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全文阅读 第58分节
五五八 蓝桥风月(二)
天色将将变暗,沈凤鸣已近了吴天童等几人落足的村落。还没走到院门口,一个人影陡地窜出来,喊道:“沈大哥!”却是无影。
无影这几日几乎每天都被沈凤鸣派了在城里城外走动,但昨夜沈凤鸣赶回城中倒是没及给他安排什么任务,料想他大概趁着这个空儿跑回来看爹娘同师父。不过此时的无影看起来一脸着急,一个腾身已跃到面前,也不等沈凤鸣开口:“……你可来了,温蒙他们回来了!”
沈凤鸣脚步一停。他早便料着温蒙等人这几天该能回了临安,闻言倒也不是十分意外,只道:“人呢?”
无影道:“在总舵。上午就到了,说有要紧的线索要当面告诉沈大哥,我就赶忙来城里找你,结果你没在一醉阁,阿合哥说你同单姐姐出去了,可也没说去哪了,我只好去找葵姐姐问,葵姐姐也不晓得,就说你好像提过有事要找我娘,我就跑来这等你——等你快两个时辰啦!”
他一串连声解释着,说话间吴天童、秦松等几人都迎出来。见过后,秦松便接过话:“听阿印说你要找我,是不是单姑娘回来了,要我回一醉阁伴伴她?”
“是想让你伴伴她,但不是在一醉阁。恐怕要你出个远门。”沈凤鸣将一应打算与秦松说了,末了道:“你先去准备准备,明日到一醉阁与刺刺碰面。我若赶得及,明日去送送你们,眼下却是要走了。”
秦松应了。吴天童那几个本来想留沈凤鸣吃顿饭,不过看他显然无心于此,只得罢了,叮嘱了无影几句,由得他跟着沈凤鸣匆匆离去。
夜暗迷离之时,苏扶风在家中得了沈凤鸣托人递信,言说另有要事,今晚无法接刺刺回一醉阁,恳留刺刺在武林坊住一晚,第二日天亮再回。其实苏扶风原亦有此心,毕竟暗器针法之授虽然言语上并不复杂,可手法演练上却须百般习练、来回纠正,若刺刺心中挂念着少时便要回去,难免生出焦躁,还不如宽心在此住上一晚,随学随问。
但沈凤鸣所谓“另有要事”——苏扶风不确定,是否他在今日下午的诸般查探之中又发现了什么要紧线索。瞿安这晚并没有回来,凌厉也依旧独自闭关,她心中被勾起的疑惑由是也无有询问或解答的方向,甚至无人可以诉说。
此时的沈凤鸣已然与无影回到了泥人岭。温蒙等人是他秘密派去调查阿角等人身死真相的——他们既然那般确切地说了“有要紧的线索”,那么眼下的诸般调查想必都不如赶回去听温蒙几句话要紧。即使总舵里眼下看来没人有什么问题,可就连温蒙和无影都知道该催促他赶快回来,他自亦不想冒夜长梦多的险。
温蒙等人回来已有了大半天,一身赶路风尘此时已经洗去了,但焦躁依旧写在脸上。沈凤鸣也不多话,将几人召入隔间,便问:“有什么发现?”
“我们找到了。”温蒙将一张折得极小的纸展开再展开,直至平铺无遗地展现在沈凤鸣面前,“黑竹令!”
这三个字令沈凤鸣头脑中“嗡”地一声,只觉得头皮都发了麻。那张假令——黑竹令!不是他几乎已确信的伪制“金牌令”,却竟是他根本没有仔细考量的那个可能——“黑竹令”。
这一道令文虽然几经折叠辗转,但纸墨无差,文字清晰,那般熟悉的笔迹和与记忆中并无偏差的颐指印鉴,无不清清楚楚地向他叫嚣着——这不是什么假令,这是一张真真正正、如假包换的黑竹令。可——这又如何可能?夏琰就算再失了十二万分的心,又如何可能亲手签出一道欲取他生身父亲性命的命令?
他在最近的一张椅上坐下,双手支额,勉强冷静了片刻。他然后将灯移近,将芯拨到最亮。“你们先坐下。”他声音微颤。他不想在被这么多人紧张围看的气氛里作出某种判断。他还有许多细节要读。他还有许多问题要问。他相信真真与伪真之间,终还隔着一层破绽。
“仔细说说,找到这张‘令’的前后情形。”他沉声。
温蒙看看左右:“……那我来说吧。”
他吸了口气:“我们照着沈大哥你让无影给的地图,在那一带搜挖了好几天,找到了兄弟们的尸首。那里天气和暖,又近水边潮湿,尸身已有些……不太好了,况且我们没几个人,尸首……却太多了,我想是不可能都运回临安来让沈大哥你检视,所以只好就地查看。他们身上衣物之中是没找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我想了想,即便当时有,想必夏家庄为了获知他们的身份定已搜过一遍,若有什么早就拿走。便就只好先查验了死因——致命伤却是不尽相同,看起来遭遇的强敌当不在少,手段各不相同,唯一的只是——下手都极狠辣,我都不敢想,当日是什么样的恶战,竟能令得我们全军覆没。我晓得你不是要我们查凶手的下落,但若你从夏家庄问到些什么来,可须告诉我们!”
他又吐了口气,方道:“原本到这里都没什么与‘假令’有关的发现,但是整理尸体上搜寻出来的‘无用之物’时,我看到其中有颗白蜡丸子,便突然想起来以前听说过——马斯他们那的人,出任务时都要备下一两个硬蜡丸子,将身上容易泄露身份或是机密的东西都封在丸子里,必要时便吞入腹中,防得万一任务失败,被对手搜摸出了门道——倘最后能得无事,这东西还能原样屙出来。那颗白蜡丸子是空心的,里面什么也没有,可会随身带这样蜡丸子的人,我心忖着,是不是有可能保留着当初马斯这般做法。”
沈凤鸣没有打断他,他便接着道:“那个身上找到白蜡丸的人,我不认得——我起初以为这次去的都是我们这边的人,剩下不认识的尸体乃是被击杀的敌手,可既然带了蜡丸子,那人便应是以前跟着马斯的,也就是说,不认识的那些也是我们黑竹的,这是死了两拨人!我们就商议了下,左右也没有新的法子,便只能——只能从那人着手,说不定他真吞了有线索的白蜡丸子在肚子里,所以——就只好剖开他的肚子……结果他肚子里什么也没有,我们只好把不认识的一个一个地剖下去——在第四个人肚子里找到了一枚蜡丸。这道‘黑竹令’就在里头封着,虽然叠得很小,但完好无损,展开之后,再以令签常用的方式三折回来,骑缝上的字和印都还能对得上。方才我们也跟几个马斯那头来的打听了,他们确实有吞蜡丸这个做法,反正且不论这些,至少这张黑竹令——不是谁都能造得出来的吧?”
沈凤鸣凝神看着那张黑竹令。温蒙忍不住道:“这事……到底是怎么说?真是……是大哥的命令?”
沈凤鸣沉默不语。就连自己都无法寻出这纸命令的一丝破绽,黑竹之中任谁看到,当更绝不会怀疑它的真假。
“你觉得呢?”他反问。
温蒙犹豫了一下:“我……我说我心里的想法,沈大哥别生气。我是看这确实是大哥的笔迹,还有那个扳指印鉴,我们几个还拿以前的对照——那每条刻纹压印,正面的,侧面的,三折过来的,都分毫不差,若说是假的,也太过难以置信,我不敢想——有人有本事从大哥手里偷了黑玉扳指刻印,还有本事把笔迹、折法都模仿得一模一样。大哥走前那几天心绪起伏很大,或许是在特殊的心境之下发了这道令,比如,他……对青龙教恨之入骨,竟发战书、领禁军前去复仇,自然有可能在那一阵也憎恨上了与拓跋孤有姑表之亲的夏家庄。”
沈凤鸣面上并无表情:“他在出发去青龙谷之前,派了禁中殿前司二百人前往护卫夏家庄,你却说——他是憎恨上了夏家庄?”
温蒙摇头:“我没说定是如此,只是——只是实难相信有人能将黑竹令伪造得毫无破绽,便只能尽力猜测大哥这般做的理由,想来想去,只想出这一种可能。”
“我与你正好相反。”沈凤鸣道,“你首先认为不可能有人伪造出这样一张黑竹令,自然只能竭尽全力去寻找君黎如此做的动因;可若我相信这件事绝不可能是君黎做的,那么,无论伪制如此完美的黑竹令有多离奇、多匪夷所思,我定必会剥茧抽丝,寻出其中的手段。”
一旁的无影闻听沈凤鸣这话,才敢出声插话:“没错没错。我不会写字,但我看人家写字都照着本——叫什么,临摹,对临摹——肯定是能学别人的字体,至于那个用作压印的扳指,肯定是被偷了呀!”
沈凤鸣不置可否:“这张令先放我这,我再看看。还有什么别的发现?”
温蒙摇摇头:“这黑竹令还不够?”
“行。你们先休息去,我想到什么再问。对了,叫下骆洲他们两个。”沈凤鸣道。
“骆洲他们两个”便是沈凤鸣得知“假令”一事那个晚上碰巧在总舵门口值守的两个少年,其中一个便叫骆洲。也不知算是走运还是背运,两个人守夜那天逢着沈凤鸣随手点了,得了授意这一个月天天给众人记录报到,心腹当还谈不上,不过在这人心不稳的黑竹,暂时谁都让了他们二人几分脸色。温蒙等虽说刚回来,却也听说了,当下便应了,自去找二人进来。
“沈大哥,我说的对不对?”无影趁着没人的当儿急促促地问。
沈凤鸣笑笑:“对。”
无影还没松下一口气,却见沈凤鸣手一翻,那枚深幽的黑玉扳指正躺在他手心里。他大是惊了一惊,沈凤鸣已道:“只可惜,这东西,君黎亲手给我的,一天也不曾落在别人手里过,你要是与人说被偷了——只怕人人都觉得是我偷的。”
无影没来得及说什么,外面两个少年已进来了。沈凤鸣将扳指一收:“你们两个过来,先写几个字。”
两个人惊疑不定地由着沈凤鸣指挥在随身的记录册上方正写下了“夏铮”两个字。沈凤鸣扫了眼,“这两天把总舵大家伙儿的‘字’都收集下。”
“大家伙儿的字?”两个人面面相觑。
“每日他们来同你们报到的时候,叫他们也试用正楷写这两个字。”沈凤鸣道,“‘夏铮’,每个人都要,不会写字的也让他们学了写,后日一早给我。”
两个少年虽然未明所以,还是应声自去。
其时已是子夜,寒意深重,沈凤鸣便遣无影自去休息。他独个在这隔间中坐了许久。他说的当然不是大话——无论看起来有多么像,他还是深信,这纸“黑竹令”与夏琰无关。而一旦预设了这个假定,他求解的方向便也确定了。这世上的确有一些人——或是,有那么极少数的人——极是聪明也极谨慎,能够将一件看似不可能的事情完成。可正因为那些事情太不可能,反而让嫌疑者的范围变得极小,而——那些用数倍于常人的机智与小心才做到的完美外表,也一定会留下数倍于常时的破绽机会。
他只有点颓然于——在苏扶风那里作出的假设又错了——这件事与“金牌”没有任何关系,也即是说,认为是瞿安暗中盗用金牌造出假令的猜测已属无稽之谈。可瞿安——真的便此洗脱嫌疑了吗?如果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复刻出黑玉扳指上的精细纹路,那个人难道不正该是擅于机关的瞿安?而,他当然也见过夏琰当初在那一纸契约上的签字,熟悉黑竹令惯常的三折对页,以他那操弄精巧器械的稳定无匹的手,是不是便能够不偏不倚地骑着纸缝,描出任何一种笔迹?
他叹息着吹熄了灯,走出室外。瞿安当然有能力做到这两件事,可——夏琰从来也并没有与瞿安有过书信往来,瞿安也久不与黑竹打交道,他最多只是偶然见过夏琰的字——正如无影所说——模仿到如此相似的地步,常人唯有‘临摹’可得,单单凭借记忆几乎不可能。同理,他常年居于外城,黑玉扳指理应从来没有落在他手里,他再是什么样的机关圣手,也绝无可能凭空复刻出这么复杂的东西。
终究还是无有任何证据,所以,无法自圆其说。沈凤鸣握紧着手中的扳指,慢慢走向自己的房间。大约——是太累了,所以总似抓不住那个看似已很接近的答案,绕不过那团明明好像很容易挥散的迷雾。他决定还是先好好睡一觉。也许在那个睡梦里,他能够得到些什么灵感,最少——他能把所有那些真真假假的头绪,都辨个清楚。 五五九 蓝桥风月(三)
醒来之时,沈凤鸣大致已经想好——接下来该要找谁。
他能肯定,黑玉扳指自夏琰交给自己之后从未丢失,那么这件东西自当是在那之前为人盗用的。夏琰一向将它随身携带,他清醒之时,料是无人能窃取,唯一的机会只有——他受了重伤,昏睡不醒的那几日。
那几日若要说昏睡不醒却也不能算全然失去知觉——至少按照秋葵的说法,夏琰虽然睡着,却似乎是知道身周发生何事的。因此——倘若有人乘此时机在他身边偷盗什么东西,他想必有所察觉。可却也没听他醒来之后说过一句,就连给自己这扳指时也没只言提及,眼下已难猜测究竟是并无此事,还是他一腔复仇之恨下没顾得上想起。那几日秋葵将他保护得很好,外人原也难有机会单独做些什么,要说最有可能的,便只有比秋葵陪他更久的——那名小厮。
沈凤鸣走出厚土堂的时候,山间雾气正在渐渐转薄,荒芜的冬天一点一点褪去了朦胧。寒霜和薄冰仍然将泥人岭的植被冷冻出独属于此季的微白,他很清楚地感受到,寒冬的完全消逝还需要很久。
冬天是个干燥的季节,但江南可能是个例外。沈凤鸣已经数不清这个冬天落过了多少场冻雨,以至于晴天不过是漫长绝望之中的偶然点缀。秋葵送给他的那件冬衣仍然没有干透,他早上摸了一把,好像摸到了洛阳城那个庭院的干雪,一手又冷硬又松疏的冰渣。他本来想叫无影今天帮他把衣服烤干,转念却又罢了,冷硬的干雪总是经不得这样的烘烤,他没有把握这件衣裳就能安然无恙。
会在下山途中想到秋葵当然没什么奇怪——他本来就是去找她——找她问问那个小厮的去向,问问还有没有什么手段进内城找到这个人。不过这个念头在他转过山路之时中断了——他有点不快有人打断了自己准备一直徜徉开去的关于面对她的思绪——他看见在这段杂乱小径的尽头山石处,有个襕衫书生正仰头对自己微笑招手。
他心里同时升起了火气和冷蔑来。已经正月十八了。枉自己那个时候说——要宋然一回临安便立时来找自己——宋客还说他最有分寸,该做到的事定当做到——宋然若是真将自己的话当一回事,便不会到这一刻,方出现在自己面前。
他面上露出同样的微笑——并不惧宋然看穿内里并无真心的那种——向他迎去。走到近前,还没说话,宋然先对他一揖到底。
“是在下来得晚了,凤鸣兄海涵。”
沈凤鸣冷笑了笑,忽然便一个抬手勾住宋然的肩,搂了他往山下走。宋然显然因他这举动稍许惊了一惊,但并没动太大声色,只亦步亦趋,口中笑道:“你这是做什么?”
“咱兄弟俩这么久没见了,走啊,进城找个馆子。”
宋然大约万万没想到怎就突然与沈凤鸣称上了“兄弟俩”,兀自赔罪:“的确是我家中有事,所以晚来了两天——我请,我请。”
沈凤鸣便将他松了,打量两眼:“还挺上道。”一顿,“家中有事?怎么了?”
“家妇一点小恙,这会儿已经没事了。在家照料了两天。”
“来回折腾,水土不服?”沈凤鸣笑道,“没事便好。这么说——这两天内城里你也没去?”
“没去,告了假了。”宋然道。他说着叹了一口:“京中局势一天一变,就算我不告这个假,也都不知该怎么去了。”
“怎么说?”
“年前那一阵子,我奉命同太学里另外一位孟学士,在仪王殿下那教书讲学。禁城内宫里头,一向以此分人——哪个皇子的老师,自然便算作是哪个皇子的势力,仪王一向被看作太子的附庸,我与孟学士本出于太子的提携,在诸家眼里,便顺利成章与他们是一路的。可——这一回来就听说,太子同仪王竟然闹僵了,整个年节都毫无来往,我如何还敢贸贸然去仪王那?我若是去了,还不知别人怎样看我这立场,若是惹怒了太子,恐怕在内城里头举步维艰。可若是不去——不说奉圣命在先,这未免也显得我一介学士,太过势利了不是?”
“你一个月没进内城,谁同谁争风吃醋倒是知道得挺清楚。”
“这不正好昨天孟学士来家里找我。”宋然道,“他也是看我没去,便也告了假,来同我商议,顺便——把我这些日子落下的京里消息同我讲讲。哦对了,他还提到一件事。”
他见沈凤鸣未接话,便道:“你在外城可能没听说,但是——禁城里、朝堂上,这事传得沸沸扬扬,说——君黎是夏铮大人的私生子。”
沈凤鸣有点疑惑:“……这事不是传了大半年了?”
宋然一顿:“是在下没说明白。这回和之前不一样,之前那是从外头传进来,只能叫‘风言风语’,虽说什么说法都有,可谁也不知真假,听过也就算了,这回——却是从里头传出来——好像是言之凿凿了。比如孟学士此人,一向高洁自好,若是先前那般传言猜测,他只嫌污了视听,必不理会,但这次——依他的说法,这消息就是从禁中传出来的,虽然没说是谁,但想必——是颇为可靠的源头。”
沈凤鸣瞥了他一眼:“可靠?总不会是夏铮自己说的。”
宋然笑:“不无可能。除此——亦难叫人如此信服。”
沈凤鸣没接话。以他对夏铮与君黎父子之系的了解,他并不相信夏铮会亲口传出此事——在梅州时,因着害怕这命中注定的浅薄亲缘连累夏琰,他连见他一面都不敢,此时此地当然绝不可能会将此事这般大张旗鼓地公诸世人。事实上,夏铮也决计没有想到与赵眘的那番话竟会传了出去。当日赵眘虽然屏退了随侍,可这位帝王也许并没有将这所谓“秘密”放在心上,或许一转头当成个笑话讲给了谁听。他甚至依然我行我素地使用了“私生子”这个称谓而丝毫未顾夏铮当日的澄清。那个听到的人或许也不过是将之当作一件金口钦点的谈资——即使在再与下一个人谈起时加上一句“不可与外人道”,当所有人都在私下谈论时,所谓“秘密”便也不再是秘密了。
“这事——凤鸣兄原本就知道吧?”宋然瞥了瞥他的表情,笑,“我早前问君黎,他却百般不肯与我直说。眼下这样也好。传言成真,尘埃落定,就没人对君黎和夏家庄之间的事指手画脚。”
沈凤鸣亦笑。“上回江南武林之会——对了,那会儿你也在吧?我记得当时东水盟主说,君黎派人保护夏家庄,是因为觊觎夏家庄里的东水盟‘秘藏’,还有人信以为真。既然眼下他这身世见了光,那是不是夏家庄有秘藏那等谣言便可不攻自破?对了,宋兄与东水盟还亲近些,这事想必晓得不少内情,不知可能说与我一二?”
宋然苦笑:“我知道的恐怕还没有凤鸣兄多——东水盟围困夏家庄的事,还是听阿客讲的。不过听说近日已没人寻夏家庄的麻烦了,毕竟就算是东水盟,也不会想得罪大内两司。”
“夏庄主虽说暂时摄领两司,却迟早要离京再赴梅州。倘若到那时候君黎没回来,两相接衔不上,东水盟只怕又要来趁火打劫。”沈凤鸣说到这里还是顿了一顿,“罢了,这事眼下想了也没用。我们还是谈谈黑竹吧。”
宋然肃了面色:“这次的事情,阿客已然尽与我说了。黑竹腊月以来的诸般文书确实还未交接到我处,我走之前也未见着此事端倪。凤鸣兄眼下可有什么发现?”
沈凤鸣摇了摇头:“我本以为是有人伪造了金牌令,不过……”
他就手把叠小了的“黑竹令”递去,宋然接过一展而开,眼神微微动了动:“……是黑竹令?”
“你觉得谁有本事伪造这个?”沈凤鸣问。
“这东西……你从何得来的?”宋然却道,“照阿客说,伪造假令之人极为谨慎狡猾,怎还能让你得着了此物,莫不是什么混淆障眼的法子。”
沈凤鸣摆手:“就算是混淆障眼——这东西总都是伪造了出来。就算是你——黑竹执录——你都伪造不出来吧?”
“那可说不准。”宋然笑道,“留空的‘黑竹令’,我那应该有几张,别处说不定也有。如果没什么特别的指令,填上须格杀之人的名姓,不就能用了?”
“你那是以前的——在陈州的时候,张弓长一向就是这个样子。但君黎——他从来谨慎,不肯先署字留印,预留这些空白令签。就算真有——你仔细看看,这却是三折之后再在封口骑缝压了字和印的,这总没法提早备着。”
他稍稍一停,语气缓下:“不过空白的黑竹令——倒确实能解释这假令纸墨的来历。我当时也是觉得,‘夏铮’两个字的字体,与前后皆不同,写得尤其规正,照你说来,大概便是后填入的。我已叫留在总舵的所有人都写一遍‘夏铮’两字来看,过一日便有结果——你若今日不来,我打算等明日便去找你。”
他却又蹙了眉:“你却也提醒我了,你说这预留的黑竹令——凌厉那会不会有?”
宋然看起来有点不解:“凌厉公子?……你该不会怀疑他?”
“那倒不是。他好像这一个多月都不在临安,当然不会是他。但是他身边的其他人——未必便与此事无关。”
“你这么说,是有了什么证据?”宋然道,“据我所知,扶风夫人一向厌憎与黑竹扯上关系,要是家里真有旧年留下来的什么黑竹令签,早便清扫出门,不大会……”
他说到这里,突然好似想到了什么:“……你莫非是想说……瞿安?”
沈凤鸣笑了笑:“我知道你们宋家同他们家一向交好,你也与凌厉打过不少交道吧?却不知你可了解瞿安?”
“见过几次,说过几句话。”宋然道,“他是黑竹的前辈,但——他从来不曾是黑竹之主,所以——虽说执录也没拘泥到那个份上,但我每去拜访凌厉公子,他大多都刻意回避,若说了解,多还是听家父说的,与我印象极深的便只有两处,一是说他为人极为敏锐,对杀气之感知远超常人,二便是他手极灵巧,大至机关巨械,小至精微细刻,中间奇兵巧簧、灵活玩物,无一不擅,无一不专。但这——你也都知道吧?”
“你也这么说——那么他伪造一纸假令确应不在话下。”沈凤鸣道,“那他武功深浅如何?既然也曾是金牌杀手,总有自己的绝技手段,你可知晓?”
宋然陷入沉吟:“他身手当然不弱,早年在黑竹是用兵刃的,因为跟着俞瑞,学得也颇杂。不过他很早就走了,又在朱雀山庄住了很多年,听说也是习了一份颇为阴柔的内力,只是——深浅便未可知了,似乎——他自从去了朱雀山庄,便没再与人交过手,至少我没得见过记载。”
他说着一顿,“三十年都没出过手的人,不至于到这会儿突然来出手吧?你一直将这事往他身上引——莫非另有佐证?”
沈凤鸣叹气:“没有。只是除了他,我想不到还有谁能仿出‘黑玉颐指’的纹路。”
宋然沉默了一下:“如果真是他,你准备怎么办?”
“那我可有很多问题,要与他好好长谈。”
两个人说着话,一路下山,走得并不快,待到入城,果然已近中午了。沈凤鸣虽然挂念刺刺是否已然动身,不过并不想在宋然面前提及此事,加之实在还有话说,便与他在城门不远选了处食肆偏角坐下继续。此时话头已回到夏琰身上。“反正黑玉颐指在你手上,君黎若真不回来,黑竹往后便交给你,想必也无人能有异议。”宋然坐下道。“倒也不是我背着他就不讲情面,总还是得有个打算,真拖久了,人心愈发难齐。”
-------------------
(努力更得快一点点………………………………) 五六〇 蓝桥风月(四)
“你信他真就会不回来?”沈凤鸣道,“你眼里他——是什么样的人?”
宋然笑笑:“他当然本不该是一走了之的人,但也当真已经一个多月没消息了。从执录之立场,或是,从黑竹之立场,他既然不在,你我总得考虑得远些,我就当是——先与你个态度。”
“你倒是直白。我还道——宋兄一向是不大将我沈凤鸣放在眼里的?莫非对你们执录来说——谁领首黑竹会——都一样?”
宋然笑起来:“凤鸣兄可别往下试探我了。我话能说到这,都已经想了好几天。”
他又叹了一口:“现在不比以前了——在陈州的时候,我们人多,顾忌也少,生意好做,不比眼下,四面皆是掣肘。昨天我重新盘了一下会里的账。本来,黑竹就算停上几月生意也没什么吃不住的,不过这两年——先头是依附着朱雀,不讲究收成,后来——君黎来了之后,按规矩办事,收成是有了,但建了新总舵,还是花了不少。我明白你目下是有心借机整肃黑竹,撇掉几个看不顺眼的,不过——就‘假令’这件事看,总舵里头既是没什么特别的发现,你又另有怀疑之人,便不必强要继续困守为难。眼下你还能勉强说是年节刚过,可马上开春了,不可能一直这样下去,黑竹总要做生意的——无论君黎回不回来,都要想办法做生意的,不是么?”
他倾身向前:“我当然不是叫你放弃想调查的事,只是想叫你多向前看——有时候你觉得静下来能得到某些事情的答案,但也许正好相反,动起来才能得到答案。你既然觉得刺杀夏铮之事定然与东水盟有关,那东水盟如今根蔓遍布江南,正当风声水起之时,便绝不可能一击失败便袖手不动,当然会再有后招动作。说不定——下次他们找到黑竹会时,你便能得到前次的答案,也未可知,你说是不是?”
宋然这番话不可谓全无道理,沈凤鸣几乎都想顺口说,不错,我正已约定了新入东水盟的无双卫家兄妹,想必能套几句话。不过对宋然一贯的距离感还是让他没有说出口——倘若这位跻身朝堂的太学高士都只拿“知道得还没你多”来搪塞自己,自己当然也没必要那般坦诚以待。他只淡淡道:“宋兄又好为人师了。”
他随即还是笑道:“就算宋兄不说,我也没打算把生意停太久。放心,再过几天,黑竹还是与先前一样,到时总舵文书我着人整理下,也能按老规矩快些交接到执录手里。但是——”
他也倾身向前,“君黎之所以把扳指给我,或许就是料到会有眼下这样的情境,他回不回来,有些话,怕都轮不到你说。做好你的执录就行。”
“既然凤鸣兄已有打算,在下便不多言了。”宋然毫不以为意,哈哈一笑,举杯,“以茶代酒,敬凤鸣兄。”
沈凤鸣也一笑举杯:“多谢了。反正你付账。”
为怕引人注目,即使这地方离内城颇远,两人也未久坐,约定了会中诸般文书账目交接之细节后便各自离去。日近未初,沈凤鸣虽料想刺刺多半已然动身,还是尽快赶去了一醉阁,推门入去,忽然却顿了一顿脚步。有两个人因为他的忽然到来站起了身,一个是秦松,一个是阿合,可他的目光却在另一个人身上多停了片刻,那是——秋葵。
“你们还没走啊。”他随即已转向秦松,“刺刺呢?”
“单姑娘走了,没等我。”秦松试图解释的脸上有点焦灼,“我上午就来了,可她已经……先走了。”
沈凤鸣大是吃了一惊,刚松下来的一口气不免又立时提起:“你说刺刺——没等你来,一个人走了?”转头向阿合等,“几时走的,不是说了秦松要来,你们不叫她等等?”
“不是,大嫂她根本没来这……”阿合好像也不知该从哪里起头解释。只有那个清冷的声音压住了沈凤鸣泛腾而上的火气。“她早上去我那了。”秋葵也站了起来,轻声道,“她说,想了许久,觉得,这次是她一个人的决定,而且现在,青龙教处境也很微妙,她不想麻烦别人,还是一个人去比较好,所以,就先走了。”
沈凤鸣稍许定了定神,还是道:“那你……怎么不拦着她?”虽然也是想质问,可不知为何,说出来只觉得自己的口气有几分讪讪。
“我要是知道,当然是要拦她的。”秋葵回答得静冷,“她一早就来了我这里,说走之前来与我道个别。我不知道她是这个打算,她走了之后,我才发现她在我案上留了信,那些话,是信里说的,要我转告你们。我就赶来一醉阁想与她再说几句,没想到——她根本没回来,就这么走了。”
“信呢?”
“信在我这,但不用给你看吧?”秋葵语气僵硬,“信是她写给我的,只是这一句叫我转告一声,现在我已经转告完了。我回去了。”
若换作以前,沈凤鸣无论如何也得纠缠着让她把信拿来看看才肯罢休,可此时他却一句纠缠的话都说不出来——都不记得该怎样说。刺刺知道我与她闹了些不快,想必在信里劝说和好,她这个性子,当然不肯拿给我看。他心里不知为何一瞬间竟闪过这般念头,可下一瞬间,忽又觉得自己可笑起来。
“那也该想办法去追……”他便转向秦松、阿合等,“那会儿她应该没走多久,她一个人……”
“沈凤鸣!”秋葵忽高声打断,“我从早上开始就等在这里,秦姐也是,只有你,根本不知道哪去了,这会儿却在这怪别人没拦着、没去追——你每每除了迁怒于人,还能做些什么?刺刺想要独个去找君黎,那是她自己的决定,她或许是不想连累旁人,或许是想独个散散心——那时候君黎走了,你也一样不让人去追、去找——今日即使我们追去,又有何用?”
些微的沉默。从柜台后走出来的老掌柜赶忙圆场:“好了,好了,你这个小子是天天不见影,来一趟还尽数落人——小刺刺是走了,那也没办法,不过她这小姑娘厉害得很,吃不了亏,也别太担心——秋姑娘也别生气了,来都来了,正好,大家都在,难得得很,晚上一起吃个饭——你同沈公子有什么误会,也坐下来好好说说清楚……”
还是沉默。老掌柜瞟了边厢阿合一眼,阿合会意,忙不迭接话:“是是是,我淘米去,早上掌柜的还买了条大鱼,中午我给忘了——还在游呢,我这便去剖了。”
老掌柜十分满意,眼神瞟到了沈凤鸣那,急使了好几个眼色。“我……”沈凤鸣只得开口,“……要不改天?我今晚已约了人了。”
老掌柜大为光火,“让你留下吃个饭,你还事那么多!”却听秋葵已道:“不必麻烦了。我先走了。”
她说走就走,已出了一醉阁,掌柜的狠狠踢了沈凤鸣一脚:“你作什么死?约了什么人比小秋葵要紧?闹起来还没完了!”
沈凤鸣咬了咬牙,几步追出门去,在这忠孝巷渐渐西游的惨败日光里跟上她的影。“秋葵!”他就手拉住她,“你……你明日有时间么?我明日找你可好?”
秋葵回过头来,他看见她面上淡淡的冷笑。“不用了。”她说,“我听刺刺说,最近黑竹出了不少事,你应该很忙。”
她没有多说,从他手里挣出来,转头离去。她的影分明还打在他身上;然后,离开了他;然后,渐行愈远。沈凤鸣觉得,他与她之间,仿佛从没有像此刻这般远过——比剑拔弩张的最初还更远,远到,他觉得自己可能再也追不上了。
“等一下。”他还是下意识追过去,想要拉近这样的遥远。可秋葵没有停步。“你等一等,我有件事问你。是和……和黑竹有关的。”他只好这样说。
秋葵才停下来,转过身,“什么事?”
沈凤鸣硬着头皮:“就是……我记得你说过,君黎昏迷不醒那几天,除了你,他身边还有个小厮照顾。”
秋葵微微蹙眉:“嗯。”
“我是想问你,眼下可还与内城有所联系,知不知道那个人现在还在不在朱雀府了,能不能找到他?”
“我在内城没朋友。”秋葵只道,“你若是要紧事,找邵大人帮忙吧。”
“……哦。”沈凤鸣无可奈何地应声,“……但,那个人的来历,你知道吧?”
“我好像与你说过。他是朱雀派在君黎身边跟着的——你究竟想知道什么?”
“我都想知道。比如他是从哪来的,他平日里在府里表现如何,越细越好……”沈凤鸣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他忽然想起秋葵从来不关心这些事,大约——是不知道的。
出乎意料的,秋葵想了一想,开口道:“他是朱雀自己领回府里的人。”停顿了一下,“我听说他……他其实是个……‘阉人’。”
她的表情仿若在说些事不关己的话,但还是说下去了。“若不是依依同我说,我也没注意过。也不知——他最先伺候的是禁城里哪个主人,总之哪里没伺候如意,本来是要打死的,但是——被朱雀路过问了一声,就捡了条命。依依说,朱雀在内城起势不久,身边没什么趁意的跟随,见他年纪只有十几岁,又是这个模样,如果真给逐出宫去大概没法讨生活,便把他带回来了。府里男仆女婢,来个阉人引人闲话,而且这是本应驱离禁城的‘罪奴’,给外面人注意到了不免多增烦扰,所以朱雀叫他从一开始就与男仆一般装扮,只当小厮使唤,便没人知道来历。他脾气不好,也并不算怎么善待这个小厮,不过至少不会虐待他,后来派去君黎那里,君黎更不会欺他。总比跟着先前的主人强些。”
“所以——他那般尽心照料君黎伤势,是因知恩图报?”
“可能是吧。”秋葵道,“也可能因为没处可去——别的人我不知道,但他们兄妹,应该离了朱雀府也没法生活。”
“‘兄妹’?”
“嗯,他还有个妹妹,也在朱雀府里。”秋葵道,“应该就是因为还有个妹妹要养,不得已才小小年纪进了宫,后来朱雀知道了,叫他把妹妹接来,也在府里做活,有时候妹妹就伴在依依那里——所以依依才知道他们兄妹那些事。怎么,他们两人——与你最近在黑竹忙的事情有关系?”
“我怀疑君黎昏睡时,他的黑玉扳指被人盗用过——你说过,其他人——不管谁来看君黎,你都在一旁看着,只有那个小厮单独与君黎待过,所以我担心……”
“呵,那可不能这么说,君黎是被仪王送回来的,我见到他之前,他随身之物早都被取下装匣子里了,多少人经过手,有没有被偷拿过,谁能知道?”
“那倒也是……”
秋葵语气转淡:“真想细问,你还是找邵大人。我帮不上忙。”
“怎么帮不上忙——你都与我说了这么多……”沈凤鸣说到这里,突然发觉这般与她说话竟有些客套。他停下来看她。她的面容在说不清阴晴的冬日之光里与初识的那个夏夜一样冷峻,在注意到他突然的停顿注视之后,她转开脸去。
“我走了。”
“秋葵!”沈凤鸣慌忙叫住她,“明日……我是认真的。我们……可否谈一谈?”
秋葵对视住他的目光,也不知,到底想从中看出什么。
她然后只微微一笑,笑得冷入人心底:“明日啊,不巧,我约了人。要不改天?”
-------------------
沈凤鸣实在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走到“风月盏”的。卫枫兄妹三个还没来,他已经先饮了满盏的“蓝桥风月”。
酒色微红,不烈却自有种沁人的醉。老掌柜也会做这种梅花酒,但论风味,确实比这里逊色多了。他不自觉又饮了一盏,倾出第三盏时,卫枫的声音传了过来。
“是我们来晚了啊,沈兄这竟已自饮上了。”
沈凤鸣闻言没有抬头,只依次将早已备好的另三盏也满上,才放落酒瓮,作了个手势:“请。”
卫枫哈哈笑着坐下:“不像话不像话,说好是我请沈兄喝几杯,这怎么好像……显得我这主人家太不殷勤了。”
沈凤鸣懒洋洋白了他一眼:“是卫四小姐请我。” 五六一 蓝桥风月(五)
沈凤鸣是一点也不相信秋葵明天真的有约。但他还是浑身难受。这难受似乎并不是源于秋葵用这种方式拒绝了自己,而是源于自己——竟然就这么由她拒绝了。
他很清楚,这证明那个心魔还在。也许,需要等夏琰回来以后才能继续谈起两人之间的事的那个人并不是秋葵,而是自己?他这几天偶尔会想起去年在金牌之墙从幽冥蛉的剧毒中死里逃生的那个下午夏琰说的那句话。他说,“你既然那么笃信她是你的,又为何独独要将我挡在其中?你为何不能认为,有我没我,她都是你的?”初听此言的自己觉得醍醐灌顶,大喜过望,可时至今日回想,也许——其实自己一直以来,从没有能真正“笃信”过。
他尽力提醒自己摆脱这些念头。不论秋葵是出于什么心思,至少自己今晚是真的有约,并不是有意推却她的。
有个借口,反而大家都能好受些,不是么?
今日的酒局,他本来该再上心些,但下午这么一搅,始终没这份心情,也便这么来了。好在他并不需要太担心瓮中酒有什么问题,以他所谓“圣血”的本能,只要稍存提防,便绝不至于着道——用那时韩姑娘的话来说,“除非得自己意愿吸入,否则自然会排斥异己之物”,卫枫倘若存下歹心来下毒用药当然是行不通的,沈凤鸣觉得他应该不至于这么不识趣——倘当真如此,反手就给这兄妹几人的酒盏里过上几分蛊毒也不是不行——在这种事情上,他倒是能够找到点“笃信”的感觉。
卫枫对沈凤鸣的话丝毫不恼,只是笑答:“是,是四妹请沈兄,不过——我这个做哥哥的,付个账还是可以的。”便殷勤招呼点菜。卫楹不语,默默坐下,卫栀也落座,支了腮打量沈凤鸣:“凤鸣公子今日看来心情不大好——四妹可要多请几杯了。”
“这不是巧了,四妹心情也是不大好。”卫枫打发走了店伙计,转回来半真不假地叹着,“没事,正好,你们都多喝点,一醉忘千愁。”
本来拘谨的卫楹突然便举起酒盏,向沈凤鸣:“我先敬沈公子一杯。”不等三人答话,她仰头一饮而尽。沈凤鸣本来是满腹惆怅,此时不免开口:“四小姐是怎么了?我记得昨日说,与君超见上最后一面,也便就此放下了,难不成……见了一面,又放不下了?”
卫楹低着头,喉咙里低低滚道:“他醒了。”她的声音太低,以至于沈凤鸣犹豫了一下:“你说谁?”
卫楹抬起头来:“夏二公子。他……醒了。”
“真的?”这显然算是个好消息,“我倒还不知。——何时醒的?”
“昨天。”卫楹道,“我和三姐去看他,他……忽然便醒了。”
卫栀“哧”的一声笑出来:“你说巧不巧——夏二公子大概是与四妹心有灵犀,到底是同个棺材里躺了几天的,回家一个半月没醒,四妹这一过去,他就……”
“少说那些有的没的。”卫枫喝斥,语气虽没有昨天那般较真严厉,还是显得十足风凉,“夏琛在家养了这么久,要是还不醒,那不得真是个死人了?要我说,他说不定早醒了,就是不想叫你们知道——他心里啊,根本就没有四妹,装死呢。昨天你们突然去,他多半没来得及装上。”
“你这就胡说了,”卫栀掩嘴,“他要是心里根本没有四妹,还会想到特意因为四妹装死?这不是自相矛盾嘛!”
“……随便,反正四妹也不跟他。”卫枫说着,觑了卫楹一眼,“看看,看看,叫你们别去,非要去,不管他是真刚醒的还是假刚醒的,这不都是白给自己找不好受。”
沈凤鸣记得昨日刺刺从夏家庄出来时,夏琛确然还未苏醒,想来竟真是这姊妹两个进去时将将醒的,如此倒也有趣。便试探:“之前二公子说,是担心君超醒不过来,把四小姐给赔进去了。可现在既然人醒了——若赶紧禀明长辈,未必——四小姐的相思就着落不上?”
“晚啦!”卫栀轻笑了声,“都答应孙家了,这会儿还能反悔?”
“已然谈妥了?”沈凤鸣道,“倒是快得很。”
“不瞒你说。”卫枫道,“四妹同孙家的孙觉,两个的八字早就换过了,孙家最近找人算了吉日,二月里头就有好日子,过后就要等上许久了,所以一合计,就定下来吧,帖子都写好了,这两日得赶紧都发出去了。沈兄与我们卫家有缘,特别是于四妹有恩,我这还带了份帖子,不知你可愿赏光,下月廿日,来喝一口四妹的喜酒?”
“我可不敢谈对四小姐有恩,今天这顿酒喝过,就算有恩也报完了。”沈凤鸣笑道,“所谓‘喜酒’,对四小姐来说似乎也没什么‘喜’可言,你们大户人家相互结交,同我没什么关系,不必邀我。”
“沈公子,不是的。”卫楹出声解释,“我早已经答应了爹的,不管夏二公子什么样,我都是要与孙家公子成亲——现在他能醒过来,我开心还来不及,没有你说的那般不情愿。我认得的朋友不多,斗胆将你算了一个,邀你过来是……是我的意思,是我托二哥带上帖子的。”
沈凤鸣盯着她看:“我都不知你心里究竟想什么。”一顿,哂笑,“也对,你们卫家人做事,我都不大看得懂。我以为四小姐单纯直率,爱憎分明,可能也是我错判了。”
他说得有几分不留情面,一是为夏琛有些不平,二是因卫家入了东水盟并无好感,不过回头一想,夏琛与卫楹从来也没什么关于终身的约定,自己一个外人更不该多嘴掺和,果然——大概还是自己心情不好罢。
但卫楹只是低下头,并没有辩解。只有卫栀在一旁嘟嘟囔囔,“我就说嘛,这件事就不该弄得这么急,不管夏家那个醒不醒,总都得给四妹点时间消化消化,不然——你看,就连凤鸣公子都觉得过分。”
“还不是你害的。”卫枫露出不屑之色,“要不是你天天在她边上鼓吹,她早不惦记那小子了。”
“怎么怪我鼓吹?”卫栀眉眼微扬,“我是看四妹担心挂念,我才帮帮她——难道这便是我的错了?我也不知这么快就要她嫁人了,要是我拿主意,我定不叫四妹这么委屈可怜的。”
“这么爱惜你妹妹,那不然,你替她嫁?”卫枫嗤笑,“你要是能嫁给孙觉,她不就不用‘委屈可怜’了?哦,是了,人家喜欢的是四妹,还看不上你呢。”
“他看不上我?”卫栀丝毫不怒,反而咯咯发笑:“我也看不上他呀。他连个刀都拿不稳,那个小身板,真要到了成亲的时候,只怕要他抱着四妹走几步路都得喘气,有什么好的?也就只有家里有钱——可也不是他赚的。还比不上二哥你呢。”
她忽然想到什么,一下笑得花枝乱颤:“可就算是二哥这么文武双全的人物,到现在都还没人要。昨儿又去搭讪人家姑娘,人家理都没理你呢。”
“不想与你斗嘴。”卫枫向她瞪了两眼,转向了沈凤鸣,“那个孙觉,武功是差了些,可这样至少不用担心她会欺负四妹。孙家有钱,至少四妹嫁过去不会吃苦。反正是一定要嫁的,如此不也算挺好了?”
沈凤鸣这会儿已经换成了看戏的姿势,正听得饶有兴趣,一面凑手喝酒,并不想接话。卫栀已道:“他莫非还敢欺负人?照你这么说,我以后嫁个武功比我好的,难道我就得受欺负?”
“你还真别想得太好。”卫枫嘿嘿笑道,“上回我听到爹和大哥说着,就咱们临安城这几大世家,这一辈个个都上赶着想考功名做官,论武功没见几个行的,比孙觉也没好出多少,什么少年英雄、武林高手,你还是别做梦了,根本没有那等人。还不如看看谁家能先考出点名堂,赶紧去给你说个亲。”
“可是三姐……定是要找个自己合意的。”卫楹幽幽道,“不然——也不会等到现在了。”
“那是自然。”卫栀道,“我可不要像你。任他考了状元,我要是不喜欢,爹来说三天三夜我都不会答应。”
“哪个状元能看上你。”卫枫似乎又找到一次讥嘲这三妹的机会,“这么些年,家里来媒人,稍能入眼的门第,都是说四妹的,说你的一次都没,比我都不如——别好像是你挑剔了才等到现在,我都不想戳穿你。”
沈凤鸣顿然好奇:“这是为何?”卫家这兄妹四个据说是一母所生,该没什么嫡庶之别,最多是年纪差上两岁,但也都能称年轻貌美,真要轮长幼,也是卫栀在前——外人观来,如此便已。若一个偏爱卫栀的都没有,确实不合常理。
卫栀闻言立时向他可怜巴巴地眨了眨眼:“凤鸣公子给说句话,我是不是真就这么不值人喜欢?”卫枫已然摇头:“看见了没,沈兄。她就这样,一天天在外面玩,不是去茶馆听书,就是去赌坊押宝,要不就胡吃海喝,这家‘风月盏’我没来过,她倒来过——这也就算了,还动不动冲人这般抛媚眼子。好人家但凡要来说亲,稍一打听就知道我们卫家三小姐什么不规不矩的德行,就算冲着我家的名头,只要知道还有四妹在,谁会选她?也只有四妹先嫁了,再看看她还有机会没有。”
“这样……”沈凤鸣打量这个明妩女子,“我倒觉得这没什么……哦,是了,我自不算那些‘稍能入眼的门第’。”他不免笑起来。
“咦,这么说,沈兄对我这三妹有兴趣?”卫枫立时来了兴致,“沈兄此言差矣,我无双卫虽然在江湖上忝有薄名,但若与沈兄相比——那怕是一个脚趾头都及不上的,去夏云梦教横出江湖,沈兄在那洞庭之会上大放异彩,便是远在这临安城,我们父子兄妹,也都大为折服,我同三妹,还去听了好几天的戏文,专听了沈兄你的传奇之事——似你这样身世,还要什么‘门第’?我三妹虽说有点没姑娘家样,但人是个美人儿,人品也清清白白的,我们江湖儿女本就与那些官宦世家不同,一向是不拘小节些,沈兄洒脱之人,果然也并不在意那些表面功夫,最恰恰好的是,她自来只慕身手能胜得过她的男子,稍逊些的是看都不会看一眼,若是沈兄对她有意,那……那未尝不是一桩大大的美事呀!”
沈凤鸣老早就以手扶额:“二公子果真是块谈生意的料,这便想将沈某都谈进了你卫家的生意里——该不会,孙家的事情也是你谈下来的吧?”
“没有没有,沈兄误会了,这怎么是‘生意’。”卫枫道,“在下是真心实意地想替三妹寻个良人,怕错过了这机会,抱憾终身,故此才厚着面皮便说了,是不是——唐突了沈兄?”
“是有点唐突。”沈凤鸣道,“面皮也确实不薄。”他说着反而笑了一笑:“不过我倒越发喜欢你这个人了。”
“你别喜欢我啊,你喜欢我三妹!”卫枫忙道。
沈凤鸣向卫栀看了一眼。她薄饮数杯之下,眼波流转,巧笑嫣然,的确是个足令世间男子动心的女子。显然,她也没准备阻拦卫枫这番话。可沈凤鸣还是将目光转开了。真可惜,现在的他,连多同美人逗几句的心情都没有。
他举了下盏:“我罚一杯。”
“你这……什么意思?”卫枫道。
沈凤鸣笑了笑,“驳美人面子,过意不去。”
卫枫看起来有点失望,不过还是恳恳切切:“沈兄先不必急着驳,这才刚认识两天,要不……你们再多亲近几日?”
沈凤鸣又倒了一盏:“要不我再罚一杯。”
卫栀“哧”地笑出声来:“算啦,二哥,你再往下说,我的名声更没了,都以为我嫁不出去,胡乱纠缠人呢。”便也举起酒盏,笑意盈然:“我和二哥面皮都不薄,但我比他还是薄一点,喝了这杯,凤鸣公子,你可得把这事忘了。” 五六二 蓝桥风月(六)
沈凤鸣看了看她伸过来的酒,抬盏与她碰了碰。若抛开无双卫那令他耿耿于怀的东水盟身份与因此而起的种种不信任,他偶尔会觉得卫栀这样的性子还颇对得上自己胃口。
“你这人真是。”卫枫似很无奈卫栀竟然这么快便放了弃。他显然还不想结束这个话题,稍稍凑过去道:“沈兄是不是另有佳人——我记得好像有这么回事,说沈兄把云梦教整个送给了一位姑娘——那姑娘也不是个平凡人物,咦三妹,那两句怎么说来着……”
“‘素衣不染,风姿绰绰’。”卫栀道,“戏文里叫她‘云梦仙子’。”
“对对对,是这么说。”卫枫一脸神往,“这听起来好像——是比三妹清华脱俗得多了,也难怪沈兄肯以整个云梦博仙子一笑。”
“原来你们听过啊。”沈凤鸣便瞥了瞥他,“听过还问我?”
“那个……这不是没见你带她一起来……”卫枫赔着笑,“戏文嘛,谁晓得真的假的,万一是胡编呢?凡要谈生意……呃,我是说,要谈终身大事,都得见缝插针,不然缘分不就错过了?”
“要不是三小姐说你至今未曾成家,我以为你这‘见缝插针’法,该早就妻妾成群了。”沈凤鸣揶揄他。
卫枫略显尴尬地挠了挠头:“妻妾……那是没有的,也就是……”
“也就是见缝插针地开几个车马行、兵刃铺子,天天这个看看,那个看看,权当是养了几个姬妾在外头了。”卫栀笑嘻嘻接话。
“这说到哪去了……喝酒,喝酒。”卫枫招呼了几声酒,待几人又饮过几口,放落杯子,“方才也不知从哪岔走的——沈兄,四妹这帖子你先收好,别忘了日子,她可是极盼着你到时能来。要不,到时候你把你的‘云梦仙子’也带来,让我羡慕羡慕,也让三妹死个心。”
“你死心就死心,怎么还要说我?”卫栀好像是有点生气了,不过稍一转念,又道,“但我也真想见见那位姑娘,她在临安吧?”
沈凤鸣在心里叹了口气。下月廿日,如果那时候自己与秋葵已经重归于好,以她的性子,只怕是绝不会来参与不认识的人利益交换的联姻之局;如果没有重归于好,那——卫枫话都已说到这个份上,难道自己还能一个人孤零零来这席上找不自在?况且,那个时候,他怎么的都得准备准备出发去趟洞庭了,与这相比,孙卫二家的婚事,对他也不怎么重要。
“我方才已说过了不来。”沈凤鸣想要干脆拒绝,抬眼忽看见卫楹的眼中有那么点怅然若失,忽又有点不忍。虽则卫楹于他来说算不上有多深的交情,不过对这个很少出门的姑娘来说,护送夏琛回临安的那一路或许已经是她行走江湖的全部,而自己大概是她在那具漆黑的棺木里漫长数日唯一的一点撑持。
他便将帖子拿起来,“下个月……我有些别的打算,恐怕到时候未必在临安,倘若还在……再说。”
他说得模棱两可,不过卫楹眼中的怅然已经变回了平日里的柔和光亮,她抬起头来,轻声道:“多谢沈公子。”
“你好像……”沈凤鸣欲言又止。
她好像,是真的将这场利益交换的联姻,看作了自己的终身。——即便未来要面对的是个自己并不喜欢的夫君和并不熟悉的家族,她都已当真决定接受了。
这其实很奇怪。沈凤鸣突然意识到,比起卫枫或者卫栀,看似最为单纯的卫楹反最令自己看不透。她看起来好像确实是那种能作出出人意表决定的人,但所有出人意表的行径背后难道不都应该有着某种不出意外的本心?无论她一直以来的诸种举动以她平素性情对照有多令人咋舌,但只要她是因夏琛之故才去做的,那都还能解释得通,可现在——即使沈凤鸣能够理解她受困于家族之利益或是长辈之逼迫而不得不同意嫁与孙觉,可倘若这不是她所向往的姻缘,她理应并不至于将之看得多重要,又为何这般真心希望她口中视为朋友的沈凤鸣能前来为她祝贺?
——也许,他又想错了,卫楹其实——另有所图?
“沈公子想说什么?”卫楹对他露出一点微笑。
“你好像很希望我去。”沈凤鸣道,“那你会邀请夏家庄么?现在君超也醒了——你会邀请他么?”
卫楹于此很平静:“邀不邀请夏家庄,不是我决定的。孙家同夏家的交情也很好,据我所知,当然是会邀请的。只是我听说,夏庄主和夏夫人,不一定能长留临安,到时候未必能够赴宴,本来还担心,是邀请谁代表夏家庄比较好,现在夏二公子醒过来,当然,便不必有疑问了。”
“我怎么觉得……你这个喜筵之局,好像又一个‘江南武林之会’?”沈凤鸣皱眉,“若我想得不错,你们和孙家当然也会邀请建康东水盟里要紧人物和要紧的门派世家,而且选在夏庄主和夫人又不在的时候,这场面,同去年腊月之时,岂非一模一样?”
卫楹摇摇头:“孙家在临安和江南的关系,不单是江湖上、东水盟这一条,他们还有内城里官面上的关联,还有这城里城外各市井各档口各行路的生意联系,钱权相交,比我们卫家复杂得多了。到时候来的人,远不止武林中人,只怕上下九流都得招呼上,任东水盟再横,也只是个江湖组织,在这天子脚下,皇亲国戚同三教九流都聚在一起的地方,不可能像在建康一样为所欲为。”
她稍稍停顿了一下。“不过,沈公子之虑,也不能说……完全不对。上次就是这样,以为,夏二公子只要离开武林大会那花市,便已安全,哪知东水盟依旧要赶尽杀绝。我虽然觉得这次东水盟不能翻什么天,可说不定,他们的手段当真超出我的预想……”
“所以你是叫我去保护君超。”沈凤鸣道。他虽然不喜被人这般计算支使,但说出这句话时反而释然。倘若卫楹的举动终究还是为了夏琛,他倒是乐意满足她这个合情之愿。尤其是,上一次夏琛出事时自己没能在旁将他护下,倘若再来一次,他觉得自己没有任何理由拒绝。
卫楹默然不语。从夏家庄的立场看,届时倘若庄主夏铮离京,不说什么余威犹存,至少守卫之调动必不能随心,而这江南武林偌大,靠前的世家大多已属东水盟,唯一或肯相帮的青龙教也已遭灭顶,即使临安不比建康,喜筵不是武会,夏琛不管身在何处,都仍是孤立无援之境。卫枫同卫栀左右看看,也都不说话。卫楹便又开口:“我……晓得这是我一厢之请。我已同二哥、同三姐都说过,他们都应允,到时候会顾好了夏二公子。沈公子若是有暇能来自然是好,若是当真无暇,我绝无强求之意。”
卫枫这时候才咳了一声,道:“我……是不大喜欢夏琛,不过倘若有人要在我妹妹大喜的日子造次,我自是绝不姑息。怕只怕到了那个日子,爹另外安排我们事情去忙,或者我们逢着人免不了要见礼说话——东水盟要是像上次那样不干人事,眨个眼功夫都能给他们钻着空子。”
“话是这么说,但你说出来,怎么总有些不对?”沈凤鸣忍不住冷笑了声,“四小姐对君超余情未了或者不假,但除此之外呢?你们倒是不把自己当东水盟的人——君超遇刺之事,孙卫二位家主都做了缩头乌龟,这会儿是怎么还有脸面和立场,把请帖发到夏家庄去的?”
“所以今日才是我和三妹四妹来啊!”卫枫忙道,“这要是我爹和我大哥,免不了令沈兄你误会立场,可我们三个最多只能算是闲人,从来没将自己当了东水盟的人,也没将夏家庄当成敌人,同沈兄你——这也是当真想推心置腹地交个朋友,何必定要因为一个远在建康的东水盟,伤了和气?”
“二公子真是会说话。闲人?一面享用了东水盟的好处,一面却还想着拿捏同夏家庄的旧情是吧?”沈凤鸣忽然对此心生厌恶,“我劝你最好是收起想占便宜那一套,把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捋顺了再来和我说话。我若是君超,这张帖我不可能收。他要是真想收了过来,我也劝他别来。”
卫枫待说什么,卫楹已道:“沈公子说得是。原是我考虑不周。那我回去让爹同孙家说说,不邀他来了,也免得多生事端。”说着忽微微一笑,“如此想,我倒是一下安稳多了。但即便不为了他,我邀沈公子前来亦是出于真心,盼你……能来作个见证。”
沈凤鸣盯着她。原本他今日来此还想寻机与卫楹单独说话,便宜打听些事,可今时今地却有点不确定,即使没有旁人在侧,卫楹又愿意吐露多少实言。这个女子——好像当真与自己想象的不大一样。
卫楹见他不语,伸手及盏,没再说什么,只默默对他又举了一杯。
便当此时,沈凤鸣忽见卫楹的身后,有个脑袋在“风月盏”那招牌底下的栏杆附近探来探去——赫然竟是无影。无影差不多也同时看见了沈凤鸣,立时将头缩了出去。他放下酒盏,说了句:“失陪一下。”起身向外走。
无影缩在外头等他出来,看起来多少有点贼忒兮兮。“你怎么来这了?”沈凤鸣问,“找我?出什么事了?”
“啊,啊倒是没有——就是……就是不知道沈大哥去哪了,到处找来着……”
沈凤鸣皱眉。最近这些日子,他若身在总舵,便常将无影派去城里,若自己去城里,便多留无影在总舵,总之,是想叫他替替耳目,有事能立时通传个消息,但若真没什么事,无影不大可能无缘无故跑下山来。当下便只道:“有事就说,不要吞吞吐吐的。”
无影只好抓着头:“真没事……就是,单姐姐,她早上来了总舵一趟……”
单刺刺今早独自离城,如果按先前所说先去往衢州,求快必行陆路,出西南门确实是泥人岭的方向,这倒是顺路。这般一想,沈凤鸣也不觉太意外,只是多少有些奇怪:“她去总舵做什么?难不成……她觉得君黎会躲在总舵里?”
“不是,她来找别人的。就是……把我命快吓没了。”无影露出心有余悸的神色,慌慌忙忙与他诉苦,“她不晓得我们大门口开启了机关,触了七星桩的弦,我和骆哥,那会儿赶过去也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还好——还好她没伤到,但这也太吓人了……”
他见沈凤鸣面色显然不好,忙解释道:“我们这最近也没外人来啊,骆哥也是在前殿里头记人头,当时就没在大门口。单姐姐可能没看到有人,就自己进来了——要是换了旁人,定要忌惮下黑竹吧?可单姐姐,大概是同大哥一道久了,反就不拿这当回事。可能,可能也是大哥和她讲过这机关怎么过,但我现在想想都还心跳得快。”
沈凤鸣当然晓得,黑竹厚土堂总舵的机关大阵“无穷”因为夏琰后来没空督建,最为复杂的合拢就一直没完成,门口的“七星桩”也只能开一部分而已。即便如此,这部分是夏琰问过瞿安之后依五行之理改建的,极是不好对付。黑竹中人经过规训,进出都自行按诀绕开,不去碰动,外人却当然极易触弦。虽说“七星桩”主是为了拦人,不是为了取人性命,不致诡谲毒辣,但所用机关沉重,起落变化对于一个小姑娘来说,稍有不慎也是内外皆伤。刺刺想必是晓得夏琰那套惯用的五行道理,加上一向身法轻灵,便能过得了这七星桩。否则——纵然是反应迅捷、轻功绝顶之人,譬如“食月”之三十、十五这等身法高手,纵能凭借轻功避开却也未必能顺利寻得路径破解入去。
“算你们运气好了。”他便冷哼了一声,“刺刺要是受了伤,可不是你吓去半条命能解决的事。” 五六三 蓝桥风月(七)
无影低着头:“我也不想的嘛……”
“她去总舵找谁?”沈凤鸣道。也没同我提过。他心下不免嘀咕。
“哦,是找娄千杉。”无影道,“就是‘千杉公子’。”
沈凤鸣怔了一怔。是了,刺刺当然有理由想见娄千杉。倘今时一切有个源起,无意之死该是其中重要的溯因。即便不为了此,在无意过世之后,她当然会想知道,这个兄长能为之赴死的女子究竟缘何值得。此前她或见过她的面,或听很多人提起过她,却不曾有机会亲自了解她究竟如何为人、又如何看待无意。如今既然来到临安,想见娄千杉一面,问问清楚当日发生了何事,无意可有片语留下,甚或有更多深谈,当俱是人之常情。
她没有找自己帮忙,大概也是想避与自己多提起无意,免生太多于今无补的愧疚心负。只是她大概还不晓得娄千杉早已嫁人,甚至正怀有身孕,若非有执录家的干系,与这黑竹的关联已然日渐淡漠。
果然无影接着道:“但‘千杉公子’好久没来总舵了,我们都没消息。本来想叫单姐姐等等,我们去里头查一查,但她就说不用,只是路过,试来问问的,既然不在,下次再见也无妨。便走了。”
沈凤鸣嗯了一声:“这是上午的事情了,你下山进城,辗转到晚上,找到这来,就为了告诉我你没拦住她?”
无影结舌:“不,不是啊,你没说何时回来,我想着还是该告诉你一声……就下山来找你。不然你老说我重要的事情怎么不告诉你,我……”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本来不知道,问阿合哥,他说你晚上不知同谁约了在外头,他们已经猜了大半个时辰了。掌柜的说,不管你约的谁,假若不喝酒,那就罢了,但是如果是要喝酒的,他说你不可能去比他的酒还差的地方,就列了个单子,叫我到这几个所在来看看……”
“他有这空?”沈凤鸣顿感好笑,“他这么个破馆子,比他强的多了,怕不要列上几十上百家?”
“对啊,我已经跑了十几家啦,才找到你!”无影抱怨,“不光是我,阿义哥也在找呢,他在城北那片。掌柜的跟他们发脾气,说非得找到你跟谁约在外头的不可,说等我们走了,他自己也要去找。”
“所以——其实不是为了刺刺,是老头子叫你来找我是吧?”沈凤鸣无奈,“亲爹也没他管得宽。你回去,叫他赶紧回家睡觉,少管我的事。”
无影搔了搔头,有点不好意思:“他说要去江南府、彩云轩看看你在不在,我不敢进那些地方。”
沈凤鸣一时无语。临安多风月之所,其中形艺良莠,参差不齐。江南府、彩云轩这两家算不得什么入流所在,但确实名气颇大,又都在城南,大概老掌柜也就晓得这两处了。他懒得多说,挥挥手:“行。随便他去哪。但你回去告诉阿合,你和阿义都是黑竹的人,不归老头子指挥。以后再由着老头子胡来,一醉阁我收回来自己管。”
无影老实“哦”了一声:“那他们要是问起你到底约的谁,我……要说实话吗?”
“说,干么不说,你不是都看见了。”沈凤鸣道,“认不认识?要不要我给你引见?”
无影一时不知他说的是正话还是反话,不敢多问,只好低了头讷讷:“那我先走了,我先回去了。”
待要回进风月盏时,沈凤鸣忽见酒楼月下凭栏处,卫楹正远远看着自己。他便上前:“卫姑娘怎么也出来了?”
“方才饮得快了。”卫楹道,“在里头只觉晕醉,就出来醒些。”
沈凤鸣对此不以为然。在他看来,卫家这兄妹三个的酒量似都不弱,卫楹远没到醉酒的地步。不过他还是笑道:“若是心中愁闷,难免易醉。既然醉了,倒也不必急着醒,反正二公子不是说了,姑娘今日也是求醉来的。”
卫楹却没有对此再说什么了。“我知道沈公子心里怎样看我。”她只是轻轻慢慢地说着,“但……沈公子应该最能明白,一个人看起来是怎样,和一个人其实是怎样,并不是一回事,对不对?”
沈凤鸣收敛起笑意。“你什么意思?”
卫楹竟然笑了一笑:“江南武林大会之前,沈公子收过孙家五千两,要取夏二公子的性命,可有此事?”
沈凤鸣蹙眉:“谁告诉你的?”
“家父。”卫楹回答,“谁告诉他的,我不晓得,想来是孙家的人。他也没告诉别人,只与我一人说了。”
“你先前说——你爹曾与你谈了一晚上,是不是那晚他对你说的?”沈凤鸣道,“他究竟还与你说了些什么,让你……竟就肯松口答应了与孙觉的婚事?”
卫楹没有回答,只是道:“我从来没有因为这件事怀疑过沈公子。我知道你对夏二公子没有歹心,甚至将他当幼弟般爱护,你收下孙觉的银两是因为什么,我不会问你,你定有你自己的计划。眼下——只请沈公子也不必追问我,尤其不要在旁人面前追问。我应允过爹,这件事只有我和他两人知道。”
她这么快快地说完,转身便要往里走回。
“不问也猜得到。”沈凤鸣忍不住道,“你爹会单独与你说此事,定是因为他知道只有你肯守秘密。能让你做到这个的,只除事关君超——所以还是因为君超。提到我只不过因为他想告诉你孙家有多少手段能让君超死于非命——我确实不会对君超下手,可既然孙觉能找我,孙家就能找别人,反正只要有钱,何愁没有勇夫?说到底,他还是用君超的安危威胁于你,除此更有何新意?天下间果然有这样的父亲,为了与孙家联上这门姻亲行此手段。本来君超若是没醒,你说不定还有侥幸之心,觉得没人会为难一个半死之人;可是昨日君超醒了——反令你再无退路,唯有应允而已——我说得可对?”
“我说过了,你不要追问。”卫楹只是轻声细语,“对或不对,我都不会回答了。”
“但你有没有想过,你嫁给了孙觉,你与君超就再无可能了——即使你为他做了再多的牺牲,他终究不能是你的了。为何不博一次?为何不能相信——有人能保护他周全,也保护你周全?”
卫楹这次沉默了一下,忽然转回身:“你听说了那个传言没有?”
“什么传言?”
“我今天刚刚听说的,说你们黑竹会的首领夏琰,确然是夏庄主的……私生子。我不知道这于夏二公子来说是福是祸。当初夏家庄择定少庄主的时候,就闹了一场风波,夏大公子因此与庄中反目——夏庄主偏爱二公子,大公子那时没有多大的靠山与实力与之争夺,只能自退。可若换成夏琰——他不一样。我不了解他的为人,但我看见了,他为了一己之仇,将青龙教几乎覆灭——单是这份决心和手段,没几个人比得上。我不晓得他和夏大公子谁年长,总之比二公子要年长,如果——如果他也认为夏家庄不该是二公子的,如果他要对付夏二公子,你觉得谁能保护夏二公子周全?我不是不相信沈公子,可那个时候,即使沈公子你在——你会帮谁?”
“只是一个传言,就算是真的——与你嫁去孙家又有什么关系?你怎么不认为,夏琰也有可能想保护君超——因为君超是他的亲幼弟啊。”
“若是如此,那当然最好——但我怎么敢赌?青龙教是夏家庄在京外最大的靠山,夏琰对青龙教那般赶尽杀绝,你敢说其中没有想斩去夏家后路臂膊、独占夏家庄与‘秘藏’的缘故?”
“呵,所以江湖上一向流言横飞,果然也不是没道理。”沈凤鸣道,“每得一点风吹草动,人人都立时以最坏之恶意揣测他人之意图,也不知谁起的头,在如今这世道,这倒变得……无可厚非了。可难道,令尊大人承诺你,如果你答应嫁给孙觉,他不但不动君超,还肯替夏家庄挡灾?别太天真了,建康之会还不够你看清楚?他若是肯出这个头,今日临安各家也不至于是这个局面。你信他,你还不如信夏琰,至少夏琰的人还真真切切地守过夏家庄一段日子。”
“沈公子,”卫楹将一双恳切的眼看着他,他注意到她手指微蜷,似一个欲紧却未敢紧的握拳,“我并不是想与你讨论夏琰到底是怎么想——在我眼里,夏琰也好,东水盟也好,都没有什么差别,因为他们什么时候会做什么我都预计不到,我害怕的是这种未知——事情发生在夏二公子身上,只不过是让我比别人更切身地感受到了害怕而已。这种感觉以前是没有的——我曾以为以无双卫的江湖地位,以祖辈和父兄多年积累的威望,我对自己在意之事总该有一分掌控之力,可去过江南武林之会后,我才发现那些都是假象——我只不过是一个武功低微的晚辈末流,凭我自己,保护不了任何人。”
“我懂你的意思,我只是问——嫁给孙觉就能改变这些吗?”
卫楹微笑:“我试试。”
她的表情突然令沈凤鸣有种不大好的预感。他迟疑了一下,不无试探:“你想得太简单了——那种事,单凭你一个人,怎么做得到?君超对这一切根本不知情,即使知情也未必感念你;你爹倒是知情,却还放任你去牺牲,真出了什么事都未必肯护着你,遑论其他——你……真觉得值得?”
“值得啊。”卫楹道,“若没有这门婚事,我都不知道,我到底能做些什么。”
这句话令沈凤鸣越发坚定了自己的预感。“看来我还是低估你了。”他沉声道。
卫楹的目光向他稍稍侧了一侧,随即转开,不回答。
“在这临安城里,孙卫二家一向各有所长,真要说起来,卫家也不缺钱,但孙家是真缺几个能在武林中站得住的高手子弟,所以按理说,该是他们急,你们家根本没必要这么上赶着把你违愿逆心地嫁过去。”沈凤鸣道,“起初我以为你爹贪那些金银小利,但细细一想,卫矗卫大侠,一手将‘卫家’变成‘无双卫’的厉害人物,眼界绝不至于此。而你,你虽然看上去为了君超什么都做得出来,但也绝不是个傻子,你见识过东水盟主行事,知道他那个人十分独断,一心要取君超性命,你爹和孙家最多能承诺自家不动君超,却不可能阻挡东水盟主的杀机,所以你答应的缘由也不在此。想来想去,孙家真正吸引你们的,当然不是金钱本身,而是金钱能换来的某种地位和——某种可能。”
沈凤鸣稍许停顿,见卫楹此时已转过头来看着自己,便继续:“这些年,都说,卫大侠一直很想摆脱卫家的江湖草莽身份,结交达官显贵,以求脱胎换骨,孙家在这一点上,门路定比卫家多。不过我对此也有点怀疑,毕竟适才二公子说了,别个世家的后辈是当真在弃武从文,可你们兄妹四个,学武一个也没落下,身手在这一辈中足称佼佼,可见比起结交朝堂上流,卫大侠对于‘无双卫’的江湖地位仍是看得极重,江南武林之会上他没开口明争那个副盟主的位置,但说了几句话,害得别家也没争到,否则,以孙家的财力,应该没人能与之比肩。
“孙家一心想插足武林,当然不是省油的灯,武林大会之后这一个月来,趁着过年这当儿,往各处通走关系,我得着一个说法,是他们准备去临安之外开钱庄——建康就在其中。我猜,他们和曲重生多半私下达成了某种合契——远超出你们其余各家在武林大会上歃血按下的盟约之外的合契。不巧孙觉对你有心——他这个人一向喜欢显摆,在你父亲和你大哥这样的老江湖面前想必藏不住话,所以卫家当然也知道了。若然如那日在武林大会上所说,孙家当真能‘养’起东水盟,对东水盟种种动向,一定可以先知先觉,甚至待到渗透日深,还能逐渐预谋其中,绝非其余各家只能得个事后知会的可比。你爹自知在此事上与孙家无法相争,便反过来希望与孙家缔结稳固,如此最少可以保证自家在东水盟中的地位,若运气好,得以插手什么要紧事务,还能另有所得。所以他就找你长谈,定要说服你答允求亲。他诱你答允的条件,不是他们会如何,而是你可以如何——你深入孙府,就可以比等在卫家更早更多地获知东水盟的消息,说不定还能稍许左右东水盟在临安的行动,当然便能更好地保护你想保护的人——而你就天真地信了,心甘情愿要去做那个埋于孙家的棋子——是吧,卫姑娘?” 五六四 蓝桥风月(八)
卫楹一直并没有变化的面色此时微现青白,“不是。”她还是出言否认,“沈公子不用妄加猜测。”
“我猜错了?”沈凤鸣笑了笑,“细节上或许不对,但——真没有对的地方?”
卫楹扭头:“我说了,我和爹已经决定好了,什么样的猜测,我都不会回答。”
“好,我也是随便问问。”沈凤鸣喟然,“反正也不关我的事。”
两人再也无话,默默然,各回座间。
“沈兄不是要走吧?”卫枫见他回来,十分欣喜,“我还怕你有要事……”
“没有。适才与四小姐说了几句。”沈凤鸣瞥了卫楹一眼,想了想,还是举杯:“方才出去得急,不及回四小姐这杯。”在卫楹抬头之前,他举杯一饮而尽——饮酒这种事上,他一向不喜欢对姑娘家失礼。
卫楹伸手触了触杯子,又放下了,转头向卫枫:“二哥,我想……先回去了。”
“你身体不舒服么?”一旁卫栀忙问,“真的喝多了?”
卫枫本来还待留她,听卫栀这般说,便也蹙眉看她。卫楹摇摇头:“还好,只是……天太晚了,爹昨日还与我说,以后不可这般在外头长留,特别夜里……”
“这不是同二哥在一块儿,有什么要紧?”卫枫笑道,“沈兄还是看你的面子才出来的……”
话说到这,卫楹面上却还是殊无喜色,卫枫也不得不收敛笑意:“若真要走——”回头看沈凤鸣:“那这样,沈兄,我把四妹先送回去,她今天也算是了却一件心愿,同你道了这个谢——不过她马上要嫁人的人了,是不好弄得太晚。你和三妹在这等我片刻,也不得远,我送了她再回来。”
“不用,我自己回去便好。”卫楹道,“你们喝。”
“那可不行,你驾了车走了,我同三妹一会儿走回去,那不要累死。”卫枫大笑起身,“走走走,快些去快些回来,我同沈兄还没有喝够。”
沈凤鸣于此没有阻拦。他大概能想象,此时的卫楹是什么样的心情。果然两人方走,卫栀已经凑过来:“沈公子方才同四妹说了什么,怎么她好像——一下子很不高兴?”
“三小姐别这么说,我可担待不起。”沈凤鸣倒酒,“她来的时候,不就心情不佳?”
卫栀想了想,不好反驳,只能叹了口气:“也不知她什么时候能真把那个人放下。我都不知她喜欢他些什么。”
“她没有与你们说过?”沈凤鸣道,“我原正向请教——此前我也在夏家庄住过一段时日,但不记得两家有过多少来往,按理——他们也没见了几面?”
卫栀伸出两根手指:“两面。”
“两面?”
“就是江南武林大会之前,他们统共见过两面。以前虽然我们两家有相交,但是夏庄主若来我们家,多是一个人,可能因为我娘没得早,他夫人也不带来,最多带上大公子。就有一次——大概是前年吧,夏庄主在禁城里头得罪了人,给点了要杀头,大公子跑去青龙谷求救,二公子跟着夏夫人在这临安城里奔走,来过一次我们家。我们这边平素都是爹和大哥出面,没有我们几个什么事,但那次事情特殊,我和四妹也听到外头风声,多少好奇,就在后头偷听——没瞒过我爹,给发现了,就出来了。不知道为什么,四妹就对他看对眼了,后来夏庄主平安无事回家,她一力怂恿爹去夏家庄再安慰探望下,还叫把我们都带上。爹就应允了,但是——这不是很尴尬吗,他们家是大公子和二公子两个,我们家一下去了四个,两个还是姑娘,以前都没怎么打过交道的,话都不好说。最后就在他们家吃了顿饭,爹可能也是觉得这么不太好,而且夏庄主后来就很忙,爹过年的时候去过一次,还逢着夏庄主不在家。便不怎么去了。”
“上次武林大会,怎么会带着四小姐去?也是她自己提的?”
“那我不晓得,”卫栀笑了笑,“反正爹是说本来都得带去见见世面,但嫌我和二哥话太多,去了惹事,还是带大哥和四妹稳妥。他可没料到——四妹才惹事。”
她想到什么,又道:“沈公子在夏家庄住了一段时日,应是去年头上的事情吧?”
“不错。”
“那夏琛,有没有提到过四妹?”卫栀道,“大哥二哥都说他对四妹一点意思都没,沈公子觉得呢?”
沈凤鸣笑:“这次东水盟大会之前,我确实从未听闻四小姐和他之间还有这么一层。”
“莫非,真是四妹一厢情愿?”卫栀皱眉,“没道理啊,夏琛是不是另有喜欢的人了?不然……有什么道理看不上四妹?”
“君超恐怕根本不晓得四小姐的心事。”沈凤鸣道,“毕竟才见了两面,不是么?”
“喜欢一个人是天性,遇上了自然知道,四妹可是见了他一面就对他念念不忘了。”
“君超第一次去你们家是为了他父亲奔走,哪还顾得上这等儿女情长的心思。”沈凤鸣道,“不过说这个也没意思,反正四小姐是要嫁给别人了。”
“是没意思。”卫栀忿忿,“单相思最没意思,一个人心里头翻了天,别人一点水花都感觉不到。要是我啊,我才不这么糟践自己。嫁了孙家说不定还嫁对了,不然这般一头热着,还不知要落得什么下场。”
沈凤鸣笑笑不语。不知为何,他在这一瞬间,突然对卫楹有了那么一种——心有戚戚的感觉。可能人总是当局者迷?教训卫楹的自己当然是很明白的,但那个自己,只是个旁观者。
他抬手喝酒,卫栀起先欲待跟他同饮,他却一连喝了三杯没停,她只好放下了酒盏,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沈公子今天又是因为什么这么心事重重?”她笑道,“你那位‘云梦仙子’,怎么你了?你们总不是‘单相思’了。”
沈凤鸣不说话。戏文传说当然会将一切故事极尽美化。曾几何时,他自己都以为那些表演是真的。
---------------
卫枫回来的时候,卫栀依旧托着腮坐在那里,沈凤鸣却伏在几上,好像醉了。
“沈兄怎么了?”卫枫快步走过来,见他并无反应,不觉抬头向卫栀,“你把他喝倒了?”
卫栀露出一分不辞称赞的笑:“我的酒量你不知道吗?你也喝不过我。”
卫枫扶额:“我还有事要问他——现在怎么办?”
“我都替你问过啦。”卫栀道,“不就是想打听昨天那个姑娘?”
卫枫慌忙拉住她,见沈凤鸣没醒,才低声道:“别胡乱开玩笑,你知道那个姑娘是谁吗?”
“我知道啊。”卫栀往嘴里放了几颗甜豆,“单刺刺。”
“你真问过了……?”卫枫忐忑不安地坐近了点,“他怎么说?”
卫栀瞥了他一眼:“我叫你昨天就问的吧,你不问。今天人姑娘都走了,出城接她情郎去了。”
“是……夏琰?”卫枫面露谨慎,“他要回来了?”
“是吧。还能真消失了不成。”卫栀道,“我倒是想见识见识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呢,爹将他说得那般厉害。”
卫枫出神了片刻,叹了口气:“你说——爹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有时真弄不懂,他一会儿这么说,一会儿又那么说……感觉他好像怪想同这个夏琰交上朋友似的。”
“可能也是为了‘秘藏’……”卫栀踌躇道,“别说爹了——这秘藏里要是真有武功秘笈,我都想看一看。”
“还是算了。”卫枫又露讥诮,“你现在就嫁不出去了,再学个秘笈,还能找到比你厉害的不能?”
“那就不嫁呗。”卫栀嘟嘟囔囔,“我又没多厉害,连我都不如,那得差成什么样……”
两人东拉西扯了几句,目光重聚到沈凤鸣身上。卫枫伸手将他推了推,还是没见动静,皱眉:“他喝了多少?我走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
卫栀笑嘻嘻伸出手,那手心里竟是三枚铜钱。“方才我觉得没趣,喊他玩了会儿猜枚,本意嘛,是想让他输了的时候,回答我几个问题的,可他没答几个,剩下的都选了喝酒——赢了也喝,这不就——都是他喝的?我要是这么喝,我也遭不住啊。”
“我说他怎么肯答你单刺刺的事。”卫枫伸手摸走了她手里的铜钱,“还猜枚,你这赌坊里混出来的习性能不能少带点,谁见了都怕。”
“也没有,我看他挺来劲。他说他认识一个道士会用铜钱占卜,跟猜枚也差不多。”
卫枫不置可否,起身叫来伙计付账。“这就走啦?”卫栀道,“他怎么办?”
“还怎么办,送走啊。”卫枫道,“难不成我跟你两个人对着他喝酒?”
卫栀看起来有点惆怅,“这还早呢……”
“早什么。要是夏琰真快回来了,这事不得告诉爹去。”
两人一面互相抱怨,一面不得已,将沈凤鸣扶起来,不无跌跌撞撞地搀去了门外的马车里。卫栀本来想坐在厢里,不过沈凤鸣这么一横,她便没处落定,没好气只能掀了帘子,同卫枫一道坐在了外头。
马车动起来,沈凤鸣微微睁开眼睛。似乎,这兄妹两个真是没有恶意——那一点儿打听试探的意味,他倒是觉得再正常不过。此际两人犹在嘁嘁促促地商议该将他送到哪里去。卫栀道:“黑竹现今的总舵不是说在临安城外么,我还没去过,要不借这机会去看看。”卫枫对此却大不同意:“我要是一个人,我就去那了。你却是个累赘,姑娘家去黑竹会总舵,你不怕我还怕。”
卫栀争辩:“我们是将他送回去——明眼的都知道是喝醉了,我们给护送回来,谢不谢先不说,还能为难我们不成?”
卫枫还是反对:“别没事找事,他们在临安城里也有个地方接头,是个卖酒的铺子,去那就行。”
“有啥不一样?”卫栀道,“不都是黑竹的地头。”
“路近。人少。”卫枫道,“万一有什么事我还压得住。”
卫栀嗤笑:“我还以为你就喜欢人多的地方——你不是最喜欢交朋友?怎么落到黑竹会,你就——怕了?”
卫枫没搭理。依沈凤鸣的理解,这趟马车最后是决定去往一醉阁了。
他闭目进入微眠。在风月盏他固然没有尽醉,但饮了那许多酒是事实。也算不得是卫栀灌他,他只是自己求醉罢了。
他想到塞在衣襟里的、卫楹的那张喜帖。虽然他心里更想回的是泥人岭的总舵,因为那样可以不用见到那个多事的老头子,不过——假若卫家兄妹两个真能把自己好好送回一醉阁,他想,他不是完全不能考虑,给无双卫一次面子。
----------------
孙卫二家即将联姻之事,在其后大半个月,理应是临安城里街头巷尾首要的谈资。
如果没有另一件事的话。
沈凤鸣去了一趟夏家庄,是去看夏琛。少年身体恢复得还算快,但暂时还只能半躺着,谈及那二家的婚事,他面上并没有什么特别表情,只说,夏家庄也收到了请帖。
父亲夏铮原本因他昏迷未醒之故获准多留临安一个月,如今“独子”已醒,那一个月自无可能再延后。但夏家庄却又有了桩新道理——据闻,因为一向以正直著称的夏铮竟然也有个私生子,坊间取笑,他同陈容容当真是“一家人”,毕竟陈容容也有个同别人生的儿子呢。
有“丑闻”交口相传,“喜事”当然排不上头号了。
夏铮显得愈发“焦头烂额”,几次三番御前陈奏,要花点时间处理家中“琐事”。那位御座上的官家大概也晓得这事要怪自己胡乱嚼舌根,不好苛言责骂,面上假作不懂,实际上,却当然只好由他将离京日期再拖延了下去。
夏铮目的达到,脸面也只好暂且不管了。
他顺理成章暂时接管了早前的朱雀府——于官家而言,这并非某一个人的宅邸,只是某一种权力的所有物罢了。只是夏铮并不习惯去住,除非有要紧事不得走开,否则总还是回他的夏家庄歇下。内城里都晓得他也不过是暂时拥有那些权力,所以也没人紧着提议为他翻新修缮,由着那个地方还是如往常一样存在着——仿佛在以那样的不确定,等一个更确定的未来。 五六五 念念难忘
沈凤鸣本来觉得找夏铮问问朱雀府那个小厮的去向最为便利,可转念一想,原初黑竹调查这桩无头假令的始末就是为了给夏铮个交代,结果反叫他来帮忙,实在丢脸至极,不如还是听秋葵那时候的意思——去寻邵宣也。
他是叫上秋葵一起去的,秋葵于此没有推脱。邵宣也则带上了夫人。四个人相约在南城两相便利的一处食肆里碰面,在外人看来,仿佛两对夫妇好友于春芽微萌的时刻聚首欢谈——只是一对二十余岁,一对四十上下,有那么点“忘年”罢了。
既然见了面,免不了要问起依依。秋葵估着依依临盆的日子早则三月,迟也超不出四月,在此之前也不知还能不能再有机会相见,只能设法准备了一些孩子出生时所需之物,送与邵夫人。邵夫人挺着填高的肚子接过了,诸般感谢,四人随便聊了一些近日京中之事,只是坐在一起的时间并没有太久,邵夫人便感乏累不适,央秋葵陪她先回家去。
乏累不适自然是假,秋葵想见依依一面是真,邵宣也和沈凤鸣当然都明白个中意思。两人走了之后,沈凤鸣才细谈起关于那个小厮的事。邵宣也固然并不清楚朱雀府里那些个家丁仆随现今谁去谁留,不过府里确实走了不少人——有靠山的没靠山的,遇到这样前途不明的情形自然都得给自己另谋出路,这不出奇,再者一个主人不怎么住的宅邸本来也不需要多少人伺候养护,禁城里头自然有管事的安排,故此人应该是大大少了。沈凤鸣将从秋葵那里听来的小厮名字告知,请他设法打听下,如果能找到此人下落,希请约至外城一见。邵宣也便也应了。
找人倒也顺利——那个小厮还留在府中,并未离开,邵宣也择日专派了个人将他护送到了沈凤鸣面前;问话也算顺利——小厮有印象沈凤鸣手中的那枚黑色扳指,因为夏琰重伤被送回府之后便是他给换的衣服,扳指当时就在夏琰身上,正是他取下来和其他随身之物一起收起来的。仅凭这些其实无法作出什么有用的判断。夏琰回府前扳指有没有被人动过,收起来之后发生过什么,依然没有答案。不过这些本亦在意料之中,于沈凤鸣而言,这只是理顺一切现有线索和逐一排除与此事有关之人的过程中不可不做的一件事而已。小厮的所知当然理应如此有限,存心诱导之下,他也并无什么异常表现,整件事的突破之处果然并不在此。
比起这件事,这几日又有了两件新的事情值得关心。那日秋葵从邵府回来后说,依依有点不太对。说不出哪里不对,她的脸色、脉象都不错,邵夫人也说,她起居如常,腹中胎儿也一切都好,再有两三月孩子便可出生,可——不知为何,秋葵还是莫名觉得她有点异样。可惜沈凤鸣贸然再去邵府一趟实不妥当,便只能安慰秋葵,或是她思虑过度了。
这般安慰当然没什么用,只是,沈凤鸣发现,自己好像失去了一直以来的那种“夸夸其谈”的能力,与秋葵的相与似乎也只剩这些疏离的对话了。他本应觉得还拥有与她对话的理由总须值得高兴,可是每次讲完分开,他都觉得,就算是那时与程方愈这等仇家合力护送夏琛而不得不交换只言片语,也好像比现在与她热络。他于此中的无力感仿佛更甚过了与她数度生死片段时的听天由命——这世间求所谓两心始终如一,是不是本就比求生死本身更难?
另外一件事,是那天食肆里听邵宣也说的——跟随夏琰前往青龙谷的那天,侍卫司在山径上发现一具坠崖的尸体。邵宣也原本是待夏琰回来处理,故此并未与人多提,此时却不得不提了——只因他是借身份便利将这尸体暂藏在大内的冰窖之中,可冰窖再是冷,一具尸身终究经不起久存,天气暖起来,禁城后宫,内务厨头,需用冰块的人自然便要多,再是藏得隐密也有被人发现之虞,总是不妥当。夏琰既然遥无归期,他只好打算近日将尸身运去外面埋了作罢,既然与沈凤鸣见面,当然便问问他有无可能,让黑竹派些人替他接个手,把埋尸这件事完成,也省得还要动用侍卫司的人出城,多生口杂烦琐。
沈凤鸣心知这一向欠了邵宣也夫妇不少人情,当然是答应了。他虽然很好奇这具据说夏琰认得的死尸会是谁,却也并未多想,叫了身高人壮的阿卜带了几个人去帮办。不料这日几人却径直将尸体带回了总舵来。
“戎机!”阿卜只用两个字,就解释了原因。
那具尚能够辨出面目的尸体,是曾与阿卜共事于马斯一侧的“戎机”,总舵里凡来了一年往上的,多也晓得这个代号。但或许只有沈凤鸣于此最为震惊——他以为戎机觉得那天与自己话不投机才再不露面,却怎知他竟已死于非命。
尸身的痕迹已经不再新鲜,但沈凤鸣还是尽可能勘验了一遍。他在这大半个时辰里大致思索出了一点蛛丝马迹——戎机身上的衣服同当日来一醉阁时一样,还是治丧时的短衫束袖,想必那几天一直在禁城里为朱雀的丧事劳作,但朱雀出殡之后,外来的丧队也都撤走了,灵堂内外留下的只有府中人,而自己当时在朱雀府进出过,也确未再见到戎机,他那时当然已经离开了。从那天到邵宣也所说的发现尸体之日其间约莫有三日,且尸体是在青龙谷附近发现,夏琰又认识此人,最合理的猜测——他正是那天被夏琰派去送战书的那个信使。
这个猜测在他后来与小厮见面时也顺便求证了。沈凤鸣当此时与邵宣也一样着恼——分明夏琰若是立时回来或就能立时得到答案的事,偏因他顾自出走错过了找出真相的时机。而今——被戎机一口咬掉的那块皮肉不管是什么人的什么部位,大概也都在渐渐长好,就算或许能留下疤痕,至少早已经不再流血痛痒,引人注目,要找到凶手当然更变得大海捞针。也只有——被折断的脖颈和淤紫的咽喉或许明示着那凶手右手劲力之大,不亚于擅于此道的马斯和三十——马斯当然是死了,而三十那时右手已然尽废,以这等手法杀人当然是断断做不到的。除此以外,更有谁?
二月过半了。就连沈凤鸣终于也渐渐不那么沉得住气,开始怀疑夏琰到底是不是真还记得该要回来。如果刺刺找到了他,他们两人不顾一切相携远去倒也是个说法,可——整整一个月一醉阁只等来了刺刺一封信,信里说,她并没有遇上夏琰。
这封信是从梅州发来的。非但,刺刺并无在梅州找到夏琰的踪迹,甚至各方打探,夏琰根本没有来过梅州。她说接下来要去别处找找——没有说去哪里,不过沈凤鸣从这不甚平静的字迹里读到了她的一些慌乱——那个夏琰,好像真的脱出了他们自以为是的乐观猜想,好像真的——要从一切过往中消失退去。好笑的是,一个月前卫家兄妹就在风月盏那顿酒上误以为夏琰马上就要回来——他们想必将那消息告诉了卫矗,而卫矗不知又与谁说起过,这临安城、那东水盟,不知有多少人风雨欲来或是望眼欲穿,此时——一定也觉得气馁了吧?
凡所有关之处,似乎也已渐渐习惯了夏琰的缺席,蠢蠢欲动地计划起了没有他的未来。沈凤鸣并不喜欢这种感觉。即使自己或许真有一日要成为手中这枚扳指名正言顺的主人,他还是不喜欢那些言语和神情的暗示——每每想起,都好像看见那一日宋然说出这些话时,令人不适的谦逊微笑。
内城里早已暗潮涌动。诸方已经提报出了关于禁城司防的各种取代之法,待得圣批选定后,暗潮只怕便要化为明潮,夏铮这个临时首领便越发显出是一切落定前的暂渡。除了表面上自是恭敬,谁也没将他太当一回事,反正哪日一道旨下,他便要立时卸下这身衣袍,再赴南方任上。而到了那时,夏琰当然也永远失去了属于他的机会。
不过至少目下夏铮依旧手握重兵,故此夏家庄决定应邀前去二月廿日的孙卫大婚,沈凤鸣便没出声阻拦。他还是特意为这趟喜筵调了一组人——谁知道呢?有江南武林之会车鉴在前,他可不敢冒险。
他犹豫良久还是没有邀上秋葵——这等或暗藏杀机之所在,秋葵武功已失,实在不必涉险。想那卫家兄妹大约也不过是兴之所至随口提及,谁又真会将谁放在心上——比起他沈凤鸣到底一个人来还是两个人来这等细枝末节,多得是更值得他们上心的事。
孙家无愧其豪富之名,尚未到得正日,喜气已铺张了大半个临安城。听说前两年孙复的长孙成亲,倒还没这么豪阔,大约是这两年生意越发好了,加上有了东水盟这一层,请的不光是临安城的客人,故此不得不提早几日就为远道而来者多包了好几间上等客栈,又消管着宾客吃喝游玩,自然便闹得满城热闹堂皇。卫家也没闲着,单说卫枫那新开的车马行就一乘空下的车也无,各处迎来送往,好不勤快。西湖边上酒肆茶楼俱是美弹雅弄,不饮也醉,阛阓市集俱是吆喝熙攘,人人满面春风,这二月廿着实成了临安城今年开春第一大节日,便是去岁恭王选妃都远远比不上。
沈凤鸣在十九日傍晚收束了城中东南西北各方送来的消息。东水盟中门派来的不少,但气氛并不像上次江南武林大会那样显得咄咄逼人。或许是明白并不在自己的地头上——或许是仍然忌惮夏铮还拥有大内两司为凭,东水盟看起来好像确实不像有什么特别的谋划。
他听得其中一条是说,东水盟主曲重生午前将将到了临安城,身边只跟了一个人。孙复将他安排在距离孙家不远的一处别院落脚,又请他到府中吃了一顿午饭,曲重生下午却独自出门去了,傍晚才回到别院里。
沈凤鸣一听这话就知道自己人显然是没缀住曲重生,否则焉能不知他下午到底去了何处。他并不觉意外。曲重生要是不警觉,也就不是曲重生了。他当下问了问别院的所在,趁着街市华灯,便往那个方向过来。
别院很安静,应是孙家出于对东水盟主之重视,特意辟给他和随行盟使单独居住的。不过别院的守卫只能算普通,沈凤鸣很轻易便越过院墙,悄自靠向那间亮着灯的主屋。灯火映出屋中两个正在说话的身形,等了片刻,一个人从屋中出来,去了侧面客舍。
他依稀辨出此人的身形——似乎是在建康大会上见过的“戴廿五”——东水盟的所谓“左右袖”之一。这让他忽然有了个猜想。他越发靠近过去,将身贴至主屋墙外,轻轻咳了一声。
主屋里的灯火仿佛动了动。然后,窗忽开了一线,有人探出头来。
“三十。”在屋里人出声之前,沈凤鸣已经先叫出了他的名字。
果然如他所料——这回的“曲重生”又是个替身。三十也不多话,开了门容沈凤鸣闪身进屋。屋里的水盆还浮着白巾,显见三十方才正在洗脸。
沈凤鸣老实不客气地就往他桌边一坐。“怎么又是你,孙家不配他曲重生亲自来吗?”他出言讥笑,“不是说——孙复都快是副盟主了?”
三十很是艰难地用一只手绞干了白巾,简短道:“他另有要事。”
“可真忙啊,又去算计谁?”沈凤鸣将他打量着,“就你这只手——不怕被人看出来?”
“来喝喜酒的,又不是来杀人。”三十转身挂起白巾,“你不用这么紧张。”
“我只是怕你现在……易容起来不大便利,万一有点什么意外……”沈凤鸣笑了笑。
“劳你挂念了。”三十漠然在他对面坐下。
沈凤鸣便探过身去:“你们这次——真没什么额外的动作?”
三十伸了伸胳膊:“你看我能做什么额外的动作?” 五六六 念念难忘(二)
“咦,恢复得不错。”沈凤鸣对着他的手臂称赞了一句。如那日所说,这一只手固然不可能再恢复知觉,但手臂眼下已能够稍许活动——虽然,想要做什么“额外的动作”,还是不甚可能。
他还是笑嘻嘻的:“和你一起来的是谁?”
三十似很明白他的顾虑。“自己人。”他答。
“廿五我看见了。”沈凤鸣道,“别人呢?”
“没别人。”
“真的?”沈凤鸣道,“上回也是你找我说话,转身十五就动了手,这次——不会有一样的事?”
三十面无表情地提起面前的壶注了碗茶,“这次是你找我说话。”
沈凤鸣目光转动:“下午你去哪了?”
三十低头饮茶,并不说话。
“按说你一个‘盟主’,好不容易来趟临安,这一下午总该有诸多武林世家想来拜访,”沈凤鸣接着道,“但你好像一个都没应,自己一个人出去了——你是不是有什么更重要的事?”
“我不是‘盟主’,替他来吃顿酒而已,不想费力应付那些人。”三十道,“喝茶么?”
沈凤鸣低目。三十果然又提起壶,给他也注了一碗。不愧是孙家的别院——今年早春头一批茶最嫩的叶子,临安城这么多王公贵族要抢,孙家硬是截下了一些,那看似不起眼的茶碗里头,如今泡的尖芽只怕值比黄金。
沈凤鸣却没喝。“不是吧,好不容易来一趟,真的只吃顿酒?”他笑了声,“你今天不费力应付那些人,明天就免不了要多应付——就算真如你所说,那你总也有个去处吧——不能告诉我?”
三十向他皮笑肉不笑了一记:“不能。”
沈凤鸣欣然:“你不说也没事。这是临安嘛——临安比起别的地方总是不同些的,除了这武林草莽众多的外城,还有个人人想要趋附的内城——上回太子派使给你们东水盟撑足了面子,东水盟主这般识大体,既然来了,于情于理,都该去见见太子的,我说得没错吧?”
他表情忽地一冷:“可曲大盟主的心是不是也太大了,这等要事竟然也用替身?还是说——他其实也在临安?甚至——也去内城了?”
三十把茶碗放下了:“你不用套我的话。你只需要记住一件事——我从来都没打算要夏铮父子的性命。”
这话倒是令沈凤鸣沉默了。单以三十而论,这是句实话。将东水盟或“食月”其他人对夏家庄的作为强加于三十身上,无异于将“黑竹”刺杀夏铮那般作为强加于沈凤鸣身上——并不公平。坐在这里的两人,至少于保护夏家父子一事上,本没有立场分歧。
如果这句话能算作三十的承诺,沈凤鸣倒也不是非要强求更多。曲重生既然在建康之会已因刺杀夏琛一事与三十有了裂痕,倘当真有什么新计划要对付夏家庄,多半不会再叫三十得知,从他口中问不出任何细节,实在合情合理之至。
他没有再说话,饮了一口茶,起身离开。这一时的沈凤鸣并未意识到,就在方才,他对曲重生身在内城的那番猜测,已差一点让他触到了面具后的真实。
--------------
卫楹这一夜都没睡。孙家一早就要来接亲,她不得不从午夜就开始换洗梳妆。这些事当然并不必她独力亲为,只是,坐在那里,她还是觉得一阵阵恍惚,好像要发生的这件事,丝毫不真实。
她在镜中看见了父亲卫矗站在稍远的门外——应该已经站了一会儿了。衣饰繁琐,她甚至连头都不能移动半点,只能用一双眼睛与他对视。这是这世上唯一一个知晓她为何而嫁的人吧——她在心里这般想着,眼眶便红了。
卫矗走进来,几个妆娘知趣地退去了。他走到脖颈僵硬的小女儿身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还有一个多时辰。”他说,“你若是后悔了,还来得及。”
卫楹轻轻摇头,满头珠翠都随之晃动不安。她的手在花团锦簇的喜服下轻轻攥紧,嘴角却微微扬起,“我早想好了,怎么可能这会儿后悔。”
卫矗不语,只是凝神看着镜中的她。他的两个女儿都出落得很美,而今日,妆红下的卫楹一改平日里的轻柔寡淡,美得前所未有地浓烈,那感觉就好像是——好像是将她素日藏在谨慎和恬雅之下的那些力量都翻活了出来,亮在了外面。
“如果你娘还在,她……定不允我这样做。”卫矗叹息,“孙觉配不上你——放眼整个江湖,都没几个人能配得上我卫家的女儿。”
外面有家丁提声禀报,说是孙家的人已然从家中出发,少时便要到了。卫楹笑了笑,道:“还是让妆娘进来吧。别要一会儿误了时辰。”
卫矗没再说什么。这个女儿心里一直有另一番向往,他这个当父亲的,早就晓得了。
天还没亮,吹打奏乐之声已经惊醒了半个临安。新郎倌孙觉早也着了盛装,带人在卫府门口接迎自己的新娘子。卫楹却已经看不见了——纱纬遮挡了面庞,她只能瞧见脚下的那一小段。有人扶着她上了喜轿。她听了一番循规蹈矩的唱说周折,身子一轻,轿子腾起,她知道,上路了。
卫家主送亲的是二哥卫枫。孙卫二家虽然一个东一个西,但反正都在临安城里,再远远不到哪去,就算要扬扬排场晃晃悠悠沿着四角都兜转,也花不了多几时辰。卫楹就在这一晃一荡间感觉着自己的心也晃在一上一下间。这一辈子,与那个人总是无缘了——这两天她有时静下来想着,自己本来也没什么道理定要与夏君超有什么首尾——才见了几面啊,话才说了几句啊,还不都是自己一个人时候的臆想,其实连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都没弄明白呢。只是那会儿偷听他说了两句话就莫名觉得他果敢、纯良、侠义——是自己喜欢的那种人,可现在回想,竟然都想不确是怎么句话了……
在这个卫家,除了父亲卫矗,没有人知道她这个看似最为柔弱的四小姐心底里向往的竟是在这临安城与这江湖已渐渐褪色的侠义——是那个险恶却也热血的江湖。这些向往大概是源于从小在父亲那听到的那些故事吧——她很少出门,可她就在那院墙之内,独自痴迷于那些令人神往的江湖传说,那些不知真假的侠士童话。夏琛与那些故事相比当然还差得很远,可——那是她第一次在这院墙里听到掷地有声的少年声气。那天,他是为他的父亲来的。她不奢求一个如故事里的人物般的英雄,她只是感觉到了一样的质气与风骨——除了她无可替代的父亲,她从没在第二个人身上见过。
只是啊,她看了夏琛这么久,这个少年的眼睛,却从没有向她看一眼。她只有那么一次见过他眼里有和自己看见他时一样的光,可那一次他看的——是别人。
她已经想得很明白了——他们不可能有将来。即使没有孙家的这次求亲,她也终会迫自己将他慢慢淡忘去。可即使没有夏琛,她心所向往的东西却从来没有变——她向往那个故事里的江湖,向往那样的侠士英雄,如果已经再不能找到一个夏琛一样的男子,那么就自己试着去做这样一个人,跳出这个“四小姐”的身份,跳入那个江湖里去,寻一个“行侠仗义”甚至“扬名立万”的机会——她不确定,同父亲对话的那天他到底懂了没有——反正她听懂了父亲的意思——如果这江南还想回到那个和故事里一样的江南,孙家和东水盟,都必须倒下,而她——她嫁给谁都已经没有分别,只除了——她可以借这个机会,完成她自己和父亲两个人的心愿。
这也是只有他们两人才知道的秘密。
现在,她已经离开家了。她和父亲的愿望或许都很遥远,可至少,她走出这一步了。只是,她觉得自己本应感到兴奋才对,却不知为何,竟有这么多忐忑。也许是父亲的故事里只有英雄的果敢与胜利,却从没有讲过他们付出了什么——而她,到现在,才突然发现,她即将付出的是自己最宝贵的东西。
她捂住胸口。她有那么一瞬,真的害怕了。她只有十八岁,她经历得太少太少了。她不能想象要与孙觉那样一个纨绔子弟拜堂成亲,要与他洞房花烛,要被人称作“孙夫人”,而那些虽然乏味却开怀无忧的闺中时光,那段虽然苦涩却欲罢不能的一见倾心,将永不复回。
队伍走了有一晌了,外面天不知亮了没有。应是还没有,不然这临安城鸡鸣而起的百姓,早就该出来看热闹,把那街道挤得闹闹腾腾了。这条街却很安静,吹打声在这里显得好像有点孤单,只有马蹄的得得能与之相和。
“我们在哪了?”她还是忍不住,向离轿子最近的卫枫问了一声。她希望离孙府还远,让她还有时间安抚下自己这颗平宁不下的心。卫枫低头下来,轻快地答了一句:“嘉会门附近了。快了。”
卫楹轻轻哦了一声。说是嘉会门附近,其实自然不会真往各城门都去绕过,只不过是说个大致方向。她晓得嘉会门是城南门楼,这一带多住的是显贵,自然没有那许多熙攘百姓,大清早的早起的最多只有显贵家的仆人婢子,但多半不会无忌出声,当然就听不见什么声息了。
而过了嘉会门前的直街,便是城东了——城东有孙家大块地盘,到了那里,便真的是孙家的人了。
她暗自捏紧裙裾,在早春的寒意里掌心皆汗。这世间当然是没有一个传说中的英雄来救她这样自投罗网的美人的——她想要的人不会来,她不想要的,都不算英雄。
可偏偏是此时,她听见前面传来一声嘶长的马鸣,随即是孙觉一声惊呼,然后是更多马嘶,卫枫口中传来“欤欤”的吆喝,显然想安抚惊马,而轿子几乎同时也一顿,停了下来。最前方孙家的几名门客惊问:“什么人!”可那阵不知从何而来的风声在他们话音落下之前早已到了头顶——卫楹还未反应过来,顶上一凉,轿顶竟然被不知什么刀具给掀了开去,她惊得下意识要揭起盖帷动手,风声却忽然断了——在卫楹来得及触到凤冠之前,在卫枫被惊马掀倒在地挺身翻起之前,轿子嘭然落地,精雕致刻的轿身只一瞬间四处崩裂,而卫楹发现自己抬至半空的手臂已然僵硬——全身都已僵硬,僵硬地失重地倒下去,倒在一个人肩上。她失声要叫,那人却只容她叫出了半声——喑哑的半声,一股闷痛自后卷入头脑和整个躯壳,她在失去知觉的神昏交替片刻里感觉到卫枫拼了命地扑来,而那人负着自己只是纵身一跃——她的二哥卫枫轻功十分不弱,但与这个人相比好像还是差了一截,只及捉扯到了自己那般复杂衣饰的一点边角——便落了下去。
而负着自己的那个人却已轻快地踏上屋顶。她戴着沉重凤冠的头颅在一阵抵受不住的晕眩里向那人肩上沉没下去,有一枚金枝竟然划动了他蒙住面目的黑布。只可惜她的最后一点神识并没有用在辨认那半张脸的容貌与神情,闭上眼睛之前,心下竟没有害怕,唯一的念头只是——这场关于成为侠女和改变江湖的梦,这么快就碎了啊。
-----------
三十在别院的窗前,饮了一碗早起的茶。
孙家新妇尚未过门半途被掳的消息,此时已传过了别院。孙府上下鸡飞狗跳,孙复急请他前往商量对策。
三十看了看镜中自己那张已变作了曲重生的脸,一旁廿五适时递过一个伶人面具。在传话之人走了之后,在戴上那只面具之前,他忽然便笑了笑。
——看来十五是真的长大了啊。
临安城此时已经醒了,喜气依着原本的路径,以加倍于昨日的欢欣,在整个城里快速地弥漫开来。炮仗,酒席,道喜,赞叹——那个不幸的消息还没有传入太多人耳中,良善的人们依旧朴素地簇拥在这个节日的各个交点关节上,做着他们本来该为这个节日做的事。但还是有少数人看见了来不及在天亮前清扫完毕的轿厢的碎片,这让一点不安自南门嘉会不远处蔓延开来,即使不能确定发生了什么,交头接耳的人在天色更亮时也多了起来。东面的人说,好像有看见新郎倌失魂落魄地在赶路;西面的人说,好像有看见卫家的人快马加鞭地奔回家。即便该做的事一样没落地向前推进着,这个节日的氛围好像也渐渐地发生了变化。 五六七 念念难忘(三)
夏铮夫妇和所有今日要出席喜筵的客人一样,在这个早晨整装待发。夏琛暂时还需坐在推椅上,原本陈容容想他不如在家休息,但他很是坚持要陪父母一道去,这会儿便也在更衣了。倒是也不须去得那么早,一家人悠悠闲闲地用过了早饭,查点了贺礼,备好了车马,还闲扯了会儿天。陆兴在此时跑了进来,凑到夏铮耳边,说了几句话。
沈凤鸣这个时候已经到了别院。他本就身在南城,比夏家庄更早半个时辰得到了消息,当下便动身来找三十。可惜此时的别院已经没有人——那个化身为东水盟主的“食月”头领,现在已经带着廿五去了孙府。
很快就有人看见,孙府和卫府都派出了大量人手,往南面嘉会门的方向出城而去。少不多时,大约是因东水盟主的命令,各家各派都出了些人手,也在嘉会门一带来回搜索盘问。沈凤鸣逗留片刻,不见三十出来,便亦去了嘉会门附近打探,刚靠近城楼便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形正纵马奔向城外。
“卫姑娘!”他喊了一声。马上的人一个收缰回过头来——卫栀目色空洞,显然没法从那样的巨变里回过神,薄施粉黛的面容上清楚留着几道顾不得收拾的残泪。
“凤鸣公子!”卫栀调转马头向他奔来,双目通红,“四妹她……”
“我听说了。你这是也要出城?”
卫栀点点头:“好几个人亲眼见得匪人带着四妹,往嘉会门出去了。大哥、二哥全都去追了,我——我在家也坐不住。”稍稍一顿,“凤鸣公子也去吗?”
沈凤鸣微一犹豫,点了点头。“我听说早上是你二哥跟着——还有不少随行护卫——都没拦得下那人?”
卫栀在同行出城路上与他说了当时情形——这却也是听从当场回来的人说的了。那掳人者虽仅一人,但事先埋伏,突以暗器惊马,孙觉、卫枫的马受惊之下人立而起,队伍便先乱了。卫枫虽然凭着身法没摔落在地,可掳人者之手段更是惊人,等卫枫真稳住身形能始反击,那人已然到了轿子面前,不知是什么样的重兵刃,一击就将轿厢毁破,二击已将卫楹制住,周围纵有两家不少护卫,却哪有一个能及回得过神的。卫枫该是其中身手最佳之人了,若非失了先机本亦不至于让人轻易得手,但当时却已大大地落于被动,他有件铁尺短兵,本可脱手伤人,可顾忌卫楹,也不敢便用,只能用极身法欺近身去阻拦——那最近时真已几乎碰上了,可惜两人一个换气——那掳人者立时再窜出身去,卫枫却一跃用尽落下身来,自此相去益远。他自是不肯就此放弃自家四妹,立时便运起轻功,独自追下去了。好巧不巧,天已放亮,城门正自大开,那掳人者将一件斗篷罩住卫楹,脚下根本不停,城门守军谁也未知发生何事,依他们后来的说法,那个人影过去也便是一霎眼的功夫——近日临安城武林人士出入不少,上头打过招呼,所以也见怪不怪,及至卫枫追过,才有人觉出不妥,却也晚了。至于接亲队伍里头其他人,因为马匹许久才肯听使唤,更再无能追及两人者,只能各自奔回报信。卫矗彼时刚刚带着卫槙、卫栀兄妹两个出门,待早赴孙府做些准备,闻听报讯,立时尽遣无双卫之好手,由长子卫槙号令,一路往嘉会门外搜找追寻。他自己则前往孙家,留卫栀在家等待消息。两家一碰头,都觉卫楹一个小姑娘从未在江湖上树敌,这掳人者对她下手,或是为图两家之财,或是因与两家有怨,总会送来消息,给个所需所求的议目条件。但到了眼下却还未接得任何威胁或是说法,询问了朝中各部、临安府衙熟人,也说堂堂都城近几年都并无听闻有过这等厉害的匪霸作案,请了盟主曲重生一道合议,也仍未猜出此人身份与目的,至于匪徒样貌——当时天色只是微亮,他又蒙了面,并无人看清。
沈凤鸣听这几句回述,脑中就已清楚现出一人。事实上他在听闻消息之初就隐约有了猜想,所以才先去找了三十——当街行凶如入无人之境,事了身匿不留半点爪泥,这不就是当日十五在建康闹市所为?固然临安城此刻武者云集,未必不是另有高手,可掳人属“黑道”行径,东水盟号称江南所谓“正道”武林之盟,这些受邀前来临安的世家门徒,即便身具上乘武功,若非娴于此道,下手绝对邪不到这个份上;接亲队伍行走之路径,若非事先得知,也必不能提早埋伏,而此事除了孙卫二家和少数近朋,三十亦是多得孙府尊请的座上宾,必有机会套出话来。上回十五是越过三十擅自行动,这回应该不会重蹈覆辙,三十于此当然应该知情,如此一想竟是十分顺理成章,只是——倘真如此,沈凤鸣一时之间却想不出,“食月”谋划此举,有何用意?
他一时却也并不那么担心——在鲁家庄时,三十对卫楹很有几分对故去女儿之感念,理应不想伤害她;昨日更有意明说并无打算要夏铮父子的性命,这般掳人无论是因为什么,总须不是针对夏家。有这两条,沈凤鸣觉得倒是不必急于逼出个解释——大概自己潜心里亦多少有那么一点不希望卫楹就此嫁予孙觉,所以甚至认为这般被掳或许是种冥冥中的转机。
只是,灵澈庄里的人,并不这么想。
——“灵澈庄”即是首富孙家主府院的别称。别看这一家财大气粗,但府第庄院的名字还是起得尽可能远离铜臭。此时灵澈庄里最坐立不安的人当属孙觉。他自回府便不断来回踱步,面孔一时青一时红,对于卫楹被掳去这一个多时辰里可能遭遇之事里里外外想了个遍,那时辰每过一刻,他心便沉下一分。
孙复冷着面,坐在椅上一言不发。该派的人都派了出去,倘若再不能尽快找回卫楹来,今日这事情只怕要黄。莫说孙觉在这来来回回念叨惹人心烦,就是他自己也免不得大感烦躁——孙家为这门亲事遍邀官商权贵、世家盟友,即便以他这一把年纪,如此大张旗鼓亦属前所未有,要真出了这等幺蛾子,至少这三五年在临安城里是没法抬头见人了。
千想万想,想不到竟有人敢在临安城的地头上——在他孙复的眼皮底下做出这等挑衅之举——孙家果然并不长于武家手段,派出的如许多护卫在高手面前不值一提,可——可按理卫家不至于这般不堪一击啊?与他们联姻不就是为此——虽然拿下东水盟副盟主之位指日可待,可其毕竟根基在建康,在这临安城里总还是得有个靠得住的江湖臂膀——现在倒好,买卖未成,倒要成笑料了。
他不免看了看同在一室的卫矗和曲重生。卫矗此时亦是一言不发——对于此事可能的由起、这悍匪可能的身份,他与孙复适才就已经尽数猜测过了,虽有几个或夙日有怨的怀疑对象,但放入今日情境之中一比便觉得并不甚可能。再要细究什么,卫矗却显然失了冷静,曲重生来了之后,他便不再多说,只在一旁强压情绪。
比起孙复,卫矗心中所想当然不同。孙家急的若是丢掉的金钱与面子,他便愈发忧心如焚于——丢失的是他活生生的女儿,甚至——一径追去的次子卫枫也始终没有任何消息,这多少令他想起在建康时夏家庄那个小子遇刺之后,一味追击却丢了性命的门客万夕阳。若不是拘泥于女家送亲者须尚未婚配这等不知从何而来的狗屁礼数,他本来应该派手底更稳的卫槙,甚至是自己亲送女儿去孙家——究竟还是托大了,谁又可想到,会有人打了这等主意?每日煎熬于将小女儿送入孙家这条路是否选错了,可眼下的处境,却可能比选错更可怕。
他实忍不住,起身便要告辞。三十先已瞥见,“卫大侠,”他开口,“何妨再等等?”
“等?”卫矗冷冷道,“被掳去的是我女儿,卫某人没有那么好的耐心,孙老爷子和曲盟主能等得下去,卫某却等不得了!”
“小楹被人劫走,不是只有你着急,我也心急。”孙复痛心道,“但——匪徒已出了城去,搜找下落只能靠人多,你我能派出去的人手都去了,曲盟主也调请了东水盟各家尽可能出人帮忙,临安府衙、下头的县衙都招呼了,一个衙役都没闲着——卫大侠与其这会儿单枪匹马出去碰运气,还不如留在此间,等待消息,以应有变。但叫天黑之前小楹能找得回来,我们孙家总不会反悔便是!”
卫矗冷哼了一声:“孙老爷子说出这话,看来已经想反悔了。”
孙复胡子动了一动,没说话。
卫矗向一旁孙觉瞥了一眼,“令孙当时就在轿旁,既无气力挡住恶徒,更未设法追踪援救,口口声声对楹儿如何钟情爱惜,如今却丝毫不思解救之法,只会躲在此间胡猜乱疑,这等夫家,你不反悔,我也要悔!”言罢,拂袖离去。
“你……”孙复面上变色,显然气急,可卫矗已经出了门外,他只能转身向曲重生道:“曲盟主,这事你可要为我们孙家作主——在这江南地头上,当着盟主您的面出这等事,这不是打东水盟的脸吗?您看,这事会是何人所为?”
三十面上的伶人面具不咸不淡地笑着:“孙老爷子在临安根基深厚,卫大侠论江湖地位也是一方领袖,曲某人比起您二位差得远了,这人挑衅的当然不是我——不过我相信,没有人敢随意伤害卫四小姐,以二位之人脉实力,找到这人、救出卫四小姐不过是时间问题。卫大侠是爱女心切,一时口快,等找到了姑娘,他的气自然便消了,曲某相信,这口喜酒,大家伙儿还是能喝得上的。”
“这不就是‘时间问题’嘛!”孙复愁眉莫展,“要是能尽快找到,也就罢了;可要是时辰久了,这等恶徒,谁能晓得发生过什么事,就算没有,这……这免不了给街邻看客说闲话呀!”
三十双目从面具后细细冷冷地看着他,仿佛两道没有温度的闪电。一旁孙觉嗫嚅着道:“爷爷,我……我对卫楹是真心的,怪我武功无成,救不下她,可只要她人平安无事,我……”
“说什么糊涂话!”孙复低声怒斥。他随即摆手:“先不说那些。等消息吧——我就不信了,南门外没几条路,这么多人找,管他是谁,还能带人飞了!”
“是,是,”孙觉涨红着脸,咬牙切齿,“等捉到了,我要亲手扒了他的皮!”
------------
满身霞帔的卫楹,此时稍稍恢复了几分知觉。甫一睁开眼,早春的寒意先将她激了个激灵。
身旁竟然是条溪——匪人当然不可能照顾她的长短冷热,过长的裙幅多半一路拖在溪水里,此刻人同湿衣盘在一起,自然湿冷异常。卫楹下意识将自己蜷住,而后才省悟过来——此间如此昏暗,她好像是被抛在一处山洞里了。
她试着起身——万幸,可以动,只是头竟昏沉,令得她往下跌了一跌,试了第二次才坐起。
是了,这重得连脖颈都酸的凤冠也在。
她顺手扯下凤冠扔到一旁,立时轻快不少。胸中莫名一酸,不知为何——这般狼狈的自己,在如此不明安危的黑暗里,竟不觉得害怕,反倒觉得轻松。也许——也许她也早知有些事不是她这样的人能负担得起的?强迫自己为了某些遥远的憧憬去面对真心里并不想面对的人和事,终究无法快乐,而现在——有人为自己找了理由——哪怕她根本不知道是谁,哪怕可能出于某种自己还并不知晓的恶意——至少在当下,她觉得解脱。
她翻身凑到溪水旁,掬水洗了洗自己的脸。浓重的妆面在昏暗里一时定须洗不净,但她精神还是为之一爽。她定定地看着水里那个并不能看清的自己,试着发笑,可水里终是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
下一瞬,她忽惊叫一声,猛然后跌。就在这个轮廓的旁边,她看见了另一个人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