箱子里去了,天亮了再找。”
“我有对镯子……”刺刺低低道,“我走的时候,拿下来没带去,我想着,应该还在这……”
“是不是金色的那对?”
刺刺眼睛一亮:“对,你见过?”
“那个应该在君黎那。”秋葵道,“他早就拿回内城里了,后来——同朱雀出发去青龙谷那天,他应是带在身上的。”
“是吗……”刺刺鼻中酸涩。她想起他写来的那许多信。她当然不怀疑,在与朱雀同赴青龙谷之前,他还对她怀着满腔如旧的热忱。他将这件信物时时带在身边,只期见到她就重新交在她手,以为重新诺许一生——可后来呢?发生过那许多事情之后,后来呢?他也许,愤怒失望之际,早就将这双钏子抛了——即使没有,可在为复仇再次踏上青龙谷的那一天,她想,他必不可能还愿将它们带在身边,牵抑他那只想装入仇与恨的心怀吧?
秋葵似乎看穿了她心中所想:“那对镯子……是他送你的,是么?我知道你心里在意,不过,他从你离开之后不久,就没再回来过这里了,不管还带没带在身上,总之不会在这。再说,那时候辗转被人送回来,随身物件掉落了也说不定,你说的那个结子,那个玉佩,不就掉了吗。”
“我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刺刺低声哽咽,“我只是后悔,只是后悔为什么那时候要把它们取下来,还对他说一些……一些不该说的话。如果那时没有这么做,他是不是——还会顾念一点……”
“刺刺,你还是不想承认,”秋葵坐起身来,好像有点生气,“至今为止发生的一切,过错根本不在君黎——也不在你。你那时心情不好,你想把镯子还他就还他了,有什么大不了,你当他是什么人,他做的一切是因了同你生气?”
“我不是这个意思。”刺刺道,“我只怕他觉得我绝情,我怕……他再无念想,又跑回去做道士——我怕再见不到他,连……连与他说个明白的机会都没有。”
秋葵没说话。刺刺说的当然不无可能,夏琰那个人本来就悲观得很,他原是为了刺刺还俗,那时见他同刺刺一起说笑甚欢,仿佛变了个人般,倘如今觉得与刺刺已无可能,心灰意冷,留在这尘俗岂非徒然。
她存心说两句好话,不过一来,她不太会安慰人,二来,她甚至对夏琰还有几分感同身受,强要说什么,倒不如不说。
外面忽然有几分响动,两人转头——声音是从前堂的方向传过来的。此时天还没亮,万籁仍寂,前堂与这里虽然隔得甚远,可一醉阁那扇木门大概真太老旧了,那“咿呀”的一声怎么都藏不住。
“多半沈凤鸣来了。”秋葵表情忽就变得漠漠然的,“你休息会儿,我去看看。他这人幽魂似的,不拦着他,不定这时辰也敢闯到后面来,扰人睡梦。”
刺刺抹了抹鼻子,站起身:“沈大哥定是赶路过来,我反正也睡不着,干么让他等。”
秋葵见她如此,也不多言。两个女子,即便足称江湖儿女,不拘闺阁束缚,这大冬天着装梳理一番也颇是费事。沈凤鸣并未如秋葵所说径直闯到后面来,外面反而又静着了,两人一直沿廊向外走,才渐渐能听到前堂里正有压低的语声。
即使听不清说些什么,可还是能辨出——说话的正是沈凤鸣。
沈凤鸣大约也听到了两人脚步声,缄了口,抬头,门帘掀起处,是仍着一身麻孝的刺刺,和——照旧惯着白色的秋葵。
“沈大哥来了。”刺刺向他打招呼。秋葵却没有说话。她看见——沈凤鸣却穿着一身灰色,好像他与她在湘水那番同生共死和倾心倾诉的一切都不曾存在过——他好像已变回了旧日灰淡的模样——没有她时的模样。
她的目色也灰淡了,只看了他一眼便转开去。沈凤鸣似乎也看了她一眼,但目光既然未曾对上,便也没有说什么,迎向刺刺,面上颇有笑意:“小姑娘,好不容易。我听说青龙谷封谷了,你怎么出来的?”
这个问题秋葵倒是没问过。在她想来,只要刺刺想,总有办法能出来。事实也确实如此,就好像——沈凤鸣不也天不亮就设法进城来了。
“偷偷溜出来的。”刺刺并未具与他解释。私下里托了拓跋雨手里的青龙令牌,这种事本也没什么好说。
“看来拓跋孤还是没什么起色?”沈凤鸣与她坐下,本来与他说话的阿合也早就起身把位置让给了秋葵,“要是他在,恐怕你没得轻易溜出来。”
他见刺刺表情犹豫,便道:“我是从夏家庄得的消息。陆大侠不是在你们那?前次传回信里说,你们教主命大,被凌厉救回了来,只不过——伤势沉重,不知何时能醒。所以青龙教一直封着谷,免得给人趁虚而入。”
“呵,人躲在山上,消息倒是灵通。”秋葵没来由讥讽了句。
沈凤鸣笑道:“不然你以为我一天天的派无影往城里跑什么?”
他的语气很自然,表情也很自然,好像与秋葵之间从没有发生过什么不快,如果不是他这一身显然划清了界限的灰色,她几乎要以为除夕那晚的争吵并不存在。她自知不必如此,怏怏转开头不再说话,那一面刺刺道:“教主是伤得很重,不过已经醒了,应该——应该会慢慢好起来。”
“唔,醒了啊。”沈凤鸣道,“醒了也好吧。毕竟表兄弟,要真死了——君黎那个人,我早说过了,他都不是那块料,装什么铁石心肠,这会儿也不晓得哪个山窝子里后悔着不肯回来。” 五五一 新岁重逢(三)
沈凤鸣说到这里,见刺刺双目微红,好像哭过,少许收敛表情:“家里怎么样?这么跑出来——你那两个弟弟能行么?”
“他们都那么大了。”刺刺垂头。
“自己都是个小姑娘。”沈凤鸣叹了口气,“遇了这样的事,换谁都受不住。万幸你没受伤,不然……”
他稍稍顿了一顿:“刺刺,我知道你现在怕人提到这个,我就想说一句,你娘的事,君黎心里只怕比谁都难过,他避不肯见人,有一多半定是为此。我晓得要你全然不怪他自是不可能,可你既然来了,定是多少愿意……愿意与他说句话了。要是哪天见了面,你想说什么就说,过得去过不去,都没什么不对,但只——别拿他当仇人,好么?”
刺刺还没来得及说话,秋葵已道:“刺刺来不就是想与他当面说个明白?你说你要派人去找他——找了没有?”
“我说了忙完这几天派人去找。”沈凤鸣道,“快了。你别急。”
“沈大哥,”刺刺道,“我听说,君黎哥先前受伤也很重,你怎么确定他没事,你是不是……有什么消息?”
沈凤鸣看了秋葵一眼,才喟然道,“也不是真有什么消息,最早当然是为了大家伙儿别太担心才这么说。后来——我在黑竹知会各地暗哨,让注意下君黎的去向——不两天就收到回报,有人在沿浙水往西的船上见过他——虽然没盯得住去向,但至少可以肯定,他是自己走的,伤势应该没大碍。”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秋葵道,“先前问你,你什么都不说,白白害我担心。”
“若告诉了你,白白与你希望,最后还是找不见他,岂不更难过。”沈凤鸣道,“我原想若再有线索与你说不迟,可惜一直也没接到新的回报——到现在为止,这许多条线,这么多时日,再没第二个人见过他的踪迹。想来,君黎走的时候心神恍惚,起初当然全没想到该避开什么耳目,才会给暗哨发现——可他多半不是毫无察觉,黑竹暗哨之分布他也清楚得很,所以绝不会再有第二次——也就是说,眼下除了能确定他是自己走的,还能确定——他就是不想见我们。”
他又瞥了秋葵一眼:“所以我一直没加派人手去找他,一来确实是黑竹有事,二来——他若真不想被人找见,谁能找见他?”
“但现在不一样,现在刺刺来了,他也许……愿意见刺刺。”秋葵道,“有没有办法让你们各地那些暗哨放消息出去,让他知道刺刺来临安了?”
“是可以,不过……黑竹毕竟不是主司情报的组织,所谓暗桩暗哨也不是哪里都有安插,又不能随意离脱位置。以前是以陈州为营,现在以临安为营,所以中原、江南,人还多些,若是君黎人在这一片,当可得到消息不难。但谁知道他——若跑远了,只怕就要费点事。”
“不管费不费事,总得让他知道。”秋葵道,“难不成,真一去不回来了,那刺刺怎么办?等他还是不等?”
“不用麻烦沈大哥了。”刺刺开口道,“我想……我想还是我去找他。”
“你上哪找?”秋葵道,“黑竹那么多眼线没网住他,你一个人岂非大海捞针。万一他得了消息回来,你却不在,岂不更是冤枉。”
“方才沈大哥说,见他曾沿浙水往西去。”刺刺道,“我想起来,以前——以前去梅州,好像是这么走的,他说不定是往那边去,我想沿途去找他试试。”
“要是夏庄主人在梅州,他倒确不无可能往那边去,”沈凤鸣道,“可现在庄主夫妇都在京里,他该没道理特意去那。而且——浙水往西,先到衢州,那地方水路四通,往哪走都行,这人以前可是个四处游荡的道士,什么地方没去过,又何止一个梅州?”
“是啊,你靠猜怎么猜得中?而且——那都不知多久前的消息了,就算他真去过梅州,这会儿也未必还在了。”秋葵亦道。
刺刺没吭声。梅州于她和夏琰而言并不寻常,但沈凤鸣和秋葵却未必能体会。可她现在竟也不敢有那般把握开口说一句,或许他是因为我才去梅州,不是因为他爹娘——她不敢说她能猜知他的心,甚至不敢说,现在的他,定还像那时候一样,将自己放在心上。
沈凤鸣见她面色沮丧,不觉道:“你也不必太过担心,我是不信君黎真会一句话都没有就这么不回来了,要这样还算个男人?他就是喜欢一个人闷想,但总有想明白的一天,总会回来的。这么多人,这么多事,他才舍不下呢。”
“但我不想在这里等……”刺刺还是道,“我已经……在青龙谷多等了一个月,现在也算有一点线索,我若再不做些什么,我怕自己……先撑不下去。而且,谷中发现我走了,也不知道会不会派人追过来,我留在这说不定给你们惹麻烦,还不如出去。”
“麻烦我倒是不怕,青龙教都这模样了,若还有本事来临安地头寻事,我还敬他们这份胆量。”沈凤鸣道,“不过……你若执意想去找君黎,我倒也不是定要拦着你。要不你等我一两日,我有几个可信之人快回来了,我让他们陪你去,与你一路有个照应。”
“怎么……”秋葵不解,“刚才说不用去找的是你,怎么这会儿又……?”
“我话是那么说,但小姑娘都说了,要是闷在这干等,只怕心情愈发不好,倒不如出去走走。”
“那……”秋葵欲言又止,只是狠狠瞪了沈凤鸣一眼,“随你的便。要是刺刺有什么闪失,君黎回来了你跟他交代!”
她突然撂下这么句话,竟然起身走了。
“秋姐姐,”刺刺喊了一声,秋葵也没应,顾自去了后面。刺刺看看沈凤鸣,见他并没动,一时倒有点不知该不该起身去追。“沈大哥,”她小声道,“你是不是……和秋姐姐吵架了?”
“没有的事。”沈凤鸣向她笑道,“我哄着她还来不及,吵什么架?”
“没有吗……?”刺刺将信将疑。她自是感觉得到这两人之间很有些不对,可是——她错过的事太多,她甚至不曾见过他们在一起时是如何相处,又怎么能明白说出此刻的两人,究竟不对在哪里。“可我怎么觉得……”
“她多半是气自己不能陪着你去。”沈凤鸣道,“毕竟她……”
他停了一停,见刺刺眼里似乎是不解,不觉道:“当时……我和她去洞庭,回来之前先给君黎来了信,说了那边发生的事,你应该……也看了那信吧?”
“我……看了。”刺刺垂首,“我知道你是怕我难过,我爹做了什么,你没有写得太明,但爹在给我的遗信里都告诉我了。我知道——无意的事,谁也想不到,更与你无关,可是当时我……”
“无意的事,我一直不敢说与我全无关系,不过——我现在不是要说这个。”沈凤鸣道,“秋葵多半不会提,但你如看过我的信,应该知道——她现在武功全失,否则……”
“你,你说什么?”刺刺一惊抬头,“你说她现在……?”
“你忘了?”沈凤鸣道,“她受魔音反噬,虽保住了性命,但失了功力,应该,不能再修内力了。”
刺刺恍惚了片刻,才道:“我……我没看完。你的信,我只看到无意的事,就没再往下看,我……”
她忽捂住双眼:“都是我,我一直……只顾想着无意,却没……却没关心你们分毫……”
“我不是那意思,我是想说,你若一个人去寻君黎,总少了照应,若按我说的派几个人沿途保护你,都是男子,其实也不便。若秋葵能陪你同去自是最好的,她定也这般想,可——现在她定自知帮不上你的忙,万一遇上什么事,还消你保护她,以她的性子,当然没法同你说这些——只能自己生气。”
刺刺呆呆怔了半晌,才道:“完全没办法吗?有没有找……”
“找过。什么人都找过。什么办法都想过。”沈凤鸣喟叹,“而且,那时候朱雀还在,连他也没办法帮秋葵恢复功力,以他如此眼界,亦承认这次反噬确实伤及了经脉根本,保得性命已属幸运——非止是我一家之言。”
见刺刺不说话,他便笑了笑:“不说这个。都这么久了。这样吧,我去找秦松——让她陪着你去。至少是个女子。你与她也相熟。”
见刺刺还在发呆,他不免道:“怎么了,想什么?”一顿,又笑:“是不是想要沈大哥亲自陪你去?”
刺刺回过神来,却道:“你知道……我教主叔叔……他是怎么醒过来的吗?”
沈凤鸣凝目:“你想说什么?”
“教主叔叔,这次也是受了反噬,周身经脉何止是‘伤及根本’,都震断了好几处,就连我们那的神医关爷爷也说无救,可——凌叔叔强是用青龙心法将他救了回来,我听说,他是依心法将内力化为线引,接续了受损心脉,虽说极为艰难,可——既然这么难的事都能办到,或许这心法也能帮秋姐姐修补经脉?”
“但拓跋教主的功力想必未复?”
刺刺踌躇了下:“他才刚醒,这个倒是不知。”便颓然:“说的也是。他也不过刚保住了性命,情形只怕还不如秋姐姐。也不知将来……能不能恢复功力。”
沈凤鸣心知此法与秋葵的伤势未必对症,况青龙心法是拓跋孤之物,就算不是如今势同水火的局面,拓跋孤怕也绝没有这般慷慨。他还是笑了笑,道:“若有机缘,我去请教下凌厉。还是先说说你。”
依沈凤鸣的意思,刺刺若定要去寻夏琰,还是要定个期限——到了时日就算找不到人,也消回来。一来——若是夏琰自己回来了,有个约定日子在先,便不至于同刺刺错过;二来——总也不能一直找下去,时日太久,他与秋葵必也放心不下。
他将这层意思说了,想了一想:“一个月,你就找他一个月,如何?”
“一个月——我怕,去不了多少地方。”刺刺道,“要不——两个月。”
“我说一个月,也有缘故。你恐怕还不晓得,君黎上回去青龙谷,是拿着禁军符令召集的大内两司人手,那块符干系重大,有半块是他面圣借来的,至今未见归还已引了不知几番朝劾了——我打听到,这一阵全靠夏庄主暂顶了禁中的缺,全力保他,但眼下已经过了正月十五了,庄主随时可能需要返回梅州任上,再是找什么借口,怕也再拖不出两个月去。还有一个缘故——却是我自己的私心。过一阵——我恐怕要回一趟云梦教,我担心若你两个月后方回来,我却已不在这,秋葵——或也要同去,便也未必在这。那时,若有什么麻烦,便难以商量了。”
他见刺刺踌躇,便道:“那便一个半月,如何?——一个半月,都三月里了。真要到了那时候,我看也不必找了,他干脆别回来好了——我觉得,用不了那么久。你总与旁人不同,君黎避我暗哨,但多半不会避你。”
刺刺点头应了:“那就听沈大哥的,我最晚——三月头上,一定回来。”
两人又具谈片刻,沈凤鸣方道:“那,我先去找秦松。你好好休息下,有什么事就同阿合他们说。我晚些再来。”
“要走了?”秋葵不知何时返到了堂上,冷岑岑目光盯着他,“正好,我也要走。有件东西早该给你了,既然来了,不如跟我去拿一趟。”
“去你那?”沈凤鸣笑起来,“好啊,求之不得。”
刺刺实觉这两人神色古怪得很,暗道一会儿定要去寻阿合他们问问到底发生过何事。沈凤鸣已同秋葵出了外面——在一醉阁里,当着刺刺的面,他固是有意嘻笑,此时却偏又无话了。
一路果然沉默无已。秋葵虽说住得不算远,走起来也实要花上那么两刻。她与任何人走这两刻钟的路都可以一言不发而丝毫不觉不自在,唯独沈凤鸣——那个旧日时时聒噪的沈凤鸣今日一句话也没有,却叫她反觉比他说个不停时还更令人心绪烦乱。
沈凤鸣早就听无影说过秋葵搬来这处坊间,虽没来过,却也大致有数。近了门口,他才道:“你要给我什么?” 五五二 新岁重逢(四)
秋葵转回头,看了他一眼。灰蒙蒙的冷风里站着灰蒙蒙的沈凤鸣,面上没有与她相对时总按捺不住的神采飞扬,只有说不出是失意或是倦意。她转回去:“你在这等会儿。”便推门进屋。
一整天未曾烧火的屋子此时特别寒冷,即使狭小的单屋足够窝风,秋葵还是在冷冽冽的寒意里差点打了个喷嚏。想要还给他的那支旧木钗就放在床头。如果她与沈凤鸣之间也有过什么信物的话,大概也便是它了。
她将它拿起来。这支始终语焉不详的木钗,仿佛就似他们之间此刻的语焉不详。那天傍晚的争吵之后,那个深夜的不欢而散后,他们没有再见过面,唯一能算得上信使的无影,也没有为彼此交换过一句口信。而如果——今天这一身灰色就是沈凤鸣想给出的答案,那么——交还这支木钗,便也是她的答案。
她往门外走。木钗藏住的珠珥和幻书,终究只是沈凤鸣独自一人的过往,并不需要她来共担。她这般想着,可不知为何偏又想起湘水同舟,想起君山弦断,甚而,想起那个无名山坡他的夜歌,想起梧桐叙里他的叶笛。
她忽然停住了。“我只是后悔。”她想起就在昨晚,刺刺说的这句话。“我只是后悔为什么那时候要把它们取下来,还对他说一些不该说的话。”她怔怔看着手里的木钗。会吗?如果我把它还给沈凤鸣,就像那时,刺刺把那对腕钏还给君黎——我也会有一天,像刺刺一样后悔吗?
“秋葵?”她忽听到沈凤鸣在门外的声音。大约是她出神得太久,超过了沈凤鸣所理解的“等会儿”。她不敢应声,慌慌忙忙往里走,把那钗子一把放入屉中合拢。沈凤鸣已经推门。“秋葵?”
她整理好情绪与表情,回转身,恰恰对上那个推门进来的他。沈凤鸣瞧见她,微微皱眉:“你没事吧?在做什么?”
“没做什么。”秋葵露出几分无谓的表情,那双手却在身后将抽屉紧住。
“要给我的东西呢?”沈凤鸣越发好奇。
秋葵咬了咬唇,忽然笑起来:“我骗你的。”
“什么?”沈凤鸣只当自己听错了。
“我说,我骗你的。”秋葵昂起头,“还真以为我有什么东西要送你?”这样的言辞搭上那种他再熟悉不过的冷傲模样,几乎有点让人哭笑不得。
沈凤鸣一时有点失语。“湘夫人,”他半晌道,“你是不是以为我很闲?”
这句话令得秋葵顿然沉默下来。她随即冷笑了下:“我只不过觉得,有些话我们出来说比较好,所以随便找个理由把你叫出来。我和你的事,不必叫刺刺知道。”
“我也没与她说什么。”沈凤鸣没奈何,“再者,你不是说过,君黎回来之前,不谈我和你的事?”
“……你知道就好。”秋葵冷冷道。“我只怕你——见刺刺来了,就忘了这约定。”
沈凤鸣多少有点莫名。“要是没事我就先走了。”他微微发愠。
秋葵并未拦他,他便走出门外。冬日正从厚厚的云层间强透出薄薄一团光,将他一照,周遭仿佛更冷了。
他忽然很懊恼,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做什么。他本想说,“好些日子没见,你都好么?”或者说,“昨晚是不是没睡?今天消多休息。”哪怕说,“多亏了你那封信,刺刺才这么快赶来了。”甚至说,“你到底,准备什么时候才与我和好?”
可这些,他一句也没有说。他觉得自己定是哪里出了毛病,才竟至于对她说——“要是没事我就先走了”?
——他这几日的心情并没有比除夕之前好过多少。厚土堂总舵这许多天的进出记录都被他翻得快能背了出来,连每个人这进出的背后做过些什么,谁有什么习惯,谁同谁交好,都大致能推断,可便是没有见到一丝关于与那纸假令有关的疑点。他不得不开始说服自己另一种可能——那个东水盟埋藏已久的黑竹“内鬼”,并不在这些人里。
在临安却不在总舵里,于他而言,喜忧参半。喜的是除开总舵,剩下的人不多,或许很快能圈定疑人,得到真相;忧的是——比起总舵的这些人,外面的那些有更特殊的意义,也因此——他们中若有人背叛,更令他难以接受。
能够在他的命令之外得了特别的允许不来总舵报到的,无非就那几种人:有任务在身的温蒙等人——那是他在此地仅剩的还能称得上亲信的兄弟;留守一醉阁的阿合一组十人——那是他一直不希望出现意外的独立的存在;还有便是吴天童那几个——因了特别的身份来历,一向不与总舵有所瓜葛;最后便是执录世家几人——黑竹最举足轻重的神秘人物。
后两种人,他并没有投入太多怀疑。吴天童那几个来得晚,除了无影,都不喜与后生交朋友,并不知晓黑竹多少内情,即使存了什么歹心,也没那个能耐调得动什么手段。执录世家就更在他的猜度之外,毕竟,他并不想因与宋然的“私人恩怨”,便对他生出这般毫无根由的怀疑,他也想不到执录会有这么做的动因。
他现在几乎认定——问题就出在一醉阁这十人里。自己的金牌既是交给阿合,被他或是身边之人窃去伪造出金牌令似乎是最顺理成章的解释。如今便只待——明日,最晚后日,温蒙他们应该就能回来,或许在阿角等人最后行走过的地方,在他们也许不曾被细搜过的尸身之上,能找到一些更确凿的证据。
若所谓“内鬼”真出在一醉阁,秋葵搬离此处,也许反更安全些。但刺刺在这个时候来了临安,住在此间——倘被曲重生的走狗知道,不知会否做出些手脚?
他这般想着,脚下不自觉已经往一醉阁转了回去。已差不多是中午了,酒馆今天的生意好像开了张,窄窄的巷子里竟然艰难地塞进来一辆马车,马儿被拴在门外的桩子上,有人正往车里搬酒,帮忙的是阿合和另一个少年,还有……刺刺?
他还没及走到近前,只见刺刺将手中酒交给车里那人,随即便攀了车辕,竟似要上去。他不免吃了一惊,快步前掠,只见阿合先按住了车辕,另一个少年也拉住马轭,不知说了些什么,似是阻拦之意。
刺刺上了车辕,回头笑道:“没关系的——你们真不认得他啊?他和你们可是有渊源得很——与沈大哥也是旧识。要是沈大哥来了,就说我去拜访下前辈,去去就回。”
“哦?我的旧识?”沈凤鸣已到了近前,目光投向那车舆之上,被厢帘半遮住的那个身影。人还背着身在车里装酒,看身形好像是有些熟悉,他不免皱了皱眉。“在下眼拙,未知是哪位朋友到访?”
阿合等见他来了,都面露喜色,忙道:“沈大哥,刚这人来买酒,单姑娘说他们认识,就……”
说话间人已经转过身来,厢帘掀起,他微微一笑道:“沈公子,许久不见。”沈凤鸣目中微动:“瞿前辈?”来人面容苍白却清俊,赫然竟是瞿安。
瞿安抱拳向他还礼。说起来——也真是许久不见。上回还是沈凤鸣得俞瑞授意,去过武林坊一趟,想请瞿安帮忙,见过他的面。瞿安一向在家不喜出门,今日不知为何,却到这破落小馆来买酒。
“看吧,我说沈大哥同瞿……前辈认识。”刺刺向阿合眨了眨眼。沈凤鸣心念微动,却伸了手上去,向刺刺道:“小姑娘,你先下来。”
刺刺一怔:“沈大哥?”见他面上沉凝,似无余地,只好抓了他手腕,跳下了车来。
沈凤鸣才向瞿安赔罪:“瞿前辈莫怪,我眼下正有件要事与刺刺商议——故此特地赶来的。未料前辈竟会来我们这些晚辈的地方照顾生意,实有失远迎。前辈若不弃,不若进来一同稍坐?”
“那倒是不用了。”瞿安道,“只是打点酒,打完便该走了。单姑娘既然有事,改日再来玩耍,也是一样的。”
“如此,恭敬不如从命。”沈凤鸣也不挽留,便向身边那少年道,“你来牵马,送瞿前辈回去。”
“也不用。”瞿安瞥一眼一醉阁那扇小门,“你这个地方,人本就不够。”
沈凤鸣也向一醉阁里看了一眼。差点忘了——这瞿安可是个精通机关巧构的能人,总舵里的大阵“无穷”都出自他的指教,一醉阁这些简单的布置,他若方才进去过,大约一望便知关节虚实。
瞿安果然也并无逗留之意,更不喜多有寒暄,待那少年将套轭缰绳交到他手,便道了声告辞,牵动绳索,马车向巷外行去。
单刺刺见沈凤鸣盯着那车去的方向不知在想些什么,不觉道:“沈大哥,你……是真有要紧事与我说?还是……还是觉得有什么不妥?”
沈凤鸣看了眼周围,阿合等已经先回了一醉阁里。他才道:“没什么。他怎么来这了?他邀你去做客?”
刺刺摇摇头:“瞿前辈就是来买酒,买的多,有些动静,我正好听见,就出来看,没想到是他。我便想着,我来临安,本也该去看下苏姨,所以问瞿前辈能否搭我一程——他便答应了。”一顿,微微蹙眉,“沈大哥是担心什么?我以前在苏姨那借住过好一阵子,瞿前辈待我也很好的。阿合哥他们不认识瞿前辈,可沈大哥你认识呀。”
沈凤鸣没有便答。他当然本非对瞿安有什么特别的提防,只是在见到瞿安的刹那忽然省起——除了之前自己想到的那四种人,这临安城里还有一种人,与黑竹有莫大关联,却不必听从他的命令每日前去总舵。他们——从瞿安到凌厉再到苏扶风,每一个都在黑竹拥有名字、威望、传说,甚至——金牌。
自然,他并不是认为瞿安这一家子就与东水盟或是那纸假令的事有什么关联,可单是这分省悟就已让他寒毛直竖,如堕冰窟。倘若那些至今难以解释的疑问背后竟与他们有关——即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都必须要让刺刺从这辆马车上下来。
刺刺仿佛猜知了什么。“听秋姐姐说,这些日子黑竹好像有什么事。”她说道,“这事情——不会和瞿前辈有关吧?”
“倒也不是。是我在调查一件任务的真相。”沈凤鸣便不隐瞒,“因为这件任务,我死了二十个兄弟——有几个你也见过,上回我中幽冥蛉剧毒,他们曾不远千里将我护送到陈州的‘金牌之墙’总舵。”
“是阿角他们?”刺刺失色,“怎么会,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过年之前。”
“是遇到了厉害的对手?还是……另有什么隐情?”
“这事说来话长,可能牵涉到——黑竹之中,埋有东水盟的人。”沈凤鸣道,“虽说——至今没什么进展,我不敢说这事就与谁有关,却也不敢说这事就与谁无关。你既来了临安,便记着,眼下,除了我和你秋姐姐之外,谁都别信。东水盟这回敢冲着黑竹来,定须存了对付君黎的意思,说不准,会对你不利。”
刺刺本来想说,可是瞿前辈绝不可能。想了想还是咽了回去,点点头:“我知道了。”
的确。瞿安并不好酒——一个长于机械之人,理应断不允许自己的手指因酒意生出哪怕一丝颤抖——那足以令所有巧构机簧功亏一篑。如今年节已过,谁家也没什么道理要买如许多酒回去,多到需要用马车来装。即使真要备酒,按理也不该是瞿安出来买。再退一万步讲,凌厉不在、苏扶风今日没空,家中只有他能来,这临安城里,单是武林坊附近,北城那头,酒楼比比皆是,他何必舍近求远,来南城这又偏僻又破落的一醉阁?
这一切不合理,自然会令人转而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他不是来买酒,他有别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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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几个字凑字数凑字数凑字数凑字数凑字数凑字数凑字数) 五五三 新岁重逢(五)
刺刺知道,自己想到的这些,沈凤鸣当然也想到了。而自己或许还有许多没想到的——毕竟,黑竹的事,沈凤鸣比她了解得多。所以,即使不能完全同意他的怀疑,她亦明白绝不应在此时质疑。阿角那许多人身死的消息连她骤然听到都实所黯然,沈凤鸣的心情自更不必提,任何一丝关于凶手的线索,他都绝不会放过。
——甚至,她似乎也可以稍稍理解,为什么他与秋葵之间,会那么怪怪的了。
“这件事……你没同秋姐姐说吗?”她问。
“我同她说这个做什么。”沈凤鸣道,“又不关她的事。”
“你不是同我都说了么?”刺刺道,“你不告诉她,她便不知你遇了什么样要紧的事,便只想着,你怎还不去哄她回来,便越发生你的气,不是么?”
见沈凤鸣瞪着自己,刺刺便道:“我都知道了。我问了阿义哥。”
沈凤鸣稍稍一默,才挤出点笑:“算了。我这会儿心情不好,词不达意,别又说错了话。再说了,她眼下也没心情同我说这些,她要等……”
——她要等君黎回来了才能念得起我。他本来想这么说。可在刺刺面前,这话终究还是不能说出口。
“等什么?”刺刺问。
“没什么,不说了。”沈凤鸣显得有点灰丧,“她不让我跟你说这些。”
刺刺歪了歪头:“我怎么觉得……是你在生秋姐姐的气?”
“你可别乱说。”沈凤鸣矢口否认。“我何时同她生过气。”
刺刺只看着他不说话,满脸都是不信。
“对了,你若真想去看你苏姨,要不我陪你同去?”沈凤鸣却又换了一副口吻,“正好,我也许久没拜访他们了。”
刺刺心知他还是对瞿安有几分不放心,便点点头:“嗯。”方才的话题便只能算过了。
两人在一醉阁外逗留的这么会儿工夫,堂上却已是交头接耳,个个都晓得了适才那个来买酒的,原来却竟是黑竹比凌厉更久远的传说里的人物——瞿安。
“该是他不错吧。”阿义道,“我听到沈大哥叫他‘瞿前辈’,单姑娘又说过他是与我们有渊源的,那便只有瞿安了。”
“早听说瞿安长相俊美出众——我还在想,这人是谁,一眼竟看不出年纪。”一人道。
“也看不出武功深浅。”阿合道,“不像那时候朱雀来——一当面就晓得对付不了。”
“说来——朱雀同这个瞿安,是不是有过一腿?”阿义低声发笑。
这番讨论还未来得及展开,沈凤鸣同刺刺却回了进来。沈凤鸣阴着一张脸,“阿义,你说什么?”
“我……”阿义虽不觉自己说的有什么不对,但见了沈凤鸣这少有的表情,还是有几分怕。“我没说什么。”
“若给君黎听见你这般说他师父,你猜他会怎么着?”沈凤鸣冷冷道。
阿义不敢出声。
沈凤鸣才向阿合道:“金牌给我。”
阿合不知他为何突然这会儿众目睽睽地向自己要回金牌,不敢不从,忙从衣襟内袋里摸了出来递给他。沈凤鸣拿过,向刺刺道:“走吧。”
从后面闻声绕出来的老掌柜只来得及对着沈凤鸣的背影追了句:“不吃饭了?”可惜,沈凤鸣“心情不好”,头也没回,连背影也消失在门外了。
去往武林坊之前,沈凤鸣同刺刺去了趟正街——沈凤鸣说是拜访长辈不好空手上门,多少采买些东西带去,但刺刺见他便往几处赁车处钻,心下便明白——他还是在打探瞿安的虚实。
不论是住在竹林里还是武林坊,瞿安这一家一向都深居简出,并无置备过马车这等物件,今日竟赶了辆车来,想必是临时赁来的。赁这般软厢高车价格不菲,若只是为了装酒,其实不必如此奢侈,寻个羊车、驴车、骡车,都无不可。不过——或许瞿安此人喜好舒适风度,也便不惜铺张——沈凤鸣是这般想。若能打探得他确是顺路在沿街市里赁了马车,便向店家问问他当时说了什么,是何表现,或多少可推断出他的真实意图。
只可惜——很奇怪,这沿路只有两家赁马赁车的铺子,却都回答说,今日并没有这样一位客人——昨日、前日也没有。细看了两家的车厢印记标识,也的确与瞿安那一架不同。
沈凤鸣有点头疼。从武林坊过来——寻常人总不会绕远,还去别处赁车。不过来一醉阁买酒本来就够蹊跷绕远的了,谁又晓得瞿安是不是真就那么不厌其烦。本来只是顺路打听,若变得要将整个临安城的赁车铺子都问一圈,天黑都转不过来。
刺刺只在邻铺买些吃的,见沈凤鸣出来,便将手里两个炸面饼递过去:“要不要吃?”
沈凤鸣接过来,道了声谢。即使想要再去别家问,也已不得便了——原是不欲刺刺多想,他便当真在这家租下了马车,如今只能这样去往瞿安家中了。
两个人在车上坐好,马车行出好一段路,几个面饼也都吃完了,刺刺忽道:“我想起来了!”
“什么?”沈凤鸣回头看她。
“适才瞿前辈马臀上的印记——我一直觉得面熟。我想起来,徽州城里有家车马行,马臀上都打了那个标识。”
沈凤鸣怔了一怔,才笑出声:“你早知我是去那调查瞿安的?”
刺刺有点讪讪:“你也没打算真瞒我吧?”
沈凤鸣只好苦笑:“你说你这灵光劲……要是前些日子也能这么灵光多好,不至于被你爹蒙得团团转。”
“那你到底听不听我说?”刺刺显出两分着恼。
沈凤鸣便道:“你方才说——那马可能是徽州过来的?”
刺刺才道:“我就是在徽州见过和那一样的印记,应该是那家商号的标识。可也未必只有徽州有——车马四方通达,这行当,难保临安没有同一家的分号。”
“什么样的印记?与车厢上雕的那标识一样?”
“我都没注意车厢。”刺刺道,“不过我记得那家商号的名字,叫作——‘无双车马’,临安城里有没有这么一家?”
沈凤鸣摇头:“临安城商号林立,我可没把握什么都记得那么清楚。”
“那要不要去打听下?”
“都到这了——先去武林坊吧。”沈凤鸣道。“打听起来没个准时。”
马车往前走着,他心里却又不自觉想起一个人来——“戎机”,那个人一向消息灵通,什么酒肆车行,定须样样晓得,只是不知为何,只露面了那么一次。那天的对话实在短暂,他着实还没来得及把想知道的问完。
马车再行不多时,便到了武林坊。车径入坊内,片刻已至门头。沈凤鸣下车拴马,刺刺便向四周望了望。坊内巷道不窄,可空旷广阔,并没有其他车马的影子。不过——地面浮着一层说不上湿润也说不上干燥的泥尘,细看还是能发现另有蹄印与车辙——瞿安的车大概路过这里,直接进了院子。
“瞿前辈看来已带着酒回来了啊。”她便开口道,“应是你想多了吧。”
“想多了最好。”沈凤鸣道,“想那时——他也颇关心我,我可没真盼着他有什么花头心思,只不过为求心中不存芥蒂,该弄清楚还是得弄清楚。”
说话间他已上前扣了扣门,门内立时便有了响动,一个仍显稚嫩的声音在问:“谁啊?”是凌五五。
“我啊。”沈凤鸣便笑,“还听得出我是谁么?”
“听不出。”里头是这般说着,可门还是开了,凌五五当然是听了出来,口中兀自埋怨,“这什么人啊,这么久都不来看我们,谁还记得你了。”
“是是是,我的错。”沈凤鸣笑道,“这不是来了么?”
五五本来是想再与他打趣的,一撇头忽见刺刺也在,吃了一惊:“刺刺姐!”伸手便来拉她:“快进来!……娘刚刚还说到你呢!”
大约是听闻了刺刺到来,苏扶风也从里屋快步迎了出来,见了她面,眉目间忽然便一柔,伸了双臂将她轻轻一抱:“刺刺,这些日子……受苦了。赶快进来吧。”
沈凤鸣反没了人搭理,无可奈何地跟在后面关了门。马车果然停在前院之中,酒看起来已卸下了。他绕过去瞥了眼,马臀上果然有个烙印标记,与车厢上的标识并不一样,但还是有点眼熟。
“‘无双车马’……‘无双’……”他口中喃喃,“……‘无双卫’?”
屋里头苏扶风拉着刺刺的手,不住出言安慰,言及顾笑梦,亦忍不住眼中湿润。她与顾笑梦交情颇深,最后一次相见是前去赴无意之唁——原本她对徽州一地有些旧魇顾忌,多年来少赴当地,但无意之死是大事,凌厉当时因韩姑娘之故脱不开身,她便去望了一望顾笑梦,岂料一别竟成永诀。此次她理当也要为顾笑梦赶去,只是青龙谷多日来一直封谷,甚至连凌厉身在谷中,都数日没能传出消息来,她徒然心焦心伤,亦无可奈何。
两人说了好一会儿,五五在旁见沈凤鸣久才进屋,便问他:“你怎么慢吞吞的?”
沈凤鸣便指外面院里:“适才是不是你爷爷买了许多酒回来?”
五五点头:“是呀。”
“他很喜欢喝酒?”
那面的苏扶风好像总算注意到了沈凤鸣。“那是给凌厉准备的。”她接过话。
“凌公子要回来了?”沈凤鸣说着一顿,又奇,“可凌……他应也……并不好酒?”
——一家子没几个人,接风也用不了这么多酒。
“他不大饮酒,只是弄些备着,或许用得着。”苏扶风指了指楼上,“前几日给拓跋孤运功疗伤,他青龙心法原只有第五层,定是用得太过了,回来就有点不大对劲……”
“凌叔叔已经回来了?什么时候?我走的时候他分明还……”刺刺大是吃惊,“他……他还好么?”
苏扶风轻轻一笑:“没事。只是需要些酒。”
沈凤鸣沉吟:“酒能增强青龙心法之效,这个我听说过。不过若是因这心法受了内伤,饮酒恐反加重伤势——凌公子此际需要酒,看起来——不是受伤,反是在练功?”
“算是。”苏扶风道,“他说,这次恐怕要悟第六层。”
“原来如此。”沈凤鸣恍然,“那要恭喜了。”
“若不是他自觉不太好,昨日也不能丢了刺刺在一醉阁就走——本来这地方也不大适合悟领心法,我的意思是叫他去我们在竹林里头那小屋里清净闭关,可他——好像连那么会儿都等不得了,昨天回来就在屋里,到现在,没出来过。”
“那……”刺刺不自觉放低了声音,“我们是不是该小声点,免得扰到凌叔叔了。”
“没事。”苏扶风道,“这不是还搬酒上去,吵闹得很呢。”
沈凤鸣捕捉到她话中少许细节:“凌夫人的意思是——凌公子是跟着刺刺回来的?”
“自然了。”苏扶风道,“若不是他告诉我,我怎能知道刺刺跑来临安了。”
“难怪你方才见到刺刺,分毫不惊讶。”沈凤鸣道。
他心里却说:也即是说——瞿安也是昨日就知道刺刺来了临安,住在一醉阁里。
刺刺还是小着声:“凌叔叔停在第五层这么多年,可见那第六层定是非同小可的,总是要小心些。”
“当年拓跋孤好像也是……”苏扶风微拧着眉,“这么一想,好像也是耗尽心力给人疗了伤之后,便领悟了第六层,此前在第五层也停了颇久——青龙教历代教主大多都看重青龙心法炽烈刚猛的攻击之力,却不屑其疗伤修补之神效,拓跋孤更是如此,但这第六层,大概偏要在第五层之上,更融会贯通了心法之中疗伤的那几篇,甚至要超突了极限,方能练成,这么想来,倒是机缘凑巧了。”
正说到此处,瞿安却从楼上下来了,见了沈凤鸣与刺刺,他目中不无深意:“你们还是来了。”
“想着总还是该来拜会——赶早不赶晚,这便过来了。”沈凤鸣起身向他行礼。
瞿安没再说什么,只向苏扶风道:“酒都放好了,他若是需要便与他。我有事出去,不必等我了。”
苏扶风应了声好,瞿安已披了斗篷,顾自走出。 五五四 新岁重逢(六)
沈凤鸣耳中听得外面车马响动,想来即便不是另有要事,这马车若真是特为运酒赁来,也该还去了。便笑道:“瞿前辈当真辛苦,下回有什么需要,只管递个信来,我必着人送到府上,更不必大费周章去赁车。”
苏扶风却只淡然道:“他愿意去,我一个晚辈可管不上。”
沈凤鸣似懂非懂:“瞿前辈莫非事先没告诉你?”
“没有。”苏扶风便笑:“他与我们原本话就不多,若没要紧便各忙各的,倒是同你们这些客人,还说的多些。”
“他与凌公子话也不多?”沈凤鸣大是好奇,“那与……”
他停顿了下:“……与凌公子的母亲呢?”
苏扶风没有便答他的问题:“你今日来,好像特别关心瞿安?”
沈凤鸣默了一下:“也不是。他突然来一醉阁买酒,我觉得有点奇怪。不过既是为了凌公子,那就……那就没什么奇怪的了。”
“我倒是听到一些事。”苏扶风道。
她说到这里,先向凌五五道:“你上去,看着点你爹。”
五五应声去了。苏扶风才道:“凌厉在青龙谷遇上陆兴,说与夏庄主回京路上遭黑竹会行刺,你答应夏庄主彻查此事。原本若不是凌厉出了这档子事,他该是昨日便要找你问清楚的。眼下你告诉我,查出来没有?”
沈凤鸣苦笑着摸摸鼻子:“我若说我就是为此才特别关心瞿前辈,不知算不算冒犯?”
苏扶风皱眉:“你怀疑与他有关?”一顿,“为什么?”又一顿,“除了买酒——还有别的理由么?”
沈凤鸣稍一默然:“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凌夫人能否让我看看你那块金牌?”
苏扶风的眉头皱得愈深。沈凤鸣想必不会知道,那块与她旧魇有关的金牌,从来都是她不愿想起更不想见到的东西。她便勉强笑了一笑:“早不知放哪了。”
“这块是我的。”沈凤鸣将自己的金牌拿出来,放在桌上,“请教——瞿前辈、凌公子和凌夫人的,形制可有不同?”
苏扶风冷笑起来:“你不但怀疑瞿安,你还怀疑我和凌厉?你莫非是认为——是我们伪造了你的金牌令,让黑竹去行刺夏铮?”
“我没怀疑任何人,只是想查证些疑问。凌夫人一面问我查出来没有,一面却又不肯回答我的疑问,是不是太为难我了?”
“看起来——你在其他地方一无所获。”苏扶风道,“不然何至于怀疑到我们头上来。”
“也……可以这么说。”沈凤鸣承认。“我倒是希望——在凌夫人这里也一无所获,可那也要看夫人肯不肯配合了。”
苏扶风看了看桌上那块金牌。“凌厉好长一段日子都没回临安了,这事肯定与他没关系。”一顿,“而且他那块中心是一个‘凌’字,与你这个‘凤’字相去甚远,恐怕也不至于以之伪造金牌令。”
“夫人这话的意思是——”
苏扶风笑了笑:“瞿安那一块,我虽没有见过,但料想中间那个字,不是瞿便是安,与‘凤’也不相似,倒是我那块中心刻的是个‘风’,略是相近。倘若令上印得不清不楚,接令之人不细核对,说不定便以假乱真。”
她伸手掠了掠头发:“如此回答,可算配合了?沈公子要不要以此为凭据,判定这事与我有关?”
“倒也不失为一种可能。”沈凤鸣倒是老实不客气,“只不过这么做,我一时想不到对凌夫人你有什么好处。”
“原来你也知道。”苏扶风不无揶揄。“我们手里固然是有三块过往的金牌,但人却早离开江湖,除了几个亲朋,也没什么往来,你说,我们有什么必要再蹚入江湖浑水,尤其是——还去刺杀夏庄主?莫说夏庄主与我们是友非敌,就算真有什么不共戴天的仇人想要除之后快,你觉得,以我和凌厉——还有瞿安——需要假他人之手?”
沈凤鸣笑:“你们自然是这世上最不可能假手于人来行刺杀之事的三个人,但若这件事非仅为刺杀,那便未必不可能了。”
一旁的刺刺原是不想插言黑竹中事,可听至此处还是忍不住开口:“沈大哥,无凭无据之事,你莫要乱说。若说谁有能耐办下此事谁便是‘凶手’,那你可比谁都更有能耐,而且你这块金牌——刚才不是还从阿合哥那里拿的吗?怎么你不怀疑阿合哥呢?”
苏扶风倒并不生气,摆了摆手:“沈公子说‘非仅为刺杀’——你是说,这人有别的目的?”
“我是这么猜。”沈凤鸣道,“夏庄主能够安然无恙,其实也因了几分运气巧合,我既猜测此事背后是东水盟,当然相信他的本意确是要对夏庄主不利。可如今的结果,折损最大的却是黑竹,而且,折损的都是我的人手——或许,这人与我有仇也说不定。”
苏扶风心下微微一震,抬头:“所以你认为是我?”
沈凤鸣与她对视片刻,忽笑了笑:“没有。我从不认为——凌夫人与我有仇。”
苏扶风便保持了沉默。当着刺刺的面,她并不想与沈凤鸣展开这个事关二十年前的话题。沈凤鸣已经叹了一口:“刺刺说得也不错,我无凭无据,全是一己推论而已。凌公子当然是与此无关,凌夫人当年与黑竹虽然据说是不欢而散,但好像‘不欢’也仅关乎俞瑞俞前辈一人,而且夫人一向关心君黎,倒也并无理由趁他不在反去摧损他的黑竹会。只有瞿前辈——我自不是说他必与这事有关,只是我实在对他了解颇少,不知他过往旧事,也不敢言深悉他的为人,只好冒昧前来,想多得些实证——最好是能推翻我这般妄论的实证,免得我‘疑神疑鬼’。至于你们三人何者金牌与我这块最为相似,这倒也算不得什么证据——凌夫人都不知道放哪了,便算是瞿前辈拿去用过,想必你也不知。”
苏扶风伸手掠了掠头发:“那你想听些什么‘实证’?”
“比如——”沈凤鸣眼神转动,“瞿前辈今日用来运酒的这架马车,是才新赁来的,还是——早几天就在了?”
“刚来的。”苏扶风道,“不过——从哪弄来的,他可没说。”
“他这些日子,一直都与你们住在这武林坊,不曾外出过么?”
苏扶风笑指门外:“他现在就不在,你却问我他是不是一直不曾外出?”
“我是说——他有没有特别的朋友,经常需要出去会面?”沈凤鸣道。
“算不得经常,但偶尔出去一趟,总也不奇,至于是见朋友还是去做别的,我不晓得。”苏扶风道,“据我所见,大多数应该还是去采找些用具——你也晓得,他一向好弄手工奇技,虽然这些年做得少,可但凡真做起来,为了一件合趁材料,便要跑许多地方找寻比对,有的一时得不到,便得打听消息,都费时得很,若是有些复杂的玩意儿,家里地方小,还得在外头试验,所以他一出门许久,甚至几天半月,也不出奇。他若愿意说一声便说一声,就算不说,也没什么。”
“你们也不问?”
“问什么。”苏扶风道,“瞿安又不是五五,做些什么还消我管,出门还消我担心?”
“……你们这一家还真怪。”
“怪么?”
“上回见到瞿前辈同五五之间,倒还很是亲热,怎么好像——嗯,反同凌公子与你,像是有些疏离。”
苏扶风轻轻笑了笑:“如果你的父亲把你从小就带去黑竹会那般地方,然后在你五岁时便一走了之,留下你一个人在一天天的你死我活里长大,你肯定比他们还疏离。”
“那倒也是。我爹那时还没这般对我,我已经当他是个陌生人。”
提及他父亲,苏扶风只好又沉默了。
“凌夫人愿意……再多说说关于瞿前辈的事么?”沈凤鸣将身体倾前了些。“比如——他与黑竹之间,可还留着什么特别的联系?又比如——既然父子这般疏离,为何还要住在一起?”
苏扶风在心里叹了一口。她在任何人面前或都不会愿意有问必答,可沈凤鸣——这个不将她视作仇人的沈凤鸣——她终究觉得自己欠他一些什么。
“父子虽然疏离,但总还是有个母亲在。”她开口道,“你——该也明白的吧。”
“我正好奇。好像——很少看见凌公子的母亲露面,有时我都不知她到底是不是住在一起。”
“她身体不好。应该说——是精神不甚好,这些年常常忘事,忘起来连人都不认识,甚或还会想象一些子虚乌有之事,有点像癔症,多年访医未愈,反而日渐沉重,只有偶尔片刻清醒,所以不大见客。凌厉虽说与这双父母都不大亲近,但总也不能丢下这母亲不管。”
“她是什么身份来历?”
“这你倒不必生疑。”苏扶风道。“她不会武功,也不是江湖中人,原本是个官家小姐,大约只能说——这一辈子都是给瞿安耽误了。说来也不好听,这种事大概当真是父子相传,瞿安同凌厉,年轻时是一般的荒唐,也不知毁了几个女儿的前程。若似我这般江湖里出身,本来也没什么家世背景,倒也罢了。可若像她这样,年轻轻丢了清白名声,从此再回不去原本的日子,那便苦了。你想想,一个娇生惯养的官家小姐,没成亲就大了肚子,给家里赶了出来,但这孩子的爹人影都不见,她还能把凌厉养了几年才丢下,都算好的了。瞿安呢,那会儿恐怕只十六七岁,回个头就忘了,要不是过了几年接了件任务赶巧在那县城里头,想起来还有过这一段风流旧事心血来潮去打听了下人家,只怕都不会知道人家给他生了孩子。总算他一直是俞瑞的得意弟子,那时候在黑竹已经很有些地位,所以找到凌厉带去黑竹,俞瑞也没说他,还替他教导凌厉。但凌厉才五岁,可不知道这个黑竹金牌是自己爹,只天天听俞瑞夸奖,便将他视若神明偶像,我认识他的时候,他都十多年没见到瞿安了,还一口一个‘瞿大哥’地提起他。若瞿安当真只是他师兄不是爹,恐怕他们之间今日反不会这么僵。”
这段往事,沈凤鸣在黑竹会里也曾听过一点风影,虽没这般细致确实,倒也大差不差。反是刺刺听了难止惊讶,掩口不言。
苏扶风接着道:“凌厉至今当了面都不大叫得出这个‘爹’字来,倒是他母亲——他虽然不大记得了,但好不容易找到之后,还是肯叫一声‘娘’。本来我们是不必与瞿安生活在一起的,只不过——凌厉的母亲,旁的人都不怎么记得了,唯独对瞿安一直念念不忘,有瞿安在时,她身体精神便都好些,所以凌厉那时候多少算是求着瞿安,才将他留下来的。他其实也想试试——天长日久,与这带了些隔阂的爹能不能释下旧怨,不过看来,完全相处融洽还是太难了,最多也只能‘相敬如宾’。”
沈凤鸣犹豫了下,还是问出口来:“江湖上传说瞿安曾是朱雀之‘男宠’,这是真的么?”
苏扶风于此也沉默了片刻,方道:“就我当年在朱雀山庄所见——应该,是真的。朱雀待他的确很是不同,但瞿安似乎——于此并不情愿。”
“所以他恨朱雀。”沈凤鸣接话,“没一个男人——若非出于自愿——能忍这般屈辱。”
苏扶风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刺刺,似乎不确定在这个小姑娘面前说起这个话题合不合宜。沈凤鸣当然明白她的意思,可是此刻,他亟望一个答案。
“假如制作假令这件事与瞿前辈有关,我只是说假如,”沈凤鸣道,“那么他可能是因为恨朱雀,所以对朱雀唯一的弟子君黎也生了恨意,对此刻属他的黑竹自然便有了想法。反正他与凌公子和夫人你们二位也并没那么亲近,即使知道你们与君黎关系颇深,也不必太在意你们的感受。”
“这是不是太迂回了?”苏扶风道,“以这层关系来解释——你不觉得远了些?” 五五五 无双车马
“凌夫人也觉得太牵强了。”沈凤鸣笑,“我也这么想,所以——我还有个新想法。”
“什么想法?”
“瞿前辈若是因恨朱雀之故耍手段去对付君黎治下的黑竹,当然是太迂回了,也没必要,直截了当对付朱雀才是男儿报仇应有之义。可腊月里这一番风波,朱雀的确是死了,所以会不会——单看‘假令’这一件还是太窄了,朱雀死于青龙谷这件事的背后,早便有瞿前辈,而眼下我追查的黑竹假令不过是那件事的一点余波,一个添头?或许——我还是说或许——他见君黎侥幸从青龙谷逃生之后,以那般铁血之势对青龙教复仇,担心有朝一日他发现个中真相,必也要向他报复,故才先下手为强去削弱他的黑竹会?又或许——他若早就与东水盟暗通款曲,那么在达到自己的目的之后,作为交换条件,东水盟希望借他之手除掉夏庄主,扰乱他们视作阻碍的黑竹会,也都算不得离奇?”
苏扶风露出并不认同的表情,微微笑了笑道:“你若将每个人的故事深掘出来,或许都能顺藤摸到一点与此事有关的合理解释。但终究还是假想。你若要说他恨朱雀,可那事却也过了十几年,如今朱雀死了,你便立时假想许久以前与他有所瓜葛的瞿安是背后主谋,实在过于先入为主。”
“确实过了十几年,但这十几年他未必不想报仇,只是朱雀身在天牢,没人知道他的死活。朱雀出来也就这一两年,且几乎不到外城走动,禁城以外之人,得知此事便晚,便是在腊月里的江南武林之会上,都还有不少人此前甚至不知他的音讯。若以此视之,几乎可以说,朱雀才不过刚在江湖上露面就死了——以朱雀之修为手段,要对付他谈何容易,若不是有人存了杀心——而且是蓄谋已久的杀心——如何能做得到?”
“沈大哥,我不懂。”刺刺开口,“朱雀——他是死在青龙谷,不是么?难道他的死不是缘于同青龙教的旧怨,不是归因于教主和……和我爹?还是——你是说,青龙教也参与了你所谓的——瞿前辈、东水盟的合谋?”
“在局外人看来,这一切当然不过是朱雀与拓跋教主的积怨爆发。可若是如此——你爹又是死于谁人之手?若从此去想,青龙教也好,朱雀也好,都不曾是这所谓‘阴谋’之主导。”
“你是说——‘神秘人’。”刺刺低声道。
“你也知道‘神秘人’——那就好说了。”沈凤鸣说着叹了一口,“是啊……明明谁都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可这么久了,便是捉不到他的真身。显然,这人将诸方挑拨离析得很成功,看着你们互相猜疑、争斗,闹得不可收场,根本没时间也不可能联起手来去追究他,即使想追究,每个人手里的,也就只有关于他的一丁点儿孤离线索,就像我手里现在就只有‘假令’这一条线索,作再多的猜测,无人能与我互相印证也是徒然。眼下这人显然已经不满足于躲在暗处推波助澜,他甚至已经敢出手对付你爹,对付夏庄主,对付黑竹会,对付——你。而我想要问的人却仍然不愿意与我联手,我若要阻止他,便只能就着我手里这一点点线索拉扯下去试试看了。”
“但你……但你方才这么说,好像……好像就已经肯定瞿前辈就是‘神秘人’。”刺刺道,“甚至……你的意思是,我爹……是他杀的?可会不会,这也是你在和自己人‘猜疑、争斗’?”
“所以我方才问凌夫人瞿前辈这些日子的去向,或者,他是不是经常有‘朋友’需要会面。可惜——凌夫人不清楚。”沈凤鸣道,“那我只能回城里去打听打听他那架‘无双车马’,倘若当真如你所说,那是徽州的车马行借来的,那他近日里必然去过徽州,他与这件事的关系当然也便更大了几分。”
“可是……”刺刺咬了咬唇,“不管是瞿前辈还是别的什么人,假如真至于此,那必是心思极深,就算他适才真想——真想用马车把我装走,也没必要把这么招摇的证据从徽州一路带了来呀。”
沈凤鸣耸了耸肩,“谁晓得。这不是没有证据,能多抓一点是一点么。你又不是他,你怎么知道他没有什么非如此不可的理由,需要带一驾马车来临安?”便又看向苏扶风:“要是凌夫人愿意翻寻下那块旧金牌,或也能找到些蛛丝马迹,不知……”
苏扶风叹了一口:“既然你如此执着,我便应允你去找找。只是——那块金牌,我一向不大喜欢,应是给凌厉收起来了,我当真不知他放在哪,要等他运功毕了,我才好问他。”
“已是承情了。”沈凤鸣道,“那便多谢凌夫人了。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你问就是。”
沈凤鸣便道:“凌厉,他当然本不姓凌。却不知瞿安,是不是真姓瞿?”
苏扶风皱了皱眉:“你这问题倒把我难住了,我还真不晓得。”
“凌公子的母亲可会知道?”
“她认识瞿安那会儿,瞿安应已出名了——黑竹会里,他从有个名头开始,便是这个名字。不过——姓什么也有要紧?”
“就是一问。”沈凤鸣道,“我一直于此有些好奇,要是能有个答案就最好。”
“你若真要寻根问底,也有两个办法,一个是去问俞瑞——瞿安是俞瑞从小收养的,名姓的由来,俞瑞应当清楚。还有一个办法,你去查查当年的记录,看看他进黑竹的时候,叫什么名字。”
“多谢提点。”沈凤鸣道,“那——我也不便多有叨扰,凌夫人若是发现什么,想到什么,还望送个信来。”
苏扶风点点头:“刺刺再留一会儿吧,我们再说说话。”
刺刺原本亦起身要走,闻言道:“还是不多打扰了,苏姨也好多看顾凌叔叔——他正在要紧时候。”
“没关系。”苏扶风道,“他这心法领悟之事,最多就是不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倒是你——你方才说想去找君黎,我实放心不下,想来想去,不若我传你一套手法——正好你是‘太湖金针’的后人,将我这手法与你的金针用法相融,只除遇到绝顶高手,不然防身是足够了。”
刺刺还有些犹豫,沈凤鸣已噫道:“这可是难得的好机缘。凌夫人这手暗器,恐怕黑竹会到现在还没谁比得过的,似我这等半吊子,都不怎么敢放出来丢人现眼——肯教你还想什么?”
“我……我自不是不愿学,”刺刺忙解释道,“只是担心时辰不够,我本还想着,夏家庄离这里不远,我想——走之前,也去拜望下庄主和夫人……”
夏家庄——她倒是该去的。沈凤鸣心想。因了君黎,或是因了青龙教,夏铮那她都该去一趟才是。便道:“那你自己决定,我先找秦松去,晚些回来接你。”
见刺刺不反对,他也不多话,辞了苏扶风便先出来了。
他赶着那架赁来的马车,先回到集上打听“无双”车马行。先前细看了瞿安马臀上的印记,的确与这些年崛起江南的“无双卫”的标识十分相似。无双卫本就靠走镖起的家,做大了开个车马行再寻常不过,十有八九,“无双车马行”正是卫家的生意,按理,临安城里的应是总号,徽州那个才是分号。卫矗在江南武林之会上已署下盟约入了东水盟,与曲重生沆瀣一气,也不知——瞿安到底是碰巧从无双车马借了马车,还是因了‘东水盟卫家’这层关系?
打听之下,他已得知了临安“无双车马”的所在。果不出所料。这车马行就开在西街不远,同卫府只隔了一条街,门面颇是醒目。他心里却也有些奇怪。就算自己确实记不全临安城所有的商号,可若是这么大的车马行,又是卫家的产业,没道理先前却没听过,除非——是新近才开的。他装作漫不经心,进了无双车马,立时便有伙计迎上来,问他是要赁什么样的脚力牲口、低门高厢。沈凤鸣一面看着院中车马,一面道:“‘无双车马’——你们何时开张的,我以前路过这,怎没见过?”
伙计眼尖,看见外面停了他的马车,已知不是真心来租赁的客人,便冷笑了声:“兄台若是同行,最好是自己走,我们老板脾气不好,给他见了,恐怕没我这么好说话。”
沈凤鸣却已经注意到,这院中的几匹马,臀上果是与瞿安那匹同样的印记,再看车厢上却也同样是无双卫的标识,并不似瞿安那车厢上的标记,仿佛是另一家商号似的。“你误会了。”他便笑道,“我是想来问问,不知你们可单借马匹不借,我倒是有车,只是想出个远门,怕马儿累了。”
那伙计面色稍稍好了些,便答:“单借马?没有的事。我们家马就套我们家的车,别家的车拉不了。哪个套哪个都得记好了,哪能随随便便的……”
“我倒是见过套着别家的……”沈凤鸣摸了摸下巴,“你们在临安有没有别的分号?”
“嘿嘿,只此一家——”
“在徽州可有?”
那伙计怔了一怔,忽然又恢复了先前敌意的眼神:“你倒是调查得清楚,你到底想做什么?”
“想问问你,这两天有没有这么一个客人……”
沈凤鸣正打算与他细说瞿安与那马车的形貌,忽觉边上有什么人靠近,不免稍许侧了侧身——这一侧身却见是个红衣女子,好像便是冲着自己来的,旋身掠至自己身旁便停了下来,脸上露出笑意:“我没认错的话,你是——沈凤鸣?”
沈凤鸣立时老实不客气将她打量了下。女子看上去顶多二十出头,高挑的身形与秋葵有些许似,只是秋葵的容色冷得很,不比这女子一笑起来唇红齿白,便如一树海棠花都开了般,就算没这身抢眼的红衣,也足以令人一见难忘。他由是断定自己并没见过这女子,回以一笑:“姑娘是……?”
女子依旧笑靥如花,伸手向他右肩上抚来:“是了,我就知道你是。”沈凤鸣不无警觉,下意识要沉肩卸力,不过——这么一闪不免叫这女子摸个空,倒是件大大折了美人面子的事情。他一贯不想叫美人失望,尤其是这般上来就动手动脚的美人,当下左手反轻佻佻一抬就向她手上握去,就着那个尚未退去的笑,看起来着实是想趁机占人几分便宜。
女子怔了一怔,还没拍到的手在半空停了一停,与沈凤鸣的手也便差了那么半分,已忙便缩了回去。“哎呀,公子见谅。”她也不恼怒,掩口笑了一笑,随即施施然向他行了一礼,“小女子卫栀,一向没出过临安城,突然见着大名鼎鼎的黑竹‘凤鸣’,一时……失了礼数,还望不要见怪。”
她咯咯笑了几声:“不知凤鸣公子来我这小小车马行所为何事,可有什么小女子能帮得上忙的?”
“卫姑娘就是这车马行的‘老板’?”沈凤鸣冷笑了声,“那可太好了,我想看看你这边的马车。”
“小事。”卫栀回以一笑,“我陪公子——先看看马?”
沈凤鸣想了一想:“先看看车。”
车马行里头很大,不过车马并没有想象的多,除了少数几架套好的马车,闲下的马儿都就着一处吃草料,车厢则被整理干净了,挨个排在后院里。沈凤鸣看得不动声色,倒是卫栀这个摸摸,那个摸摸,品头论足着车厢长短。末了,沈凤鸣得出结论:瞿安那个车厢没在这,想见他出门后并没来过。
卫栀见他表情:“怎么,都不满意?”
沈凤鸣转过头:“我听一个朋友说此间新开了‘无双车马行’,可怎么这些厢轿看起来却好像不大新?”
卫栀“咦”了一声:“是哦,你不说我还没想到。”
沈凤鸣不免皱眉:“你不是此间老板?”
卫栀忍不住“哧”地一声笑出来:“我何时说过我是老板了。这是我二哥的生意,我只不过正好想出门一趟,才来他这找个马车使使。” 五五六 无双车马(二)
沈凤鸣露出无奈之色:“这么说,卫姑娘是寻我开心。”
“你又寻人开心了?”一个声音从外面传进来。沈凤鸣回头,门外正进来一个颇为魁梧的年轻男子,大冷的天竟似只穿了两层单衣,可面色勃勃,丝毫不见寒怯,端称得个明烈少年。
“二哥!”卫栀见了来人,便迎上前去挽住了,“你来得正好,我要用‘蓝楹’,你快叫人帮我套起来。”
“你用四妹的马干什么?”男子道,“你的‘山栀’不好?”
虽然问着话,但男子好像并没打算听回答,认真打量了沈凤鸣两眼,拱手道:“这位……兄台器宇不凡,只是看着面生,敢问是哪家的子弟,我们……交个朋友?”
卫栀用手肘将他撞了一撞,捂嘴低笑:“丢不丢人,你还认不出人家是谁么?”
男子愣了一愣,向沈凤鸣:“我们见过?”
沈凤鸣只好咳了一声:“没见过。不过想来阁下应是‘无双卫’家的二公子?”
男子又愣了一愣:“我这么有名?”
卫栀以手扶额:“你想什么呢。有名的又不是你。”
沈凤鸣不大想与这两人多打哑谜:“我原先认得卫家四小姐卫楹姑娘,适才听你们几句话,我便猜想,你二位应该是她的兄姊。看来我没猜错。”
男子看了他半天,忽然省悟:“你是沈凤鸣?”顿时大笑起来,“四妹就出了那一趟远门,别的人没记住几个,沈兄她是说起过好几次的。”
“是么。”沈凤鸣道,“不知她怎么样说我?”
“当然是说——你是个大大的好人。”卫栀笑着插话,“不然的话——‘魔教教主’、‘黑竹金牌’,你说,哪个身份我敢随随便便上来与你搭话?”
沈凤鸣抱起臂来:“卫姑娘不要过谦了,在这临安城里,‘无双卫’家应该没什么不敢做的吧?更不要说,现在还有东水盟的令箭。”
兄妹两个对视一眼,男子道:“沈兄若说这些便没意思了。你来我家的铺子里——是来寻场子的?”
“我倒是想寻,”沈凤鸣笑笑,“不过第一个还轮不到你。”
卫栀忙岔开话去:“凤鸣公子适才不是有好些话要问——现在我二哥来啦,你要问什么他都能答。”便向男子笑:“我先走了,晚上还你马车。”
男子好像才回过神来:“你去哪,要这么大车?”
卫栀退回他耳边,故意以手遮口,眼波流转:“会,情,郎。”
“你……!”男子还不及呵斥一句,卫栀已转身出门去了。他只能有点尴尬地转回头来,向沈凤鸣解释:“三妹就喜欢捉弄人,她哪来的情郎。”
沈凤鸣微微一笑:“那可说不准。”
冷不防卫栀又从中门外探了头回来,晏笑盈盈:“我又没说,是我会情郎。”百忙之中没忘向沈凤鸣眨了眨眼:“公子手下留情,别与我二哥打起来,他可不是你对手。”
外面马蹄声响,想必车是套好了,卫栀这下是真走了。男子振了振精神,向沈凤鸣抱了抱拳,“忘了说,我叫卫枫。四妹确实与我们多有提及沈兄那时帮忙,只是找你不大方便,所以也没当面道个谢什么。我虽说是没我大哥有名气,不过凡我知道的,沈兄有什么要问,无不尽言。”
沈凤鸣却皱着眉头:“卫楹姑娘这些日子可好?”
卫枫不意他是问起卫楹,犹豫了一下:“四妹自己是没什么,就是那次弄那么大动静,把我们吓得不轻,我爹还说要找夏家庄讨要说法,不过听说夏家那个小子到现在都没醒得过来,他也不好意思上门,只能把四妹关在家里,省得她再去翻人家的墙。”
“她与三小姐,是不是很要好?”
“自家亲姐妹,当然要好。”
“适才三小姐说,不是她会情郎,你猜会情郎的是谁?”
卫枫怔了怔,脸上变色:“你不会是说……”
“三小姐刚才是挑了卫楹的马,选了个严实遮罩的大车厢,还与你说了不是她要会情郎,这话都明得不能再明了。”沈凤鸣道,“我猜不光她们要好,她们同你还很要好,不然——你回头告诉了你爹,怕是两位姑娘的房门上都要多加两道锁了。”
“但是夏琛不是没醒吗!”卫枫顿然急了,“与谁会去,与鬼?”
沈凤鸣却只冷笑:“是没醒。没醒才叫她着急,不是么?她能为了他翻一次墙,就能翻第二次——哦,说不准,这都不是第二次了,三小姐这一月是不是老在你这里借车?”
“备车!备车!这一个个的!”卫枫气急败坏,连连使唤那伙计。伙计一时慌忙,要回院里牵马,卫枫等不及,几步出门,一个纵身便上了门口的马车。沈凤鸣老实不客气,也跟着上了车去,卫枫看了他一眼,“你也去……?”沈凤鸣当然十分理直气壮:“你坐的是我的车。”
卫枫一时结舌,沈凤鸣笑道:“你担心什么?是担心夏家庄的少庄主配不上你们卫家四小姐,还是——怕东水盟寻你们麻烦?”
“呸,人能醒过来再说!躺床上的,别说什么少庄主,皇帝都不行。”卫枫不好再拒绝沈凤鸣跟了来,一面抱怨,一面急急赶车。沈凤鸣没再说话,只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这个卫枫看似有点不大灵光,不过——他单只回答了自己的前半句,却绕开了关于东水盟的问题——要紧的一句不说,很难说那愣头愣脑的模样是不是装的。
卫枫也好,卫栀也好,虽然眼下看起来似乎无害,但说出的话是真是假,沈凤鸣实心中没底。他原本的确想问问关于瞿安的事,可转念一想,无论瞿安是否与卫家有关,若然正面打听,必然只会得到否定的答案。整个卫家他唯一愿意相信的大概便只有卫楹——如果真能见到她的面,或许有机会问上几句话。
不过与卫枫马车这一路也不算浪费。卫枫赶到卫府附近,正瞧见卫栀驾着“蓝楹”从后巷里出来,直奔城北的方向去。他气得将手里鞭子在马臀狠狠连抽了数下,可闹市之中,马车再是走得不慢也难追上前车,只能这么半跑半走地趋向了夏家庄。路途不短,沈凤鸣还是得知了不少关于无双车马行的事。
卫家虽然这几年在江湖上声望颇隆,隐隐凌于原本齐名的临安几世家之上,但并无显贵撑持,要说起做生意赚钱,却还比首富孙家差远了。在这几乎条条财路都被孙家踏过足的临安城里,卫家能操持的产业除了走镖送信,也便只能是车马兵铁之类,最多再加上几个饭馆子连带卖艺的行当。反正自知在钱之一字上争不过孙家,那便不争,单论养活一大家那是足足有余了。武林中人提到临安卫家,一向好提当家人卫矗与长子卫槙的名字,自卫槙之下的其他人却没怎么在江湖中露过面,鲜少有人在说起卫家时会提到卫枫、卫栀、卫楹等几个小辈,但卫家和少数要好世家友人都晓得,自去年起,大约一半生意都交到了卫枫手里。
卫枫可算个厉害人物?至少这当面一见,似乎不像。但沈凤鸣不大相信——卫家会把生意交给一个不够精明的晚辈,而且——只要谈起手里的生意,卫枫说话仿佛便条理清晰了起来,大约也算是块当家的料。据他所说,无双卫原本的车马都是跟着镖局,并无单独的车马行当,还是有一年他在徽州张罗别的生意,偶然见到那里有一家“无双车马”,竟与自家的江湖名号“无双”相同,心中起了意。回来之后,他禀了卫矗,要了一笔钱将那铺子盘了下来,连招牌都不用改,只是在马臀上打上无双卫的标记,就变成了自家的产业。徽州虽然稍嫌不便,好在车马行不多,那原本的“无双车马”也经营了有些年头了,生意便颇是顺利。卫枫有心在临安开一家大的,可京城这地方,车马行早都挤满了,他一直权衡盘算到现在才好不容易开张,借着无双卫的名号,准备先做些熟人生意上手。
沈凤鸣听到这里便明白了——徽州那“无双车马”是卫枫盘下的别人的商号,只在马上打了自家印记,车厢上却并未特意新刷,正与瞿安那架马车相符。这样看来,瞿安前些日子应该去过徽州,不知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大物件要携运,不得不以马车装了回来——若是吃穿用具,临安不至于没有,只除是苏扶风所说的难寻的机关用具?
除了说这些,卫枫这一路没忘絮絮叨叨地同沈凤鸣抱怨两个不省心的妹妹。虽说身为家主的卫矗一心想将卫家的门槛抬高些,向京城里的高门大户多多结交,对两个未出阁的女儿也一向以大家闺秀法度教之,奈何言传不比身教,纸上听来不比耳濡目染,卫家的江湖习气毕竟没有尽脱,卫栀根本耐不住足不出户的规矩,从小喜欢往外跑,临安城里大概已没有她不认得的街巷、不敢交的朋友。卫楹呢,比她好上一些,倒是一向十分听话在家里的,可原来疯起来比卫栀还厉害,没事便温温顺顺,一沾到了夏琛,什么都敢,命都敢不要。
“还好你仗义。”卫枫这话里好像真是十分感激,“没把四妹上回摸去找夏琛的事情传出去,不然我们卫家的脸往哪放?我也不是反对他们,以前吧我也不管,我爹也不管,就算——”卫枫稍稍压低声音,“都是男人,都看得出,夏琛那个样吧,我看是对四妹没什么意思,可——夏家庄的小公子嘛,四妹哪怕是闹单相思,也不算丢脸,她要真坚持,只要长辈同长辈说好,她还是有机会的。可现在,人都那样了,谁家愿意自己亲女儿、亲妹妹吊死在一棵半死不活的树上,那个小子这么多天不醒,就算将来活转来,我看也不大行,还不如死了呢,省得四妹这个傻子不肯死心。”
沈凤鸣沉默不语。他虽然很多天没有回城,但夏琛一直没醒,他也是知道的。十五那一枪虽然留下了夏琛一条命,可若这条命是这样存在着,那么当初那般费尽心思瞒天过海地将他送回临安来,也不过是个笑话。
“君超遇刺的事情,”他冷冷道,“你们事先知道多少?”
卫枫愣了一下。“你什么意思?”
“君超遇刺是东水盟所为,这事应该没人不知道吧?”沈凤鸣揶揄道,“卫家不是东水盟的盟友么?既然是站在了东水盟这边,那么心心念念只希望君超赶快死了,也便不奇怪了。”
卫枫把手里辔绳一提一放,一个转身就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立在前厢:“你这么说我就不乐意了,我又不是那意思。我爹跟夏琛他爹认识那么多年,就算不敢高攀‘江南第一庄’称是挚友知己,也算有交情在,我们卫家又没去围堵夏家庄,也没眼红那什么‘秘藏’,东水盟要动手,我们又不知道,事情弄到现在这个样子,我只是说夏琛眼下生不如死,又没说我真想叫他死去。”
“现在整个江南都知道夏琛被东水盟下了手,可你卫家没去找东水盟报仇,反而成了东水盟的盟友——你说的‘有交情在’我可没看出来。”
“那你说要我们怎么办?夏琛是在离开武林大会之后被行刺的,那会儿已经成盟了,曲重生的手段人尽皆知,又是在他建康地头,难道要我们以一家之力反出盟去对抗整个江南武林?谢家、方家同夏家庄交情还好呢,他们怎么不动?我爹要是那时候有什么动作,能不能好好回来都难说!”
“所以你们都成不了‘江南第一庄’。”沈凤鸣哂然冷笑,“我听说孙家有个叫孙觉的小子颇喜欢卫楹姑娘,我猜——卫家现在与孙家应该是‘挚友知己’了吧?”
卫枫瞪眼:“关你什么事!”
沈凤鸣向车厢里一靠:“赶车!不然没拦住了你四妹,我再把事情给你传出去,她和孙觉的事怕就成不了了。”
“你敢!”卫枫一面瞪他,一面忙不迭回身提起缰绳,匆促催马赶路。 五五七 蓝桥风月
“蓝楹”轻车熟路地驶向夏家庄侧门外的小巷,着实不像是第一次来。卫枫面色好像更难看了些,加紧催了马,也跟着拐进巷子里。前面的卫栀听得动静,扭头瞧了一眼。
卫枫将辔绳一甩,长身而起,双足一顿,身形离车掠向前面车厢。他人虽魁梧,可轻身功夫竟是不弱,忽烈烈如一阵疾风,便落在了卫栀的车厢之上。卫栀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手中收缰:“二哥你好慢。”沈凤鸣已钻出车厢勒停马匹,抬头只见前面“蓝楹”渐渐停了下来,卫枫旋身下地,骂道:“你作什么鬼,四妹这般疯,你还帮着她疯?”一掀车帘,对着躲在里头的卫楹:“信不信我告诉爹去?”
沈凤鸣对此情此景只好打了个呵欠:“来都来了,你不让人进去?”
那个始终默默无语的车厢里忽然有了动静。大约是认出了沈凤鸣的声音,车里的人猛地站起跳下车来,回身向他看:“沈……沈公子!”果然是卫楹。
她穿着一身不起眼的灰白色,多半是为了能不起眼地溜出来之故。但眼中盈盈若有光,显得楚楚可怜:“沈公子可知夏二公子眼下,是什么情形了?”
“怎么问我?”沈凤鸣道,“你天天来都不知道,我怎会知道。”
“我……”卫楹微窘,还是卫栀笑着接话,“凤鸣公子不要取笑我这四妹了,她面皮薄,来是定要来的,可每回都在这后巷里打个转,偷听几句墙根就回去了——可不敢进去。我也不敢放她真去啊,这可是夏家庄,万一给人家当刺客给捉了,多难看。”
“你还知道啊?”卫枫气道,“临安城里没处给你玩了是不是,背着爹纵着她来这里偷偷摸摸的,你不知道现在是什么节骨眼?天天这么闲,要不你也找个人嫁了?”
“二哥,干嘛发这么大火。”卫栀还想说什么,却见卫枫指着马车:“你们两个都上去,现在就回家,往后也不准再来,否则我立时便告诉了爹,你连家门都休想出了。”
“哎,我说,”看热闹的沈凤鸣开口,“你们就没想过,从大门进夏家庄?”
卫楹抬起头来:“可以么?”
“你不是想知道君超现在是什么情形?”沈凤鸣道,“既然那么想知道——既然从后门得不到消息——那为何不从前门进去?卫家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武林世家,大大方方登门拜访,夏家庄不给你开门?”
“但我只是个晚辈……”
“晚辈怎么了?再说你也不是别的晚辈。”沈凤鸣道,“夏家庄上下,谁不知道是你帮着他回来的?”
“行了,别说了!”卫枫打断,“沈兄,这事你就别——别胡乱出主意行不行?我也不瞒你——我们家是在同孙家谈四妹的婚事,反正这事差不多已定了,这几天就准备往外发帖子了。我方才与你解释过,不是我们家对夏琛有什么意见,也不是同夏家庄有什么过节,只是——只是夏琛他这个样,我们不能把四妹搭进去啊!”
“不想搭给夏琛,就搭给孙觉?这么匆促地就要定婚事,莫不是怕夜长梦多,耽误你们与孙家结交?”沈凤鸣冷笑,“且不说这事卫楹姑娘愿意不愿意——你们知道孙觉是什么样人?”
“沈公子,”还是卫楹开口,“多谢你的好意,我——我原本确实是不愿意的,不过前两天,爹找我长谈了一宿,我已经应允他了。”
“好,当我没说,”沈凤鸣摊手,“你都应允了,还出来看君超?”
“我只想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就最后一次。不然,我也没法安心。”卫楹说着握了握拳,向卫枫道,“二哥,我就照沈公子说的,去正门求见一次,你们……若是愿意陪我一起去,就一起去,不然……我就自己去。”
“你真是没完了!”卫枫伸手便来拉她,倒是卫栀伸臂一拦,“这不是很好么,二哥,让她看一眼死心。”便向卫楹道:“姐陪你去。你上车。”
卫枫还待发作,沈凤鸣悠悠道:“你也别把人逼太紧了。你这四妹的脾性,你再拦着,怕要适得其反。”
卫枫哼了一声,拂拂袖,倏然又起身前掠,落到那姐妹两个的车辕上。沈凤鸣眯目看着他的背影身形。他虽看似身高人重,可落下时那车并没有多余的晃动。轻功习到这个程度的,身手应该都不会太差,而这只是个名气远逊其父兄的次子。若用夏家庄来比较,已离开的田琝自不用提,而一向用功的夏琛只怕也并不能做到这个程度,无双卫看来绝非浪得虚名,至少在本家这年轻一辈的武学造诣上,已然胜过了夏家庄,算得是后继有人。
他也驱车向前,跟随着绕至夏家庄正门。卫栀和卫楹已然上前敲门等待通报,好巧不巧,却见刺刺正走了出来,想见适才自己离开武林坊之后,她决定还是先拜访夏家庄。沈凤鸣当下里抬手招呼。
刺刺见他,有点意外,正近前来要说话,迎面却先被一个陌生少年拦了去路,只见他一个作揖:“这位姑娘也是夏家庄的朋友?在下卫枫,姑娘风姿不凡,不知怎生称呼?”
从沈凤鸣这面看去,恰好能看到门口的卫栀见了卫枫这举动,捂着嘴向卫楹发笑。其实先前卫栀自己在“无双车马”径来拍沈凤鸣说话,与她这二哥堪称如出一辙,可男女毕竟有别,兄妹两个与沈凤鸣套近乎若还算不上“孟浪”,那么卫枫如此这般去与刺刺搭话,至少也足称“唐突”了。
刺刺一时停步,怔了一怔,刚抬起一双手准备回个礼,沈凤鸣已经上了前去,咳了一声,替她回答:“单刺刺。”
按理说,他当然绝不该替一个姑娘把她的名字随意透露了出去,可——单刺刺应当是个例外。果然轮到卫枫怔了一怔,他然后面色微变,腾地退开了一步,以十万分的知趣口吻连连躬身道:“得罪了,得罪了,勿怪,勿怪。”
——在这个江南,大概已经没有一家一派不知道夏琰与单刺刺是什么关系,也没有一门一户没听说过夏琰已然击败了号称“第一高手”的拓跋孤。即使夏琰已经失踪超过一个月,即使坊间传闻他与单刺刺多已恩断义绝,可但凡不是嫌命长的,当绝没有一个至于敢公然去搭讪刺刺。
左右,眼下知道刺刺来临安的人也多了起来,沈凤鸣并不指望能将这消息当作秘密来守住。那东水盟若真是要因了自己告诉卫枫才得知刺刺前来临安的消息,那倒反证明了瞿安与之没有关系,也证明了曲重生在临安的消息网渠实在并不怎样。无论如何,等他们能有所行动,恐怕刺刺早就离开临安了。
既然沈凤鸣已经答了,刺刺便只朝卫枫笑笑,跟着沈凤鸣走到马车旁:“我以为沈大哥晚上才来——我还准备返去苏姨那学暗器针法呢。”
她这一笑实在令卫枫越发惆怅,怅怅然也走到自家马车旁,叹了口气往车轮子上就坐下了。这当然绝不是说卫家二少对一个姑娘一眼就到了难以自拔的程度,只不过突然领悟了——原来笑起来这么好看的姑娘,大多都与自己无关。
“我调查点事,碰巧就转回来了,一会儿还消走。”沈凤鸣道,“你见过夏庄主了?”
刺刺摇摇头:“夏伯伯不在,我和伯母说了一会子话。”
“君超怎么样了?”沈凤鸣问到这句的时候,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那面卫楹和卫栀已经被请进去了。
“还是一直没醒,日夜让人守着。”刺刺道,“伯母说,原本过了上元,他们就该启程到梅州去了,不过因为君超一直不好,朝中便给了夏伯伯一月的宽限,让他在临安多留些日子。”
她停顿了一下:“想必也是禁城里头还没找到能替他的人,好不容易平稳下来,他若一走又要生乱。夏伯母也是说……说希望这一个月里,能等到君黎哥回来,不然,她担心……不知怎生收场。”
沈凤鸣点点头:“你先去凌夫人那安心学着,等我与秦松说好,明日你们就动身。”
当下里道了个别,走出几步,沈凤鸣却又叫住她:“刺刺,还有一事……想问问你会否知晓。”
刺刺转回身,见他似郑重又似犹豫,不免也凝了面色:“什么事?”
“你爹以前……与瞿安有没有什么交情?”
刺刺表情黯淡下去:“你还是觉得……我爹的死和瞿前辈有关?”
“不是,我是想问你爹有没有提过,或是你知不知道——他们以前是什么样的交情。毕竟,你爹以前是‘朱雀山庄’的‘星使’,而瞿安那么多年都在朱雀山庄……”
刺刺摇头,“要说特别的交情应该算不上,我记得爹来凌叔叔家里的时候,好像只是同瞿前辈打了个招呼,没说什么话,但是……”
她稍稍一停,“方才你同苏姨说话的时候,我确实也想了想,应该……当年,是我爹将瞿前辈带去朱雀山庄的,因为都说,当年朱雀身边重要的人,几乎都是他引荐去的。所以……所以若瞿前辈真的……恨朱雀,那他应该……也恨我爹。没有‘交情’,若有的话,想来也只有‘过节’。”
“是这样……”沈凤鸣沉吟。
刺刺抬头:“所以如果真是他对我爹下的手,也——也能说得通。你是不是就想问这个?”
沈凤鸣摇摇头:“我倒不是此意。即便如此,也不能证明什么。我最近的许多猜测最后都落了空,只是一问,你别太放在心上,若然寻到什么确凿的证据,我定与你说。”
刺刺知他半是安慰之意,也不寻究,点了点头。
别过刺刺之后,眼见天色已不是那么早了,卫栀那姐妹两个还没出来,沈凤鸣心忖寻秦松一事耽搁不得,心下暗叹了一口,也懒得与卫枫招呼,调转车便走。
没转过半条街,忽听后面喊:“沈兄留步。”
沈凤鸣探头一看,只见卫枫孤身追来,车也没赶,便道:“何事?”
“沈兄,就是……我方才在想,不管怎么说,四妹那时的事情,都多亏沈兄帮忙,不知沈兄肯不肯赏脸,到家里吃顿便饭,家父家兄,定不吝重谢。”
沈凤鸣失笑:“我发现你们卫家特别喜欢四处结交,不过我却不大喜欢被人说闲话。”
“说什么闲话?”
沈凤鸣不置可否。若然他去往卫府赴宴,先不说卫家是否另有居心,单是这一件事本身,因着他这黑竹或云梦的身份,恐怕便要被江湖中人大肆渲染,诸般歪曲。便只道:“依我看,你们虽然想攀孙家这门富贵亲戚,孙家却也要靠你们才能在这武林立足,你大可不必费这周张来堵我的嘴,就算我真把四小姐的事情说出去,孙家恐怕也不敢出声嫌弃这门亲事。”
“沈兄多虑了,我们自然是出于感激真心。”卫枫道,“要不然,沈兄说,想要我们怎么谢你——卫枫人微言轻,总也尽力做到,免得你以为我不过是逞口舌之快。”
“若真是为了四小姐谢我,那让四小姐请我几杯酒如何?”沈凤鸣笑道。“府上我是不敢叨扰,若是在城中寻一静雅小楼,美人为伴,那倒有些意趣。”
他把话说得有些轻浮,只等着卫枫断然拒绝,哪料卫枫一个拊掌:“可以啊,只要沈兄肯赏脸,等四妹出来咱们便去。”
沈凤鸣只好皱眉:“二公子如此说,那倒是不敢不从了,只是我今天另有要事,若四小姐当真有心,不如明日?”
卫枫啧了一声,笑道:“那便明日——明日此时,还是我和三妹陪她同来——我爹和大哥,就不令他们来扫兴了——沈兄意下如何?”
沈凤鸣已知他果然通透——卫枫或卫栀都还好说,卫矗和卫槙若掺和进来,这一顿酒当然就另有意味。当下道:“那很好。地方呢?”
卫枫一笑:“沈兄快人快语。我听闻‘风月盏’的梅花酒不浓不淡,甚是宜人,很想去尝尝。沈兄若觉不妥,改换地方也无妨。”
“‘蓝桥风月两相忘’……”沈凤鸣微笑,“是个好去处。看来二公子是好酒之人。”
“谈不上谈不上。”卫枫摆手,“我若好酒,就不会到现在都没去尝过了。只是想着——那梅花酒嘛,你我当不嫌无味,三妹四妹也不致辣口。馋倒确实也有点馋,沈兄若无异议,那便这么定了。”
沈凤鸣没有反对。虽则原本希望能得间隙与卫楹单独说话,但想来机会甚小,便明日赴此酒局,再观后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