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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八 假作真时(二)

    头一个来问的是卫枫。地下河那头的事情虽然最后有点莫名其妙,但卫楹不说,谁也不能将未能抓到歹人之憾归咎沈凤鸣,甚至同上回建康那事一样,还须多欠了他一次人情,卫枫自然认为他们之间这交情总不至于连张喜帖都接不到。“小楹那时候还特意请了你,你怎便将我们忘了?”

    第二个问起的是宋然。碍于身份,他倒没有特意来找沈凤鸣,反是沈凤鸣想起刺刺提过要见娄千杉的事,抽空去了一趟宋家兄弟在西郊湿地的居处,反被刚好在家的宋然捉住了。“就算你觉得请我去过于招摇——叫一声阿客、千杉,难道不应该?弄得我还得从内城里晓得消息,实在不够意思。”

    第三个提起的是摩失。自从上回被沈凤鸣以幻生蛊制住,他回临安便很少再有动静,沈凤鸣只知道他依旧在太子身边,但自己分身乏术,也懒得理会他。今次江湖盛传“云梦神君”同“云梦仙子”终于要结百年之好,摩失这个旧时幻生弟子当然得出来显露显露自己。“咱们也是有同源武学之谊的,那时候同秋师妹,在内城里也是互相照应的,同沈教主更是合力除掉了教中败类谢峰德,你两位天大的喜事,怎么却这点旧谊都不念?”

    见得多了,沈凤鸣渐渐发现,与其说某些人是真为了同自己或是秋葵的什么交情,倒不如说,恐怕谁都不难想到——夏琰可能会在这场婚筵上露面。朝堂同大内都关心上了此事自然也就说得通了——在其人失踪如许时日的今天,凡能打听寻找到他下落的办法想必也早给试过一遍,此时诸般势力只能一径将目光盯在了这里。夏铮离京时日一拖再拖,眼见着应该留不长了,要是夏琰这会儿又回来了,对两司权掌垂涎已久的各方岂非再度竹篮打水。除了沈凤鸣早前自行知会过的夏铮和邵宣也,诸方先后借摩失、张庭等的关系来暗中打问,这几乎也可算是司马昭之心,即便身在外城,沈凤鸣也猜想得到,此时那墙的里头,是什么样的骚动光景。

    而与此同时,在都城之外,刺刺离开后始终没有一丝动静的青龙教,也终于坐不住了。

    青龙谷出了正月之后试着慢慢去除了出入禁令,恢复了一些徽州城里的经营,但实际上效果甚微——虽然拓跋孤并未传出死讯,但青龙教受下重创是真,那百废难兴、闭门不纳的一个多月虽还不至于有江湖门派妄自前往叫嚣挑衅,可谷外生意受了欺侮蚕食便十分常见了。这些经营早前不少是得了顾家老爷子顾世忠的照应,他去世之后顾如飞之威望本就不及,好不容易顶了一年多,为回归青龙教又将生意裁汰去了一些,如今再想要出来重拾却没那么容易了,他也只好先紧着剩下几处大的,“翌银今用”,勉强支持青龙谷不致接续不上。当此情境,教中散去了好些人,凡尚有处可去的暂且都走避了,拓跋夫人亦未作阻拦。一是,教中遭遇大变,趋利避害人之本性,强留无益——亦无力强留;二是,少几口人吃饭竟也是好的,至少留下的还能多得些回寰喘息,这恐怕是眼下对青龙教而言最有利的选择了。由是,这鼎盛时一千多人的偌大教派,此时只剩了不到一半——不足六百人,称这一番遭遇为二十年最惨痛之挫败,绝不为过。而近二十年来“第一高手”或是“坐慑两淮”这等江湖颂词,只不过短短两个月,就再没有人提起了。

    三月头上,大概也是开春后天气和暖之故,青龙谷中一面垦地种粮,一面勤事修缮,总算稍微恢复了点元气。代教主程方愈在此时又往临安城跑了一趟——自从刺刺私自离谷,单一衡不知到他面前吵了多少次,想要出去寻回姐姐,想要找到夏琰给爹娘报仇,他总是不允。近日沈凤鸣同秋葵即将成亲、夏琰可能会为此出现的传言甚嚣尘上,不单是单一衡,就连向琉昱也来找过他一次,说青龙教终不可成了缩头乌龟,失势不可失心,不如借此机会向夏琰讨个公道。禁令已解,假若单一衡坚持要出去,原是没法强关住他,程方愈担心他鲁莽行事,便答允说自己往临安城先探听下消息,让向琉昱务必陪他留在谷中,稳住他勿要冲动。倘消息确切,那么想必等着夏琰出现的必不止青龙教一家,届沈、秋二人大婚之时——多派些人手前往埋伏伺机,未尝不可。

    沈凤鸣不想见程方愈的面,所以在一醉阁出面接了程方愈的是刺刺。相见感慨——程方愈知道当此时不可能劝她回去,连带着她家中两个弟弟如何担心,便也都不提了。既然确认了大婚喜讯不假,关于夏琰的一切也便尽付不言,他只说了句:“你不要担心,无论发生什么,我们总还是不会令你受了欺负。”刺刺自不会不明白他言下之意。她原本想说,你们不必来,可唇动了动,还是改口:“多谢。”

    她知道她也阻止不了他们。她心里想的是,无论发生什么,我定必不会令你们再受一次伤害。

    如此阵仗早就超出了秋葵想出成亲这个主意时的本意——紧张着夏琰下落的远不只有此时身在一醉阁的他们几人。而或许也只有他们几个是真心盼他回来——至于其余,与其说是关心他的下落,不如说是始终难安于这根刺不曾真正拔除。他们既希望他并不会出现,以证明他真的已远遁江湖,不再是某种威胁,又希望他干脆露这一面,给他们彻底消灭这个隐患的机会与决心。此时的沈凤鸣与秋葵也已知道——这早就不是仅凭他二人独善其身地演下一场戏的事了,即便一客不请,客亦必不请自来。

    这日沈凤鸣支着头坐在堂前,实在无奈:“看来想不请客人——都不成了。上回老头子同我说过,也有道理——这般场合要真没客人,也确不像个样子。”

    “你要请便请。”秋葵波澜不惊地道,“反正‘思仙楼’的酒菜都订下了,光我们几个也吃不完。”

    沈凤鸣笑起来:“我本来想着,不管君黎来不来吧,待事情完了,我们几个自己吃顿好的,夏庄主、邵大人带人帮忙,定也消款待,弄上几桌,剩不下多少。现在这么看——怕是远远不够。”

    柜台后偷听着的老掌柜笑了一声:“你把整个思仙楼连外头那一转亭阁都包下来,包上它一整天,从早到晚流水样上酒上菜,管叫够了。”

    “那是‘思仙楼’——你以为是你这小破地方,十两银子包三天都没人来的?”沈凤鸣转身道,“我又不是孙觉,天天手里拿着几千两进出,要不你老破点费先给我出了,等我有钱了再慢慢还你?”

    一向吝啬的老掌柜竟然道了声“好”:“你让小秋葵从我这出嫁,我便借你点。”

    沈凤鸣大是意外,“咦”了一声,看向秋葵:“……本来不就从这走,难道——还舍近求远?”

    秋葵因最近同沈凤鸣时常要商议这成亲诸事,加上刺刺不断劝说,这半个月是暂时搬回了一醉阁来的。整桩喜事要弄得像样,什么迎亲接亲有自然是要有,但意思到了就行,也不必太过讲究,沈凤鸣原就想着,一醉阁距离自己家最近,就从这里起轿,不几步走到便算大功告成,用不着像那时候孙觉接卫楹似的还四处招摇,反惹出事来。这想法虽然还没同秋葵说——不过她这次在各种安排上一向以“便利”、“有用”为先,这等细枝末节提一句便可,必不至于纠缠。

    果然秋葵道:“我也觉从这走便当些,只是怕麻烦掌柜的。”沈凤鸣便越发好奇:“是啊,老头子,你怎么回事,突然这么想让她从你这走?莫不是女儿红卖不出去,想多嫁个女儿,一口气给你出清了?”

    老掌柜呵呵笑道:“你也不想想,小秋葵一个人孤零零住在外头,到了那一天,你是多走几步接一接就完事了,谁给她送嫁?你们这回可是闹得大了,到时不知多少人来看,她娘家没有人怎么了得?老头子虽然没存几锭银子,好歹也嫁过十多个女儿了,晓得怎么让女儿家出嫁得体面。我这些个女儿都过得挺好,没一个哭哭啼啼回来找老头子的,但万一真有什么过不下去的,也都晓得,老头子还在这呢,回来也没什么不成——虽说我这个地方现在都凭着你作威作福,但那天我便是得给小秋葵个排场,将来她若是受了你的气,嘿嘿,你瞧瞧我拿不拿这拐棍打你。”

    沈凤鸣一时说不出话,瞥了秋葵一眼。她却转开脸去,仿佛不想在此时与他朝面。

    “你老想太多了,哪有这般‘将来’。”沈凤鸣咕哝一句,又道,“算了,你都说没存几锭银子,为这个事把你家底借给我也是不必。我回去数数,要是够就把思仙楼弄下来让他们闹腾——但流水介好酒好菜就不必了,那些人又不是真为吃顿饭来的——你要是舍得——酒分我点带去,我请请自家人,就很承你情了。”

    又向秋葵道:“至于喜帖,我想着请这个不请那个总有漏缺,真不请的也未必就真不来,所以——还是不一一发了,干脆就把话说出去,谁想来的就来,思仙楼就那么大,来早了入席,来晚了门外站着。你说呢?”

    “再好不过。”秋葵道,“省得麻烦。”

    “你们真不怕人来得太杂,什么牛头马面都有?”老掌柜倒是担心了,“我是不懂你们那道道,但……但你不是说君黎公子恐怕要来,盯着他的人多,你们不怕出事?”

    “你是担心君黎出事?”沈凤鸣笑了一声,“趁早别操这个心了,盯着他的人是多,真要说对他出手,只怕都得掂量掂量。”

    “不是说输赢,我是担心你们啊——到底是你们的喜筵,别弄得乱七八糟的。”

    “我们早说好了,君黎要是真回来,这喜筵就提早撤下了,多半连用都用不上。”秋葵开口,“所以……不必想那么多。”

    老掌柜出着气:“就没逢着过你们这么浪费的,银子都花了,排场全用上,就摆个空心阵,也不晓得到底骗的谁。”说着便忍不住摆了摆手,顾自回进后堂里去了。

    沈凤鸣十分没好气,偏了头向秋葵抱怨:“这老头子越发当自己是我亲爹,管那么多——我都说了不要他借我,他是不是没听见?”

    秋葵笑:“你便告诉他,你在临安这么久了,总还是能逢着那么一两个真心的,会送点礼来,给你回点本钱。”

    沈凤鸣嗤了一声:“什么真心。你都没真心,谁要是真心送礼,我过后不也只好给人退回去?”

    秋葵便不说话了。沉默良久,她忽开口:“沈凤鸣,欠你的我会还。”

    沈凤鸣皱眉:“谁要你还了,怎么,找君黎是你一个人的事?”

    “我说的……不是钱。”秋葵道,“我……”

    “别的就更不须还了吧。”沈凤鸣笑,“你还别说,真说起来,我欠你的也不少。你经脉受的伤,我前些日子还想到了一点头绪,但与幻生的心法有关,不知可不可行,这趟去洞庭要问问关默。你要是愿意,等依依这边一切都好了,就去洞庭找我……”

    他说到这里,停了一下:“……还是算了,你一个人上路我不放心,我也不知那法行不行,还是等我回来……只是这回我得在那多留一段时日,没……没那么快。”

    秋葵不置可否,只道:“我看你这两个月一直很忙,真能那日一过,便走得开去么?”

    “有什么走不开。”沈凤鸣喟叹,“君黎要是回来了,这里的事我定须统统还他手里。他要是不来,我也更不知还在忙些什么。实是累了——就算没有云梦找我,我也得出去兜上两个月散散心。”

五七九 假作真时(三)

    他瞧了一眼秋葵的表情:“你会一直留在临安么?还是……有别的打算?”

    “我还没细想过,只是原先觉得,若君黎不回来,我得要留下来多陪陪刺刺。不过看眼下这样子,恐怕青龙教还是会接她回去,也用不上我了,我便想着——不管君黎在还是不在,都没我什么事,依依和孩子邵夫人一家会照顾,你云梦那我也帮上什么忙,不如还是回山去给我师父守墓。外面……以后就不出来了。”

    “冷清清的一个人,也就是你,换我可受不了。”沈凤鸣勉强笑道,“你师门在哪座山,若真要走可千万告诉我一声,我以后想……想明白了治好你的法子,也好找到你,那时候你总没道理说帮不上云梦的忙,不肯出来了吧?”

    “那要是就治不好呢?”

    “那也得去看看你,多给你带点这江南的酒菜吃食,不要天天苦兮兮的。”

    “那个思仙楼的东西那日尝来确实好吃,”秋葵露出笑意,“不过……我一个人惯了,也不觉得苦,好的东西,吃过就好了,我……我心里记着就好了。”

    沈凤鸣转开脸。不知为何——他已认识了她一年又八个月,被她骂过打过拥抱过又拒绝过,可所有那些欢喜与难过加起来,竟都没有这一刻眼中酸痛。

    “对了,刺刺说吉服都做好了,叫我今日定要试试。”秋葵好像并无所觉,顾自道,“我原先不晓得,成个亲竟这么麻烦,连鞋都要换这么多双,原说不必那么讲究,但你请的那婆子说定要如此。还是你轻便,就只一件发冠,一身衣裳,一双薄靴——你试过了你的没有,要不要同去?”

    沈凤鸣原来想说,不试也罢,合不合身,也就那么虚情假意地穿一遭。话到嘴边,忽然说不出口。即使是虚情假意——可世上应该也不会有第二个女子,让他肯虚情假意陪着演这一遭了。

    即使是假的——他也不可能全无私心地不去想,这天下都知道你自此属我,我自此属你,即使永不相见也再属不了别人了。而将来想起——他们一起做过的最后一件事竟然是成亲,那好像——也就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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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天终于是要来了。沈、秋即将大喜的消息喧入了宫门,就连龙座上的那位都晓得了这件事同夏琰有点关系。因为秋葵是朱雀的“女儿”,他甚至派人送来了赏赐,又下令由夏铮负责,务必保证思仙楼大宴上一切安全,但这并不妨碍他给出最后的通牒:无关夏琰这次是否回来——喜筵之后的三日内,夏铮必须要启程上路,回梅州履他该履的职了。

    内城之中关于夏铮后继之人的争论已到了顶点,眼下看来,最可能的人选还是张庭。自然有许多人出面笼络于他,他明面上与各方都是交好,就是不露出背后究竟是谁人的破绽,但一旦走马上任,到底站在哪边想必很快能见出端倪,不过到那时,恐怕也大局已定。此时他自然是最心急想要晓得夏琰究竟会不会露面的人之一,但愈是如此便愈是要镇静。不知是否出于背后之人暗中指教,他甚至自告奋勇在夏铮亲镇思仙楼当日留守皇城以不显得对此过于关注。邵宣也的呼声并不高,但也不是没有。禁城一向听闻他同夫人都是“沈秋夫妇”的“好友”,成婚当日当然是要来的,只是夫人“临盆在即”,此番多半只能他独自前来。先前他应允过沈凤鸣,这日要带些人来为他镇场,还愁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他该用什么借口能多调点人出来。其后夏铮得奉圣命名正言顺跟随着新人以保周全,人手上必然不缺,倒也不必非他不可了,他心中稍微松下,便知会沈凤鸣,喜酒必到,但另有打算。

    秋葵期待之中夏琰“会提早一点来”的景况并没有发生。她在这些时日一直表现得平心静气,到了这最末两天,也有点压不住心头焦躁。按照规程,这两日她与沈凤鸣已不能见面——那教导礼仪规程的婆子是首富孙家一个远房亲戚,听说是沈凤鸣径从上次孙卫二家失败的喜筵后拉过来的,按她的说法,新人此前屡屡碰面已属违礼,这最后两日无论如何都得分开,到得当日接亲、拜堂一应事宜,新娘子自是已遮了面,要直到新郎倌招待完客人进了洞房揭去她盖头之后才算相见。两人原本并不当真,别说这是假戏,就算是真的都未必在意这等表面功夫,但这婆子竟很是大发了一顿脾气,意示若两人连这最简单的都不肯听,便也不必请她前后操心安排了。两人无奈,也只好由她说了算。

    刺刺看上去倒是一如往常,大约她已经无数次告诉过自己不须抱有希望,如此,便也不必再失望。即便如此,她在依旧失眠的夜里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象起与夏琰再度相见时会说些什么,揣测他或有的反应,一种种设想自己的语辞。而若这些到最后甚至连最劣的一种都无用武之地,最坚硬的人也无法昧着心说这其中没有失望。

    青龙教的人早几天就来了,同上回无意出事后一样,单一衡、向琉昱为首,一到了临安便径上了一醉阁,想接刺刺出去住。不过这回刺刺坚持守在此地——即便日子愈来愈近,希望愈来愈少,但失望不等同于绝望——只要大婚之日没有过去,这一“赌”就还没惨败。她既有此态度,一醉阁里黑竹众人便没给了青龙教什么好脸色,若不是互有顾忌,只怕早已动了几回手。常守前堂的阿合于是每天总也要同单一衡叫骂上几个来回,方显得这天不曾虚度似的。

    沈凤鸣对此几乎可算听之任之。青龙教沦落至此,这趟前来的甚至没有一个像样的高手,他的确不必太将它放在眼中。拓跋夫人、程方愈并无亲至,来的人虽然不少,但只是单疾泉一脉的人马,单一衡当然是思姊心切,向琉昱断骨初愈恐怕只能算个陪衬,许山甚至都没能露面,若说他们此番是来伺机报仇实在显得过于力不从心,倒不如说——主还是出于对刺刺的担心,怕那人真来了,她要么轻信于他,再受欺骗,要么与他对峙却无人撑腰,又受伤害欺侮。

    四月初六的黎明,夏琰依旧半分消息也无。喜筵再不撤便须撤不下来了,沈凤鸣这间并不大的单进屋子也早被妆饰成了洞房的模样,连带外面原本狭窄的弄堂都俨然已是气派礼堂,摆开了上下首的位置,甚至还有余裕留给宾客驻足。按照计划,午前他要去一醉阁接出秋葵,路程虽然只有两条小巷,但还是要八抬大轿、热闹吹打,随陪者众自不在话下。到了这边礼堂,婆子指挥诸般礼仪,老掌柜便充作两人长辈高堂,三拜而礼成,大约还要几件敬酒敬茶琐事,秋葵便会被送进洞房之中枯坐,而他独自招待宾客去往思仙楼,直闹到日落。夏琰如果要来,最晚最晚,那时候总该来了。酒足饭饱之后,寻常宾客来去随意,喜热闹的便该追着新郎倌回来洞房,而礼堂外边此时应也架好了简陋的桌椅、备上些平易些的酒菜,一来让好事者有个地方起哄,二来给交好者再多片刻把酒言欢。若然这不是场戏,到得这会儿夜色深深,也便算大功告成了。

    沈凤鸣在心里过完了这一天,换好衣履,望着外面白起的天幕,摊开手心,感觉着汗意微凉着蒸入虚空。这理应——是他有生以来,最重要的一天吧?可是——好像缺失了很要紧的东西,和以前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无影,”他叫守在边上的那个少年,“去一趟一醉阁,问问你葵姐姐……”

    他停下了,紧了紧唇,“……还要继续吗?”

    无影一愣,“这……”

    “问她,真的……想好了吗。”

    一醉阁很近,无影没过多久就回来了。

    “她说当然要继续。”无影道。

    “这么笃定?”沈凤鸣道,“就没有一点迟疑?”

    无影摇摇头,“没有,她还问我,是不是沈大哥你想反悔了。我说,当然不是,沈大哥怎么可能反悔。”

    沈凤鸣苦笑。“她那都准备好没有?”

    “还差一些。那个老太婆事多,头发梳了好几遍还说不够好,葵姐姐自己都说啦,再怎么梳一会儿都要盖住上轿又没人看,她偏是不肯。不过反正天还早,掌柜的说,等弄好了,还得让葵姐姐再吃点东西,吃得饱些,她这一天怕是都要没饭吃。”

    “这不用担心,你一会儿去趟思仙楼,带一些菜回来放在房里,她喜欢吃——清蒸鳜鱼,鲜汤春笋,槐花包子,香椿豆腐……嗯,思仙楼好像每个菜她都喜欢,你能拿几个拿几个吧。”

    无影应了,想起一事:“对了,单姐姐昨晚去她弟弟那了——掌柜的说她本来是想陪着葵姐姐的,但是后来,可能怕她弟弟闹事,说最后一天了,今天这么要紧,还是暂且顺一顺他们的意,跟在身边还能看着他们点。我心里估计着,青龙教既然是为了等大哥露面,一整天定是你在哪他们跟到哪,这会儿说不定已经在外头蹲着了。但他们肯定不晓得——今儿就算抬个轿敲个锣的都是我们黑竹自己人,没空子给他们钻。”

    沈凤鸣没说话。青龙教想对付的充其量只是夏琰,并不至于对自己和秋葵下手,气氛这般紧张只不过因为先前出了卫楹那档子事,令得整个临安城的看客都不自觉为这又一门婚事悬了一颗“排场越大越容易弄砸”的心,认为明明有前车之鉴,此番这二人还更不吃一堑长一智,一切必不可能平静无波地过去,总要出点什么事成了笑话才不负所望。

    他们不知道,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个笑话。他在心里说了一句,抬头道:“我这里都好了,还是早点过去吧。不管怎样——总是该我在门口等等她,不能叫她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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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气晴好,是晚春的模样。以为已经够早,但总有更勤快的宾客,天刚大亮,已经到达。

    一醉阁外的瘦削男子耳力似乎很好,听到有人靠近就转过身来。沈凤鸣惊讶地发现——今日最早前来当面贺喜的,竟然会是他无论如何意想不到的——宋客。

    宋客是独自一人来的,他看起来好像已完全习惯了眼盲,行动之间再也看不出多少阻碍。大概是料到沈凤鸣会感到奇怪,他先开了口:“千杉身体不方便,大哥应也是会跟内城里的宾客一道来,所以我……就自己来了。”

    他抬手递给沈凤鸣一个锦盒:“一点薄礼,我同千杉一道准备的,恭喜你同秋姑娘,终于……能得成正果了。”

    “多谢。”沈凤鸣伸手接过来,想起就在两三月前,娄千杉还不无嘲弄地问自己打算何时娶秋葵为妻。她一定猜不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也更猜不到——其实开口说出要成亲的竟不是自己而是秋葵——多讽刺,连他自己都没猜到。

    他此时忽然竟可以理解——宋客同娄千杉成亲这件事了。无论看起来有多么突兀,他们背后或许也有某种特别的理由,而将来假如有一天,一切都公诸江湖史家或看客,在旁人口评舌谈里,自己同秋葵成亲的缘由说出来才更荒诞也说不定。

    “你们一切都好么?”他问,“其实可以去思仙楼先坐坐,来得这么早,一定有你们的位子。”

    宋客摇摇头:“思仙楼我就不去了。若不见怪,我想一会儿跟着你们去礼堂,到你们礼成,我也就走了。”一顿,解释道:“我自知同你交情没那么好,我也知秋姑娘定当恨我对朱雀出过手。只是秋姑娘救过我的性命,我想亲眼见到——哪怕只能亲耳听到她终身有托,也算一点安慰。”

    终身有托么?沈凤鸣心里道。她要是真同我礼成,这终身大概才是真没办法再托了。但宋客言词恳切,他只能答允,“那便谢过二公子有心。时辰还早,只怕你要多等一会儿。可要我找个人照应你?”

    “那倒没事,我自己就行,”宋客道,“你莫要把我当作寻常瞎子,这点路途我还不至于行走不得。”

    沈凤鸣不与他多客气,将锦盒交司礼之人详作记录,也便由他去了。

五八〇 假作真时(四)

    未过多久,思仙楼那面也传来消息,早来的客人已经开始入座了。

    内城里人同沈凤鸣的交情多是普普,要掺和这一趟,多只能借着秋葵是朱雀之女的名头,拿出对朱雀“遗孤”之关切。只怕秋葵自己都不晓得自己能有这许多个“长辈”或是“朋友”,要是朱雀活过来,定也好笑从未说过话的甚至势同水火的竟也会自称知交。幸好人人皆知秋葵为人冷淡决绝,说话做事从不讲情面,所以即便自称“知交”却也不敢强凑要去位置十分有限的喜堂观礼,多少识趣地自己到思仙楼占个座,等着自家的探子传消息回来。可以想见,那礼堂里虽然现在一个观礼的都还未有,外面的屋顶树梢上定必已挤得满满的了。

    在传来的已经入座思仙楼的这些或熟或不熟的称号里,沈凤鸣还是注意到了位分最高的那一个——仪王承平。时至今日,仪王府上早不可能少得了门客,但仪王便是与别个不同——无论是朱雀之丧,还是秋葵之喜,他都亲自到场了。或许是源于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以他此际之身份,也并未要求去喜堂观礼,甚至按着沈凤鸣定下的“先到先得”的江湖规矩,早早赶至思仙楼等候。因有青龙教那层关系,沈凤鸣本来担心他要是派头大些,定要带上他那赫赫吓人的三百亲卫,哪怕只带一半也未免是个隐患,但随即却又听闻——他确实带了不少随行,但其中为首护卫的——却是邵宣也。

    沈凤鸣听到这里忍不住笑了起来。今天先不说会不会真出什么事,单是看看这些朝堂人物往那一坐,就仿佛真的看到了那个朝堂的样子。势低力微的仪王到底是什么时候同从不站队的邵宣也混在一起的,谁也说不清。或许是“弱者”之间某种本能的相惜,又或者他们并没有真正结盟,只不过为了当下的情境,互相利用一次。众所皆知仪王府三百亲卫本来都是张庭派出的人,就算张庭今天无法亲来也不可能变成了邵宣也随行保护。可仪王便是做得出来。他虽平日默不作声,但以这等无知无畏之态度打痛人脸的事,已做了好几回了。奇怪的是,最守规矩的邵宣也,这回竟然陪着他打——他说的“另有打算”,原来竟是这个意思?

    “真有趣啊……”沈凤鸣喃喃道,“他要是不回来,也太可惜了……”

    又等了许久,吉时才至。单刺刺在一醉阁外,同单一衡、向琉昱等青龙谷来人一道,看婆子指挥着沈凤鸣将盛装的秋葵背出来。两人喜服上金线织就的灵鸟“凤”与“凰”纹样此时在日光下闪出丝丝缕缕的灿然——那是她坚持要亲手为他们绣上的。她自己那件未曾绣完的嫁衣直至今天还压在一醉阁的箱笼底,不敢取来看,此际耳中听着众人哄然拍手,眼中却只剩模糊了。即使他们两个对她说一万遍,只是演的,不必当真,她依旧坚持要借这数缕金线付以诚愿——她不肯相信他与她同他与她一样都竟只是南柯一梦——而就算真是一场假戏如梦,如果这戏真能将那个人骗来,也必是因——他也还留着一份对过去的诚愿。如此,她便仿佛觉得,他们还能重回到那个过去。

    从一醉阁抬着轿子走到沈凤鸣家实在只消片刻,领路的已经尽力一进半退、摇摇晃晃地走,到了喜堂门口还是不得不在外面停了会儿——总不能让奏乐的连一支曲子都没来得及吹弹敲打完。人群太过吵嚷,沈凤鸣就走在轿旁,同秋葵却一句话都没能讲上。喜堂里外此时已经来了许多熟人,他不得不迎上寒暄。这些人大多已同堂前司礼通过了姓名、报过了礼单,但事先并无知会,有些也出乎了他的意料:远道而来的武陵侯风庆恺并云梦阑珊的前辈贺撄,另送来了未能到场的净慧同关默的贺信贺礼;卫家连卫槙在内的这一辈兄妹四人——只除了卫楹没来,说是担心不洁名声到别人大喜的日子里添乱,但也托兄姊带了话;吴天童、秦松、欧阳信同石志坚四个,刚刚会合了无影,一叠联排地来道恭喜;夏铮虽然身负护卫重责,但陈容容却还是能陪着尚未全复的少子夏琛,慢慢走近喜堂……

    沈凤鸣一一打着招呼,有一个瞬间恍惚以为,正在发生的这一切是“真”的。秋葵说,总还是能逢着那么一两个真心的会送上礼来——真心的又何止一两个呢?在早已预想到的那许多虚伪同试探之外,终究还有些人是真心为他们的百年之好而来,令得他在此刻无限失落和愧疚于——他却对不起他们的真心。

    他明明只想骗来一个人,结果却将除了他之外的所有人都骗来了。他们到底知不知道,他们正在恭祝的这份所谓百年之好,甚至还不如日出前的一现昙花真实?

    婆子高声呼喝,宾客给新人与随行让开通路,各自觅座等待观礼。沈凤鸣在和秋葵执住了巨大牵红的两端时终于能再次与她对话。“秋葵,”他甚至顾不得新娘子身边还有扶住她的外人,“你真的……要与我拜堂吗?”

    前面待拜的“高堂”正在落座,是老掌柜——还有一副秋葵坚持带来的、朱雀的灵牌。婆子呼喝着新人往前走动,身周人尽数退开,没有人再能听见他们言语,沈凤鸣还是等走到第三步,才听到秋葵回答。

    “嗯。”

    “拜完以后,就没有退路了。”他再问。

    “嗯。”

    “但我不想这样。”

    “你后悔了?”

    “我从一开始就不想这样。我想要的——是我同你历了许多艰险,而你终于愿意承认心中有我;是我对你开口求亲,而你或觉惊讶却依旧心甘肯应;是我欢喜之下遍邀亲友,来的所有人都出自真心;是我要与你携手世间,不是只执这片刻牵红,是往后数千日、数万日、万万日——”

    “来不及了。”他听见秋葵幽幽地打断了自己这番不顾一切的诉白,“沈凤鸣,来不及了。”

    婆子高亢的唱声中,沈凤鸣发现他们已经走到红毡的尽头。“我们早已说好了,一切就这样安排,”秋葵冷静的声音,幽暗如夜,“你答允过我,绝不反悔,你要出尔反尔吗?”

    沈凤鸣无言以对。他说的那些,没有一件在这次计划之中。

    “当然不会。”他涩然回答,“那些只是……只是我一个人的幻想。”

    他们在婆子的吆唱与喧天的乐声中一起俯身下拜,上首的掌柜拈须欣然,满堂看客齐声喝彩。这是一对新人最耀目的时刻,可或许也只有这对新人此时心中最清楚记得——他们只是骗子——和赌徒。

    已经赌输了吗?那个人,直到此刻都没有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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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葵按规程被送进房里去,只来得及对沈凤鸣说了句,“他要是来了就派人知会我。”婆子不满她竟这当儿同新郎倌说话,一叠连声催促,推拥着她进去了。

    说不上什么感觉——说不上,是不是该感谢夏琰终于还是没有出现。如果他来了——沈凤鸣觉得,秋葵一定会弃下一切规程礼仪立时朝他奔去,仿佛这场盛大已极的婚事根本不存在。他神识恍惚中难以辨知,自己到底盼着它存在,还是不存在,甚至不知道,此时此地,它到底算不算存在着。

    思仙楼除了主桌和留给喜堂观礼客人的位置,其余都已坐满了。沈凤鸣进来时扫了一眼,一半的人都不认识。这还算好的了,谁叫自己说谁想来就来,就是这临安城里不相干的百姓够胆子跑来蹭吃一顿,都是大有可能。

    宋客不知何时已自走了,宋然正与摩失等几个太子门客相伴而坐,见到沈凤鸣,微微向他一笑。沈凤鸣没理会,顾自走向自己的主桌,就手提过一壶梨花白,倾酒入杯。转身,满楼宾客的目光都注视于他,有的半站着,似乎原本就准备起身来给他祝酒,大多数坐着的也举起了杯,以为新郎倌是要说几句场面话以表谢意。

    可沈凤鸣举杯站了一站,什么也没说,忽就抬手将满杯的梨花白一仰而尽。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倒了第二杯,再尽,然后第三杯。三杯过后,宾客大多从愣怔中回过神来,有人大声赞好,有人击杯相应,有人拱手称喜,有人笑而不语。

    好热闹的已经先上前来拉他喝酒。沈凤鸣来者不拒,提着他的梨花白,来一个干一杯,辗转不到几桌,一壶酒很快饮尽,他便就近倒上新的。除了饮酒——他还能做什么呢?这是何等欢腾喧闹的时分,可他只有前所未有的孤独。

    他成亲了,一个人。他的新娘子不是他的新娘子,他以为是朋友的那个人也根本没有出现。他觉得自己已经耗尽了所有力气了——惟有一醉,可忘千愁。

    主桌上给夏琰留出的那个位置依然刺目地空着。他的缺席令所有为他而来的人一腔热情也没了用武之地,只能饮酒。沈凤鸣在觥筹交错之中惊讶地发现——凌厉竟然也在这,带了苏扶风、五五两个。一家三口坐在偏角,或许并不那么想引人注意,但他走过去时,夫妇两人还是向他举了举杯。

    “恭喜。”苏扶风说了这两个字。

    沈凤鸣不想解释什么,欣然谢过,一饮而尽。无论他们是为了夏琰而来,还是为了他同秋葵,他现在都只觉眼中酸涩,无法言语。

    “本来想去喜堂那边给你们见礼,但上午出了些麻烦,错过了时辰,所以径直来了这里。”凌厉道,“等会儿这边散了,我们想……还过去你那边多讨杯酒喝,不知可方便?”

    沈凤鸣一怔:“欢迎之至。”夏琰杳杳无踪,思仙楼里不少人已现退意,倒罕少见还愿意留晚些的。以凌厉这身份,总不能是准备起哄洞房花烛的那一拨吧?

    凌厉见他表情,便解释:“是因为阿寒也想来喝你们的喜酒,但她……不太好抛头露面,这里人太多,就没让她来。晚上你那边人少,天又黑,她过来喝上一杯,就算给你和秋姑娘道过喜了。”

    “韩姑娘也在临安了?”沈凤鸣道,“你们……实是有心了。”

    “阿寒很少对人这么上心,但你毕竟是她拿血救的。”苏扶风笑道,“对你同秋姑娘,她可是一直记挂得很。”

    沈凤鸣不知该说什么。幸得他这个今日的主角总还是不断有人来找,说了这么几句话,便已有人来拉,借势便告罪起身去了。

    黄昏渐近,宾客已稀,连枯守许久的夏铮亲卫同青龙教众人都已懈怠,被沈凤鸣一并叫进来分酒。刺刺不无忧愁地看着他:“沈大哥,你看起来……不大好。”

    “我没事,我很好,倒是你……”

    刺刺摇摇头,忽指向他后面,“那个人……你认识吗?好像是刚来的。”

    沈凤鸣回过头去。刺刺指的是个看起来很高大的男子——一个背影。沈凤鸣记得,适才这桌坐的是别人,同邻桌已一道走了,这人确实是刚刚才坐下的。别人即使如他这般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也应会选背墙面外的位置,他却偏偏只把背对着外头,好像对这场喜酒并不感兴趣似的。

    “……一个熟人。”沈凤鸣却很快认出他来,起身走过去,“你也来了?怎么话都没一句。”

    黑衣人抬起头来,赫然竟是三十。

    “来看看。”三十扼要道。“你不是说谁都能来。”

    “一个人?”沈凤鸣下意识向四周看。

    “来喝喜酒,没必要带人吧?”三十道,“上回你就不信我,这回还不信?”

    沈凤鸣笑:“十五呢,他不来?”

    “来了。”三十道,“但没进来,应该是有更重要的人要见。”

    “更重要的人……?”沈凤鸣有点狐疑,随后更吸了口气,看了看另一边还留下没走的卫家兄妹三人,“……卫楹?”

    临安城里十五认识的人一只手就数完了,不在这里的只有卫楹。

    三十不答,放筷的间歇里默默伸了个拇指。

    “他是真记挂这姑娘。”沈凤鸣笑给他添了杯酒,“是觉得对不起人家去赔个礼,还是——”

    “他又不是第一次掳人,哪次觉得对不起人过。”三十道,“怕是从鲁家庄那次对面,就记着那姑娘了。否则——搅和那趟喜筵的办法那么多,他怎么就选中了抢新娘子。”

    “新郎倌!”婆子的声音从门口传过来,“你怎么还坐在那,天都要黑了,还不准备准备着回家!不想同新娘子洞房了?”

五八一 假作真时(五)

    “……等我说完几句话就来。”沈凤鸣在一众哄笑声里应着。三十不免道:“你最好是快去,不然人人都以为——是我耽误你正事。”

    “正事?”沈凤鸣笑了一笑,“旁人不晓得也就算了——你却一早就晓得我成这个亲是为着什么‘正事’——我听说你为了替我散消息出去很是不遗余力,你是不是很想见夏琰?”

    三十眯起一双眼:“那你未免太曲解我意思了。”

    “怎么曲解?”

    “我跟夏琰不认识,没什么理由定要见他。我只不过——想你能多承我次情,或许就不至于总想不起——你应允过要设法帮我治一治心疾的事。”

    “你是为了这?”沈凤鸣扶额:“我倒是没忘,但是……确实没顾得上多想。不过巧了,我正打算回趟云梦,说不定明天就走,到那之后——只怕要与幻术打上好一阵交道,应该能想到治你心疾的法子。问题是——即使最寻常的毛病,药石汤剂用下去都不是立时便好,你这是要攻心,更须难上百倍,既无旧方可循,必得不断试你反应才有进展——你真想得疗治,除非放下‘食月’与我去一趟,或有希望。”

    “我与你去一趟?”三十摆摆手,“你新婚燕尔,必是同你的‘云梦仙子’双赴云梦,我没那么不知趣。”

    “我一个人去。”沈凤鸣道,“你——”

    他话没说完,那边婆子一叠连声:“沈凤鸣!”她直呼其名,“没见过你这样的,叫你洞房都不麻利点!”

    “路上说吧,”沈凤鸣起身对三十道,“我那边也有几桌,备了酒菜。一道走?”

    “那就不去了。”三十道,“今天上弦月,我喝完这两杯就得回客栈。”

    沈凤鸣哭笑不得:“那你自己想想,明天告诉我,我走之前应该——都在一醉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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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思仙楼回去两刻钟光景的路途,天从黄昏转入夜晚,但一行人灯火打得通明,沿途街坊都深晓这门喜事,探头出来,仍议论纷纷。早前的喜堂已经改换了布置,几道桌椅板凳搭出了几分小酒肆的味道,大喇喇就摆在露天里,同思仙楼全然不同。沈凤鸣早前说要老掌柜出些酒让他请请自己人,便是打算用在晚上这场。

    从午前直陪他到现在的人也不多了,就连暗处的探子都少了一半。青龙教还是不合时宜地再次跟了过来,不肯放过月亮消逝前的最后一丝可能。月是细细如眉的一道弯痕,嵌在天幕上,有点像沈凤鸣抱走身中剧毒的秋葵那个晚上,她在偶然的清醒里望见的那方天空。而现在,她身披霞帔,头遮红帷坐在精心为他们准备的“洞房”之内,什么也看不见。

    婆子催促得急,其实时辰还不是太晚,还得留点时间让沈凤鸣在外面给人闹一闹。但沈凤鸣是真的累了。酒劲在此时疯般上涌,他几乎吐了一路,甚至在快要到家时呕出了胆汁。婆子叫人取来备好的茶水与他解酒——新郎倌喝醉并不稀奇,沈凤鸣这样的她见多了。

    沈凤鸣接了茶,却向婆子道:“可以了,你先回去吧。”

    婆子一愣:“这还没……”

    “你回去吧。”沈凤鸣淡淡道,“够了。”

    安静。初升月色里,家门外一共不过八个小方桌的狭仄之地,仅剩的在座宾客用沉默注视着不知该算冷静还是该算失态的新郎。沈凤鸣没有饮茶,反而又提起一小坛酒。“这是我们那一醉阁带来的,女儿红。”他倒了一些在碗里,“要是诸位有兴趣,可以尝一点,我……先干为敬。”

    “吃得那么醉做什么哟,浪费我的酒!”老掌柜显得很心痛,劈手想去夺,沈凤鸣轻易一让就让开了。无影慌忙忙把老掌柜扶好,免得他给推跌倒了。老掌柜没有办法,气鼓鼓却又叹悠悠地坐在了自己的条凳上。

    因为位置短少被母亲特意同卫家兄妹三人挤在一桌的夏琛,原本因了与卫栀此前的婚约觉得有些局促,但在醉酒的沈凤鸣面前似乎也不显得尴尬了。沈凤鸣独自默默又喝了两碗,胸口越发窒闷得难受,第三碗迟迟倒不下手。在场宾客开始用高声谈笑和彼此祝酒来掩盖此时的窘迫,没有人好意思过来催闹洞房。重新开始的推杯换盏里,没有人注意到,月亮在此时升高了起来,越出了屋顶,越上了树梢。

    不知道是哪一缕风吹动了发丝。卫栀放下酒杯,伸手拂弄,俯仰间忽然觉得——那片月光有什么不对。她抬头——视线之中似乎有什么被弯月照得朦胧,却将阴影投到了她对面的夏琛身上。她猛然起身,“谁!?”众人一惊,所有的目光随着她向上看去。就在应属洞房花烛的那间屋顶此时竟坐着一个人——就算最蹩脚的探子也不应该犯这样的错误,将自己这般暴露于月光之下,可那个人被呼喝一声,却没有动,仿佛他并不在意被发现,或是——他本就没打算隐藏自己。场中有片刻的愣怔,不知是谁先叫了一声:“夏琰!”“刷”的一声,青龙教众人兵刃本能出鞘,所有的酒意与懈怠只一刹那就变为清醒与警觉,与他们的恨和敌意一起,指向那个月与火映照的空中。

    那个人不知是何时坐在那里的。地面的火烛通明没能照到他的面孔,只令他身处之地愈显黑暗,若不是月升到了他的背后,他或许就真的融于了夜。此时看去,他着了一件暗红色的袍子,没有束发,看不清脸。风动时衣动发动,恍惚间竟有点像是——已死去的朱雀的模样。

    这种错觉让地面之上在短暂的哗然后陷入一片奇怪的死寂,尽管,那人分毫未动,身上甚至没有任何杀气。而此间所有的仇炽目光与险恶刀剑聚起的强烈煞意却根本无法抵达他就已被彼此间的虚空吸尽化为乌有,这种空洞无着的失重感甚至比面对朱雀那般杀气重压时的艰于呼吸还更令人脊背寒凉。

    他像是一颗冷淡的远星,无论怎样都不可能够得到。

    “夏君黎!”只有沈凤鸣突然将抓着酒坛的手指向他,满胸不知积了多久的愤懑在见到他的刹那尽数喷薄,“你还知道要来?给我滚下来!”

    这一声仿佛撕裂了令人莫名深陷的梦魇般静谧,众人在一种突然醒过来的错觉里意识到——适才那种感觉不是艰于呼吸,是忘了呼吸。迟来的夏琰此时稍稍向前倾了倾身,冷淡的面容在沈凤鸣一番破口大骂之下反而露出了一点久违的暖意,他甚至微微笑了下:“别生气。这不是来了么。”

    红烛映照的洞房门帘此时高起。秋葵显然是听到了动静,从屋里急切切奔出来,一手拉起过长的喜服,一手掀着盖头回身极力望向屋顶。“你来了!”她在看清楚他的刹那泪光莹然,只说了三个字,忽然好像难以自持,浑身都抖动起来。

    “新娘子怎么……”还没肯走的婆子瞧见秋葵竟然跑出了外面,还自己将盖头掀了,如何忍得了这份失仪,可开口说话才发现竟没有一个人还在意这个,也没有一个人听见她的质问。那些人的目光都好似被屋顶上那个人吸住了,举着兵器的和举着酒杯的都仰成了一个姿势,原本笑着的和原本阴郁着的都忘了变换表情。她只好暂时闭上了嘴,躲在人群里,等着下次指摘新人的时机。

    “新娘子怎么出来了。”不想夏琰却替她说完了这句话。她立时一拍手臂,正要接话,只听夏琰又道:“既然出来了,那就看看这个。”

    他就手是向沈凤鸣抛过去一只瘦长的红纹锦袋,“……你们太也突然,实在来不及想到什么好的。这是以前就说过要给你们的,先拿着。”听这意思,当是他给二人准备的贺礼。

    沈凤鸣伸手抓到,“你以为送件礼就算。”一面还是下意识打开袋口,往里瞧了一眼。袋里以软绸分隔,裹放着两件莹白的玉器——他握住一件向外抽出少许——是支玉笛。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那次——夏琰同他和秋葵一起,坐在新落成的厚土堂门口赏月。沈凤鸣嫌竹笛虽易得却不经用,尤其经不得他身体之中的剧毒蛊力侵蚀,夏琰随口说,下回找匠人给他制件好的——这事原来还当了真。玉笛这物,寻良材和打磨钻琢都不是易事,夏琰不精乐音,定不敢自己上手,必要寻个良匠,这事短时里做不成,想来——他真是在知晓两人这番婚讯之前就已在着手这件礼物了。

    既然是两支——即使他同秋葵成婚是假,也未见得不能接受。他便顺手抽出一支递给秋葵:“你看看。”秋葵此时情绪稍平,接过笛子,轻轻抚触。于她来说,失去内力之后,魔音之“魔”已消逝,“音”便是剩下的全部了。假若从今往后要回师门伴着长眠的师父,除了“七方”之外,还能有此一笛为伴,当然亦算是对这段江湖岁月的见证。便抬头向夏琰道:“多谢你。”

    “不嫌弃就好。”夏琰站起身,“那我走了。”

    秋葵大惊:“你先等等,好不容易回来,你不能……”

    而夏琰已经高起,高处的夜暗便包裹住了他。地面之上又一次如临大敌般耸动起来。“休想走!”醒过神来的单一衡忙举高兵刃,“别以为你能躲得了,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一众人再次激昂起来,兵刃齐出要向前涌。已经冷眼在旁按兵不动了许久的夏铮见状,立时带人拦阻,口中劝说:“一衡,稍安勿躁!再有什么过节,慢慢分说……”“琉昱,今日毕竟人家大喜,喜堂之上、洞房门口,不宜定要弄出血凶……”一时间两厢里如许多人在并不宽敞的巷道推挤拉扯在一起,沾亲带故又刀兵相抵,谁也下不得重手,僵持不定。

    夏琰于此根本没在意,仿佛他来此便只是为了送那一份礼物,礼到了也便结束了。只见他轻踏纤瓦便要顾自离去,秋葵急道:“沈凤鸣,你跟上他,我们——我们总不是为了只让他露这一面就走的吧!”

    沈凤鸣点头:“放心。”足下一顿,掠墙而上,将将及到屋檐,闻声的夏琰回头向他轻轻推出一把。这一把隔空而至,并非推在他身上某一处,只如一股宽阔大风迎面。若在平时沈凤鸣倒也不至于被大风吹一下就倒,但此时这劲风劈头盖脸而来他却忽觉胸口一阵翻江倒海,别说再往前追,连站都要站不稳,身形微晃便从墙沿跌落下来。

    秋葵连忙上前扶住,“你……”她急抬头,“你下这么重手做什么?”

    沈凤鸣已经伸出手向她摇了摇,喉口发苦,止不住又呕吐起来。那面夏琰早就远出了数步,此时似也觉出不妥,又走回来,十分蹙眉,“……你不管管他?喝成这样,拿命喝的?”

    沈凤鸣拿袖子抹了抹嘴,“可惜的是喝成这样都没能醉得死。”推开了秋葵直起身还待再上去,夏琰已经倏然退开:“你一个新郎倌,这会儿什么要紧不知道吗?不赶快去缓口气,定要追我做什么。”

    这话大概是那躲起来偷觑的婆子最爱听的了。她闻言立时站出来接话:“没错,我早就说了——新娘子你赶快给我进去,新郎倌你也差不多该进去了——还有你,”她竟然抬头向着夏琰也喝了一句,“你别说别人,方才你还坐人家房顶上,好坐不坐非坐这儿,叫人家怎么洞房?”

    “你给我闭嘴!”沈凤鸣向她吼了一句,“这没你的事,早叫你走了,还不走?”

    婆子脾气上来:“我还就管到底了,你去问问看,谁家成亲不是这么个礼数,就你们胡来?别说什么江湖人物——你们江湖人物有本事不要请我,我便不管!”

    倒是屋顶的夏琰分毫不怒,淡然道:“这位姑姑说得是。”反正沈凤鸣现下这腿软的样子不可能追得上他,他也懒得废话,转身再走。不料这一回前面屋檐下最近的一桌竟然先他之动腾身而起一个人,猝然掠至他身前,显然有意阻挡。旁人还没来得及认出是谁竟这般大胆,沈凤鸣看得分明,脱口叫道:“卫枫,退开!”

五八二 假作真时(六)

    还是晚了。只那么一刹,夏琰身周的黑夜好似突然深去了百倍,如变作一个足以吞噬一切的巨洞重压向每一个人的心胸,迫得正在相峙的青龙教众同夏铮亲卫都觉一阵毛发倒竖,动作尽数不自觉缓了下来。卫枫或许是出于好心——眼见沈凤鸣酒醉之下用不出力,待要替他试上一试拦下那个人;也或许还有些别的冲动——与一个笑起来很好看的姑娘有点关系。他本来还不至于敢以身试险——那毕竟是连拓跋孤都招架不得的人物——可眼前这个夏琰看上去与传说中实在不同,让他一时竟忘了那些传说都说了什么。

    他不了解夏琰。夏琰始终那么淡然不见杀气只不过因为他面对的是沈凤鸣和秋葵,此时忽被卫枫这样一个陌生少年带着盛气莽撞欺近,一霎时之杀机满溢,恐怕卫枫这辈子遇过的所有惊心动魄加起来,都没有这一瞬心悸的十中之一。

    他只觉神识里“嗡”的一声,浑身从头皮到脚跟如被冷风吹穿般瞬时麻透,四肢僵冷,眼前俱黑,未明所以便从屋顶滚落下来。慢了半分的卫槙原待要飞身追上去以备有失,身法起时却恰恰将落下的卫枫接了个满怀,两个一起坠于地面。卫栀亦慌忙过来,只见卫枫双目紧闭,牙关紧咬,一时竟无法动弹。

    万幸,只是无法动弹。可所有人都看到,此际的夏琰转回身来,面色却全然变了。不是什么冷淡的远星——他现在像是很近,近到,深冷的光芒足以逼入每个人的眼睛,逼入每一颗心。

    不起眼处,几个不知何人派来、原待伺机做些什么的心怀鬼胎者,几乎差一点便要趁乱拔地而起,此时不得不各自带着一身冷汗,重新隐于了属于自己的昏暗里,甚至不敢向夏琰多看一眼。夏琰的目光好像没有动,又好像动了,不知扫过了谁,也不知说与谁听。“我不下去,是因为今天凤鸣秋葵大喜,不想同你们动手。”他冷冷地道,“谁也别太过分了。”

    “但我二哥又没想对你……”卫栀不服,上前两步要说话,卫槙眼疾手快忙一把将她拉了回去。夏琰向她看了一眼。这兄妹三个他都不认识,但他们同夏琛坐在一桌,可能是他的朋友。他便没多理会,转身离去。

    巷道里僵持的两拨人早已停手了。单一衡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想要留住他,却深知凭自己绝无可能。不过片刻工夫,夏琰已越过了两重屋顶,众人只能目送他去往第三重,然后,便该消失在这寂夜里。静谧再次降临,但与前次不同,这次的或许只有沮丧与无助。也许——在此之前的他们太过执着于——夏琰到底会不会依约回来,却还是忘记了——即使他回来,他们又能怎样?

    喜堂的灯火在脚下背后渐远,夏琰望着前方——那里是南城街市已经淡去的微光,天黑了,除了少数商号,大部分店铺都已准备好了匿入黑夜,他也一样。他克制着自己的心思在此时不要太快去往太远——面前这座他离开已久的城,那些他还没解决的事——所有的他躲不开的,都终于要在这样一个时候——

    “君黎哥!”他在想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这样叫他,像一个久远而重复的梦境突然再临,但又远比梦境中更真实和嘶哑。他几乎没来得及反应就站住了,站住之后,才意识到——他还没离开那些人的视线。他回过身,在那面的灯火通明中望见刺刺站在纷乱人群里,好像那一次,她在青龙谷口的众目睽睽下不顾一切地叫住他,问他,还会不会回来。此时的她面容苍白,再佯作不住镇静,在比上一次更众目睽睽的地方,用更大的勇气和更多的孤注一掷,问出一个远比上次更绝望和出乎意料的问题,“你真的……不要我了吗?”

    她从夏琰刚刚出现时,就一直在人群中,默默注视着他。他看起来熟悉又陌生。可无论他变了多少——他真实的存在依旧让她止不住颤栗,仿佛这样的颤栗才能让她确信,这不是梦。她不相信他忘记了她,也不相信他没看到她。有那么一次,他的目光从她身边喊得那么大声的单一衡身上掠过,她觉得他好像几乎要与她对视了,可它们又那么轻地移走了。

    她想过那么许多他回来之后该说的言语,其中没有一种要这么自低地呜咽着问出这样的问题。她以为即使他们真的没有了可能,只要能说清楚那天和那天之前发生的一切,彼此了断就好。可在他已经第三次转身离开的此刻再没有第二种情绪能占据她的心——害怕失去他的恐惧在此时越过了一切,她相信,她再也没有下一次机会了。

    而现在,他终于回身看向了她。至少他们终于在这么久以后,再度对望了这一眼。她还记得上一次是他求她不要走,而她没有回头。即使予她此生的全部自尊,她在这一霎时也无法止住泪水夺眶。

    他也许不会回答她吧。可她问出口了,什么样的结局,都好过没有结局。

    每一个人——认识或不认识刺刺,关心或不关心他们之间的将来——此时都忍不住抽了口气,屏住了呼吸,想要知道一个小姑娘拼尽力气问出的这个问题,在今日的夏琰面前会得到什么答案。月光那么远,他也那么远,没有人能看清他现在脸上是什么表情。唯一能看见的是他在那里站了有一会儿,然后——手才动了一动——好像是向她伸出手去,可再仔细看,那却更像是个掠夺般的姿势,如那时候无数次掠夺过顾如飞手中长剑的动作一样。

    “‘流云’!”依旧坐在最偏角的凌厉低低呼出一声,青龙教中也几乎都认出了这个挑衅已极的动作。可——即使是凌厉也无法想象,内功再是臻至极境,这么远的距离,“流云”真的还可能牵动一个人么?刺刺却竟真的在此时离地向他飞去——分不清——究竟是他以内息攫住了她,还是她在他微动的刹那忍不住飞身向他跃去。她是不是疯了,才会错以为——那个人到了今日,还会对她伸手相邀?

    “姐姐别去,危险!”单一衡大惊失色地要去拉刺刺,着忙中却拉了个空。他在丢了半拍的心跳里绝望地看见她像乘着风,在他追赶不及的眨眼之间,已落入夏琰的掌握。

    风在此时再度吹开夏琰未束的发,将他的面容展露在众人的目光之上。没有什么彷徨或是感念,他的脸孔上看起来只有一点漫不经心的讥诮。

    “你放开我姐!”单一衡此时已顾不上害怕了,飞身一跃上了屋顶。刺刺若是像卫枫一样被夏琰以护身之息击退或许反倒更好,可是现在——没有人再能从他手中夺回一个人。就连向琉昱也纵身而上,忙不迭抬手:“别伤害刺刺,有话好说!”

    夏琰没有话要说。他就着刺刺入手的方向将她负到肩上,她那么轻,比那时候还轻,好像一只投错了树林的小燕子,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他在心里定了一个主意,没有看任何人,转头轻起轻落,瞬息已远。向琉昱等忙极力追赶,依稀间总遥遥看见他还在屋顶跃行,可是——那面灯火愈见阑珊,很快人影已小,如将消失。

    夜风吹在刺刺身上,发渐凌乱。夏琰起落间,她眼前光影交错,恍惚以为,他们还在临安城郊外那条陡峭不平的无名山道,初表心迹的他为了快些等到她一句回答,抱起了她往山顶飞奔。她在那一刻钟的山路里志得意满,觉得自此已经拥有了她的君黎哥的一生。那些虚晃的竹影,那些拂面的落叶,惊起的虫鸟,满目的青雾——都是她那么快乐的见证啊。

    而现在,和那天一样,她看见身周的一切都向前倏然退去。可这是要去哪里——她并不知晓。他抱着她疾奔于这城里起伏明灭的高处,见证这一刻的是这同样的风,这同样迷离的光影。往昔在她眼前一一投射,可怎么就已——就已不是那时了?怎么就这么轻易地一眨眼,就再也不是那时了?

    “我后来去找过你……”她断断续续地,词不达意地向他解释,没有一句是事先准备了许多次的语言,“我真的找过,我知道了,我什么都知道了,可是,找不到你……”

    不知是他跑得太专心,还是风声里她的喃喃太轻,夏琰好像没有听见,回应她的只有沉默,和更快的风声。

    “君黎哥,”她怕他是听不明白,也怕她要失掉与他再次相逢这稍纵即逝的一刻钟。她像那时一样用力抱住他的脖颈,热泪滚入发鬓,风将她不顾一切的声音打得发颤,“我很想你……”

    几乎半个场子的人都追出去了,少数几个在屋顶上追,大多数在地面四散包抄,间或交换一两句目所能及夏琰的动向,得到的是一个不太乐观的结论。

    ——夏琰去往的方向是内城。

    单一衡此时心中大慌。那道墙,于青龙教来说是逾越不了的障碍。

    夏铮晚到几步,带人匆匆赶至内城门口,单一衡已经被守门兵卫堵在了外头,连忙迎上去:“夏伯伯,我姐——我姐给他掳进里面了,你带我们进去找找啊!”

    “你先别慌,我这就进去。”夏铮道,“你跟着向叔叔先回去歇下,放心,你姐姐不会有事的。”

    单一衡百般恳求,奈何内城里确实不便放人进去,他终也只能目送夏铮入去,而那门再一次在眼前合上了。

    沈凤鸣同样进不得内城。跟着奔行了这一路,他酒劲散了一点,在旁听了单一衡同夏铮那一番拉扯,忽然觉得好笑。里面那个是夏铮的亲儿子,而单一衡竟然在恳求他放自己进去对付他亲儿子——想想也是不大可能。沈凤鸣其实也拿不准夏琰这是要干什么,可——既然选择进了内城,应该是作好了准备这回要留下来,并没有打算再出走——这内城想必也不可能容他再轻易离开。如此做当然暂时能避开今晚这群烈徒,但未知之险却又非比寻常。

    他便叹了口气,向一旁的向琉昱道:“在这也不能做什么,要不还是散了吧。”

    “要走你走。”单一衡只是忧心如焚,“我们在这等消息!”

    沈凤鸣指指里头:“你姐姐以前独个和他在临安待了这么多日子,没见你们这么在意。”

    单一衡不理他。此时邵宣也等人护送着仪王承平,也往此门回来。单一衡眼前一亮,冲上前去:“平哥哥!”横地里两名护卫伸手一挡,厉声:“何人无礼!”

    单一衡一怔,喊道:“平哥哥,是我啊,我是一衡!那个夏琰,他把我姐掳走了,往里面去了,你有没有办法……有没有办法抓到他?”

    “一衡……”程平待要说什么,邵宣也已然挡在身前:“今日之事仪王殿下都已知晓。此地不宜喧哗,请回吧。”

    程平被他这样一拦,也只能道:“是,一衡,我都看见了。这位邵大人是大内侍卫司之长,适才我们商议过,回去他便会派人设法盯着。内城之中,无人敢胡作非为,你放心,我想君……夏君黎他也不至于全无分寸。”

    “话是这么说,我就只怕他……只怕他是个疯的啊。”单一衡还是忧心忡忡,“我跟姐姐说了那么多次,她都说她明白,昨晚上她肯来找我们,我以为她……我以为她真想明白了,可结果——结果一见了那个人,就全都忘了!”

    程平轻声劝说:“刺刺一直特别机敏,她能感觉得到别人的情绪,我想她一定感觉到他……对她没有恶意。你可能……可能不了解夏君黎。不管这之间发生了多少事,我……我还是不能想象他会伤害刺刺,你就放宽心,刺刺不会有事的。”

    “可人是会变的啊,你也看到他方才的样子了吧,你敢说他一定不会迁怒我姐吗?我娘对他那么好,还不是死在他手里,我姐……我姐也是你亲妹妹吧?你就……就这么轻描淡写的,就这么不关心她的安危吗?”

    程平无法回答,“我先回去看看。你也先回去吧。”

    单一衡无可奈何。他深心里何尝不希望程平说的是真的,可将希望寄托在敌人的仁慈上终究太过被动了,他耻于承认——这竟是自己此际唯一能做到的事。

五八三 假作真时(七)

    夏琰进入内城几乎没受到任何阻碍。虽然他已经消失了四个月之久,但两个城门守兵在看见他和给他开门之间的时间肯定没超过两个眨眼,而且好像不是因为犹豫,而是因为——发呆。

    就算夏琰可能会在今天回来的传言已甚嚣尘上,真正见到他时,仍然是另一种惊骇。上面从来没有说过不让他进来,较起真来,就连那两块牌子也还在他手里。都说过两天夏铮就走了,禁城两司要变天,可夏铮不是还没走么——眼前这个人还是他的“私生子”,亲生的,比太子府那位从夏家庄出来的还亲。不管从哪个方向去想,开这个门都不可能有一点犹豫。

    至于他还带了一个什么人……?好像还是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姑娘……?这种事也不少见,朱雀以前就是这样。他们这些小人物,低下头装作没看到就可以了。

    尽管如此,夏琰还是拣着无光的小径快步而行,有意避让过了巡夜队伍,一直到撞进了那扇熟悉的府邸大门才稍停了一停。堂前很昏暗,但很快有人闻声而出,他认得——是那对兄妹,朱雀当初分别指给自己和秋葵跟在身边的小厮和女侍。这府里人已不多,所幸他们两人还在这维持着这间府第不致废弃。

    兄妹二人起初大概以为回来的是夏铮,忽然见到他,显是大受惊吓,一时似撞到鬼般怔在当地。当然像撞鬼——这披着长发、着着暗色衣衫、扛着一个姑娘的——不可能是夏铮,倒有几分似朱雀。直到他开口,两人才敢认出他来。

    “关门,谁来都不应。”只有一句,可这个声音,真真切切是消失已久的夏君黎。

    夏琰并不知道,这座宅邸眼下已属夏铮有权居住。这不重要,因为他很快就发现,属于自己的那一间与离去前相比,没有任何变化,想来一直有人时时认真扫拭着这里,令得——一切都保持着旧日的样貌,甚至因为久没有了使用的痕迹,反而显得更一尘不染了些。他松下一口气。在这个偌大的内城,终究只有这个府邸能予他一些庇护感——终究只有这一个熟悉的地方,让他感觉可以歇下来。

    ——歇下来,稍稍释出那么一点抑压住的心潮,将之变作快一点的呼吸,和快一点的脉搏,也没有人会发现。

    他以肩膀合上房门,没有立时放下刺刺,反而抱着她去点灯。就连灯烛台的位置都没变化——让他突然觉得,就连一架灯烛台,都仿佛比刺刺更有归宿。她好像从来不属于这里——明明与她好了那么久,她留在临安也那么久,可他从来没有带她来过内城一次。这间他曾住了这么久的屋子,偏偏是到了现在,她才第一次来了。

    他突然没法收束住了压了一路的汹涌心性,转身将她抱到自己床榻,俯颈吻她。七个月——没有见到她已经整整七个月,而他始终没有找到任何办法能代替她,成为自己这颗心的慰藉。

    他没有说,他也想她。他在这一路失陷于与她的幕幕往昔,却不敢发出一声惊动心底这将起之潮。而现在,静室烛火终于能将一切矜智剥蚀殆尽,他不想再隐藏任何欲望,不想再故作从容。那么久了,他说不出,这个身体和这颗心,到底哪个想她更多一点。管它什么未结血仇、未消旧恨,管是谁先对谁不起、谁比谁更多做错——他们之间那许多疑问都没解决,或许再也不能解决,他知道,可——那又怎样呢?

    刺刺于这猝不及防的深吻之中稍稍失神了片刻。这算是——他的某种回答吗?如果说,她在此之前一直情绪难抑,甚至哭了一路是因没有得到他的答案,那么此时,她倒反而因此平复下来了。

    她没有动,由着他随后解去衣衫,将暮春的冷热触抹于她肌肤。一开始,她盼着他平安无事,盼能再见他一面。后来,她盼他还能在这许多人里,多看她一眼。再后来,她盼他还能懂她的心。现在,她应该盼什么呢?

    她于俯仰相迎间望着他眼里有了温度的光,呼吸着他潮湿的呼吸。她很想问,我们还能回到以前吗,可他甚至直到现在都没有对她说过一个字,她想,他不会回答。

    她没有那么贪心。她想要的,都已经有了。她所拥有过的夏君黎,这世间谁也比不过,至于将来——她已经无法去想。

    她伸出一手攀住他一肩,竟说不出他是瘦了还是丰了,只觉得他的肩胛好像硬了,她这么小的手掌有点攀不住他。她瞪大眼睛想要记住此时的他,可眼睛竟是酸了,便只能闭目转向一边。她感觉到他以身骨里愈渐汹涌的狂湃拥住她,仿佛要逼得她无处可逃。她在渐深的迷失里像朝花般摇摆,像露珠般轻颤,忘记了原本想要做些什么,也没发现她的君黎哥在不知几久后伸出手轻抚过她蒙雾的双眼和微张的唇,如久渴逢了滋泽,如暗夜望见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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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凤鸣回到家门口的时候,席竟然还没有散。陈容容和夏琛应该是关心夏琰,那时就一起先走了,但卫家几个却还在——卫枫已然能动,只是好像一直头晕目眩,搬了个凳子靠在棚柱旁休息,身边也是一滩呕出来的污物,比方才的沈凤鸣有过之而无不及,连卫槙已经给他停在旁边的马车都不敢上。

    秋葵没见人影,倒见喜婆领了另外两个帮手的婆子镇在洞房外面,看样子是仗着人多把她给拉扯回去了。婆子原本愁眉不展,忽见沈凤鸣回来,面色大喜,扬着手向他招呼:“新郎倌快来。”沈凤鸣见到她就烦,装作未见,顾自走到人最多的那一桌旁,坐下随手又提过了酒,拿了个空碗,“还是你们最坐得住。”

    “有什么坐不住,我们可是为了你这喜事来的。”说话的正是凌厉,“刺刺在君黎身边,该是这世上最安全的所在,不消你我担心。”

    这桌正是凌厉与苏扶风、五五、贴了人皮面具赶来的韩姑娘,外还加上——风庆恺发现凌厉夫妇在此,因着洞庭山三支之会时相识的交情,过来敬酒,便一道坐了。沈凤鸣酒刚要入碗,碗却被一旁苏扶风夺过,“还喝。新娘子等你好久了。”

    沈凤鸣的手停在空中,皱着眉,“怎么还有人认为——我同她这婚事是真的?”

    苏扶风惊讶蹙眉:“还能是假的?”

    沈凤鸣笑了一声,放下酒坛,“现下君黎也回来了,同你们说了也无妨——其实,我同秋葵,早就分开了。”便提着坛子仰了脖子灌了一口,借着酒意,将两人这趟成亲之由来始末,尽数讲了一遍。

    见风庆恺在一旁听得瞠目结舌,他便笑道:“实在太过对不住风爷你,害得你这般大忙人竟还出了这一趟远门,送这么重的礼,费这么多的神。厚礼明日我就着人退还,也不知——更还能如何回报,承蒙你们诸位这许多错爱,我和她——却只能辜负了。”

    “你是说,你们两个这么大张旗鼓地成这个亲,只是为了逼君黎回来?”苏扶风似乎依旧不能相信。

    “没错。”沈凤鸣还待再举酒坛,苏扶风不知为何有点着恼,一把又将那坛子夺走,“婚姻之事岂有这般儿戏。秋姑娘的性子我知道,她不愿意的事情,谁能逼她,更别说是成亲这么大的事。该不会是你们两个有话不肯直说,闹了别扭,会错了意?”

    “她怎么不愿意,这本就是她提的。”沈凤鸣也有点着恼,“只要能让君黎回来,她什么都愿意。”

    “你觉得她就这样轻易牺牲她一个姑娘家的一切——是为了君黎?

    “难道不是?”

    “那现在君黎已经回来了,她为什么还在那?”苏扶风指向那间屋子,“若她只是为了那一个目的——她现在在等什么?”

    沈凤鸣头都没转:“我后院有个天井,她说不定早走了,就算没走,我们也说好了,等客人散尽,就各归各的。戏都演到这了,总须演完,不然呢?现在出来陪你们一道喝酒?”

    一顿,他看了看风庆恺,笑道:“风兄准备何时回岳州?我正打算尽快去一趟洞庭,带我一程可好?许久没去,这番事了,总算能过去看看了。”

    风庆恺神情复杂:“你此话当真?现在全天下都道秋姑娘已与你成亲,尤其是洞庭湖洞庭山一带,处处都讲你们的故事,云梦教中也一向将你们二位都作教主看待,视你们是般配的一对,你若是独自一人回去,岂不要惹人议论?”

    “那也没办法。”沈凤鸣苦笑,“缘分尽了,强求不得。我总不能纠缠着人不放?”

    桌上默然了片刻,苏扶风道:“我不知你同秋姑娘到底是因何事竟至这般挽回不得,不过看你这样子,至少你心中仍是有她——你真确定她心里就没你?为何不再试一试?”

    “你可知她都对我说过些什么话?”沈凤鸣涩然摇头,“不提也罢,原也不足为外人道。”

    “你怕是不晓得,有些人口是心非起来能至什么地步。”苏扶风还是极力劝说,“秋姑娘的口是心非我可见识过,未必口上说的便是心里所想,你可还记得在金牌之墙那次——其实那时候她心里对你便已百般记挂,千里迢迢跨过淮水去看你,嘴上却是抵死不肯承认。她是个要强的人,你该比我们晓得她吧,但叫两个人有什么出入,想必她都定要较个真,若一时没较得好,她心里便过不去那坎,断断不肯轻易服软,若要她说句好听的来哄着你,只怕比登天还难。我却也不是说,你定要‘纠缠’着她,只是你若还想弄明白这样的姑娘究竟真心里怎么想,便只一条——根本不必听她说些什么,但只看她做了什么。说出口的话未必对心,做出来的事却弄不了假——她对你说什么话我不晓得,可我只瞧见——她同你当了天下宾客的面拜堂成了亲,没半分敷衍潦草,也没法抵悔重来。照你所说,这事从一开始便是她自己提的,这一个多月的准备她亦亲力亲为,那以我这外人看来,她想以此逼出君黎固然是真,想与你成亲却更未必是假,你说呢?”

    “你看见她方才的样子了吗,”沈凤鸣却低着头,“你可曾看见,君黎出现在那里的时候,她浑身发抖、忍不住落泪的样子?你说她对我讲的那些言语口不对心,我且不论,可这份反应是发自真心吧?是你说的——‘弄不了假’吧?在她心里,我从来……也排不得第一,我……也心死了。”

    “沈教主,”风庆恺在一旁插话,“我给秋姑娘说句话。我与她虽交情不深,却一向敬她至情至性。她对旁人从来不假辞色,可只要她视作朋友的,定便全心以待,君山那两次皆如是。君黎公子失踪数月今日肯归,别说是她,就是我们,就是这在场看客,哪一个不是心绪激动难抑?你定要在此事上分个先后短长,恐怕是混为一谈了。”

    一直默默坐在苏扶风身边的韩姑娘此时放下酒杯。“沈公子,”她语声轻柔,“我大概能猜到那位秋姑娘是怎么想,因我当年……其实做过差不多的事。”

    凌厉同苏扶风一时都望着她——韩姑娘说所谓当年做过差不多的事,当然便只能是指——逼得凌厉同时娶了她与苏扶风那事。有外人在场,此事不好细说,便只能互视一眼一笑转开。只听韩姑娘又道:“你以为秋姑娘是用与你成婚的借口想骗君黎公子回来,事实或许正好相反,她也许是用君黎公子作借口,想与你成婚。她为何不肯明说,自是与她的性子有关,也定与……你这一向的态度有关,到了此时你还迟迟不肯信她,想必你也有许久,没对她说过什么好话了吧?”

    沈凤鸣微微愣怔了片刻,还是道:“我知道你们都是好意,但我与她的事……我自己心里明白。”

    “你便细想想,真想骗得君黎公子回来,你以为,就没有别的法子吗,怎就偏选中了成亲?”韩姑娘还是道,“就算是扯个谎说你们有了什么性命之险,不也比大费周章准备一门亲事容易百倍?我倒是十分感同身受,秋姑娘见到君黎公子那一时,该是因如释重负才那般激动。于她来说,这当作借口的重负能得释下了,这场终身大事才终于能全心全意,只有你了。”

五八四 假作真时(八)

    沈凤鸣心头陡地一震——倒不为别的,只是突然想起了适才在思仙楼里头,三十也说过那么一句差不多的。

    “搅和那趟喜筵的办法那么多,他怎么就选中了抢新娘子。”

    ——“就没有别的法子吗,怎就偏选中了成亲?”

    他手上下意识用力抓住什么,头脑中忽然混沌起来,仿佛很清晰的真相,忽然都像成了假象。对面的凌厉见他如此,不免笑道:“不必听她们的。她们这些女子,个个心思百转千回,谁能尽辨得清、受得了,你不想理会,便不理会就是了。不过,我却也有句话要说——不管你同秋姑娘这事是真是假,新婚之夜叫新娘独守空房可是大忌,你既然是个男子,到了这会儿了,无论如何也得进去洞房,就算秋姑娘真不愿意,摔杯闭门地将你撵出来,这苦处嘲笑也得是你受着,明日里这街头巷尾不管传出什么话来,总不能是你这新郎倌看不起人家姑娘,一晚上连新房都一步不肯踏进去吧?秋姑娘一辈子名节已经搭在你这,将来出门若给人认见,也都免不了要给叫一声‘沈夫人’,你但是对她有过真心,哪怕真从此不见了,最后为她做这么件事,让她少给人指指点点些,难道竟不情愿?”

    他笑了笑:“又万一——万一你真想错了呢?”

    不知是夜深微凉,还是酒意逸散,沈凤鸣只觉身上发虚,竟止不住微微发抖。“我……我再想想。”他勉强道。

    “那你想着,我们就先走了。”凌厉笑笑起身,“五五也快睡着了。”

    “是啊,你那喜婆凶巴巴看我们好久了。”苏扶风亦站起来,“该不会还以为是我们绊住了你不给你去洞房?”

    沈凤鸣只好也起身恍恍惚惚行了一礼:“我……我便不送了。”

    “你只消记得我方才的话,”苏扶风临去时又回头道,“进去之后,不管她说什么话都不要当真,看她做什么才是真的。只要她人没走,只要她不赶你出来——你于此一向不笨,仔细分辨,定能晓得她的真心。”

    风庆恺亦告辞离席,自告奋勇将租来的车马送凌厉这一家回去。那面卫枫似乎好了些,叫卫槙扶着,也上马车去了。老掌柜早就给气走了,只有黑竹几个“伙计”在这里等着扫地收摊。人几乎走净了,沈凤鸣还是独自坐了一会儿,才起身朝门口走去。

    那婆子见他过来,十分喜不自胜,又笑又骂:“新郎倌酒醒了?可以洞房了?”

    “我自己进去。你们回去吧。”沈凤鸣道。

    “那好,那好。”婆子招呼两个帮手,“走走走,新郎倌说用不着咱们帮忙。这时辰也不多了,让他自个儿赶紧着。”

    沈凤鸣面对着那门扉隐约透出来的红烛暖光,抬起右手,手里是那支下意识握紧的、新得的玉笛。他不知道她还在不在里头,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将他赶出来。她或许在不耐地等着宾客散尽时与他道别离去,而他却忽然想重新确认一遍她的答案。

    向北走起的宽大马车里,几人都同时听见从后面那灯火渐淡的巷中悠悠传来一缕笛音。苏扶风闻听笑了笑,道:“竟忘了——他们两人还有这一手。你们说——若是乐声,还能不能骗人?”

    韩姑娘答道:“若是与言语相比,乐音从心而发,尤其是——我记得他们那一源的心法皆是直抵于心,想来——总是真得多了。”

    凌厉笑:“风先生善识乐音,定可听得出这笛音是说的什么。”

    风庆恺欣然击节与歌:“‘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此乃名曲‘凤求凰’,即使琴曲换作了笛奏,料秋姑娘也定当识得此中之意。”

    苏扶风暗笑:“‘凤求凰’,难怪这般耳熟。”

    韩姑娘幽幽叹了一声:“总觉得……沈公子此番好似是被姑娘骗了。骗得成了个亲。也不知——他几时才能回过这神来。我那时候果是没想错。这位秋姑娘,实在是个人物。”

    凌厉与苏扶风又同时看着她,仿佛在说,当年你也骗得我们成了个亲,你也实在是个人物。

    往西去的那一乘里,卫家兄妹三人也都听见了这段笛音。卫枫支着头闭目养神,卫槙聚精会神打着马儿,只有卫栀细细听了一会儿,也辨出道:“好像是‘凤求凰’?”

    卫枫睁开眼睛,咕咕哝哝说了一句:“什么神仙,都多晚了,不赶紧洞房,还来这一出。”

    “你懂什么,”卫栀涨红着脸,“人家本来就是因洞庭山对琴结缘的,这是人家——是人家乐趣。你等着,新娘子手里也有支笛子,等会儿定要用笛声应他。”

    然而听了半晌,笛声渐远,似乎始终没有听到秋葵的回答,再往前连沈凤鸣的都要听不到了,卫栀将头伸出窗外竖起耳朵,卫槙却忽然回过头:“你这样,同夏琰有什么分别。”

    卫栀一怔:“你说我?同夏琰?”

    “夏琰坐人家洞房顶,你偷听人家洞房对乐。”卫槙道,“也不知道害臊。”

    昏沉中的卫枫爆发出一阵大笑,歪着头道:“三妹嘛,是这样。”

    “这哪里是偷听了!”卫栀申辩,“你们不也听见了!”

    “不如想想——将来嫁给了夏琛,弄些什么乐趣。”卫槙十分正色。

    卫栀本来兴致勃勃,闻听此言面上表情显然立时垮去:“不可能的,那个小子,想都别想。”

    卫枫还在切切笑着停不下来:“人家洞房以乐作趣,三妹怕是只能来个以武会友。”

    “他好像是来真的。”卫槙仍然十分肃色,“我听说,他伤都没好全,已经日日都在苦练了。都是因为你上次说喜欢武功高强的。”

    “他是因为在东水盟手里吃了大亏,要讨回场子,跟我可没关系。”卫栀道,“‘江南第一庄’的传人,那样子是太不够了点,爹娘又马上要走了,他再不苦练怎么行?”

    “那要是他将来真练出了什么来,你肯嫁去么?”卫槙问。

    卫栀好像觉得这个话题极没意思,悻悻放下帘子,“他不管练不练出什么,都是四妹喜欢的人啊,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我嫁去。”

    似乎是想到了卫楹眼下的境地,卫槙也不说话了。

    马车辘辘向西,而那面,沈凤鸣的笛声已经消失于远方,再也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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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刺刺在梦里忽然轻轻一抖,醒了过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睡着了。

    这几个月她一直夜难成寐,而今夜,或许是过于炽热的情潮退下时都有那么久久的懒倦与空白,才令她无法动弹也无法思考,只好轻易陷入了温软的睡梦里。可这睡梦也并不久长。骨骸里的沸热冷散下去,她便在一种从未消除的不安里醒来了。她很怕,清醒时只有自己冰凉一人,便仿佛,所有的情动,连同那个人,都只是梦的一部分。

    可睁开眼,身周很温暖。她躺在衾被之下。夏琰还在。

    灯烛早就熄了,四周黑沉沉的,也不知是什么时辰。在这样的时刻醒来会令人感到荒唐,荒唐地难以相信,那个数月未有消息,只在数个时辰之前还以为或许永远无法再见的人,现在竟会与她同榻而卧,肌理相亲。她想他现在一定也还没有来得及拾回了全部的理智,所以才这么温存地侧身抱着她的双肩,好像想予她一些保护。这个时候,就着枕衾帐褥之间未尽的余温,他若是醒着,总是愿意与她说几句话的吧?

    “君黎哥,”她便低声道,“你睡着了吗?”

    “没有。”他果然回答了她。

    他确实一直没睡,只是发着呆,似乎想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刺刺便暗自将身体向他靠了靠,将头和胳膊都挤到了他身前。“君黎哥,你这些日子……都去哪里了?”她带了几分撒娇的意味紧挨住他,“我找了好多地方,都找不到你……”

    “我去了趟朱雀山庄。”夏琰回答。

    “啊,”刺刺惊讶,“朱雀山庄,那个地方……是在极寒之地,我记得有冰瘴剧毒,你怎么竟……”

    “冰瘴伤不了我。”

    刺刺才轻轻“哦”了一声,闭了嘴。她忘了。她总是忘记,他早就不是以前那个君黎哥了。

    夏琰也沉默了一会儿。即使分开了那么久,她听闻这个回答,先想到的依旧是瘴毒或会伤害到他,甚至没有感叹他怎竟去了这么一个意想不到的所在,也没有问他为什么要去。他现在清楚地知道,她从来没有恨他。她从来都是他心里最纯良的那个单刺刺,仇恨对她来说,始终那么难。

    “我想去看看我师父以前住过的地方。”他开口缓缓以叙,“听说那里的冬天寒冷惨烈,每天光是对抗高山上的刺骨寒风同厚厚冰雪就极是艰难痛苦了,我……那时心乱不知如何自处,想或许到了那里,我就可以……少感觉些其他痛苦。”

    “那你……这几个月就一直在那里吗?”刺刺小声问。

    夏琰苦笑了下:“没有。我根本没有我师父那样的耐心。他在那地方住了十年,而我,我连十天都没坚持得住。”

    刺刺突然想起什么:“朱雀山庄……我听说那时候就烧掉了。你过去……也没地方能住下来啊?”

    “烧了的只是其中几间,但当年回来的人都那样说,也没有人能再去求证,就连我师父自己,也没机会再回去了。”夏琰道,“不过……剩下没烧的,这么多年,也确实都被大雪和山风摧坏得差不多了。我到那里的时候,正是一年天气最劣的时候,到处都积雪累冰,那些屋架垮塌的房子,若是夏日晴天或还能清扫出一间半间勉强容身,但当时风雪正大,我只好在空地自己搭了个雪屋,实在受不住的时候,就在那里避一避。”

    “那也怪不得你坚持不到十天。”刺刺便道,“别说风雪那么大,冷得不得了,就连吃的用的都没有,怎么能跟以前相比,光是上去就不容易了。”

    “我尽量把山庄四周走了一走。”夏琰道,“那面有两处高崖,最高的叫作‘不胜寒’,第二高的叫作‘临云崖’,我师父的心法有许多都是在这两处静观时悟得的,我之前就一直想去看看。听他说那些个高崖很是奇怪,一坐在那心情就立时与别处不同,比如临云崖,大多数时候白云环绕,不管想什么都很容易陷入虚无,定力不佳者甚至易生纵身跃下之念,但偶尔天气晴朗,万里无云的时候,就常会豁然开朗,那些心中无解之事,也能忽然有解,我一直心向往之。只可惜上去那日风雪肆虐,入目所见尽是从天而降的巨大雪团,还有被风刮起的巨大雪粒,铅云压顶,不见天日,没有‘白云环绕’,也没有‘万里无云’。我坐了一天一夜,雪还是没有停,也只能下来了。可能……终究是我去不逢时,即使不是遇上了暴风雪,在那个季节,也看不到奔雷凌汛、冰河潮涌,看不到薄芽萌发、野棘向阳——山庄春夏秋三季的许多情景都不可能看见,我师父的许多感悟便都感悟不得。便只越发觉得——我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他以他在漫久时光里身受之苦写就的,而我不过是个窃得者,甚至连追溯一丝他过往的神魂都做不到,短短十日竟然就已是我的极限,更别说,还妄想另解什么心结。”

    “十日已经很难了。若是换作别人,只怕十个时辰也办不到的。”刺刺便安慰,“若此处待不下去,便去别处,下回天气晴好,你再去一次,也未尝不可。”

    “山上天气同山下迥异,全无规迹可循,你爹当年虽然投靠朱雀山庄,一年却难得肯回去一次,多半也是因此。”

    刺刺听他突然提及父亲,一时沉默,不知该如何接话,半晌:“……你晓得我爹死了么?”

五八五 山重水复

    夏琰亦略微沉默,才道:“原本不晓得。最近赶路回来……才晓得的。”

    “谷里都说是你杀的他。”

    “没有。我那天还曾奇怪,怎么一直不见他人。现在想来,许山和向琉昱,都说过差不多的意思。还有……”

    他忽然抬了抬头,没法往下说出,还有我姐姐顾笑梦。他依旧记得她最后忽然笑着说出的那几句当时没有听明白的话。她说,“我就知道不是你”,她说,“你这么心软,怎么会杀他呢”——也许在她心里,在她死去之前的那一段时日里,始终无法放下也最为痛苦的便是在他与单疾泉之间的两难,所以这一刹那才能这么释怀于——终于不是他。

    可他无法释怀。他在离去的数月里无数次试着想明白发生之事,可那一日的苦痛太甚,他始终无法继续,沉暗的始终沉暗在心之深处,甚至愈发纠成了一团解不开的深黑的结。

    刺刺没有顾得上思索他未说出口的部分。她只听见他说,“没有”。即使她早就相信不是他,亲耳听他这般说出来,还是令她心里轻了一轻,仿佛,紧紧缠住令得她无法呼吸的那些绳索,又松去了一些。

    “你若是在朱雀山庄才待了十天,”她转而问他,“那剩下那些日子又去哪里了?”

    夏琰回过神来,才道:“我下了雪山,茫茫无计了几天,还是只能往中原回来,途中路过一处道观,突然想起一个很久以前的心愿——我一直想知道我最早受箓出家的道观是哪一座。那会儿,心中实不知要做什么,想不如寻访起来。便每至一处,都去当地道观里打问。”

    “找到了吗?”刺刺不免紧张起来,“天下道观大大小小这么多,这事应该不易。”

    “我也以为这事不易,要花很久,说不定要寻访个几年。可谁知道,也就只花了一个月。”

    刺刺轻轻惊呼了一声,“你找到了!”

    “我心里有个猜测,当年我年纪太小,我师父逢云道长应该不会特意从临安将我带去太远的地方登箓,总在江南一带的可能大些,所以就想着要从这附近开始找起。从雪山回来那沿途,我先只是顺便问问,没有遍访,直到回进了江南地界才开始仔细些的。恰好江南东路道观香火极旺,你还记得那龙虎山么?就是当初我们遇上宋客那附近,他那时好像还将我认作了是附近观里的道士——就在那山下方圆百余里,道观竟能有三十余个,算得上是鼎盛之地。我一个个地去找,问了大半个月,并无结果,但是听人说,再往东北走出百里,另有个镇子,过了镇子不远有座山,叫作灵山,不比龙虎山低矮,那里头还藏着六七间小观。我想起那些年师父为不叫我知道自己身世,向来有个习惯,凡与我有关的地方,他便不带我走,龙虎山我是去过的,但灵山便没去过了,我心里就预感,或应与此有关。便往那边去访,果然就在那了。那地方叫真隐观,当年师父应该也是选过罢,是那山里头最偏的一间,人也最少,但是记录很是仔细,有我的俗家本名夏玢,录籍的年月日时,还有他给我选的道号君黎。我既然寻到了,便留下来,在真隐观里修行了一段时日。”

    “你……”刺刺低声道,“你果真……是回去做道士了。”

    “那也不是。恰恰相反,观主听我说去年已然回俗,给我加了一笔,算我脱籍离观了,若定要算,只能算借住参修。”夏琰道,“也是我当时心绪大为震动,一是为竟真访到了来处高兴,二却是又极失落——好不容易寻到一件事来做,突然却又失去了目标,接下来更不知还能怎样了,便只能央告了留下来,想着——在这清苦之地借身体之劳再理理心中头绪。对了,我还遇到过那位淳和子道长,他竟也是在真隐观受的箓……”

    “可如果……如果不是沈大哥和秋姐姐要成亲,你是不是……真就一直在观里住下去了?”

    夏琰没有便答。无论他在这些日子走得多远,或是,陷得多深,他却也从未想过要永不回来。他只是……希望找到一个能说服自己的方式来面对那个打了死结的过往,却一直没能找到。

    “也不是吧,”他笑笑回答,“我本来……也差不多准备回来了。”

    “真的吗……”刺刺虽然并不全信,还是听得心中一软,侧过身来,想要回抱住他,黑暗中手肘忽触到他腹上有道凹凸不平的新痕,她愣了一愣,将手摸去。

    夏琰胸腹上有两处旧伤,她一直知道。一处是他婴孩时重病,被他以前的师父逢云道长裂碗划破了肚腹,放出黑血才活了命,那疤痕一直留到长大,虽然很淡却还是能找见;还有一处是他在梅州城外为了护她被谢峰德的劲弩穿透胸肋几乎丧命,留痕自然醒目,即使伤势已愈,每见也依旧令她心痛难当。现在,她突然摸到了第三处。那是金丝锯齿在他腹上撕开的长长裂口,她听说过,也担忧过,却只有此际忽然亲手触到,才惊心于——它竟可怖至斯。

    她微微发抖,想起什么来,伸手向上摸到他的肩。果然,适才那番厮磨中摸到过的他肩胛上的坚硬——是源于箭伤后骨皮的微微突起。她再摸向另一肩,摸向他背后——那里也有,没有那么硬,但确真无疑,是大块皮肉开绽后结痂又脱落留下的凹陷。她忍不住还想摸得仔细些——但被夏琰拦住了。“还好,没什么了。”他大概也猜得到她要说什么。“你不碰,我早都觉不到了。”

    刺刺忍了泪,半晌不语。那些浅小些的伤应该都已痊愈了,连同以前她为他缝过针的那一处剑伤,都几乎已摸不出什么来,但这或更显得还留在他身上的那些创口那么真实而淋漓,她甚至好像——还能摸得到每一道针线缝合时的印迹。

    ——秋葵说的那些都是真的。他最痛苦绝望的时候,她一无所知。而这痛苦绝望,确确然然与她的父亲有关。

    她还是没忍住,落下泪来:“我晓得你心里不肯原谅我,若是那时候我在,便不会叫你那么孤立无援,就算最坏最坏,我拦不住任何人,也应该是我早些给你缝住伤口,不叫你……伤成这个样子。”

    “刺刺,”夏琰道,“你本来就没做错什么事,用不着我原谅。”

    她本来就没做错什么事。虽然他的确恨过她在他那么孤立无援的时候没有在他身旁,可若与其他人——包括他自己——所做的那些相比,在这段令他无法超脱的痛苦里,唯一最无辜的便是她。

    他不想在此时深究这个话题,转念:“你呢,你都去什么地方找我了?”

    刺刺不想回答。他生硬转开话题,只会令她觉得——他其实言不由衷。半晌,她才道:“去了一些……以前我们一起去过的地方……”即使只为这个问题本身,她也觉心中失落,不愿具说。她那时满怀希望作了那么多猜测,还想着他喜欢看水,特意多行水路,却终究也没有猜到一丝一毫他的去向。朱雀山庄远离中原,真隐道观也地处深山,她即使找到了他曾西去的痕迹,又得到了他往东而回的消息,甚至曾路过了距灵山不远的信水——又怎么样呢?终究她不是他,他也不是她,天地广阔,江湖路远,没有什么宿命偶遇。而归根到底,她想,只有她是为他而去的,而他心里……大概并不曾想着她吧。

    “我也去找过你,”夏琰却在此时突然这般说了一句。她微微一惊,待要开口,只听他又道:“我不知你出来找我。我还以为,你一直都在青龙谷,所以……”

    刺刺一时失色:“你说什么,你又去过青龙谷?”

    夏琰已觉她整个人瞬时绷得极紧,显然担心眼下的青龙谷经不起他再来一次,哪怕他是独个前去,只怕也已无人能挡得了。“便是凤鸣同秋葵这事,我想起来,那时候说过,他们成亲,我是要与你一起去的。”他便道,“我在观里住得久,也就只有观里要送山货去镇上的时候才下一次山,也没特意打听外面的事,不晓得这门亲事原来天下皆知,还以为是我赶巧听到。我心想你在谷里,定没听说这事,所以匆匆忙忙赶过去想告诉你。去了才知道,你早不在那了,也那时才知道……你爹也早不在了。”

    “你,你怎么去的,没……没动手吗?”刺刺结结巴巴,显然还是紧张不已。

    “走风霆绝壁,没人看见。”夏琰道,“你不用担心,我这次是去找你,只是把你们谷里找了一遍,谁都没碰。”

    刺刺放下心,才始发觉——一听见他提及青龙谷,自己心里仍是这般害怕,甚至忘记了本来是在为他难过失落。或许那一日火光中青龙谷的模样还是在心里刻得太深了,又或许他与他们这样的交恶正是自己内心最为恐惧之事——她甚至想说,你能不能以后也像这次一样,不要再为难我们,可手心还触摸着他身上的伤——她一时说不出口。

    忽夏琰身体一动,坐起身来。刺刺心里莫名一慌,担心是这几句话已叫他不快,忙也跟着坐起:“……怎么了?”

    夏琰已经披上中衣,下床去了:“有件事,要去一趟。”

    “现在……?可……天都没亮啊?”

    “天亮就晚了。”夏琰说了一句,走到屋中,刺刺听着声,他应该是去柜箱里另寻干净衣履。这屋子他无比熟悉,即使没有灯火当也能轻易取得。

    “你……你还回来吗?”她还是没忍住流露出了这样的不安,手心里紧攥着被子,仿佛这样能攥住这晚的余温不散。

    夏琰好像怔了一怔:“当然回来。这是我住的地方,怎可能我不回来,却单把你留着?”

    刺刺心里稍安,看了他好一会儿,忽然意识到——其实在这黑暗里,自己几乎只能看到模糊轮廓,可他却竟就在这样的黑暗里取衣对镜穿整,那是不是——这室中的一切,他其实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她想起自己身上赤露,忽然觉出些羞赧,忙将被子拉上来,将身慢慢裹入。夏琰转头瞥见,“冷么?”他走近来,于床榻间拣出她的里衣,坐到她身旁。

    此时近了,刺刺看见他束发整衣已毕,清晰露出的面容如微暖的玉,宛然还是往昔最熟悉不过的模样。她痴痴望着他,忆起以前一醉阁里屈指可数的几个缱绻清晨,她在他面前故作娇纵软软惫懒躺着,要他以十倍于平日的耐心,费力将衣裳一件一件给她穿起来。现在,他也一样拿着她的衣裳,像那时一样为她抬起手臂。今昔交替的错觉再一次令她眼眶微热,“君黎哥,”她终于问出那句昨晚就想问的话,“我们……还能回到以前吗?”

    夏琰不语,直到将她里衣尽数系好,把被子盖在她身上,才反问:“为什么要回到以前?”

    刺刺作好了准备他或许会不回答,甚至回答“不能”,却不知他反问的这句“为什么”,还能够怎样再答。一切错觉霎时都灭去了,她慌张向他一笑:“没什么。你……你到底是去做什么,不能告诉我吗?”

    夏琰想了一想:“我还不知能不能成。倘若成了,我回来便与你说。”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你再睡一觉,睡醒的时候——我应该就回来了。”夏琰回答。

    刺刺没有再说话,点点头,闭上眼。她在衾被之下按住了身体的颤抖和迅速下沉的心,悄悄拉好自己的薄衣。天还没有亮。他要走了。这一夜发生的一切,这么荒唐、错乱、不知所谓,在天光终于照穿暗夜时,真的不会消失吗?他们的对话如此跳跃、支离、真假难辨,没有一句真正的和解或承诺,如果重新睁开这双眼睛时并没有他,又有什么能证明,这一夜真的存在过?

    夏琰掩上门,走出外面。清凉与潮暖并存的春夜空气包围住他——仿佛也只有这个季节,能让人有这种感受。

    转过回廊,已经在庭院不知来回踱步了多久的夏铮一抬头见着他,大步上前:“你可算出来了——可晓得已经什么时辰了,再有一刻你不出来,我便只好着人去敲你的门了!”

五八六 山重水复(二)

    夏琰却站住了,没有迎上去。他知晓夏铮此来是为何——若非那件事情等不得,想来,他不会冒着一向心照不宣的“禁忌”这样亲来相见。他们父子上次——或者说,是唯一一次——相聚甚至已经是一年多前的事了,那时候自己甚至还没有还俗。夏铮被火烧去的须发早就重新长出来,掩盖住了他几分早至的苍老。他们曾经交换过为数不多的书信,但后来因为种种缘故,便没有再联络过了。

    他在依然宁静的月光里凝视了夏铮片刻。以前好像从没有过这样的勇气或是机会。在夏铮感到奇怪之前,他后退了半步,缓缓抬手,躬身,向他行了一礼。他已经想好了开口要说的话。

    “父亲。”

    这两个字让夏铮吃了一惊,几乎忘记了已到嘴边的催促之意,“你……”他一时回不过神来,甚至怀疑,面前这个人,还是不是当初畏首畏尾不肯见面,遑论宣认一声父子的那个生怯道士。可在出声发出疑问之前,滚热的泪已涌入眼眶。都不重要了。失去了二十多年的那一切,只要两个字,便已经全数补偿。

    夏琰直起身,大约也是明白他会觉得不解,笑一笑向他解释:“只是觉得……这么久了,不管我怎么躲,该发生的,从来没有能真正躲过。”他望着夏铮,“那还不如,别躲了。”

    夏铮愣怔了一会儿,方回神道:“……你先赶快去福宁殿,别的事回来再说。快些去,等到了早朝的时辰,就来不及了。”

    “我知道。”夏琰望了望星。

    夏铮和他想得一样,他昨夜突然归来,这禁城各方定当连夜各撰条陈,各起劾奏,但毕竟夜里谁也不敢出头搅扰了上圣休息,必定是都等着今日早朝,而他若不能早于这些人先面圣道明原委,占得先机,即便原本赵眘未必有心要给他治罪,他“私自回京隐瞒不报”的罪名却定须给扣得严严实实了,于一个手里握了两半禁军符令的人来说,这事可不好洗清。

    幸好,比起那些人,他曾有个师父朱雀。在整个内城,那是唯一一个敢在天没亮就进出福宁殿的人。他固然并不同于朱雀,未必能得同样的殊权不受责诘,但毕竟也曾跟着朱雀去过。在眼下这般处境里,于赵眘晨起之后、早朝之前去福宁殿见他,是唯一的选择。

    “要不要我陪你同去?”夏铮有些忧虑地多问了一句。

    “不用,我去去就回来。”夏琰说着看了看转廊尽头,“刺刺还在里头,有劳你替我留心片刻。万一我要是真谈得不好——还得麻烦你送她出去。”

    “必不至于。我这两个月也尽力给你说了不少好话。”夏铮道,“陛下——他一直对其他人都不甚满意,你回来他应高兴才是,只要你别去太迟,落了人后,让他心里没底……”

    “我也这般想。”夏琰笑道,“那我先去了。”

    “君黎,”夏铮却又叫住他。他也看了看转廊尽头,语气变得有点闪烁,“单姑娘,和你,你们……都好?”

    “好啊,”夏琰道,“你有异议?”

    “没有,”夏铮忙道,“我只是担心……”又觉此时不是谈起这般话题的好时候,住了声,摆摆手:“你先去,什么话都不急这一时。”

    夏琰便也没再说什么,向他又行了一礼,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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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前司在寅正时分就与侍卫司的人提早完成了交值,张庭更衣准备上朝。殿上今日早早已有许多人影在等候,也不知是都起得早,还是像他一样一夜没睡。但偏就是在这样日子才最容易出些幺蛾子——晨光从卯初的熹微转为渐明,平日上朝的时辰都过去半柱香了,文武百官焦躁不安,直至相互喧哗责问,赵眘才终于姗姗来迟。

    昨夜夏琰非但回了城,且回了内城,张庭闻讯立时派人连夜前往朱雀府探听消息,似他这般的人绝不在少。碍于夏铮在那,去多少人都给打发走了;待想连夜赶往福宁殿去告个状,这事却好像也没紧急到足以在深夜打扰圣人安睡的,况还是越级;他甚至动过念头想过把一直在内城门口吵嚷的青龙教那拨人偷偷放进来好将动静闹大些,心里却又晓得万一真出了什么岔子,罪责不是自己能担得起。想来想去,并没有更好的法子,最后还是与这许多人一样,只能等待今日早朝声讨。

    殿上不出意外很快口沫横飞,二十条奏报里有十二条都与夏琰有关,过年之前提过的那些建言尽数被翻出来重提了一遍。就算不是夏琰回来了,单是因着夏铮要走,朝堂之上本就要有这一番口舌之争,如今只不过各谋其事的众人突然有了同一个敌人,虽然骨子里还是争权夺利,但起头时都有了个特别正经也特别统一的由头——这一回,几乎所有人都赞成该要大大责罚夏琰。揣着两块令牌不知所踪了这么久,说“渎职”定是轻了;而今突然回京,在昨晚那场举城皆知、连圣上都御口钦点务必不出乱子的喜事上偏生引了乱子,然后不告而携一外人径入内城,旁若无人仍宿旧址,归还符令之事只字不提,可谓对圣威藐视极矣。一朝天子,这样难道都能忍得?

    赵眘还真的忍得。他十分耐心地将这些陈奏尽数听完,才十万分头疼地叹了口气。

    “这些事你们怎么不早说,”他露出些无奈,“内廷已经拟完旨了,你们才来吵闹。”

    正当值的邵宣也今天在廊下柱前和上次一样找了个听得见里面争吵的位置,听到这一句时,差一点失笑出声。他以前不喜欢听这些,但现在觉得听着也颇是有趣——这些人大概不知道,卯初之前,夏琰已经从福宁殿出来了;而他们在垂拱殿里团团转着猜测今日朝议为何开迟时,内廷正在拟写着让他们大惊失色的那道诏书。

    假若张庭肯晚半个时辰与自己交接,大约便能代替自己看见那一幕,不至于这么起劲地要去上今天这个朝了——那时候天光还只是稀碎一点,星月仍在,邵宣也刚在各处转了一转,到福宁殿门口准备扈从赵眘前往摄朝,就看见——夏琰从里头走出来,身后还跟着冯公公。两个在殿门外说了句什么,然后客气互相行礼便各走开,任谁见了都晓得——上面定已不准备为难夏琰。他还是很惊讶于——这人是怎么第二次又说服了那位天子对牌子的事不予追究,本来想立时追进去再同上次一样问问冯公公发生了什么,但夏琰显然看见他了。

    “邵大人。”他当时便叫住了他,“今天这么早就来了?”

    昨晚邵宣也送回了仪王后,确实可以回家睡觉到天大亮才来的,但这一夜那个气氛……让他这样的人都没敢回去,就留在了侍卫司衙门里听等各种消息。当然,他也没比张庭多得了什么消息,只不过半夜去朱雀府想问问情况的时候,夏铮对他的态度比对别人要好上一些——多说了几句话才将他赶出来而已。

    他便答:“昨夜事多纷乱,没敢回去,就宿在侍卫司。正好张大人想早点交接,便同他换了。”

    “我是想问问——依依现在还是尊夫人在照顾吧?”夏琰道,“她人怎样了,一切都好么?”

    “依依啊,”邵宣也面色稍微凝重了些,“她身体一直不错,总就这个月里头,孩子就该出来了。但是内子总说——她情绪似乎不是很对,不晓得是不是太过紧张之故,问她她又从来都说没事。你要不去看看她?”

    “正有此意。”夏琰道,“你今日几时回家去,我同你一道去,不知便利否?”

    “恐怕我今日下值要到夜里,你自去就是了,也没什么大不便利。”邵宣也道,“不过据我所知,青龙教那些人还一直等在内城门口不肯走,你要是往这头出去……只怕还是得同他们朝面。可要我找些人先去打发?”

    “那倒也不必。”夏琰道,“没闹进内城来,外面的事,也不当你们侍卫司管。晚些我自己解决。”

    “这么堵着门也不是个事,”邵宣也道,“除了青龙教,看热闹的也不少,还不知混了些别个什么人,个个都想打听长短。等一会儿散朝,我去趟临安府,让他们派点人来都给赶散了去。”

    “用不着麻烦府衙,”夏琰道,“邵大人若真一会儿出去,就帮我个忙。”

    “请说。”

    “帮我把单一衡放进来。”

    见邵宣也露出狐疑之色,夏琰便与他具释:“就是青龙教的单一衡,那个年纪最小,最为吵嚷的。只放进他一个来。只要他不在那,能清净一大半。”

    “我倒是晓得单一衡,但是……”

    邵宣也这欲言又止的表情让夏琰顿悟——这位古板至极的邵大人莫不是想确认现在的自己到底还有没有指使他做这等事的资格。“我若是自己去,恐他对我十分提防,不肯就来,所以才想请你帮忙。”他伸手至怀,把符令摸出来,“你若是担心这事——我现在只有半块了,不知邵大人还肯不肯给面子?”

    邵宣也瞥了一眼便转开了,十分一本正经道:“那得看你到底想做什么。放个人进来容易,但你若是想利用他弄出什么乱子,或者——你是想把人弄进来做了,这面子我肯定给不了。”

    “邵大人说笑的本事见长。”夏琰果然笑起来,“他姐姐在我那,我找他进来陪陪。没别的事。”

    邵宣也一时竟不晓得他这话到底是说真的还是——昨夜拿了一个单刺刺还不够,还待再多拿一个单一衡为质来挑衅青龙教。至少在青龙教眼里,这定须是后一种意思。但从他而论,若只是领个人去朱雀府,他当然没道理拒绝,只能道:“好,你有牌子,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过他也未必信我。还有青龙教那些人——恐怕也未必肯让他一个人进来。”

    “他既然那么担心他姐姐,若得这机会能见到她,怎么肯放过,当然会来。你放他来,再让你的人将其他人都挡在外面,他们能有什么办法?”

    邵宣也不再多话,点了一下头,“行。”

    夏琰走后,他在随帝前往垂拱殿的路上还是悄兮兮向冯公公问了来龙去脉。冯公公上回听得马虎,这回十分多长了心眼,仔仔细细地把夏琰同赵眘的对话听了个清楚,但据他所说——这回的对话还是没什么特别的,来回不到十句。

    冯公公说到这里,以手遮口,小声道:“邵大人可先别声张,虽说也就多等这一小会儿,但早朝之上,陛下还想听听旁人奏见。你今日不上朝,我便同你说。要是张庭来问,我必不告诉他。”

    他十分尽力复述:“君黎大人将两半符令拿出来,放到陛下跟前,对陛下说,都拿回来了,不管治不治他的罪,总之都还给陛下了。陛下自是问,倘若治他的罪他待如何,他说,那他只好立时起身便走了。陛下又问,可就算不治你的罪,你两块符令都还了来,意思也便是要转身就走,不打算留在这禁城里。君黎大人就说,原本就对这里头没兴趣,朱大人既然故去,他与这内城的关系也确实就此断了。他说先前借令去是为了朱大人报仇,虽然仇不算完全报了,但那是他自己的缘故,他还是感激陛下那时情义,所以——虽然迟了数月,总还是记得要来还,若陛下于此要求他有什么感念报答,可当下明言,他尽力办到。陛下便思忖了一下,说如果还是给他半块符令,他可愿意留下来,代替当初朱大人,保护陛下同这禁城之安全。君黎大人说,可以留一阵。陛下问,可以留多久,君黎大人说,可以留到他觉得朱大人的仇彻底报了为止。陛下便问,是否杀尽青龙谷便算彻底报仇,那时为何却又突然鸣金不杀,而今即使留他,却绝不可能让他有机会重持两半符令再去一次。君黎大人说,现在要杀尽青龙谷根本用不上任何令,只是是否如此便算彻底报了仇,他还消再想想。说答应可以留一阵也是觉得有那半块符令在手,或许对弄清楚这件事有帮助。陛下问是不是朱大人的死另有内情,是不是与内城里的人有关,他只说不晓得,要是晓得了也便不用留下来弄清楚了,不过即使不留下来,也定能设法寻得答案。陛下就把那半块给他丢回去了,说若是朱大人还有其他仇人,用得上符令只管用,但是留在大内一日,便必须要做好该做之事,夏亦丰大人后日便南下,叫他这两日赶快与夏大人交接内城里事。君黎大人便把符令拿走了。后来又说了另件事,但这一件事便是如此了。”

五八七 山重水复(三)

    邵宣也在廊下听着朝上吵闹的时候,还是颇为夏琰庆幸。夏琰和朱雀一样没有官秩品阶,用不着上这朝堂,否则与这些搬弄是非的老手对簿御前——别说“对簿”了,很可能,那些人连个开口的机会都不给他,一人一句就将话都说完了。

    而现在,吵闹声已经变作了鸦雀无声。夏琰的“先下手为强”在他们眼里当然很可鄙,但既然都是老手了,当也都能品出来——要是没有赵眘的本意在里头,这事也不可能这么轻易叫夏琰“得逞”。从上面的立场来看,原本夏琰或许就是最适合的人选——否则,他这么久以来,又是在等什么呢?

    这边争论不休那会儿,夏琰已经回到朱雀府了。夏铮见他样子便知诸事顺利,尤其是——那半块符令既然能再次握在他手中,此事想必很难再有什么反复,那么他和仍在屋里的单刺刺在这禁城之安全,当也再不需要自己多余挂心,甚至这间府邸,从此刻起,便该交回至他的手里了。

    “我便先回去了。”他开口道。

    “听说你后日就走了,”夏琰道,“怎不早告诉我。”

    夏铮苦笑:“原本过完年就要走,能捱到了这会儿,见你一面再走,已属难得。”

    “说是——让我这两日赶快与你接递内城里事。”夏琰道,“……要不明日吧,今天恐怕……”

    “我也是此意。”夏铮道,“我明日再过来。”

    “我……还是我去夏家庄找你。”

    夏铮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走了。

    对话很简短,因为夏铮很知趣地知道——这个时候,自己总须是排在某些人后头的。只是可惜,夏琰进了屋里,想要同刺刺说那件他原本“不知成不成”的事——却发现她还没醒。

    天刚刚亮到七八分。他坐在屋中等了一会儿,她依旧睡得沉,不晓得是不是这些日子太过紧张疲累,或是——害怕醒来时他还未及归来,所以干脆在无意识之中催自己睡得久些。他在这样的等待里望着她微微发了会儿呆,又一次,不知自己是想了什么,还是没想。过去的一切与昨夕的一切在这样的光亮里好像都只合归于遥远暗夜般的往昔,不应属于天明后的今天,却唯有她一直存在着——存在于他全部的希望同绝望里。他慢慢想起来,在冬尽的雪山之巅,在春起的真隐林间,她都在那——在他反复思求着永远无解的那些问题的时候,她都在那。她就像以前一样,永远跳跃着打断他的一切头绪,让他——什么都无法继续想下去,唯独记得——即使一切都没有一个解,他依旧是要回来的。

    他回来了。他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明白——他应该早点回来的。但那或是一个——他若早点回来,就不会明白的道理。

    他起身走出,招呼候在庭院里的小厮跟去书房。小厮小心翼翼地依言,入书房为他调墨备纸。数月前夏琰曾在这里痛哭失声,而后,以遏不住的极怒写下过一封战书。小厮没见到那封传说里战书的样子,但听说那上面尽是杀性与戾恨。今日的夏琰不晓得又是写什么——他写得很快,落笔急且几乎不停,像是有许多突如其来的狂想涌诸笔端,每笔都用至墨干方肯换气蘸新。可他看起来没有那日的阴沉与愁煞——他的表情和此刻的笔迹一样清晰而舒展,仿佛有什么突然明澈至极地涌入他的心,让他窥见了某些无从描摹的真实。

    大概写了两刻钟,他收下笔,大致看了一看,吹了一吹干,折好,收进自己怀里。

    单一衡大概再没多久也要来了。他算算时间,同小厮兄妹两个说了一声,先出了门。早朝刚才就散了,一路上偶然还能遇到几个走得慢的官员,凡见了他大都要唬一跳,然后退避三舍地越发走得慢。他并不在意,一径出到昨夜进来的内城入口。这会儿天色早已大亮,从里面仿佛便能听到外头街市喧哗,甚至仿佛能闻到那面的早点香气似的。他心里思量着应该从这街市带些什么去看依依,但刚刚走出门口,就被人拦住了。

    这当然是可以料得到的。先不说积累了多少旧仇,单是昨夜至今,不但单刺刺落在了他手里,连单一衡都搭了进去——青龙教当然愈发不可能善罢甘休。

    大约是仗着夏琰当不至于在临安城的光天化日之下动手行凶,向琉昱以十二分的胆色独个径挡在了他身前。“……人呢?你弄到哪去了?”他谨慎而紧张地向他质问。

    夏琰原本可以不理,绕过他——和他身后不远的那一些人,似乎并不是太难的事;当然也可以动手——昨晚他或还顾忌沈凤鸣同秋葵正当大喜,现在却大可不必。但此刻他心情颇好,好到他既没有动手,也没有走掉,反而敛息袖手,“向先生实在不必如此。”他近乎温和有礼地道,“时至今日,我会不会待恶了他们二人,你心里真的不知晓么?退一万步讲,我想做些什么,你守在这里,又能阻我一分一毫么?”

    这语气真挚悲悯,却又轻慢得简直要扎透人心。向琉昱浑身发凉,知道——这当然是再真不过的事实。只是他不知道除此自己还能做什么。不能带单刺刺一起回去或许还能找出种种借口,可连一起出来的单一衡都带不回去,他无颜面见任何人。

    他咽了口唾沫,艰难道:“你为何这么做?你有什么条件?青龙谷已经没有什么能给你,你还想夺走什么,也根本不需要以他们为质。”

    “我本来就没以任何人为质——但你若定要如此以为,那也无妨。”夏琰道,“人我留下了,你替我给拓跋孤带个话,就说——我想请他来一趟,还劳驾他——别装死。我这回给他一个月时间准备,五月初七,我消在临安见到他。”

    “你要见我们教主做什么?”向琉昱强自冷静。

    “当然是与他解决解决没解决完的事。”

    向琉昱牙关紧咬:“托你的福,教主经脉重伤,已成废人,就算你还不肯放过他,他却连门都出不了,如何还可能来临安?”

    夏琰冷笑,“贵教主早就行走自如,甚至还能独自闭关疗伤,别说出个门,就是那身武功也并未全失,这份死里逃生、死灰复燃的本事,实在是世所罕见,假以时日,再来寻我报仇也未必不能——真以为我不知?”

    向琉昱心头猛跳。夏琰如何能知晓拓跋孤的景况?刺刺、凌厉离开青龙谷时,拓跋孤才刚苏醒了一次,起身尚且还困难,自不会是他们透露的;单一衡落在他手里还没多久,不可能这么短的时间就将这事轻易说出。事实上——拓跋孤能够独自闭关疗伤也不过是这十天之内才有的事,知道的人并不多。半个月前关老大夫说,他心脉算是稍许长合了些,能容真气通过不致轻易崩断,内中尚自残存一些气息,可以试以之为本自行运功疗伤。夏琰这番话与关老大夫所言极为接近,显然并非凭空猜测,倒似亲眼见过一般。

    他自是万想不到——夏琰确实亲眼看见了。就在几天前,他为寻刺刺去青龙谷走过一转,当然没忘了去看一眼拓跋孤。拓跋孤那时正自艰难运动气息,真力依夏琰所感几近于无,但并非全无,假若他想绝了后患,那时只要伸一伸手,便能一劳永逸,可他却——如他对刺刺所说——“谁都没碰”。

    是因为顾笑梦的死吗?还是因为这逝去的数月时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即使什么都没想明白,曾经那么切齿的深仇竟然也变遥远由是模糊了,不知道——如果他不是在朱雀死后的四天决定报仇而是在四个月后的今日,还会不会以同样的方式,还会不会是同样的结果。

    “劝你先不必替他回答,传话便是。”夏琰见向琉昱久无出声,“他要是真不愿意来,我也不勉强——你们既然不惧我再去一次,换我去见他也无妨。”

    向琉昱着实是听懂了。夏琰确实不是以两个人为质。他以为质的——分明是整个青龙谷。

    “听明白了就走,我还有朋友等着。”夏琰终于露出些不耐。向琉昱下意识向旁看了一眼——内城外墙远些的地方,沈凤鸣正抱臂看着这里,表情好像有几分无聊。

    他心知没有别的选择,沉下脸,挥手令动众人撤开。

    青龙教的人走完了,看热闹的也不好意思不散,夏琰才朝沈凤鸣走过去。

    “大早上的——不陪着新娘子,跑这夹人堆里看什么热闹?”沈凤鸣这新婚次晨的表现实在叫人忍不住要指责一句。

    “你以为我想来,”沈凤鸣有点无奈地白了他一眼,“还不是秋葵。说担心你和刺刺,不知怎么样了。定要我来看看。”

    他说到这里,倒很打量了下夏琰的装束与神态,“今天看来心情不错?”他已经变了一副挤眉弄眼表情,向内城那方向努了努嘴,“……和好了?”

    “和什么好?”夏琰还他一个似笑非笑,“……几时不好过?”

    “啧,”沈凤鸣实在看不下他这嘴脸,“昨晚上脸黑得跟什么似的,这会儿……倒是很得意。”

    夏琰瞟他:“比不上你——谁能有你新郎倌得意。”

    “你可别说,”沈凤鸣正色起来,“人言‘小别胜新婚’——这事还是你胜。”

    夏琰竟被他压住了话,一时反驳不出,不免失笑:“大清早来这就为了等我出来说这么几句?”

    “我应该骂你几句。自己走了多久不知道,还跟没事人似的,还怪别人担心你。”沈凤鸣说着,终是叹了一口,“算了——你们没事就好。我早说了,也只有刺刺,能让你变回个人样。她不在那几个月,你那副样子,我见了都怕。”

    夏琰低了头不说话。

    “你方才同青龙教那人说想见拓跋孤,要做什么?”沈凤鸣道,“眼下这样,已是够了,再赶尽杀绝,也没必要。”

    “先看看他来不来吧。”夏琰懒洋洋道,“来的话,就谈谈。”

    “谈谈啊……”沈凤鸣道,“谈谈倒是可以。不然我怕又弄得你的小姑娘左右为难。但他真会来?他躲在青龙谷里都好几个月了,半点声息也没,这要是一出来——面对的可不光是你,这江南、两淮——处处都有威胁,他功力不复,未必愿意抛头露面冒这样险。”

    “随他。他若是贪生怕死,也就不必谈了。”

    “倒也不一定是贪生怕死,或许只是丢不起那个人。”沈凤鸣道,“拓跋孤嘛,一向眼高于顶,要是给人发现现在沦落至此,也太难看了。丢了命也不能丢面子,是不是?”

    夏琰冷笑了声:“他命已经保住了,还想保面子?面子这东西——是他想保就保的?”

    “是是是,”沈凤鸣笑道,“你都已经肯屈尊同他谈谈了,他怎么也得掂量掂量——谁的面子比较重要。”

    夏琰却已经不准备继续这个话题。“我这会儿打算先去看看依依。”他说道,“师父出事之后,我却连依依的面都没见过,想起来……总还是颇对她不起。”

    “情形特殊,也没办法。你说少引人注意,这些日子,也便只有秋葵去看了她一两回。她应是快生产了,秋葵先头也说,准备找个理由,搬去邵府里照顾着。”

    “她搬去邵府里照顾着?”夏琰相当不解,“她……才刚同你成了亲,却住到别人那去?”

    沈凤鸣张了张口,一时有点不知该怎么解释这件事的个中曲折,“是……是之前说的,回头……我再问问她还去不去。也是因为——因为担心人手不够,又不能请外头的稳婆,多个人在那总安心些。但是这事其实也挺麻烦,外面都道是邵夫人临产,好几个官家夫人都荐了用过的稳婆,邵大人推都推不掉,到时候真要不请,还是一样显得怪异有鬼。”

    “等我先去看看再说。”夏琰道,“秋葵这会儿起来了么?要不一道去?”

    “她只怕不行。她要是能起得来,还不早自己来了。”

    沈凤鸣说完这话,突然发现夏琰以一种很古怪的眼神看着自己。他微微一怔,省悟到这眼神的意思,“不是——不是你想的那个缘故!”他立时有种百口莫辩之感,还有点着恼,“你——你都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