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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八 念念难忘(四)
被孙觉赌咒发誓要亲手扒皮的十五,此时正抱着一捆枯枝,从水面看着卫楹。卫楹这么快就醒了实在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他不免怀疑是不是自己下手太轻了些。卫楹在极度的惊吓里大口喘着气,几乎跳出腔子的心仍在剧烈上下,但理智还是清楚地在心里说——是了,掳走自己的人,当然不会这么轻易就走了,不然他掳自己的意义在哪?
十五本没打算吓她,见她如此,便将树枝丢作一堆,也不说话,顾自点了个火。火不大好着,时明时暗,十五皱着眉头,抽了根枝条将火堆捅着。昏光一熏,卫楹更吓了一跳:这个人周身裹在夜行黑衣里,连面孔也用布遮着——可遮住面孔的布却竟是——竟是鲜红的!她再定了定神,意识到这块在火光映照之下鲜艳发亮的蒙面巾,好像——是她嫁衣的颜色!
她立时再后跌了两步,抬手胡乱收拾检查自己衣裳——果然,左边袖幅少了一块,是被他撕去了。她大概回想起来,他从那轿子里把自己扛到肩上的时候,原本那块蒙面黑巾被她的头饰扯破,恐怕遮不住面孔了。毕竟是个不敢见人的鼠辈。她在心里骂出“侠女”理应骂出的一句,右手缩进完好无损的袖子里狠狠握紧。黑衣人还在摆弄那火堆,她便在心里估算了一下——虽然隔了一丛火,但距离并不远,甚至火光迷离更乱虚实,假若趁他不备偷袭,该是有机会得手的。
她抖了抖右边袖子,一把短匕就落入了掌心——这一手还是当初从棺材气孔里偷看沈凤鸣玩弄匕首时学到的。万幸这人只撕了我左边衣袖,右边的没注意看,否则只怕也没这个机会。她这般想着,只觉得天助自己,再不犹豫,足下骤然发力,便如一只投林之燕,带着一点橘色星火,撞向黑衣人的心腹要害。
可她没料到黑衣人竟然发出了一声笑——那么轻,好似奚落。有那么一瞬,她好像想到了什么——腕上一痛,她在一种熟悉的昏暗中感觉到了一种熟悉的恐惧。
“是你!”她脱口而出。曾有那么一次,她也这般自以为是地偷袭过一个人。她在这江湖的经历很少,所以不会记错——那时她为了看一眼夏琛的“尸身”潜入鲁家庄的左堂,却落入一个陌生人之手,她拼尽全力地撞向那个人以求脱身,可那个人好像根本没有费什么力气,就轻易地将她双手反剪,而她连一丝一毫动弹的力气都没有。
……就像现在。
现在的这个黑衣人发出了同那时一样的“啧”的一声。“给你认出来了。”他的语气听起来有点讥诮。卫楹浑身颤栗。她还记得那个时候他说,“你要没发现,说不定还能活”,后来应该是因为沈凤鸣之力保,自己才得以留下了性命,可现在——现在自己怎么又这般愚蠢地说出了“是你”两个字?他知道自己认出他来了——没有沈凤鸣、没有任何人能来阻拦,他是不是——就要动手了?
她感觉到手里的短匕被拨出掌心,落入那个人的掌控。“新娘子,还带凶器?”口吻惊讶中有嘲笑。随即是“钉”的一声,那短匕被随手掷入溪中,击在水底的石上。
卫楹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悲哀。自己,堂堂无双卫的四小姐,自小怀着一份侠义之梦习武,虽然有所成可却也没有大成,向往江湖却也没有好机缘,只有这么两次离开了家,试着用尽自己些微之力作出一些能不后悔的决定——可是,没有一次不是还没迈出真正的一步已然败退。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做到什么。“你为什么要把我掳到这里!”她忽就不管不顾地尖声高叫起来,“你知不知道我计划了多久,下了多大的决心,我放弃了多少——你知不知道错过了这次,我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啊!”
——确实再也没机会了。反正也是要死,为什么不将这些话喊出来。她觉得浑身的力气都随着这几句话散去了。印象里,只有那天看到夏琛那双眼睛的时候,有过这样彻底的无力。
所有人都取笑说,那天的夏琛定是因为自己去了才从昏迷中醒来的,甚至连陪了同去的三姐都在其中起哄。只有永远凝视着他的自己,才注意到那个醒来的夏琛,目光晃动跟随的——是自己身边的那个人。
她不知自己何时开始哭的,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也就没有注意到十五何时松开了她被剪住的双手,到她回过神时,只看见他用十分困惑的目光看着自己。大概因为已经被认了出来,他蒙面的那块布干脆拿走了。上回卫楹其实没有将他看得很清楚,这次倒是认了个明白。
只是她当然还是不识得他的身份。“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劫走我,有什么目的?”她干脆瞪着他,用平日没有的胆量和音量大声质问。
惜是这样的大呼小叫对十五没什么用——大约是两人之力太过悬殊,就连卫楹一再偷袭也没激怒过他半点。“本来没想的,一时兴起。”他甚至愉快地回答,“前些日子听我哥说你要成亲,我就过来看看。他也没说清楚,我还以为是跟夏家那个小子,结果竟然不是——想你那会儿为夏琛那么不要命,要嫁也该嫁他,怎么会换个人?——我和我哥,那会儿也算帮过你俩一把吧?你转头就跟别人成亲,我总不能装没看见。”
卫楹听得一愣,几乎要信,好在很快省起:“扯谎!你是埋伏在那的,根本不是临时起意!”
十五笑出声:“你不信就算了。”
卫楹没吱声,隔一会儿,十五意识到她肩膀微微抖动着,虽然并没见流泪,但心绪显然极是起伏不平。“要不你跟我解释解释,怎么嫁别人了?”他便道,“我只是奇怪,像你这样的人应该——没那么容易妥协屈服吧?夏琛‘死’了你都能一个人去找,若不想嫁人,拿把刀往脖子上一比,我不信你家里人能逼得了你。”
卫楹咬着唇。不得不说,面前这个黑衣人,虽然才不过见自己第二面,但却好像已经很了解自己了,这几句话甚至并不走心,却已经令得她心头无比酸楚。
他说的都对——如果这不是她自己愿意的联姻,没有人能逼得了她。她此刻只觉有满腹委屈几乎想要立时倾诉——她甚至错觉这个人说不定能懂——好在,她还是冷静了下,不至于失心到要跟一个匪徒谈心事。
“关你什么事!”她恶狠狠吐出一句。
十五露出好笑之色:“不说就算了。我等着无聊,随便问问。”便起身走开了。卫楹此时心下微微一凛,脱口:“等什么?”
“等时间过去啊。”十五说了一句废话,人已到了远些的地方,不知道挑拣了些什么,卫楹的目光随之忽触到了那边一道亮光,那似乎——是一柄很宽的厚背刀反射的一点光亮,他就是用它一击削去了自己的轿顶,这兵刃倘若是砍在人身上……
一阵心悸令卫楹收回目光。十五此时走回来,将几样干粮丢到她脚边,“你省点吃,现在刚过午,这些得吃到明天。”
卫楹下意识攥到了离自己最近的一点吃的。这人连干粮都备好了,当然更不可能是临时起意了——他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将自己掳掠来此?既然暂时还没要自己的性命,想来总是因了自己的身份还有些可换取利益的价值。不知道外头怎样了——或许他已经给卫家和孙家提了条件——如果父亲带人来救,甚至——东水盟能携众相援,或许自己还有一线生机。但——如果真能活着出去,难道还要再上一次轿、继续和孙觉成亲吗?临行前无意识地将那柄匕首藏进喜服的袖子里,总不是……怀了欢喜的心情?
她在想到这里的时候突然心下一滞,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二哥呢?”她陡然一阵心慌,痛骂自己怎么竟然忘了那时候拼了命要来救自己的二哥。她倒是希望卫枫是被甩脱了,没有和此人交上手。她虽然一直笃信两个哥哥武功都能跻身高手之列,可至少自己面对卫枫时,从不会有面对这匪人时那种丝毫无有还手之力的压迫感,再加上那把可怕的厚背砍刀……
在下手狠辣这一点上,卫枫定万万不能与此人相比。
“我问你呢,”她愈发心头大乱,一下子跃起身来,对充耳不闻的十五吼道,“我二哥呢?”
“你二哥是谁?”十五才回过头,眉头漫不经心地皱着。
卫楹犹豫起来:“……轿子那里,没人追过来?”
“哦,追过来的那个,”十五恍然大悟,指指洞口的方向,“外面。”
卫楹大惊,拔腿就往外跑,忘了裙幅实在重了些,奔出几步就绊了一记,被十五一把提了后领,硬是扯住了。“不用去,看不着。你出不去,他也进不来。”他从从容容道。
“什么意思?”卫楹道,“他……他怎么了?”
十五比划了一下洞中的深度,“这山洞高广,洞口能见阳光,但是没路。溪那面过去是地下河,我事先勘过地形,改了两头的洞口,沿着地下河带你进来的。他们除非把山掘了,否则发现不了这里。”
“我问的是我二哥怎么了!你听不懂话吗?”
“我这不是在与你解释——外面……当然也动过手脚,他想必脱不了身,只能转圈。不过你放心,等到明天,我放你走的时候,顺手也会放他走的。他一天不吃饭应该饿不死?”
卫楹听到他说“明天我放你走”这几个字,心下一紧,微感恍惚,仿佛——又做了个从死到生的梦。“好啊,”她口中还是冷冷道,“你‘事先勘过地形’,你还‘改了两头的洞口’,还‘外面也动过手脚’——你不是说你‘一时兴起’?这分明是蓄谋已久!我卫楹本事低微,有什么大脸面值人这般大动干戈,你说,你到底是想对付谁!”
十五哈哈大笑起来:“是,我是准备了挺久。孙家、卫家、临安城、东水盟——要是不准备,我怎么对付?但你要说我想对付谁——嗯,那肯定不是想对付你。”
卫楹发现此人一到关键的地方就喜欢说些废话,一时有点不知如何问下去。她只能在心里盘算着。虽然当日在建康差点就把命交代在他手里,可依此来看,这个人,还有他叫作“哥”的那个,当时同沈凤鸣一样,都是欲保夏琛性命的,也即是说,他与夏家庄不是敌人。依此推论,他应该是东水盟的敌人才是——他该不会以为将自己掳走是破坏了孙卫二家之联姻、与东水盟捣了个乱吧?可分明,自己与父亲却正是准备以此姻亲埋棋布局,对付东水盟啊!
“你和你哥,你们看起来都挺厉害的。”她换了种方式开口,想试探几句,“你们是不是……夏家庄的……朋友?”
但十五似乎看穿了她。“少问几句吧。”他语气多少凉了下来,像是提醒,“要不是看你上回嘴还算严,我真没打算与你说这么多话。”
“可是……可是说不定,我们本来就不是敌人呢?”卫楹心有不甘。
十五笑了一声。“我没说你是敌人。”
卫楹还没来得及说话,十五已道:“我这个人,既没敌人,也没朋友。”
卫楹只好闭上了嘴。这个人可能不是喜欢说废话。他只是软硬不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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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过了未时了。日光渐渐向下移动,洞穴外的树林陷入了愈发深重的阴影里。
单刺刺加快了策马。她要赶在天黑前入城。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这林子里好多人,吆喝呼喊,似乎在搜找些什么。她的心情低落,起初并没有关心。一个多月之前,她从临安离开,虽然心中忐忑不安,但至少还怀着一丝希望。可现在——现在她心里只是空荡荡的。
她终究不愿意接受那样的现实——夏琰和躲着别人一样,躲着自己。 五六九 念念难忘(五)
此去不是一点线索都没得到。在梅州寄回那封信后,她启程往北,有那么两次——她感觉自己问到了一点夏琰曾路过的消息。这两次消息将她从绝望地害怕他是真出了什么事的忧心里拉回来,予她继续找下去的支撑,可两个时间与距离都相差甚远、根本无法串起的点,其实什么实质性的指向也没带来,她只是依据其时日的先后和路程判断——夏琰最早曾往西去,而后来却又返往东行了。这唯一的结论意味着她还拥有一个可能——他回临安了。
她抱着最后一点期待,提早踏上了归程。
她在刚回到江南地界的时候就早听闻,二月廿日临安城有一桩两大世家间的婚事。虽然她不大相信这种事能引起夏琰的兴趣,但这两家都与东水盟有关,说不定他还有万中之一的可能——对此有所关心呢?她尽可能快地赶路,希望能赶在廿日前抵达,但前日昨日赶得太凶,反将马儿累到了。这只是匹小马驹,还不到壮年,她不忍催它,今日脚程不得不慢了下来。
官道和小道上都遇到了孙卫二家的人,这到底还是让她觉出了不寻常。大概她不太像他们要找的人,几拨人迎面而过都只是看了她几眼,最多打听几句,没怎么盘问。这些人即使问话却也闪烁其词,她从中大致分辨出他们要找一个“十分凶悍的男子”和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但显然又不想太过声张,对前因后果、关系身份没有半点透露。日渐西沉,他们似乎也逐渐失去了耐心,变得焦灼、绝望。
她转头将马牵入小道,循着轻微的一点水声,准备入城前最后饮一次马。马儿嗅到了湿润的气息,欢快地向溪水踏步而去。这条路应该已经被搜过了,地上有杂乱的脚印,那些人显然一无所获,悻悻离去了。她由着马儿低头畅饮,自己坐在一旁,略作休息。
难得的安静里,她突然听到有什么声音。
马儿似乎也听到了什么,突然昂起头来,咴地高叫了一声。“嘘,”她迅速起身,轻轻摸了摸它,“先别说话。”
小马听话地垂头继续饮水,可咴咴喊叫显然也引起了林深处的注意——适才隐约的声音更大了——林深之中,隐约传来一个男子的呼喊——“有人在吗?”
不知是否是林间风向的缘故,那喊声很奇怪,好像很近,又好像很远。刺刺拍了拍已经喝饱的小马驹:“我们去瞧瞧。”
溪水的潺潺声渐渐大了,那面地势仿佛更低,水流时缓时急,树影时疏时密,穿行间很有种错位感。走了约有里许,她在一堆奇怪的石头旁停下来——她已经看见了那个在林木间来回奔跑的人影。从她这里看去,他跑得很奇怪,明明可以径直跑动,他却偏偏绕着弯;明明与自己只隔了十数步的距离,他却像看不见自己似的,每每到了附近,又折了回去。
她皱起眉。即使再不警觉的人,也该发现——这是一处迷障。那个人被困在迷障核心之中,满地经年腐殖被他踩得深深浅浅,好几处树上都被刻画了记号,尽管如此,却好像也没帮他寻到破除的路径。
“你是迷路了么?”她提声喊道,“我在这,能听见么?”
卫枫被困在这处莫名其妙的阵法里已经一整个白天。起初追着那个黑衣人,一时似乎竟能追得上了,可那个人穿过这片树林之后,便失去了踪影。他此时才意识到自己追得太急,竟不知不觉踏进了密林深处。这地方即使他这个临安人都从未来过。
尽管看不见了黑衣人,但他还是能看见前面不远处高耸的峭壁,证实着密林尽头理应是条死路,那个人挟了卫楹走这个方向,自然无处可逃。他便沿着这个方向一路向前走,可不知为何,那山壁虽在眼前,却无论如何也到不了。有时恍然一抬头,总发现自己似又转错了方向。
此时他也意识到这林子很有些不对,待要回头找救兵,却已脱不出阵了。其间体力与精神都被极大地消耗着,即使有亟望寻到妹妹的一股心力支撑,也数次坚持不住,不得不喘息着坐下休息,甚至有一次迷糊睡去,不知几久,猛地惊醒却还在原地,冷风依旧飒飒吹过枝叶,黑衣人和卫楹依旧没有踪影。
卫枫天生身骨颇佳,不怎么畏寒,故此即使冬天也穿不多几层,此时气力泄去许多,加上没有进食,却是真的有点冷。幸好这里有条溪水,焦渴时饮上几口,还不至于虚脱。他也想过以溪水为引寻找出路,但沿水走不多远溪便急折向南,一棵横倒而下的巨树将之拦腰截住,跃过巨树后,溪中便堆满了高处落下的山石泥土,水流缓去,再往前愈发细小,渐渐消失不见,无法再为自己指路。
到刺刺发现他时,他虽不说斗志全无,却也被消磨得差不多了,那一声咴咴马鸣直是有如天籁,便是再没力气,他也得嘶声大呼把人叫过来。但很奇怪,他却判断不出马的方向,喊了几声,等了一晌不复有动静,只能继续四面乱撞。此时忽闻说话,忙止步细听,口中道:“能听见!”
“我看见你了。”他听见这个女子声音说,“你能看见我么?”
这声音已经清晰了许多,卫枫仿佛一下辨出了方位,转头去看,果真瞧见那边有个白影。他心下大喜,待要往那面跑,却听那声音道:“先别动。你左后边有棵极高的银杉,左前也有两棵,一高一矮。你先向后绕过后面那棵,从另一边向前面矮的那棵的方向走过来。”
卫枫此前虽然见了刺刺那一面,但当时并未对话,便也不识她声音,可此时依她的指引走出这两步,抬头赫然已见隔了数层树影之外的那个白衣少女的面貌,既惊且喜,差一点要拔腿奔去:“单……姑娘?”
好在他还是克制住了这般冲动,晓得眼下处境只怕还不能见什么是什么地径直走去,便在那银杉旁停了下来。单刺刺向他点了点头:“我是见得有些像你——卫……卫枫公子,是吧?”
“是是是,你还记得我。”
刺刺不置可否,只问:“外面许多人在找的——就是你?应该还有一个姑娘,和你在一道么?”
卫枫此时忽清醒过来,忙摇头:“不是,不是找我,找的姑娘是我妹妹。今日我妹妹大婚,但去往夫家路上就被人劫走,我追至此地就陷了迷阵,绕不出去——我亲眼见得歹人是往这里走的,这前面别无出路,他们定还在这树林子里,只是我……我过不去!单姑娘懂得破解这迷阵?”
刺刺早在先前就看出,这里的林木看似天然而成,实际上却有人动过手脚,砍掉过一些,又临时移栽过一些,辅以几个石堆切分阴阳,就成了迷阵。若是懂得些五行八卦的窍门,这阵法其实简单,看起来杂乱无章全无规律只因那布阵人叠了两层——两层并不多,而且这人用的是完全相同的阵法,只是换了下方位就叠在一起,不知是时间不太够还是技艺不太精,显然算不上什么精妙难破的布置,比当初遇过的金牌之墙的阵法简易多了,她从夏琰道书里看来的那些规则和熟习八卦剑法的反应足够用了。
但卫枫倘若对此道并无研究,单靠误打误撞当然是极难脱出的。她当下道:“我可以破阵,但你眼下是想要出来,还是想穿过了这迷阵,进去寻你妹妹?”
卫枫咬牙道:“我自然要寻到我妹妹!”
刺刺点点头:“那我进来。”
倏然几个步法变换,卫枫还未及阻止,已见刺刺便在眼前了。
他在此时骤然与刺刺相对,心下一慌,便要后退。刺刺道:“别退。跟着我走。”也不等他回答,便先往阵心而去。
卫枫亦冷静了些。卫楹毕竟还未寻到,他如何有心情多想别的,忙开步跟上。不过,即将穿出这迷阵时,他还是不适时地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单姑娘,”他有点忐忑地道,“你回临安了,那……”
他咽了口唾沫,“是不是夏君黎也在?”
刺刺闻言,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她然后又转回头去。
“他不在。”
卫枫虽然没看见她表情,但这语气中显然有几分藏不住的郁郁失落。他一时很想伸手打自己两个嘴巴子,口中还是十分多余地解释道:“哦,我原想着……若是他在,那一会儿无论是要对付什么样歹人,都定不怕的了。”
刺刺这一回又转过身来,看着他:“那歹人很厉害?”
卫枫嘴唇紧了紧:“能当着我的面抢走我妹妹,我确实不敢说有把握能赢他。”
两人此时已走出了迷阵,到了一处略空旷些的地面。刺刺便放下手中长剑,将背上包袱取下来,打开寻了几样东西拿在手上,才又收起背好。“那要多作些准备。”她将那几样东西整理着,收在身上,拾起剑。“好了,走吧。”
“单姑娘……”卫枫道,“你……你在这等我吧。既然出了迷阵,前面我一个人去就行了,总不好叫你涉险。”
刺刺却根本没停脚步:“你怎么知道前面没有别的迷阵。”
“可是……”
“先去了再说。”刺刺道,“不管是谁,掳新娘子,总是不对的。”
刺刺一向没在江湖上作出过什么大名望,卫枫真不晓得她身手如何,但她是青龙谷的子弟,单疾泉的女儿,又是夏琰看中的人,料想应绝非寻常。自己确实没有把握胜那个匪人,妹妹又落在敌人手里,单打独斗不免凶多吉少,若有她帮忙,自然能大增胜算。只是……
只是我尽力不让她遇到危险就是了。他在心里打定主意,连忙跟了上去。
可在寻到任何人迹之前,两人已经先抵达了那道峭壁。
“这里没路了。”卫枫眉头紧皱,“他们定是躲在林子里什么地方。”
刺刺想了一想,看他:“你被困在那个阵里多久?”
“有好几个时辰了。”
“我看这林子虽然大,但这一段草木却稀疏得很,不像能藏住人。你在阵中未必能看清楚内外情形,那个人先头往这林子里来,或许只是为了引你入阵,等你迷了路,他趁你不备又穿过林阵离开,也非不能。”
卫枫想起自己甚至还曾迷糊睡熟过,不免面上一热:“单姑娘所言有理。”一停,“可是……可是那迷阵设在密林深处,若按常理思之,当是为了阻止有人能轻易进入他藏身之所才安排的路障,那藏身之所当然应该就在此地——在迷阵后头。如果只是为了引我进阵困我一个,好像太小题大作了点吧?即使——即使他自己要离开,他定也将我妹妹藏在了此地!是了,我妹妹定消有个不易被找到的安全所在,他才好放心出去寻我家里人谈条件,你说是不是!”
“那倒也对。”刺刺道,“不过我见外面那些人的样子,不像那劫匪有提过什么条件,倒像是至今没有半点头绪。那个人为什么劫走你妹妹,你知道么?”
卫枫摇头:“便是不知。若是知晓他所图为何,倒也好了,便算是倾我所有,能换得我妹妹回来,我都不皱一下眉头!”
他随即却又微微发抖:“可但叫我晓得他伤了我妹妹一分半毫,我定——我定挖地三尺也要将他找出来,与他算这笔账!”
“挖地三尺。”这四个字好像令刺刺想到什么。她的目光落在地上那道细细的水流。先前断去的溪流,不知何时又聚拢来的,折返至靠近峭壁的地方,淅淅又形成了蜿蜒水路。她忽然矮下身:“这水……”
这水没有完全渗入泥土,却也没有绕过峭壁。她贴近些,听见峭壁之下的声音——“唿嘘”、“叮咚”,仔细听才能听清的声响,似乎预示着水流此去,竟有落差。
“这有个洞。”她伸手去掏,果然很容易便掏出了个小洞,足够两人看见那峭壁下竟然有一段是空的。小溪以比外边所见更大了数倍的水量涌入,清清楚楚地向空洞里落了去。“山中瀑,地下河。”她说。虽然还看不清下面是什么,但青龙谷里也有这样的地形,八九不离十。
卫枫忙也伸手过来,用力将那洞口泥土掰碎挖开:“你的意思是我妹妹可能被藏在这洞里?”多了几分光线射入,地下河的入口显出了一丁点儿形状,可卫枫心却顿然一沉——所谓“地下河”狭窄、黑暗、不知几深,水流听起来甚至有点湍急,并不像活人能停留的地方。 五七〇 念念难忘(六)
“这……这里不可能吧?”他的声音显然有点颤抖,站起身来四处张望,“一定在别的地方,再找找。”
“是不大可能。”刺刺也自语,“这种地形,是因地石偶然断裂所致,那裂隙的高矮宽窄都未可预见,连水淌过去都有起伏跌碰,对人来说,躲在这种地方也太匪夷所思了。”说着却又蹙起眉,“可这个洞口是人有意掩住的——连泥土都是新的——这又该怎么解释呢?”
卫枫只觉心头一阵凉意上涌。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如果这洞中不可能容得下活人,那么值得隐藏的——当然只有死尸。
“小楹!”他抑不住声地向那地下的空洞间呼喊,声嘶欲绝。如果不是刺刺,谁能穿过那个迷阵,谁能发现峭壁之下的玄机,谁能知道——匪人可能早就将卫楹杀害了,就弃在这永不见天日的狭窄地下河里?
“但还有一种可能。”刺刺忽然站起身来,“可能这里面不是个洞穴,而是个通道。”
她见卫枫显然并不明白,便解释:“如果这一段地下的裂隙不长,形成的地下河只有短短的一段,而又恰好,裂隙的另一头也通回了地面,或者哪怕只是通去个平稳宽阔些的所在——”
卫枫双目微亮。“我懂了!你是说——地下河可能有出口,只要这河道足够一个人过去,人就可以通过地下河躲在另一头,而非躲在地下河里。”
“是这个意思。不过这个人定消对这一带极为熟悉才行。你们都是临安本地人,都不晓得这里,他却不知是不是就住在这附近,才能想到这样的办法——外面你们那么多人搜找,他必是早料知寻常定藏不住,便必须找这样险奇的所在。”
“那,那事不宜迟,我这就设法过去看看!”卫枫并不多想,便要向洞里俯身张望。
“你先等等!”刺刺忙拦住他,“卫公子,你会水么?”
卫枫怔了一怔:“……我不大会!”
“这毕竟是地下‘河’,不单是地下通道,若不会水,只怕很危险。”
刺刺这话其实说得客气了。地下但凡有这等裂缝,大多反不必担心太小不够人通过,有时却是太大了。江南之地四处都有丰沛水源,近处水流常自行向空洞处汇聚而去,日积月累,偏裂缝又往往下窄上宽,若形成地下河道,多是水深流急,绝非地面溪水这般蹚水可过。卫枫从未见过地下河,但刺刺在青龙谷见过,晓得便是会水之人要过这样罕见水路亦是凶险。
卫枫反应不慢,闻言立时左右寻了块石头,往那洞里丢下去。“噗”一声轻响甚至有点哑,显然这水比他预料的还深得多。
“这……”他愁眉不展,“这听上去怎么这么深。”
“水深些,也有好处。”刺刺道,“不然,从这里跳下去,岂不要撞到水底石头了。而且,这里与别处还有个不同——这前面是山,还是这般高的峭壁危崖,地石所承既重,天长日久,下面的通道定须渐渐低矮,万一不够人站立,水深些凫水过去比浅水里蜷身爬过去更不易受伤,便当多了。”
“单姑娘水性看来很好?”卫枫看着她,“凫水比爬过去便当……你这话,我可说不出来。”
“我会水。只是……只是这下去有点深,要先想好,下去了,该怎么回上来。”
卫枫连连摆手,“不是,我绝不是要单姑娘下去的意思,这下面是何情形我们半点不知,怎能让你……”
他说到这里忽想到什么,愣了一愣,以手重重拍额:“怎可能,小楹她——她也不会水啊!”
这念头让他陡然陷入了第二次绝望里。即使地下河真如刺刺所猜测那样只是个通道,河水这么深,卫楹也不可能活着过去。
他一时只觉心乱如麻,猛翻身背靠在那崖壁上大口呼吸,仿佛非如此便喘息不得。“单姑娘,”他艰难道,“还有……还有第三种可能吗?”
刺刺明白他心中所惧,沉默了一会儿:“卫姑娘,她有与谁结过仇吗?”
卫枫勉强摇了摇头:“她都很少出门,怎么会与人结仇。”
“那你先别要太担心了,我觉得,若无深仇大恨,该不会有人特意将她掳来伤了性命,还——还费了这么大力气,带到这般寻不着的地方。若是与你们家别人有仇,倒该将她带去你们家人看得见的地方,才能逞他痛快,不是么?”
卫枫稍许被说服,面色还是苍白:“可这样……越发解释不了。这个人藏住这个洞口,意味着小楹定在里面,而若没有第三种可能,我实想不出,小楹她……”
“还是须进去看看。”刺刺道。“我……我一时也想不出第三种可能,不过我总觉得一个人这般处心积虑地将另一个人掳走,定不会是为了伤她性命。这人懂得利用这样地形躲开搜查已是常人想不到的了,那定还有旁的手段我们一时也想不通,倒不如先放一放,先想好了下去上来的办法,等找到卫姑娘,或是找到这个人,便都有答案。”
卫枫深呼吸了两口,向她点了点头。
两人当下一面寻附近枯枝先扎起火把,一面再估了估此处地形。这地方卫枫虽未来过,山壁后的情形也并不能看见,但毕竟是临安人,大致晓得这座山的走向——印象里,这个方向过去,应是一处与外界并无相通的深谷,也即是说,地下河通向的很可能便是谷间,虽然能见天日,但并没有真正的出路。这与刺刺的推测相符。
火把很快扎起小小的两个。卫枫是跟着父兄出门走过镖的人,虽然跟的是几趟比较安全的去处,没遇到过意外,寻常也用不到他开路负重做粗活,但在野外过过夜的人,扎火照明这种事总也少不了。刺刺虽说也会,倒就慢了些,并不如他熟练。
她取出随身火褶子点燃火把,向洞里伸去照了照。火光映在下方溪流汇入的破碎水面上,黑暗的河流此时仿佛有星星跳跃不停,对面山石都如被投射上点点星斑,但愈发显得石头表面的黑泥与青苔厚重无比,显然不是人能久待的地方。
空中似乎还有些别样的闪烁。火光稍稳一点,刺刺才看清了一条连接着洞口下缘与对面青色山石间的细细的线——她小心伸进手去,向下触到那条线——线崩得紧紧的,让她想到秋葵的琴弦。
“有机关?”卫枫凑过来问。
“不晓得是不是。”刺刺不敢拨动弦线,将手收了回来,“但我觉得在这地底下布置机关也太不可能了。就算是……就算是我认识的最懂得机关之术的前辈恐怕也没试过。”
“可能不是机关。”卫枫道,“可能是他封洞口时用的。你想啊,这里面没有落脚之地,他怎么从里面用泥土封住洞口?定要设法踩在什么东西上悬停。他轻功厉害,步下必稳,只要这东西材质够坚韧,他是能立得住的。”
“嗯。”刺刺同意,“但……他可以用绳子。用这么极细又极坚韧的细弦,看都看不清,若是有人没注意,径直想要下去,那……那可比什么机关、什么利刃,都厉害百倍。”
她没往细说,但已足够卫枫亦在脑中过了一遍那可能的血腥场景,对卫楹处境之担忧不免又深了一层。很显然,能留下这种招数的敌手,大概是不大看重人命的,遑论其它。但此线现在却也不能拆除——从地下河攀着对面山石爬上来,再从山石顶端踏着这道事先布好细弦路径斜上到洞口,那似乎是回到地面的唯一办法。
既然已弄清了出来的方法,刺刺回过头:“要不你守在洞口,我下去瞧瞧。”
“别别别。”卫枫情急之下,一把拉住了刺刺胳膊,“太危险了。我出去多叫点人。”
“天都快黑了。”刺刺道,“现在去叫人,一来一回要许多时间,而且人多了,打草惊蛇。”
“我也知道,但没办法啊!”卫枫急道,“这事同你没关系,对手这般诡异,无论如何不能叫你一个人去对付。不然……还是我去吧。我虽然水性不好,但也不算完全不会。”
“那也不成。”勉强会水之人下去实属过于冒险,刺刺自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不过此时她心里突然闪过个念头,“对了,方才树林里——好几棵小树都被砍走了,是不是?”
卫枫不解其意,但还是答她:“不错。想是为了布那迷阵。”
“是为了布阵。但砍下来的树干,好像没见到,倒是有不少被削抹下来的小枝,像这种。”她举了举扎束好的火把示意,“你说会不会——他削掉这些小枝,树干用来做了木筏?我看下面水面足够能放得下一只一人宽的木筏,若人能牢牢附在木筏上,想必也能浮过这地下河——那个人,说不定就是这样带卫姑娘进去的!”
“是了啊!”卫枫面上露出喜色,“定是的。那我们也能乘木筏过去。我去找找合适的木头。”
刺刺没阻拦他。卫枫可能没明白她说“牢牢附在木筏上”的意思。从这里——高处入水,筏子若先下去必然立时被水流冲走;若人与筏子一起下去,寻常都不可能在坠落过程中身体牢牢附住木筏,到得水面更不晓得是什么样前后高下。只除——将人牢牢捆缚在木筏之上,但那个动手捆缚之人却定没法用这法子下去了,且到得水面之后,必须要有一个人泅水牵引,木筏才能寻路前进,不致胡漂乱流。如果卫楹是用这个法子下去的,那个掳走她的人定当水性颇佳,而现在——若卫枫要依靠木筏,这个牵引之人只能是她了。
但卫枫在外寻了一转,面色显然不好:“只找到一根砍下的树干,剩下的消自己砍树。但我没有合适的刀斧用具,单姑娘你呢?”
他的兵刃是把寒铁制尺,虽说硬得很,但砍树显然不行。刺刺也摇了摇头。她手里的……是伶仃剑。且不说剑本不适合劈砍,伶仃甚至是柄中空的断剑。
从青龙谷带出“逐血”和“伶仃”时,她用的是两个并不相称的剑鞘。“逐血”至今尚不知是何人从朱雀墓前掘出,单疾泉死后,这把凶器被交给单家,剑鞘却一直未曾找见,大约还在真凶手中;“伶仃”则是看望许山那日被她从关秀的医寮里要来,剑鞘当时却也不知所踪,直到上个月在夏家庄见到陈容容,她才晓得它是被张庭的人从青龙谷前树林里捡回去,同别的物事一起放在殿前司的库房里,夏铮掌了禁城司防之后晓得此事,就把几件同夏琰有关的物件领了出来,带回家中。既见剑在刺刺手中,陈容容便将剑鞘亦给了她,凑作原样。
两剑之中,长剑“逐血”远比断剑“伶仃”适用防身,剑性凶烈也能强自身之势,可一来,它沾了父亲最后的血,于刺刺而言,它的“不祥”远超过“伶仃”,二来,她晓得这是夏琰已经还给朱雀的剑——他或许至今都还不晓得此剑竟又破土,必不希望还有人带着它招摇于江湖,是以她便将“逐血”留在一醉阁自己的房间里,只携着“伶仃”上路。这柄断剑虽说夏琰很少用到,但不知为何,她却总记得起自己坐在他身边,擦拭着它的那个早晨。她有时希望时光倒转,自己能够在那个早晨就坚定地戳破他的谎言——“我为了向你爹表我衷心,拿剑刺伤了自己。”——如果当时能就着话里的破绽再多追问他几句,如果当时就能知道是父亲出手刺伤了他,她想自己无论如何,也一定会阻止后来那许多更大的不幸发生。
……还是卫枫忿忿的说话声将她拉回至眼前。这一个多月来,她时常不知不觉就陷入这样的悔恨与痛惜里,不知是在责怪自己,还是在责怪旁人。只听卫枫已说到了:“……那匪人手上便有把似大砍刀样兵刃,这些事自是早在他计划之中,寻常人哪里会携这样兵刃!”显然,没法砍树,两个人内力外劲也都没到能徒手击倒拔起一棵树的地步,做木筏这种事又成了纸上谈兵。 五七一 念念难忘(七)
刺刺便道:“他既如此计划详尽,这一切定也是早两日都布置好了,不必今日才来砍树。我们处处落后,如今更要果断些。还是我先下去探探路,卫公子去多叫些人,最好是会水的,也带上刀斧,若我一个人不成,便等你们来了再动手。”
卫枫盯着那唯一一根多出的树干:“你说得对,确实该果断些了——没有木筏,我抱这根木头,应该也淹不死。”
刺刺欲言又止。失踪的毕竟是他亲妹妹,若是他坚持,她必不可能阻拦——抱一根木头固然不算万全,但总比没有好,反正自己也是要下去,在水里该能照应他。
她便默应了,正待提醒几句,忽后边有人大喊:“在这里,在这里,二哥!”一转头,一个有些面熟的年轻女子快步奔了过来,看那装束应是今日大婚的至亲家眷。而女子身后同来的——她稍有意外——是沈凤鸣。
她略一回忆,想起这女子是认识卫枫的那天,在夏家庄门口见到过的——看来正是卫家的姑娘,卫楹的姊妹。果然她见着卫枫,竟一下大哭出声来,“二哥,我快要急死了,你没事么?有没有追上那个人?四妹呢?”
沈凤鸣亦上前,向刺刺道:“原来是你回来了。我方才还在想——外头那是谁的马。”并不需要多问,他便知道,她没有找到她想找的人——她是一个人回来的。
卫枫尽量简短地与卫栀讲述发生之事,沈凤鸣也便听着。刺刺在约定的时日之前回临安,他并不是太惊讶,相较而言,还是听闻十五和卫楹藏在地下河彼端的猜测更叫他惊讶点。
他与卫栀自上午在嘉会门附近相遇,已经将南门外诸要道都盘查了个仔细。搜找之人太多,反令得沈凤鸣很难辨清十五经过时留下的痕迹,这实令人相当光火,却又着实无奈。沿溪树林那个方向已有好几拨人进去看过,但因那边是峭壁死路,各路人马都并不当真认为掳人者会往那边去,搜起来浅尝辄止,颇有些应付。午后两人遇见过卫槙一次,听他说诸路搜索都一无所获,正要回去上报。卫栀原待一道回去,想想又不甘心,央乞往或遗漏处再找一找,因有沈凤鸣允诺陪同,卫槙便也松口答应了。只是未久两人便听到些奇怪的言论,说——孙卫二家正在合议,倘若当真找不到卫楹,为两家颜面计,是不是要卫栀替嫁。这主意太过荒唐,卫栀并不怎么相信,但心中还是有些害怕,越发不敢回去,拉着沈凤鸣提议往这个无人问津的方向来看看,没料走深了几步竟见到刺刺留在迷阵之外的小马驹。两人对道门五行之类都能算略懂一二,卫栀因长出没市井,三教九流都摸过点皮毛,沈凤鸣则因黑竹会昔日的总舵金牌之墙便用的是八卦法阵,如今的厚土之堂也是类似,他即使不全懂也照着图纸督过好几日的工,这树林迷阵不算太难,两个人绕了几圈便寻着空门,绕了进来。
卫枫已经同卫栀说到了正打算扎起木筏下去,却苦无工具,语气大怨:“我那么多兵器铺子——随便哪家,当时拿把斧头、拿把砍刀就好了,可谁会在小楹大喜的日子拿那种兵刃——眼下还有什么办法,你也不会水吧?”
沈凤鸣闻听忍不住笑了一声:“你们是一家门旱鸭子?”
卫枫实在不喜他在这当儿还能笑得出来,青着面色:“沈兄有办法?”
沈凤鸣此前对卫楹的处境不很担心,反是对卫枫的处境有些忧虑,毕竟十五应该不会动卫楹,但对卫枫就未必留情,现下既寻见了他,忧虑便消,自然心下轻松,便还是笑道:“你要下去,其实未必定要木筏载你。”
卫枫偷瞥了一眼刺刺,“我水性不好,不敢贸然行事。眼下只有一根小树干——设若是大些的,倒是也可。”
“我教你个法子。”沈凤鸣道,“小树干就算了。你可以找个会水的,以‘人’为‘筏’,是不是更便利?不用把人缚在木筏上,只要把两个人捆一起,留个活结,下去之后,会水的凫水载着不会水的,等通过了地下河上了岸,把活结解开,比你坐木筏只怕还快。”
“这主意好。”刺刺赞道,“方才我们怎么没想到。就这么办。”
卫枫听得一连偷看了她好几眼,口中快要说不清话:“但,但,但,但……”
“但什么,你不会想缚着小姑娘载你?”沈凤鸣十分没好气,一把拉过他衣襟将他拉到洞口,“你跟我下去,让她们在上头等。”
“……哦。”卫枫回过意来,“那那,沈兄,这行吗?你……你没什么危险吧?”
“只消你别乱动。遇了水也别扑腾,否则我也救不了你。”沈凤鸣探头进了那洞口,向下探看适才听他说的那跟“弦”般的细线。这边厢卫枫十分不含糊,立时便除下自己腰带,试验捆缚之长短牢靠。
“可是,”卫栀还是忧急,“二哥,这真行吗?万一里面更有什么陷阱,我担心你们……”
刺刺悄然伸手将她拉到一旁,趁着沈凤鸣没往这边看,附耳向她:“等他们下去了,我带你下去。这会儿你别说,沈大哥定不允。”
卫栀稍感平宁,心生感激:“多谢单姑娘。”
沈凤鸣看了好一会儿才回出洞口,几人料想他大约是在以物试探下方还有没有安设更多利弦,也便不催——虽则在那下坠途中还更凌空设弦这种事匪夷所思,但小心为上,总也是没错的。见他出来,卫枫忙道:“沈兄,我准备好了,咱们这便捆起来?”
沈凤鸣点点头。
他一言不发地拿出常年随身的特质手套戴上,面色已不是适才的轻松模样,显得有些绷紧冷硬,不知在思忖些什么。刺刺于此十分敏锐。“沈大哥,”她忍不住道,“里头——没什么事吧?”
沈凤鸣拉好手套,对她回以一笑:“没事。”
“你们……你们千万小心。”卫栀亦紧张。
沈凤鸣又向她看了一眼,“放心,都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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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线幽弱的洞穴里,火堆还在散出热意。外面天色显已渐暗,卫楹难忍腹中饥饿,还是拿起干粮,啃了几口。
先前,对面的匪人把头凑近火旁烤时,她才意识到,他浑身上下应该都是湿的。她的衣摆却差不多干了,但某种恐惧还是让她愈发蜷紧自己,避坐在距离火堆恁远之地,圆睁双眼观察着他——仿佛这样的瞪视能逼走歹人一切可能的心怀不轨。
不得不承认,自从匪人说明天会放她走,先头那份因自觉必死而爆发的无所畏惧竟然就这么又怯下去了。
十五压根没看她。他在懊恼明明提早准备下了干的衣服鞋袜,却因为她醒得太早没来得及换。他就坐在那犹豫了良久,犹豫得正面都快要烤干了,才完全放弃了再把她打晕的念头,转身拿过鞋袜,脱下旧的,换上干的。
卫楹并不晓得自己又逃过了一劫,只是有点窘迫地转开目光。十五顺势烤着背面——也不是非要烤得多干,反正明天出去的时候,还得弄湿,但这江南的初春,完全湿透也太过难受了。
不知过了几久,卫楹觉得,似乎除了日光渐淡和溪水平静地流过两人身边外再没有别的变化。天光薄下,匪人开始吃干粮时,她也大着胆子咬了几口,可就在此时,匪人却忽然站起来了。
她心突地一跳,扔下干粮,向后缩了缩。十五走近溪水,听了一听。卫楹下意识也竖起耳朵——不知是不是错觉,一直安静无声的流水这会儿好像急了起来,发出了些连她都能听见的声响。
“不会吧。”十五看了看洞口的方向,回头向她,“你们临安,地下也涨潮?”
水波随即仿佛有了规律,一下一下地涌入来。但这显然不是潮汐——是有人搅动了此地的上游。十五兜水浇灭火堆,回手摸过那把可怖的厚背刀。那一瞬时,卫楹看见他的瞳孔中的光点与火一起消失,她恍惚觉得他这样陡然绷紧冷硬的面色有点像什么人,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她在黑暗中咬紧牙,仿佛比他更紧张。
她然后感到他的手放在自己肩膀上,身体不受控地被他向后带去,有点吃痛地跌坐在洞穴更深之处。“来看看,是谁最先找到你。”十五好像对有人发现这个地方的秘密并不感到沮丧,相反显出些兴奋。他取了布幅蒙住面孔,黯淡的瞳孔却微微放大,如猎手终于再次隐于了属于自己的暗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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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河的尽头,先是一处“湖”。
或者可以说,还不是尽头。“湖”只是此处有个大豁口,蓄了不少的水。湖的对岸另有两条甬道,低处的那道依旧浸在水里,高处的却好似一道天窗,与外界相通,透着一点朦胧的天光,只是对于在湖心里无根漂浮的两人来说,似乎难以企及。
沈凤鸣将活结解开,此地水静,卫枫勉强也能浮住,两个人就着微弱的光亮四处转看,果见一只木筏在湖中随波逐流。
“是那人的筏子!”卫枫按捺住声音,“我们没想错!”
“有筏子就好办了。”沈凤鸣笑了一声,“我原还在想……不然只能踩你身上。”
卫枫还没及接话,他已破水而出,足往那木筏一点,向高处那甬道掠上。卫枫一时有点气急语塞——所以沈凤鸣的意思是,要不是那人的木筏在这,他难道是要以自己为踏板,上到那通道去?却也来不及思量,忙也奋力划动了水,靠近木筏,点踩直上。
轻身功夫若是逊些,只怕还真到不了这里。两个人在好不容易遇到的干燥甬道里拧绞了身上衣衫,逶迤向前。小道斜斜通向外面,眼看是夜幕微垂的天色了。到出口处,两个人都向外探头张望——出口又是斜出向下,与方才低处的甬道仿佛也是殊途同归,那边水汩汩流出,重又汇成一道小溪,沿着一条本没有路的水路,冲刷向前面幽深难测的山洞里。
卫枫心急,先跃身下去,沿着清浅水路,蹚向洞穴的方向。
沈凤鸣没有便动,看着那洞穴的方向又发了一会儿呆,伸出手,竟是又看了看那只特质手套。忽前面洞中竟已传来卫楹的声音。“二哥!”他听见她喊,才回了回神,纵身跟了上去。
那面卫枫一进了山洞,卫楹当然就看见了他。匪人竟然没有封住她的声道哑穴,她自是当即出声大喊。卫枫一怔,随即大喜:“小楹!”他见着洞穴深处她幽幽淡淡的一点轮廓,抢步过来。
卫楹在这个时候也几乎忘记了自己肩上按着的那只手,挺身要起才意识到——还不能动。她几乎同时回过神来:“小,小心!”她喊。
卫枫不傻。即使没有卫楹的提醒,他也不可能忘记,这里还有个恶徒在;他很可能就躲在卫楹身后——那最深的黑暗里,准备着卑鄙偷袭。在抢步掠向卫楹时,他的手已经握住自己的寒铁墨尺——他在自家兵刃铺子有时换着法儿打造奇兵耍弄,最近为了卫楹的婚事给家里量裁衣服用得多,就突发奇想让人给打了一把尺子,虽然不能砍树,但用的是好料,仅凭这罕有质地,不管对手要以什么样的刀暗袭,这回一定挡得下来就是了。
可是——好像——没有人?他轻易地掠到卫楹身边,并没有人出手阻拦。“你没事么?”他一面警觉提防,一面匆忙要解卫楹身上的绳索——竟发现并没有绳索捆绑;想要解穴道——也并没有气穴封住的迹象。卫楹也是此时才忽意识到——肩上甚至已没有了十五的手。“没有,我没事。”她匆匆忙忙地回答着,回头去看。太暗了,她什么人影也没看到。
“没事就好。”卫枫有点不敢相信地打量她。她头上的凤冠掉了,妆面花得实不像样,但好像仅此而已,连头发都不怎么乱。
“我带你出去。”他顾不上多问什么,扶起她来,“宾客肯定全到了,再不去的话……” 五七二 念念难忘(八)
黑暗的洞穴深处此时终于传来一声冷哼,在这冷哼的同时,刚刚起身一半的卫楹,身体突然又矮了下去,重重地坐在地上。这一次按住她肩的已经不是一只手,而是一道几不可见的光——卫枫在此时清楚地看见,那是刀刃的反光。急怒与深忧令得他想也没想,铁尺出手,就向那道压向卫楹肩头的刀光顶去。“咔”的一声如金石碰撞却丝毫不清脆,对面的厚背刀被铁尺顶得荡了一荡,但随即以加倍的力量压回。卫枫手臂一阵酸麻,双手使劲,以全部力气强将刀身凌空支住,口中道:“你先走!”
“真当我不存在?”十五显然有点被这三个字激怒,卫枫看到,他只用右手便与自己旗鼓相当,空下的左手已经抓住了卫楹后襟,轻轻松松地将她扯过,扔到了身后。卫楹当此时其实早没打算先走,但又被十五这么轻易地拿捏还是令她陷入深沮,一时不知该不该再出手反抗,心神不定间,尺与刀又传来两声喑哑的相撞,不知是不是因两下里都用了过大的力气之故,这本应电光石火的迅捷交锋反而显得十分笨重似的。
卫枫已看见了自黑暗中浮出的那半张脸,这半张脸连同那双眼睛看起来那么普通,丝毫不见狠厉和杀意,难以想象这竟是他遇过的,最重的出手。
十五显然用惯重兵,每一击都如要击入人骨髓里,以至于卫枫本来欲抢人的,两下过后却反被逼退了一步。“贼子!”他痛骂了一声,“有种报上名来,只会以女子为质,算什么本事!”
十五哪里理他,第三刀欺上头来。卫枫喊话泄了些气,此时不敢硬接,侧身相避,一面暗运内力,手中变招,用了鞭法里的“挑”诀。他和他大哥卫槙于内力功法上是师从于卫矗一名精擅内力的友人,心法入门不难,口诀明快,与他性情算是相符,有个名字叫“拨云”,取拨云见日,空天明朗之意。卫枫年纪虽轻,内力修成已略有所得,只是十五上手威压太重,他一时难以施展,此时得空,劲贯尺兵,“挑”之一动虽轻,却足拨千斤,“铖”一声金铁交鸣,果然,竟将那沉重刀身弹开了寸许。
十五招式与运劲上可谓已臻极致、罕逢敌手,内力修为却其实不长,与卫枫不是一个路数。可他临战制敌的手段比之卫枫又何止多出几倍,一双处变不惊的眼睛此时非但没有意外与忙乱,相反,却泛起了一点奚落的波澜。这表情令卫枫陡然感到一丝心慌,某种恐怖的直觉笼罩向他全身——肋间凉意逼近,在他意识到那是一枚铁蒺藜之前,凉意已转为切肤的痛觉。
他的身手放在临安各世家同辈里的确算是佼佼了,但那多是以演武场上的裁判而非生死之搏。他以他的世家路子专心一意只图在兵刃对抗之中胜过对手,却根本还未意识到——他面对的远不是个按规矩出牌的对手。大概,就是在十五右手以刀斫向自己面门的同时,左手的暗兵也早毒蛇般侵来——他还是在这反应过来的一刹极扭身形,力图避开要害,可十五又焉能容他如愿。
一瞬的空白几乎令卫枫放弃了生念,但一切发生太快——他很快意识到,疼痛没有继续加剧。他终于能低头去看肋旁,却见那枚偷袭的利器已不知何时被一只手握住——确切地说,是被一只手套握住。手套微微用力,刺入不深的利器从卫枫身体拔出,他隔衣按住创口,沿着那只手套看见了沈凤鸣,才想起——自己是有个帮手的。
“真没意思,”他面色还没来得及转喜,听见对面的匪人竟然对沈凤鸣说了这么一句,“每次都有你掺和。”
沈凤鸣扔掉铁蒺藜,面上显然阴郁:“你呢,每次都不长记性。”
沈凤鸣说的是十五上次刺杀夏琛逃跑时用暗器阻挡万夕阳,最后万夕阳的丧命多少与他脱不了干系。而这一回——不知是真的想要卫枫的性命还是出于恐吓,总之,倘若这铁蒺藜得了手,十五同卫家的梁子一定也结大了。
“沈兄,”卫枫惊疑未定,忍不住道,“你认识他?”卫楹见自家二哥受伤,顾不得什么,忙近前探问深浅。
沈凤鸣没有回答,只看着十五道:“把人放了。”
“这可不行。”十五断然拒绝,“还没到时间。”
“什么时间?”
十五并不回答,只是将刀一横,显出十足的拒绝。即使对手换作沈凤鸣胜算已大大不够,他好像也不在乎。
“别跟他废话。”卫枫自觉伤势并无大碍,急上前一步,“拿下他再慢慢问就是了!”
沈凤鸣伸臂拦住他,“二公子休息片刻,我与他说几句话。”
卫枫心怀不甘,但单凭他确实奈何不了十五,只能忍了,勉强道,“这人阴毒,沈兄当心。”
沈凤鸣默不作声地向洞口走,一直到快走出去了才停下来。十五虽然跟了过去,显然也并不情愿,“有什么话都别问我——你去问我哥。”他漫声道,“要么你弄死我,否则,人我是不会放的。”
沈凤鸣却不说话,就着这里最末的一点天光凝神看了他许久,看到十五有点怀疑起自己脸上有什么不妥,但是仔细一想——脸明明还蒙着。
“真不问是吧?”他擎起刀,就近靠在了洞口,“随意。你们同卫楹叙旧谈天我都不管,但要想带人走,就别怪我。”
“岳歌。”沈凤鸣突然叫出他的名字。这两个字显然令十五狠狠一惊,身体绷起,刀光骤现:“谁告诉你的?”
那一边的卫枫与卫楹都好奇两人要说什么,暗里并未转开过视线,忽见黑衣人动手,均各惊起却也不敢便动。十五的刀架在沈凤鸣的颈边,于日暮交替间形成一幅剪影,这景象肃杀而诡异,僵持了好一会儿,沈凤鸣才始用那只戴着手套的手推了下刀身。十五压得很紧,但手套的坚韧还是让刀刃一点点被推了出去。
“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扣下卫楹,我告诉你我怎么知道你的名字。”沈凤鸣道。
十五的眼神动了动。“用不着。”他面带鄙夷,“我的家世姓名除了我哥,就只有曲重生知道。我哥肯定不会出卖我,那就只能是曲重生。”
沈凤鸣摇了摇头:“你真正的家世姓名,如果你母亲没告诉你,恐怕只有我能告诉你了。”
十五眼中移过一点迷惘,好像听不懂他的话。大约是为了打破这种沉默,唿喇一阵水声,又有两个人从湖上的高处跳到了洞外的溪里,正快步靠近过来。
沈凤鸣瞥了一眼——来的当然是刺刺与卫栀。这两个姑娘皆不是肯听话空等的性子,刺刺水性又好,会随后进来是不奇怪。
十五也瞥了一眼,口唇里挤出一丝嗤笑:“原来是拖延时间等帮手——仗人多?”
“一会儿人更多。”沈凤鸣道,“你还是考虑清楚些——同我这生意不亏,就算你不说,我还是能把卫楹带走。这地方只能水路出去,到时候你被卫家人堵死在这,只落得一个自掘坟墓的蠢贼名声,你也就罢了,你哥的脸只怕都要被你丢尽,不是么?”
“不至于。你们一起上就是了。”十五看起来还是满不在乎的模样。
说话间,他眼见两个姑娘已疾步近了洞口,心念转了转。只隔数丈,那个白色衣裳的已抬起握剑的手,锦色华衣的亦戒备靠近,正开口问:“我二哥和四妹呢?”
“在里面。”沈凤鸣回答,“你哥受了点伤,你们进去看看。”
卫栀听闻哥哥受伤,点了点头忙快步自两人身边掠过,刺刺亦随之掠向洞中,但犹豫了一下,还是稍稍停步,转过身来:“要不要帮……”
她想问要不要帮手,可五个字甚至来不及说完,黑影闪了一闪,黑影手中的刀刃也闪了一闪,向她身前猛削而来。沈凤鸣惊了一惊:“你别……”还好,刺刺似乎有备,左手连剑带鞘抬起一格,刀身撞在“伶仃”鞘上,她右手随即拔剑出鞘,迅捷无伦地回刺向十五面门。
十五那一刀若是全力,以他出手之重,刺刺即使格挡,匆猝之下最少也要被震退一两步,这一剑定须不能又稳又快地立时反击而至。可他大约本意是想拿住刺刺为质——卫楹是他不可伤动的,即使拿在手中也做不了什么,但若换个人便自由多了——是以只用了半力待要出其不意将刺刺制住,没想这个姑娘却比卫楹不好对付得多。
他的厚背刀远不及半途出鞘的伶仃剑灵活,回刀慢了两分,但身法轻巧不减,一个后仰足够避开剑刺。唯刺刺不喜他突施偷袭的手段,加之这本就是掳掠新娘子的匪人,便不肯罢休,一剑刺空,手上反而加快,巽之第三式又巽之第七式,招招都是八卦剑法之中的风行追击,要与他些颜色。因见对手刀沉,想必不是灵巧路数,她有意选了刁钻短快招式,愈发刺削不断。
十五被迫得应接了十招上下,心头十分火起,不再留手,刀上便加重了力道,想那细骨伶仃的剑身撑不住几下便要震断,姑娘家身骨必也弱些,遇此冲力恐亦半身都要疼痛酸麻。他却只料对了一半。伶仃虽是残剑,内里中空却反而消化了几分力道,剑头本是断的,反没那般易折,虽在大力之下给撞得嗡嗡乱颤,却也只是稍许弯曲,随即又恢复原状;而刺刺初看瘦弱,却非娇惯之辈,筋骨一向颇佳,刀剑相交之际,手臂上的酸麻沿筋络一直冲到肩上,她咬了咬牙还是握紧了剑,心中尚自转着下一式如何择机出手。
她心里想的是:假若——假若此际用的不是单调的巽诀中招式而是如“落雨惊鸿”那样的合招,想必早能逼得对手自救不暇,只是——没有夏琰在,一个人又如何使出合招?
沈凤鸣老早想拦架,无奈两人都有点兴起上头,倏然已交换出十几招。十五一向不喜久战纠缠,要么三两下足以制敌,要么自知不敌立退,少陷难缠拉扯,此时与刺刺正面招式一时未有胜负,自然而然伸手及至随身铁蒺藜,打算如方才对付卫枫一样以暗器手段得个结果。他在“食月”日久,向来只论目的,不论手段,不加害卫楹不觉磊落,暗算刺刺也不觉卑鄙。奈何刺刺实在警觉——她自苏扶风处习学过暗器之法,此中手段当真施展开来未必不高明过十五,单见他左手微动已猜知其意,不假思索亦翻转左手去,扣住了怀里的暗针。沈凤鸣看到此处当然心中雪亮,晓得真给两人动起暗器来不好收场,不敢再等,径直伸了手进去往两个人中间一分。
“刺刺,先留一留他,晚些我与你解释。”他单向刺刺说话。
这话十五听在耳中实在难受至极——沈凤鸣的意思,竟好像是自己还要对面这个姑娘手下留情?可——他随即会过意来——这个姑娘,他叫她——“刺刺”?
“青龙谷的单刺刺?”他忍不住冷笑了声,“难怪这么横。”
要不是沈凤鸣还有半个肩膀挡着,刺刺的剑又想指了过来。“强掳新娘子的歹人,竟还敢说别人横!”
她少与人争吵,这于她而言已算是重重地骂人了。但十五对此丝毫无觉,并不理会。此时卫枫并两个妹妹返至洞口,卫枫道:“沈兄,天色实在不早了,我想了想,既然找到了小楹,还是该尽早带她回去报个平安,免得给人胡乱传话,至于这人,我们捉去外面,慢慢审问,你看如何?”
还是这等话能激得起十五。“我说了她能走了?”他闻言立时捉刀,目光森然。
“你自身难保,还以为能拦得住我们这么多人?”卫枫厉声,“你怕是不晓得你此番得罪的是谁——怕是不晓得你劫走我妹妹这一天,外头要掀起何等风浪,我卫家和孙家——”
“关我什么事。”十五显然不大想听,“我说了,卫楹留在这里,别的我不管。想带她走——只除你先弄死我。”
卫枫大怒:“真当我弄不死你!”
沈凤鸣实在头大。“二公子!”他伸手,特质手套不得不又握上他盛怒击出的寒铁墨尺,感觉他的确杀机满溢,“我晓得你心思,但是——还是等我先同他谈谈可好?”
“你……”卫枫不意他对自己出手,“你难道——要包庇偏帮于他?” 五七三 念念难忘(九)
“现在还不清楚他的目的,但他的手段你瞧见了。你若执意要走——他发起疯来,这地方可不好说有没有留了后手同归于尽。”沈凤鸣指指山洞顶,“左右也已经晚了,卫姑娘既然平安无事,又何妨在此多等片刻,等我问完我要问的话,自然会决定是‘弄死’他还是‘不弄死’他。”
他瞧了刺刺一眼,刺刺虽不知他为何这般处事,还是会意出声:“……我看那边那个木筏最多只能乘两个人,沈大哥若是不走,我一个人带不了你们三个回去的——还是听他的吧。”
这话太过难以反驳,卫枫只能讪讪闭嘴。刺刺指指他身上:“而且你的伤……”
大约是一时过于激动,卫枫适才的伤处渗出几丝血色,红惨惨十分醒目。卫楹忙道:“还是好好包扎下,二哥,我们先进去,等沈公子问好了,自然会叫我们。”
她不自觉瞥了一眼一旁的十五。十五事不关己般,抱着厚背刀,只看着外头。
兄妹三人回入洞中,刺刺向沈凤鸣点了点头,得他肯定的眼神,便也跟着进了去。
“好了。”沈凤鸣道,“你自己说,别逼我。”
十五回过头:“你不怕我‘同归于尽’?”
沈凤鸣笑:“只是问你两句话就要同归于尽,不至于吧。”
十五沉默。
“你不说,我也大概猜得出。你听听看对不对。”沈凤鸣道,“你跟卫家孙家无冤无仇,单把卫楹掳走,也不提任何条件,反而好像在拖延时间,这么做的后果,无非一是孙卫二家今日办不成婚事,二是整个临安城为找她诸般混乱。这件事若是出自三十的授意,那第一个原因倒是直截了当,多半是他不满意卫楹嫁给孙觉,若是第二个——只除他还要在临安谋划什么别的大事。”
他停顿了一下,“昨晚上我去见了见三十,他身边就跟了个廿五,我在附近转了好几转,没发现还有人。但是——他与廿五是昨天刚来的,你却已经来了很多天了,至少这树林迷阵,这地下河道,诸种安排,最少也要个三五天准备。既然你能提早来,能不被人发现,其他人当然也能。三十又是以东水盟主的身份来的,他要是想趁乱搞些什么动作,天时地利人和。”
十五冷笑了一声,似有讥嘲之意。
沈凤鸣察言观色:“我听三十说你这人不大会说谎,想来不假,倒不记得他提过你憋着不说的本事厉害。”一顿,“可惜——虽然我先前确实那么推测过,但是正过来想想,又觉得完全不对。如果真是为制造混乱,手段多得很,他既然不想伤害卫楹,何必定要从她下手,你更不必那么麻烦,费这么多心思把一个人藏起来一整天。下午的时候,我跟卫槙的人打听了下,三十一直留在灵澈庄,除了身为东水盟主本该作出的反应,根本没有任何其他举动,若真有大戏要演,他一点也不像主戏,倒像是要看戏。可不管谁演,这戏到底什么时候有?临安城里直到我和卫栀进树林之前也没听说发生了什么异常的事,而我看你这里准备的样子,不像要躲十天半个月——这点备粮看样子也就吃一两天,按饱足算,明天就得放她出去,说不定今夜就打算放人,真要谋划什么事,这点时间不够吧?今天不是朔望日,月亮一出,三十出门还得发病,拣今天图谋什么事根本不可能。”
十五看他:“你想得挺多。结论呢?”
沈凤鸣不免按了按头。自从那个道士跑了,我就成那个想得多的人了。他暗自腹诽。“还要什么结论。既然那第二个目的不成立,就只有第一个了。换成别人单为阻挠卫楹的婚事都不至于这么小题大做,但我试着代入了一下——你们是谁,‘食月’,从来不肯随便失手的‘食月’,为一件事能备七个计划,为一个人可以拆整街的房,为了完美达到目的,十倍的代价都可以不在意,今日为了拆人一门亲事,这毛病也改不了,区区一个地下河,别说现成就有,就是让你挖一条出来都可能。而且三十那个人——听说他从来事无巨细,每个人每分每寸都要反复安排妥帖才肯让你们行动,他要是定了你该把人扣到三更,二更半你都不敢开始往回走,这么一想,你这些作为就毫不奇怪了。”
十五低头,竟然笑了笑。
沈凤鸣亦笑:“我说对了?”
“我倒希望是对的。”
沈凤鸣皱眉:“不对?”
“十成里……也就对了一成。”
“是么,那你说说剩下的九成。”
十五这次没有拒绝,只是看起来有点惆怅。“我哥早就不管事了。我倒是希望他还能像以前一样,替我把什么都安排好。我虽然尽力学他的样子,但若真是他来安排……”
他抬眼看了看沈凤鸣,“你们绝对找不到卫楹的下落。”
“你的意思是这次全是你的主意。”沈凤鸣道,“可你先前一直说,是三十的授意。”
“确实是他的意思,但他也只出了个‘意思’。”十五道,“而且,你也猜错他的本意了。他从没有说要我阻止卫楹同孙家的婚事——他怎么可能管卫楹嫁给谁。他给我的任务,是别让夏铮出事。”
“……夏铮?”沈凤鸣一时有点会不过意,“夏铮同你掳走卫楹有什么关系?”
“你应该知道吧,江南武林大会过后,曲重生就不大信任我哥,有许多事不像以前那样尽数说与他知,特别是与夏家庄有关的事。其实也未必是自那次夏琛的事情始的,他本来就在培养另外的亲信——就是他那批所谓的‘盟使’。以前他有风吹草动哥都晓得,现在就未必事事洞悉。”
沈凤鸣听着,没有插话。十五既然愿说,他自然不必再妄加猜度。
“虽说,曲重生和哥都提过要我主‘食月’的事,但曲重生行踪不定,我也并不怎么见到他,倒是哥因为时不时要做他的替身应付外人,与他多有联络,这回也是得了他的授意,要替他来临安吃这顿喜酒。哥接到指令当下就找我了。曲重生信誓旦旦言之凿凿,说他是因忙别的事没空才要哥走这一趟,但哥还是怀疑——他会不会有别的谋划,这顿喜酒,会否与当初的江南武林大会一样,对夏家庄有所不利。”
沈凤鸣对此倒是相信,毕竟自己也曾有过一样的担忧。十五又道:“哥既然这么说,那当然听他的。曲重生一直想要寻机对付夏家庄是事实,他晓得哥不会在对付夏家庄一事上再悉从他令,上回刺杀夏铮,我也找了借口没有办成,是以若真要有事,他现在必定是找他的盟使动作,哥有此担心便在情理之中。他若不是要来临安倒好,既然要来,总不想见夏铮在眼皮底下出什么事,所以叫我设个法子,万一曲重生有什么埋伏打算,都别让他得逞。”
十五说到这里苦笑了记,“我这种人,动手还可以,叫我去想法子,比杀人难上何止百倍。哥一直说要寻个机会让我单独练练,这大概就是他寻的机会。我当时坐在他面前,心下一片空白,只觉得我们既然对曲重生的想法一无所知,又何从去破坏,难道真要一种一种地假设,一种一种地设计应对?他看我实在毫无头绪,便说了句,这世上大部分事情治标容易,治本难,但也有些事情,治本比治标容易。比如现在,与其花力气去研究如何阻拦曲重生在这喜筵上可能的埋伏,倒不如让这顿喜酒本身就别发生,这样,无论曲重生想做什么,都不会有机会。”
他看了眼沈凤鸣,“所以你适才说的不对。我哥从来都懂得要选最简单的办法达到目的,并非你说的‘十倍代价’都在所不惜。他只是喜欢我们做得完满些,但做的事情——必是所有办法中最容易做到的。”
“我看你好像没学到他这一点。”沈凤鸣笑,“你的意思,你掳走卫楹,单纯就是为了让今天的喜筵摆不成——若是为此,你这手段恐怕还是稍嫌复杂了点。你当时可以给她一刀——或者,你不想杀她,那你给孙觉一刀——一样能达到目的,还不用带着人东躲XZ地累赘,这会儿回建康的路都走了一半了。”
“杀人当然容易,我只是不想闹得太大。”
“你该不会认为现在闹得小了?”沈凤鸣道,“外面满地找人,比你杀了卫楹还紧张——你难道不知道没出阁的姑娘被强人掳走,说出去是比死了人还紧要的事?还是众目睽睽之下,卫家想含糊其辞都不行。”
“要的不就是这个。”十五道,“这样孙家才不能再娶她,不然今天婚事不成,改天又摆起来,我白忙一场。”
“你是打的这个主意,所以越发要留她留够了时辰,好叫她让那些闲话压得再翻不了身?”
“我准备着明天放她走——过一夜再回去,应该足够了。”十五丝毫不觉得如此有什么不妥,甚至伸出一根手指表示赞许,“你刚也就只猜中了这一点。对,我计划好的时辰,早一刻都不会放人。”
沈凤鸣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果然“食月”的人实在不能用常心忖度。
既然说到了这里,十五也便无忌:“我不如我哥能次次都想到最好的点子,但即使点子不是上佳,只要每一步都能依计完成,同样能达到目的,要是拆整街的房有必要,我确实会拆。劫走卫楹是我第一个念头,而且一定是接亲路上:一是时辰够早,夏铮他们那时候肯定还没出发去喜筵,倘若新娘子不见了,喜筵摆不起来,自然就不必去;二是日子够晚,那已经是喜事当天,孙家同卫家想必应对不及,没法周旋,只能将喜筵撤去——我离开建康之前就大致想好了,本来想告诉我哥,让他看看能不能行,他却说不用告诉他,他信我办得到,只提醒临安我们不熟,叫我多想想,不要闹出人命,给他省点麻烦。”
“临安你们不熟——这个地下河道,你怎么发现的?”沈凤鸣道,“就连久居临安的,都未必晓得这个地方。”
“这个简单。查下临安府的地理志就晓得。”
沈凤鸣眯起眼睛:“什么?”
“你说我作这些准备三五天——也不晓得你是高估我还是低估我。”十五冷眼,“我大半个月前就来了,踩了孙府卫府的位置,推测了下迎亲队伍怎么走。那时候还不能肯定推测就一定正确,所以想了好几个可能,圈了好几个可埋伏的地点和得手后逃跑的路径。这些倒不是太麻烦,最麻烦的是这事一出,孙家卫家定必全力捉捕我这个绑匪,我带个新娘子,即使当时走脱不难,却不可能跑得过人家的搜捕快马,凭孙家这财大气粗的面子,临近几个县里只怕都要铺天盖地张网等我,所以——走不掉,只能就近找地方躲,躲过了我预想的时辰,将卫楹放走之后,我一个人就容易了。我不熟临安,当然不知道哪里能躲,也没有可靠的人能问,但城里城外的天然地形、后天居造,应该没有比府志县志记得更清楚的,那官录记载可不会骗人。所以我连着三个晚上趁黑去临安府衙门翻找,各城门——城里、城外——我都翻过了,临安人不晓得这里有地下河不奇怪,也就老县志里头有,几十年前的记录了,那会儿都城都还不是都城,寻常谁在意这个。”
“既然你起初不能确定路径,埋伏之地也选了好几个,那你准备的躲藏之所也不止这一处吧?各城门外是不是都找了?”沈凤鸣道。
“地下河这等天然屏障可遇不可求,临安郊外,能有这一处就不容易了,其他地方当然也作了准备,但都不如这里,所以只要有机会,我当然还是在距离嘉会门最近之处埋伏。这外面还有一片密林,也算个阻障,本来挺普通,迷不了谁的路,我想了许久,想起我兄弟十三,他对布阵有研究,同我说过万物皆可入阵,我就趁日子还早回了趟建康,想着找他过来帮忙在林子里布下迷阵,防得人轻易进来发现地下河。但转念,我这计划详尽要做些什么连我哥都不晓得,没必要多拉个人下水,所以,就叫十三教了我两天皮毛,自己回来了。我自认为这回把能想的都想到了,准备也作得极是够了,若还是给你们找见,也只能怪我学不会我哥的本事。”
沈凤鸣指指心口:“三十是这里有病才这样,你还学他。你要是能学成了他那样,你也有病。” 五七四 念念难忘(十)
十五哈哈笑起来:“你说得对。我哥这样的人,天底下独一无二,也只有他那样的心思能带得动‘食月’,换谁都不成。就算我今天死你手里,反正有我哥在,他就算不知道我要做什么,也能替我收尾。”
沈凤鸣看了看天,月已将升起来了。他指指外面,“三十怕这个,我看是收不了什么尾。要说你这掳人的目的也没多不可告人,为什么先前却定不肯说?”
“你让我说我就说?”十五十分好笑,“我同你很熟?”
沈凤鸣稍稍默然,随即道:“那——既然放人的时间是你自己定的,你能不能稍微变通一下——我觉得就算卫楹这会儿回去也——也晚了,这门亲事肯定是成不了,这不就是你的目的,何必定要强留她到明天,逼得我只能选‘弄死’你?”
“我这会儿放人,你就不弄死我了?”十五笑,“就算你不动手,里头,卫家两个姑娘先不算,单说卫枫、单刺刺,你瞧见了,若是一起上,我没太大机会赢。”
“所以你在犟什么?你只要答应现在放人,我保证你死不了。”沈凤鸣道,“以卫家这兄妹三个的脾性,你没伤害卫楹,他们不会杀你,你有两条路。一条,他们将你带回去,让孙家和卫家一起处置你——这两家都属东水盟,三十这会儿还是盟主,他保你无事应该不难。第二条,你现在就走,我当没看见——你从这里沿地下河回去地面,卫枫不会水追不上你,出去之后即使还有人搜查,我猜三十也安排了人接应——你都把他说得这么能耐了,那你猜他为什么这次带廿五来?廿五除了能帮他易容,也可以帮你改扮,到时躲过搜查易如反掌,你只管回你的建康去就行了。”
这番话说得不可谓不令人心动,十五简直要怀疑起来:“沈凤鸣,你到底是杀手还是说客?为了叫我现在就放人,这是什么话都敢许?”他冷笑一声,“可惜得很,我一个字也不信。”
沈凤鸣皱起眉头:“为什么不信?我哪个字不像真的?”
“不用再说了,”十五断然道,“我若现在答应你,倒也莫若没带她躲进来。”
“你坚持要等到明天?”
十五回过头,向洞中看了眼。那里面黑魆魆的,深远处的轮廓遥不可见。
他握紧手中的刀:“明天日出。早一刻也不可能。除非我死。”
沈凤鸣口中叹息:“你定要逼我如此。”
他右手动起,十五立时横刀:“来!”
可是沈凤鸣没有出手。他只是掀了掀依旧滴水的衣摆,席地在洞口坐下了。
十五一时未明所以,“你干什么?”
沈凤鸣这时才将袖中的匕首滑进了掌心,旋了一旋。
——“等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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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岁之前的记忆,有时候很模糊,有时候又很清晰。那时沈凤鸣还在洛阳沈家,与那些同父异母的兄弟姊妹平素丝毫不亲近,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对他们一无所知。他的母亲是第四房,只生了他这一个儿子,是沈雍的第三子。大房二房各有一子,另有几个女儿他不大记得,毕竟沈家人多,女孩儿似乎不怎么有机会上桌吃饭。只除了沈越舟——她是三房的女儿,虽因天生聋哑受尽冷目,但他倒是因这份可怜把她记住了。据说三房以前得过一子,就叫沈越舟,只是夭折了,她悲伤之下,将名字又给了女儿,希她能如男儿般予她支撑,偏这个女儿又如此不尽人意,她只得拼了全力又诞了个儿子——沈凤鸣不记得大哥二哥的名字,这幼弟的名字却格外记得,因为那本是他的名字——是因母亲宁不入族谱坚持给他起名“凤鸣”,原本属于他的“越歌”两字才顺给了下一个。
鲁家庄见到十五时,他没有认出他来。当然认不出。他随母亲离开洛阳时,沈越歌还不到三岁。将近二十年,他没怎么关心过分崩离析后的沈家人去了哪里,去年偶然遇到已嫁宋然的沈越舟,他大感惊讶却也没有强要相认。宋然说她姓岳,想来她和她身边的人早已抛开了久远洛阳的那个没落本姓,把“沈越舟”变成了“岳舟”。她一母所生的弟弟越歌当也如是。
即使见到地下河之上斜悬的那件旧物冷弦,他也依旧不怎么相信十五真就是那个人——只是突然回想起宋然说夫人岳氏是建康人,而恰好十五也是。他便就多看了他几眼,想从中回忆起当年那个两岁幼童的模样——自不可能回忆起来,也只能试着叫了他一声“岳歌”——没想到他应了。
此刻,便在这再无人到来的地下河彼端,卫枫、卫栀、卫楹,甚至刺刺——都可以为逼十五让开去路对他痛下杀手,只有他不能。十五说赢不下他们的联手,却无论如何不肯提早脱逃,那么自己能做的,也只剩临阵倒戈了。
十五显然看不懂他在做什么。他谨慎戒备良久,才放下刀:“什么意思?你不动手?”
沈凤鸣抬头看了他一眼:“你真的不感兴趣我怎么知道你的名字?”
十五才想起他们原本还有这样一件交易。“那你说说看。”他显得十分无可无不可,仿佛是沈凤鸣求着要告诉他也似。
“你认得这个吗?”沈凤鸣抬起一只手,十五能看见那只紧贴于皮肤的特质手套,他有点印象上回在鲁家庄见过,似乎沈凤鸣是戴着它给夏琛取的枪头,便道:“认得啊,不就是你的手套?好像很牢靠,什么材质的?”
“你就没有发现——它与你那根冷弦,是同一种材质?”
这个问题让十五愣了一愣,“我看看。”他便伸手摸了一把,“好像还真是?你这哪来的?”
“你那件呢,哪来的?”
“我不晓得——家里的,从小我就玩这,”十五笑起来,“不过我就那一根,跟你这差远了,不值钱。”
沈凤鸣脱下手套,递给他:“这本来是你的。”
十五一怔,并不伸手。
“我记得你满两岁的时候,家里摆宴庆祝,我同我娘也去了。”沈凤鸣望着外面已然黑尽的天色,仿佛望到了某个记忆中的夜晚,“席上爹有个要好的朋友刚从西域回来,带了一件礼给你,就是这副手套。就算我都看得出来这礼物很贵重,爹和你娘都很高兴,但是也有人不高兴——爹一共有四房妻妾,你母亲是第三房,你是最小的儿子,一贯不受大房待见。我们那位大娘,当着所有人的面,便说这手套分明是大人戴的,你才两岁,又用不了,这么宝物放着可惜了,还不如给她的儿子先用起来。他儿子多大我也不记得了,反正我那时候七岁,他应该——总是比我大好几岁,确实勉强算是个大人了。大娘一贯强横,你娘性子弱,便不敢吱声,旁人见爹都不说什么,更不会说话,只有那个送礼的朋友尴尬咳嗽了两声。大娘那时已经连盒子一并都抢过去了,听那人咳嗽,便把手套拿了,把盒子推回来,说里头还有几条花边挺好看的,留给孩子做些边衬。她真是不大识货啊——我娘后来与我说,那其实不是花边,虽然确实是做手套剩下的边料制的,但材质难得,而且一整根都精细磨过,已经是极好的防身之物,论用途论价钱,都不比手套差多少——也就是你手里的冷弦。当时我在一旁半懂不懂,却也不妨碍我十分讨厌大娘他们母子,倒是也没想过为你娘和你出气,只是觉得那手套不该是老大的,那顿饭之后,我就寻了个借口,找他玩耍。他一向看不起我,年纪又差得多,本来是不大玩到一起的,但那天他心情好,应是有心展示,就让我去他那了。我看他戴了一只手,在那左看右看,也并不真理会我,就干脆把另外一只偷偷藏过。他自己玩得起劲,到我回了我娘的院里才发现另一只没了。按说这事很容易晓得是我干的,大娘也确实带人来我娘这吵,但她——可能多少也有点怕我娘,毕竟我娘有个外号叫‘魔女’,同她们大户人家的女儿是不大一样,我娘只要说没这回事,她也只能口上凶几句,就带着人回去了。这件事若继续往下追查,迟早还是会找到我这来,可就那天之后没多久,爹突然遇刺,整个沈家再没人有力气关心什么手套的下落,所以这一只直到今天,还在我这里。”
十五听得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才道:“编得不错,像真的一样。”
沈凤鸣一笑,再把手套递过去:“还给你。”
十五不动。
“你用这个,刺刺的剑和暗器都能用手接,就算他们一起上,也不好胜你。”
十五还是不动。
“我想尽量不动手。”沈凤鸣道,“你若是落败……我就要少几个朋友了。”
十五的面容在此时终于忍不住抽动了下,“……你没必要这么帮我!”
“你要是真蠢死在这,你自己也就罢了,‘你哥’的脸只怕都要被你丢尽。”沈凤鸣道,“这句话我方才就说过了。”
十五沉默。沈凤鸣的确说过这句话。那时候,他还以为他说的是三十。
他慢慢伸过手去,犹豫了一下,接住了手套。
“如果上回我真杀了夏琛……你今天还会不会肯帮我?”他的声音,第一次显出些低落。
沈凤鸣皱起眉头:“要是夏琛那时候就死了——应该不会有今天这一出。”
十五看着远处,晕白升起的月。“一直以来,我都听我哥的安排,什么错都没出过,只有那一次自作聪明,就捅了大篓子,还害得他差点没命。这次出来之前,我暗下决心,无论遇到什么,都定要坚持最初的想法和计算,绝不偏差半分,即使是用最笨的办法,也要完成他交待的事。就算在所有人看来这种坚持都没意义——就算你说我是个‘蠢贼’——我只是不想再自作聪明一次,你……能懂吗?”
沈凤鸣只是叹息:“三十带着你这种傻小子应该挺累的。其他人不会比你还傻吧?不然他怎么会想到把‘食月’交给你……”
他突然噤了声,抬头,“来了。”
也是该来了。他同十五已经谈得太久了——无论要谈判什么,这显然都已经超过了卫枫的忍耐极限。但——两人将目光移至洞内,那里缓缓移向洞口的只有一个人影。月光洒入,那个轮廓也显出了它的形状——竟然是卫楹。
十五已经握住刀的手轻轻一松。她独自进入了月光,一身红衣的色泽映上面容,残妆的怪异似乎也在这样的容光下褪隐了。她一直走到洞口,距离沈凤鸣三尺之地:“我是来告诉你们,二哥不会出手了。”她说着看了一眼十五,“我会如你所愿,留到明天再走。”
沈凤鸣和十五对视一眼,显然对此大感意外。沈凤鸣首先意识到什么,一个起身往洞里探看进去——洞穴虽然大而深暗,但其实并没有太多视线遮挡,对于他或十五这样常与暗夜为伍的人来说,并不至于什么都看不见。
他立时便发现——卫枫、卫栀、刺刺三人不知何时已尽数倒卧地面。“只是蒙汗药。”他听见卫楹轻声解释,“不知能让他们睡多久,但……但应该能有几个时辰不能与你们动手。”
沈凤鸣与十五都注意到她两次用了“你们”这个称法。十五眉头微皱:“你听了我们说话?”他与沈凤鸣一直向着洞外,且压低了声音,他们四人在洞穴深处,按理是听不见才对。
卫楹轻轻摇头。
沈凤鸣此时已在刺刺身边找到了一个水囊,拿起来嗅了嗅,气味不是很明显,但所谓蒙汗药应该就下在这里。“为什么这么做?”他按捺住震惊,“你不想早点出去?”
“我想。”卫楹沉静地道,“但是……我不希望他们有危险。如果你们两人联手,我怕二哥……他若坚持,今晚无法了局,他定会受比方才更重的伤。”
“我何时说我要与——他联手?”沈凤鸣语气诧异。
“你不必说,我知道……”卫楹道,“我知道如果他落败,你一定会帮他。”
十五冷笑了声:“你不是没有偷听?你怎么知道他要帮我?”
卫楹没有辩驳。此时的十五依旧蒙着面,单从他的双目并不能看出与沈凤鸣有什么相似,可就在方才那日暮交替的时分,她在洞中望见他与沈凤鸣对峙的剪影,忽然就想起了先前看见他绷紧冷硬的面廓时,那种熟悉的感觉是像谁了。那种陡然间洞悉了旁人某种秘密的感觉让她浑身发颤,她当然也顿悟了沈凤鸣为什么会一直拖延着时间不肯出手捉拿歹人。她在竭力冷静下试着弄明白了——现在这洞穴之中的六人,究竟是处于一种什么样微妙的平衡。这种平衡绝不是他们兄妹最坏的处境——若将十五逼入绝路令得沈凤鸣不得不动手撕破这层微妙,才是她最不想看到的结果。 五七五 念念难忘(十一)
卫枫是个直性子,若与他直说,他多半不肯退让,她便只能行出下策,偷偷将蒙汗药和了水,润了干粮递给卫枫与卫栀。两人都饿了一天,既是她递来,便不曾拒绝。她料到刺刺可能不会吃干粮,也先倒了一些在她随身水囊之中,幸运的是,她好像喝了。
这可能是场赌吧。将所有的自己人都放倒,独力面对两个不可能战胜的敌手,看起来是个匪夷所思的选择。可如果那是一个没有打算伤害自己的歹人,和一个曾经保护过自己的朋友,她相信,可以一试。
沈凤鸣将水囊交给十五也嗅了嗅,后者不免大皱其眉:“看来你是真不想嫁给孙觉,带了把匕首,还带包蒙汗药?”
卫楹稍许有些不安地转开脸。她是离家最后时分才找了一包蒙汗药藏在衣服里的。嫁给孙觉这事她虽然已在心里准备了许久,有时以为自己确实已准备好了,直到要离家才慌张觉得——远远没有。她想若没别的办法,便趁孙觉进洞房之前先把药下在合卺酒里,把今晚糊弄过去再说。后来十五用木筏把她载进山洞,一是她本来也还没苏醒,并不乱挣,二是人缚在筏上,高低飘荡时不会翻动,一路遇水不多,身上只有最累赘的衣摆和大袖湿得厉害,袖里藏的匕首和贴身藏的蒙汗药都是无恙,这包药好端端一直留到现在,就派上了这么个用场。
“我……”她低下头,“我不知道。”可能比起嫁进孙家,她宁愿像这样停留于山野,呼吸还更畅快——可能她深心里甚至有点感谢十五将她劫来一个常人找不到的地方——当然这是不可能说出口的。
“这下好了。”沈凤鸣很有些喟叹,“这下你们卫家失踪的不光是一个卫楹,连卫枫、卫栀也一起失踪,恐怕这不单是喜事办不成,卫大侠这得急出病来。”
“这样吧,我先送他们两个上去——一个木筏,带两个人应是可以。”
说话的并不是十五。卫楹吓了一跳,转头望向里面。是刺刺的声音。再看回沈凤鸣,他似乎早就晓得了,面上殊无惊讶。
“你,你没喝那水……”卫楹一下变得局促起来。
“没有。就是不知道你想做什么,所以没立时说。”刺刺道,“现下我知道了。”
十五略带紧张地挺直身体,似乎不确定刺刺此时的立场:“你要送他们两个走?……回去可是逆水,就算用筏子也没那么平稳,这种蒙汗药,人一浇着水就醒了,到时候岂不要带人来堵我。”
“我有办法让他们天亮前不会醒。”刺刺道,“那时候你应该已经放卫姑娘走了。”
十五迟疑:“那……你呢?你不会去告密?”
刺刺没理他,看沈凤鸣:“但是,沈大哥,这事我还不是很明白,你应允过我,会与我解释的。”
“会的。”沈凤鸣道,“先送他们走也好,省得醒来又是老样子。你一个人不好带,我同你一道出去。”
刺刺点了点头:“我给他们施针,他们便能睡得沉。过水时,将他们口鼻冲洗下,应该就不会给人发现蒙汗药的端倪。”
见沈凤鸣亦是此意,十五当然也便没有了说不的余地。刺刺在临去前向他瞪了一眼。固然是什么话都没说,但十五明白——单刺刺只是看了沈凤鸣的面子,在她心里,他当然依旧是个“掳走新娘子的歹人”。
即使是廿夜的月光,也足够皎美。十五重新拣挑干枝,待再生个新火,卫楹便坐在石边,不知不觉望了那月许久。此时的她已不再那么害怕独面这个黑衣人,只是想着,在这同一个月下,那个见惯风雨的临安城,真的会因为自己这样一个小人物彻夜难眠吗?这样的念头想起来那么不真实,可会在新婚之夜坐在如此绝境看月的自己,岂不是比所有的那些,都还更不真实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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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城途中遇到几间农舍,沈凤鸣让刺刺就近敲了一家,称是失足落水了,求与半宿更衣休整。那地下河所谓“不长”的意思只是说熟识水性的人在气力耗尽前能游到尽头,绝非路途很短竟能一蹴而就之意,泅水当然极耗气力。就算水性再好,这一个往返,尤其是寒夜里游了那回程逆水这一段,稍体弱的只怕已到了极限。刺刺本来就赶了许久的路,料再下去亦要支持不住。
在此之前,他与刺刺解释了今日之举——重要的其实也就一句话。
“他是我弟弟。”
刺刺也有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假如单一衡或单一飞作出和十五一样的事——他不怀疑——她也会如他一样。
刺刺果然没有再多问了。他叮嘱她不必挂心其他,倘觉气力尚可,便待天亮自行回城去往一醉阁。他自己却没靠近那农家,只因要带着那两个昏迷不醒的人,十分分说不清。此时南城大门已闭,若强要入城想必同样免不了解释,这一身湿淋淋的,编谎都不大好自圆其说。他在官道与小道来回转了几转,恰在这暗夜里也偶见几组人并不多的队伍依旧在嘉会门外巡找,在暗处观察了片刻,应该还是先前卫槙带的那些人马,便干脆寻了个合适所在,将搭着兄妹两个的马一拍,由它向火把明处小跑过去——那是卫栀的白马“山栀”,想必总多少还认得自家人。
——都过去了一整天和半个晚上,或许也只有卫家自己人还在兢兢勤勤地搜寻了吧。
队伍果然传来低呼,喧哗一阵,几个人很快簇拥昏迷中的兄妹两人往城门方向而去。沈凤鸣卸下一口气。只希望刺刺的金针确实有效,那两人要天亮才会醒来,说出这一番遭遇——只希望十五说到做到,日出时分就能同卫楹离开洞穴,自己逃离临安。
他自己则往总舵厚土堂转了一趟——反正往西过去已经不是很远,他也想早点把这一身湿衣给换了,要是时间够,他还想烧点热水,泡个暖和的澡,睡那么一两个时辰,再回城去看看十五这一遭到底把临安城搅成了个什么模样。可惜黑竹会的这班兄弟们今天倒是积极,对于城里这桩离奇抢亲的诸般后事打听了个七七八八,沈凤鸣一回来,便好几个围过来与他谈说。
也是。既然搜得那么彻底,同属城郊的泥人岭当然也有人来过。黑竹新总舵在此并不是什么机密,来人虽并不敢进来,但持江湖礼节交换问过几句话,也还是有的。因卫矗晓得沈凤鸣救过卫楹,卫槙也知沈凤鸣陪着卫栀在寻找卫楹下落,卫家人起初并不怀疑此番掳掠绑票卫楹之事会与黑竹会有关,只是入夜时分,因卫栀也没了踪迹,卫槙再来此间询问过沈凤鸣可曾回来,这一回就没前次那么有礼了,说到急处,甚或露出要入内寻找的意思,唯深知此地机关重重方作罢。有人见得他其后硬是在泥人岭山路上逗留了将近一个时辰要守沈凤鸣回来,直到天色确实黑透,再不下岭恐另生事端,才不得不离去了。
沈凤鸣听到此节着实好笑。卫槙如果这当儿还等着,那这一家四个天黑前是一个也没回家。不过如果他再有耐心一点——或许也就等到自己了。
再听别的,就没那么好笑了。午后听到的只言片语竟非谬传,孙家是当真提出过想要卫栀替嫁之事,只不过卫矗并未便应。此事本属两家私密,不知怎的却给传了出来,卫矗得知卫槙见过卫栀却没将她带回来,少见地将自己这长子骂了个狗血喷头,故此卫槙后来上岭急迫迫定要问到卫栀下落,也有担心无法向父亲交待之意。卫矗担心的倒不是别的——是怕卫栀要是被孙家人碰到,说不定真给扣下了不让走。虽然本来确是要同孙家结亲,卫楹不见了两家都大失颜面,但真要换另一个女儿去,她却没经了媒妁、礼聘、合字——什么都没有,哪怕在外人面前能圆过去今天,自家却怎么想都不是个事。
此时关于失踪的卫楹的传言已十分不好听了,整个临安城的凡夫俗子同三姑六婆,无不将几句蜚语传得津津有味。有说,卫楹其实本有个相好,但家中因看重孙家富贵强要她嫁给孙觉,她同相好孤注一掷,约定他将她于成亲路上劫走,定须不会再回来了,若再搜寻得这般紧,只怕回来也是两具尸体。有说,是孙家此前仗势欺人,另一说法是卫家跑江湖时得罪过人,抢走了别人媳妇,人家忍辱负重,让儿子练就好本事,君子报仇二十年都不晚,这回来抢孙家卫家的亲了,要他们也尝尝失去媳妇、失去女儿的痛苦。最普通的一种也是说,其实并无那些乱七八糟的故事,便是寻常的匪人拦路抢亲——但匪人抢亲图个什么呢?不外乎求财或是好色。既然没有听说有提钱帛上的要求,那卫楹落入如此凶悍之匪人魔爪,后果可想而知。人迟早是能找到的,或是,其实已经找到,只是——即便不是尸体,定也十分惨不忍睹,孙卫二家哪肯让人知道,便假装仍旧在寻的样子罢了。
就算是最正直的君子和最端庄的淑女,闻听此语也不免会想:诚然,若非为此,又为哪般?这么大阵仗城中城外、府上县下地搜,有什么道理找不到两个活人?仅仅是不到一天的时间,在临安人的眼里,卫楹似乎不是活不成就是还不如活不成,除了东水盟主,内城里头太子那端也派人来问,老成如孙复卫矗亦接不住这样风言风语的阵势,虽之前不欢而散,此时却又似乎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卫楹看来是嫁不了了,可要真换卫栀去——卫矗心里终究有些过不去,念想着——倘亡妻尚在,当断不可能应允。拖到日向西去,他始终不点头,而这临安城的压迫似乎越来越紧,好像要逼他作出个决定,好给这举城期盼了若久的节日个皆大欢喜的交待。
事情到这里为止还不算太出人意表。沈凤鸣目前为止还能懒洋洋或指指点点、或嗤之以鼻,可再往下听去便甚至坐直了起来。孙复想必亦晓得要卫栀替嫁的要求多少有点强人所难,听说叫媒人当下作了些简单准备,下午同他的大儿子孙惜勉——也就是孙觉的亲爹——临时往卫家说项,承诺定不亏待卫栀。巧的是孙惜勉同媒人到卫家时,被告知就在刚刚,不到一刻钟的工夫,另有一个人也带着媒人到了卫家——大惊打听之下不是别人,竟然是夏家庄庄主夏铮。
沈凤鸣不但人坐直了,眼睛都直了起来。夏铮带媒人上卫家,显然只能是替夏琛说媒,但他为人一向持重,怎么蹚这浑水,这会儿去截胡说亲?谁也不能信他此举是出于真心,只因这非但是给眼下已然焦头烂额的临安城两大世家火上浇油,简直是嫌满城的风还不够厉害,要给那样的不堪传言再添油加醋。虽自江南武林之会后,夏家庄显然对孙、卫二家有极大的理由心怀不满,借机落井下石或是嘲弄讥讽都不能算过分,但这——到底不像是夏铮能做出来的事。
他连忙具问,只是夏铮同卫矗说了什么自是没人知道,唯一传出来的消息只有——孙惜勉再进去又出来时,面色很是难看。细辨可知,卫家两个姑娘,卫楹已许孙觉,夏家自然不可能再去求娶,况人眼下都不知在哪,媒人去说的当然只有卫栀。有人认为是因夏铮早了一步先向卫矗提了其子夏琛求娶卫栀的意思,令得孙惜勉痛失机会,孙家想要“李代桃僵”挽回面子的主意便未得逞。但这事太过突然,无头无尾的,大多数都觉得多半是卫矗暗里求援,与夏铮串通好演了一出戏,为的就是寻个理由,不答应让卫栀替嫁去孙家。单就此论,卫家虽然失了个小女儿,但孙家失的面子似乎更大些。
无论如何,这晚的喜筵终究只能撤掉了。 五七六 念念难忘(十二)
江南第一庄、临安首富、无双卫——都城三个最出名的世家竟一夜之间搅进了同一桩姻缘事里,沈凤鸣想了半天都没想通,这怎么能是夏铮做出来的事。即使真是无双卫暗里求援,可不是说——卫家同夏家交情没那么深?加上有了东水盟这道鸿沟亘在其中,即使卫矗真开得了口,夏家庄也理应装聋作哑才是。最费解的在于——这毕竟不是别人——是卫楹的亲姐姐。且不说沈凤鸣不信陈容容这么精明会看不出卫楹对夏琛的情意,就算是真不晓得,卫楹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之际,任谁提这种事给人创口撒盐,都只能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博不了好名声,只能博得外头议论纷纷。
想想也头痛。卫楹待天亮回了城,要是得知夏家庄竟为夏琛向自己姐姐提亲,不知要何等惊讶失落。而卫栀也说过,她喜欢的人定是武功高强之辈。夏琛先不说武功修为,甚至重伤之身都没完全恢复,行走都还不能,显然不是她所属意,她醒来得知此事,不知又作何感想。幸好外头人还不晓得卫栀也一天没回来——卫楹是众目所瞩,卫栀失踪却只有自家人知道,否则,只怕就连她也要受累摊上那些胡谣乱传。这话说来也当真讽刺,一直因“德行”不够而在议亲之事上屡屡不得青眼的卫家三小姐,竟因了亲妹妹的意外突然一跃成了“抢手货”,就好比突如其来一阵大雨打落了香林洞最嫩的茶叶尖芽,剩下那部分原本少人问津的香叶就顿然价格暴涨。夏家庄是不是真想同孙家抢这最后一份美茶虽不晓得,至少坊间把这故事交口相传的人,肯定是这么认为的。
沈凤鸣转来转去,没看到无影,问了正是出去打听消息,估计进了城,今夜回不来了。热水在此时烧得差不多,他身心俱疲,还是决定泡进去舒展一下。睡觉显然是没时间睡了——他现在只想早点把真相弄个清楚。
收拾妥帖回城,天刚放亮三分,温阳初现,城门已经开了。直接去卫家或者夏家求证似乎都稍嫌太早,显得他对这等坊间私传很感兴趣似的。他料想无影应该在一醉阁——他那应该早就收满了消息——便往忠孝巷走去。
一推门,他愣了一愣。刺刺和秋葵坐在桌边说着话,无影像个鹠鸟似地蹲在一张条凳上,骨碌碌转着眼睛。
见到沈凤鸣来,他忙跳下地,刚要开口,沈凤鸣却对秋葵道:“你怎么来了?”
无影连忙闭上嘴。这哪是他该说话的时候。
“你还晓得回来。”秋葵老早瞥了他一眼,“遇上了刺刺也不一道回来,我是真不晓得,你同卫家的姑娘已经那么要好了?”
沈凤鸣十分无言以对,张了张口,还是决定不解释,只顾就去两人那坐了。刺刺已道:“沈大哥听说了么?夏家庄……和卫家定亲的事。”
“我是听说夏庄主昨天有带媒人去见过卫矗。”沈凤鸣便答,“这么说,竟真就定亲了?君超同卫栀?”
“应该……也是权宜之计。”刺刺道,“无影说孙家竟提出想要那位卫栀姑娘替被掳走的新娘子嫁过去,也还好卫栀姑娘昨天没在城里,不然可能真叫他们得逞了。夏庄主突然提亲应该是为卫家解围去的吧——这时候卫大侠若想要护着卫姑娘,当然就要先答应下来,才好去拒绝孙家。反正这些以后都还有机会退悔,可只有这孙家的,若应允了,当下就得嫁过去。”
“想必是这样。”沈凤鸣道,“……要不去找夏庄主求证下,到底怎么回事?”
“你心里,就只挂念那些?”秋葵忽冷冷道。
沈凤鸣微愠:“君超是我朋友,这么大的事,我不应关心?”
“是关心夏琛,还是关心卫栀?”
沈凤鸣实在觉出几分莫名其妙,反问:“你觉得我该关心谁?”
“现在刺刺都回来了,你不觉得——比起那些人,你更该好好关心下她同君黎?这么久了,你是不是已经把君黎的事情忘了?你可有一点上心,想想他怎么就这么杳无音讯,想想还能做些什么才能把他找出来——我实不知到底谁才是你朋友,夏琛、卫栀,个个都比君黎重要,是么?”
沈凤鸣一时沉默。他承认,自从刺刺出发去找夏琰,他心里便总期待着——她是能找见他的,并不需要他插手。也不能算是——不在乎,毕竟他一直盼着夏琰回来,那样他与秋葵之间,似乎……才有重启某种过去的可能。只是他对此有种深深的无力感,觉得——自己或许还能对这临安城里的某些人起到一点作用,唯独却在夏琰这件事上无可奈何。他只能拼命试着将这临安城里所有能做的事都继续做下去——他留下的黑竹、他留下的夏家庄、他留下的秋葵还有依依——所有这些在夏琰的心里或许还占有一席之地的人和事,他总得为他守住,唯此,有一天他回来了,才不至于因新的失望再次离去。
只是时日渐长,有时他自己都有些支持不住,觉得——会不会所做的一切都已经没有意义?一个人若太在乎某些事,而那些事已经无法挽回,巨大的痛苦无法消解,唯一的出路只有逼迫自己看淡一切,忘记一切而已——如果夏琰选择的是这条路,那么他只会远离所有能扰动他心境的人事,永不归来。
也唯有看到刺刺的时候,他还能保有一丝希望,觉得这种想法不对。无论夏琰想逃去多远,沈凤鸣终究不能想象他能忘得掉这个小姑娘。那些无法弥补的血仇鸿沟难道不正是他应该回来见她的理由?在与她说清楚一切之前,他怎么做得到放下?
他轻轻叹了一口,“是有点太久了。我以为,他只是要点时间冷静冷静,可现在……”
“你现在也晓得久了,早前同你说,你都只会说什么,他想明白了就会回来……”秋葵十分不满,“要不是刺刺说确实打听到过他的消息,我都担心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刺刺的面色有点黯淡,细细又向沈凤鸣说了一遍途中得到的仅有的两次雪泥鸿爪。昨日因遇卫楹那事,她来不及向沈凤鸣多问,但见他不提起夏琰,心里自然早有准备那点希望已是落空——夏琰根本不曾回来。今早来一醉阁,万事萧条,她心中愈发冷透,这份失望比一个多月前刚从青龙谷出来时又何止难受百倍,若不是秋葵反复坚持,她甚至不愿提起他的名字。
其实也才不到三个月光景。此前她将他独个抛在临安,也有快三月。她有时宁愿他是以他那局促的“睚眦必报”来报复她那时的冷漠,但深心里却晓得——这次不是这样。
沈凤鸣听出她的失落。“你现在……可有什么打算?”他便小心开口问她。找不见夏琰,她的青龙谷却也不知还能不能容她轻易回去了。
刺刺摇摇头:“没有。”
她好像记起什么:“你那时候是不是说,开春了要和秋姐姐回趟云梦?这会儿是不是快动身了?”
“没有,还没准备好。”秋葵抢话,“你不用想那些——好不容易平安回来,休息几天再说,我同——同沈凤鸣再想想,还有什么办法没有。没那么快去洞庭。”
“说得是。”沈凤鸣亦道,“你这会儿太累了,先好好睡几天,养养神。”
刺刺苦笑:“蒙汗药都没把我蒙倒,哪还能睡得着。”
“蒙汗药?”沈凤鸣吃了一惊,“那水囊里的水,你喝了?”
“喝了两口。”刺刺道,“味道不对,才没再喝了。我这一阵子几乎都不怎么睡得着觉——在外面本来也得警醒些——却也实未想到连蒙汗药都没用了。”
沈凤鸣一时说不出话。他很记得,这女孩儿曾是个如何活泼有趣的小姑娘,纵相交不多,也极少见她愁眉不展、心结难舒的模样,可今日——她这般憔悴,竟让他忽联想到——一朵行将凋谢的花儿。他一向看不得姑娘家这般,不免恨恨道:“我就说那道士靠不住,自己一个人抵不住就躲,连小姑娘都丢下不管,是非曲直都不敢当面说清楚,哪还是个男人的样!”
“沈大哥,你别这么说他。”刺刺垂首,“是我……先离开他的。”
沈凤鸣见她这样,也实不知该说什么。“你就是……你就是和那时候一个样,太纵着他了。信不信,明天我就叫人传个消息出去——我就说你单刺刺要嫁人了,我看他出不出来!”
秋葵皱眉。“你这出的什么主意。”
“我不信他真不在乎。”沈凤鸣道,“他定须是仗着我们都还等着,刺刺定还等着——不到了节骨眼上,他就不露面!”
“他……他确实,总是需要很久才想得明白的。”刺刺轻声道,“他……不是故意如此……”
“就是得要逼他一次。”沈凤鸣道,“得把名字、日子、时辰、地方都说得清清楚楚的,东西南北都传到,不管他在哪,总须都能听到这消息。”
“刺刺不要名声的么?”秋葵极是反对,“你看看卫家新娘子失踪这么一天,传成什么样子了——刺刺嫁人?你想让她嫁谁去?万一君黎就真没来,刺刺到了那天怎么办?往后怎么办?”
“怎么了,这道士不回来,刺刺还非得等他了?”沈凤鸣道,“喜欢刺刺的人有得是,他敢不来,假的弄成真的,看他后悔不后悔。”
“你也不问问刺刺愿不愿意。”秋葵对他的主意实所鄙夷,“再说了,你以为君黎不会分辨?刺刺……现在还在守孝,这会儿说她要嫁人,他一定能猜到是假的。”
“那你说怎么办。”沈凤鸣十分不满她诸般反对,但守孝这一节的确没法跳得过去,“这世上现在除了刺刺,你觉得还有谁够分量逼他现身?东水盟大张旗鼓要对付他爹也没让他回心转意,剩下的,你和我,我们更没这个能耐吧?”
秋葵稍稍沉默了一下,忽然抬头:“说不定……有的。”
“有什么?”
“你忘了么,还是你告诉我的,他曾经承诺过你,有一件事,他不论在什么地方,哪怕是东海西域、南荒北莽,只要接到消息,都一定会来。”秋葵道,“……你和我成亲。”
沈凤鸣愣了一愣,一时间几乎忘记了……他们是在争论什么事。这句话从她口中说出来显得那么轻巧,好像——好像这是件与她无关的事情似的;可偏又那么无可反驳,因为——它应该真的是她仔细推敲之后得出的最理智的结论。他在不知多久之后回过神来,看见她的表情——她的面上是熟悉的平静,平静得几乎有点凝重。
曾几何时,他觉得,这件事似乎是一个遥远的梦——那时候他觉得,倘若真的可以与她有这么一天,那么他为之放弃其他的一切都没有什么不能。他不止一次想象过要与她真正谈论起婚嫁会是什么样子——想得太多,有些他觉得已经够匪夷所思了,却无论如何都料不到,这件事最终竟会从她的口中,以这样一种方式说出来。他在片刻愣怔之后以为自己应该为此无比惊喜吧?可是——可能是太荒唐了?他竟然——竟然没有感到心中有一丝欢喜,甚至有点痛,甚至有点愤怒?他当然可以立时像以前一样涎着脸回答说求之不得,可他更想拂袖站起来质问她到底有多少真心——这是他以所有真心期待过的时刻,可是——她好像只将它视作儿戏,唯一让她还能保持这样凝重面色的理由只是——只是它是达到另一个对她来说更紧要的目的的——手段而已。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脸比她更僵硬,也不知是心内的哪个自己,在他后悔之前已经先笑着回答:“是个好主意,可你自己就不怕你的名声有损?”
秋葵微微笑道:“我有什么名声,我又没有世家父母,谁认得我是什么人?我连武功都失去了,师门只怕都要以我为羞,还担心这个?倒是你——你堂堂云梦传人、黑竹金牌,你要是昭告天下,同我成亲,恐怕十分委屈。若将来看上什么名门秀女,到时……就有点难办。”
“秋葵……!”沈凤鸣面色苍白,似乎想说什么,终于还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他想起来,他是没有立场质问的。他们……早就分开了。
“你别想太多。”秋葵转回正色,“只是为了让君黎回来。只要他回来——只要放消息出去,便如你所说,名字、日子、时辰、地方,东西南北的,哪里都得送到,至于到底有没有这回事……并不紧要。” 五七七 假作真时
她果然还是这般实说了出来。沈凤鸣心道。她毕竟……是假意,只有“为了让君黎回来”是真的。他强迫自己亦冷静下来。既如此,自己便也与她将之当作一件真正的“手段”或是“任务”来商研便是了。
“他就算回来了临安,随便看看就会发现到底有没有这回事,”他便道,“若发现什么都没有准备,当然就知道我们在骗他,那他——就不必守什么‘到场’的承诺,若还不想见人,来了都会走。”
“那照你的意思……不真来还不行?”秋葵果然也蹙眉,随即舒展,“那也没事,我们就当真的准备,那些身外之物,总都能想办法置办起来的。他要是来总得提早些吧,总不会礼都成了才来?只要他现了身,目的就达到了,到时我们不用拜堂,喜筵也可以立时撤去——虽然消息十分隆盛,但又不必真发帖请客人,就算临时悔了不办,也不至于像这回孙家同卫家似的。”
“可是,”刺刺开口,“既然都准备了——不管君黎哥来不来——为什么不请客人、为什么要撤宴?你们原本也——也是要成亲的,不是吗?”
沈凤鸣同秋葵对视了一眼,眼神仿佛交错了一刹,又仿佛没有碰到便移开了。沈凤鸣将目光虚无地投向刺刺,十分勉强地找到理由:“……我以前说过,你和君黎的事情解决之前,我不会同秋葵成亲。”
停了一停,见秋葵没有接腔,“……而且,现在……也不是以前了……”他加了一句。
秋葵这时候才淡然向刺刺道:“既然是为了骗君黎回来,一心怎么能两用,还得想想,虽然不打算请什么客人,但有些人——夏大人、邵大人,是不是应该知会到,让他们到时备着些人手,这样,君黎要是来了,才不能再轻易跑掉。我和沈凤鸣,我们自己也得想好法子,作些准备,得让君黎留下来,不能露一面又走——那怎么还能顾上别的?”
沈凤鸣听得有点烦躁,“这事牵连甚多,你……你还是再想想清楚。如果两日后还是决定要这样,我们……再往细里安排。”
“还等什么两日后。”秋葵道,“总须趁早,你就算立时传消息出去,他都不知在哪,万一真在东海西域那种地方,到他听见,到他赶路回来——这得多久了?宜早不宜迟,这回就别拖延了。”
一顿,见沈凤鸣瞪着自己:“你不会……真担心自己的名声吧?”
沈凤鸣立时反驳:“你都不担心,我担心什么?”
“那就行了。”秋葵亦轻笑了声,“是不必太紧张,你们男子,又不是成一回亲,就不能成第二回。你爹当初——可娶了四房呢,是吧?”
“你什么意思?”沈凤鸣目光咄咄。
“没什么意思,就是怕你反悔。”秋葵亦瞪着他,“毕竟要留够君黎回来的时日,这事少说还要等一两个月,我得先跟你说清楚,你别到时候心思摇动,撂了不干,我和刺刺在这白白赔了盼头功亏一篑,那就真没第二个法子了!”
沈凤鸣迎了她的目光良久,末了,嘴角微微动了动,连脸上那道久已淡下的伤疤都一起牵动了动,连平日那么熟悉的笑,都显出些陌生的狰狞。
他没说话,铁青着面色起身。
“你去哪!”秋葵亦倏地立起,“你给句话,到底同不同意,是什么打算,别每次说不到两句话就走,十天半月找不见影!”
“放心,我从不反悔,只要你别反悔就好!”沈凤鸣咬牙,“我了结下别的事就回来!”
他招手示意无影跟他出去。无影只感觉自己已经听到了太多不该听的,缩着脖子跟了过去。
留下秋葵与刺刺——有那么一个霎眼,刺刺觉得自己仿佛看到秋葵放在桌上的手在微微发抖。她伸手去握她,又觉仿佛是错觉,只是那手冰凉,更甚于她。
“怎会这样……”她有点迷茫,更有点不解,“这一个多月……你们,还没有和好吗?”
秋葵慢慢坐下来,仿佛很沉着:“没关系。和不和好都不耽误这件事。”
刺刺有点不安:“这是终身大事,你们总须是真的要好啊!君黎哥那时定也是晓得你们彼此看重,盼你们一世偕好,才会那样允诺,倘若却是为逼他现身弄得本末倒置……”
“刺刺,你愿意同我一道赌吗?”秋葵仿佛没有在听。她本清澈无波的眼在此时无限幽深地望着门外,好像陷在谁也看不清的模糊迷雾里,语气一如旧日的清冷,好像从来不懂温情为何物。只是她说完那半句后,还是停顿了一下,才续道:“……不管是你和君黎,还是我同沈凤鸣——都该了断了。”
刺刺眼中的迷茫渐渐变为一种惊异。她无声地看着秋葵。她想起她那时候写来的信,想起她在自己适才的消沉里反复提醒该当振作。她突然发现,她的秋姐姐虽然平日寡言少语,可她始终比谁都清醒——她心内仿佛一直有属于自己的世界,能在她——或任何她在乎的人——深陷于心之泥沼时,依旧映照着离开深渊的路。
——哪怕或许只是个赌。
秋葵见她不说话,以为她还在犹豫,笑笑向她解释:“主是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也只能这么试试。毕竟眼下其实不知——君黎到底还记不记得这承诺,即使记得,还愿不愿守——上回他去青龙谷之前,就宁毁承诺,也不肯应允我一句不去。”她轻轻叹息,“就当是我们为了他这个朋友,最后博一回罢?假若这回他还不肯出现,那恐怕是真的不打算回来了——沈凤鸣那话说得也对,若真如此,你也不必再等他,该斩断的总也只能斩断。你还有家里人,还这么小的年纪,都一个人出去找了他这么久,将来无论如何——也不算负他什么了。”
“我都没什么,君黎哥来自然是好,不来,也不会比现在不好。可赌注是你们啊……”刺刺道,“你同沈大哥若是欢欢喜喜地成亲,我定比谁都赞成这个法子,可我现在却不晓得该不该为这事高兴了——成亲是好事,你如何能坦然只将它视作一场——一场戏、一场赌?你们到底是什么样的气结解不开,过去那么深的误会都能消,现在却连话都不能好好说一句?我是想见君黎哥见不到,但你们能见面,你们还有时间,还可以说清楚,还可以和好的,为什么要赌?难道面对自己的真心便那么难,比用自己的一辈子去赌还难?”
“可能是我从一开始……便从不曾好好与他说话。”秋葵只是笑着摇头,“所以……时至今日,也再没有什么机会,能与他好好说话了。”
“可那是沈大哥啊,沈大哥他……只要你开口,只要你说一句话,他……他不可能……”
“其实,世间之人之事,大多如此。”秋葵垂首,“旁人看来,似乎只要几句话,轻而易举,便可不必至于难以挽回的境地,但最终——谁也没能真阻止得了事情终至每况愈下。你和君黎,那时候,不也是历了许多苦,下了许多决心,才在一起的么?不也认为绝不会有朝一日疏远了彼此,更不会想到竟要发生那些非你们所愿之事,连面对彼此都不能了?便是你父亲与他,拓跋孤与他,青龙教与他,最初——又哪里是仇人呢?可人与人之间亲或是仇,这等泾渭分明、非黑即白之事竟也会因区区三言两语、一点行差踏错片刻急转,更何况男情女绪这等本就难以说清的东西——而那急转直下以后,就算用三千言、两万语,也都再回不到过去了。所以你不用觉得我和沈凤鸣成亲是所谓‘赌注’,真正已一无所有的正是我和他,我们才是回不到过去的那两个人,而你和君黎——你们之间的事都非因你们自己而起,反而或许还能厘清,只要这次能让他回来,我们就没有赌输。”
刺刺无言以对。倒不是她觉得秋葵说得尽数是对的。她有无数想要反驳的话头,可的确,一个尚未厘清捆缚住自己那团乱麻的人,又怎还能于同样的困境中,指手画脚了旁人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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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刺刺在其后的一个月帮着秋葵筹理她同沈凤鸣婚事的诸般细碎,忐忑却又坦荡地等待属于她们和他们的或许既定的结局。
消息早已放出。原本,沈凤鸣认为欲速不达,待把婚期定得晚些,以求给夏琰留足够的时间,免得他即使有心回来却赶不及,这遭反而白忙。但此前对净慧师太说“开春”就要回云梦一趟,拖得太晚实在有违承诺,加之秋葵提醒,依依四月只怕已要到了生产之期,邵夫人估量着中旬最为可能,倘赶到了一起不免麻烦,至少邵宣也到时定须在家中守着“夫人”生产,不能带人亲赴宴席随机应变,少了个帮手。消消长长,日子最后是定在秋葵说出“你和我成亲”这五个字之后一个半月,四月初六。已算是春末了,但若沈凤鸣了结此事后立时赶去洞庭,勉强还算能赶上“春天”。秋葵也决定演完这出戏后便以照料曾为自己施针疗治的恩人邵夫人为由,暂时搬到邵府以帮着准备依依临盆诸事。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夏琰到底来不来,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但身不由己的事尚不止于此。
为务令天南地北都能听闻这件“喜讯”,此次沈凤鸣甚至找了东水盟帮忙散播消息——那是在定下计划的当天,沈凤鸣趁着三十还没离开临安、仍旧顶替着曲重生的盟主身份时,便又去找了他一趟。不过东水盟也只管得了江南各路,江北、中原一带他还是用黑竹的人手,借着金牌之墙的旧网脉散播,南方一片则烦了夏铮派人快马给梅州去信,借用那边各都各县沿途请人大肆游说。云梦那里也派了人去,一则告知约莫四月里能去一趟洞庭,二则当然也是让武陵侯帮忙向荆湖两路乃至更远的夔州路传递消息,一时间“云梦神君”同“云梦仙子”的故事在西南一带又大为热闹传诵。
至于更偏远之地,他还是在黑竹之中专辟了两组人前去。其实消息一旦传开,且说起的人如许之多,即使边陲僻远之地也不会知晓得太晚,只是——时间紧张,这回沈凤鸣还是不希望有任何疏失。后来他接到一封建康的来信,字写得相当难看,如果不是好不容易辨认出了落款里“沈越歌”这三个字,他差一点就翻过不看了。按理以十五能轻易驾驭重兵的手,拿个笔不应这么飘忽难定,沈凤鸣直要怀疑自己这个弟弟是不是才刚学的认字——可他分明三个晚上就看完了临安府衙门里头每本地理志,只能猜想,这多半是他头一次一口气写这么多字,信里说的是——除了利用东水盟主这个便宜身份之外,三十甚至让十二和廿五两个唱过戏的写了个好记的戏本,出了趟远门不知干什么去了。大概自从东水盟有了盟使,“食月”果真有点太闲,要不就是三十私心里亦期待着夏琰回来,否则,沈凤鸣真想不出他怎能在这件事上这般出力。
不管怎么样,他这回总算有了把握——那个道士此番应无论如何都躲不过这个铺天盖地的消息了。
万事分两面——虽则如此一来夏琰那头是不愁了,但临安城里的诸种准备却也有了始料未及之情况,所谓“身不由己”正始于此。原本沈凤鸣同秋葵计划虽外物尽数按规程置办,但客人是不真请的,可既然闹得了这般沸沸扬扬,这婚事便早已不能算私事,倒是同早前孙卫二家联姻般,成了件天下皆知的江湖盛事,别说这临安城内外的武林人士,就连内城中都不免有人对这事感兴趣。沈凤鸣单这几天已经逢了几拨人于数种场合直接间接、有意无意来问,熟的不熟的,话说出口都十分理直气壮,大意都是:这么大的喜事,怎好不请我?难道你们“夫妇”两人不将我当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