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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八 山重水复(四)
夏琰依旧对他侧目以视,仿佛在等他往下解释,当然,这表情里有一部分是为适才“小别胜新婚”那一句受的挤兑在找场子。沈凤鸣确实想要立时往下说个真正的缘故来自证辩解,但忽然又懊丧起来,以至于抓了抓头:“好吧,虽然……但也确实……是因为我的缘故。”
“你要不要想清楚了再说?”夏琰皱起眉头,有点揶揄,也有点取笑,“心虚成什么样了,话都说不清——方才不是很能说吗?”
沈凤鸣只得道:“是怪我。怪我昨晚……喝太多了,脑子一热,竟然忘记了一件……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没忘了洞房就行。”夏琰显然逮到了机会嘲笑,“昨晚你还能有更重要的事?”
“还真比那重要。”沈凤鸣苦笑,“我忘记了……我身上有剧毒。”
夏琰笑意微敛。“你是说……‘幽冥蛉’?昨晚怎么了?发作了?”
“……也不是发作。你晓得的,我一向与这蛊毒相安没事——所以才忘了啊!平日里也沾不着,但是……”沈凤鸣只能硬着头皮道,“但是我要是和她……那个什么,那不就……定会过到了她?”
夏琰好像听懂了。“你的意思是,她起不来是因为——中毒了?还是幽冥蛉那等剧毒?”
沈凤鸣十分心虚地点了点头。
“你……”夏琰显然对他十分无语,“你这人……”半晌才道,“那你这一晚上莫不是都在给她解毒?”
沈凤鸣这次摇头:“没解。”
“没解!?”夏琰面色微变,“她中了‘幽冥蛉’没解,你倒有心思丢下她跑出来?你不是有办法能解吗?”他自是不能忘上次秋葵中了此毒时是如何痛苦惨状,哪怕是不得已又要以上回那伤凿脊骨的办法重手吸一遍髓,总也好过置之不理。
“她性命肯定无碍,只是还有点不适——这事确属万幸,万幸她也不是第一次中这毒了。”沈凤鸣道,“和我一样,是第二次。”
“那又怎样,你身有云梦之‘圣血’,她没有。我记得你上次说,你能死里逃生靠的是‘圣血’或能对这等剧毒未能杀得了你留下记忆,但她又不是你,她哪来的‘记忆’?哪里挨得住?”
“她也有。”沈凤鸣道,“她有‘圣血’。”
夏琰不解:“她怎么会有?”
“就那时……用禁法‘吸髓’给她解幽冥蛉的时候,”沈凤鸣道,“我当时以为我定活不成,有点不甘心‘圣血’至我而终,所以在开始行‘吸髓’之前,依照以前背诵过的办法,先运功将这特殊血性递传给了她。本来我也在三支之会上说,让她接云梦教主。按照云梦旧时的规矩,原早该赋予她‘圣血’,只不过这血性递传手法很麻烦,要凿动脊骨,秋葵那时候又对我有敌意,平素里便绝不可能办得到;倒反是趁着解幽冥蛉之时,反正也一样要刺开后脊,算一举两得了。却就是——没机会告诉她,当时却也顾不了这么多,心想就算她一直不知道,好歹这‘一源’血继的传承没断。”
“传这血性,不是须有血蚕?”夏琰还是有点疑惑。他可不记得沈凤鸣那个时候随身携有过这种东西。
“那是讹传。幻生界里头都这么说,其实并不必要。血蚕虽说可以用,但似乎失败的多,我却也没试过。”沈凤鸣道,“我那时是先递传血性,再运动‘吸髓’——这样传至她体内的‘圣血’还是干净无毒的,在我随后吸尽她毒性之前,这部分‘圣血’也有足够的时间记住了她体内的幽冥蛉之毒怎样渐弱之过程。自然,当时原不晓得会有所谓‘记忆’这等事,终究是幸巧了。我一直亦不能完全肯定真是源于所谓‘圣血有记忆’之故才令得我二度中毒后安然无事,她今天这一下倒算是证实了。只是即使如此,剧毒侵入净体,必还是会感觉极为痛苦——毕竟是‘幽冥蛉’——这却也没别的法子,只能等这股劲自己过去。她现在……就只好躺着休息了。”
“也就是说——其实秋葵早就和你一样身负‘圣血’,可以是名正言顺的云梦教主了?她自己知道么?”
“现在自然是知道,不过之前……我一直都没敢告诉她。”沈凤鸣道,“早前是怕,她总说不想同我有瓜葛,也没那么想管云梦的事,若晓得了,定觉得我是以此逼她就范,她管这叫作——‘挟恩施威’。若非这血性一朝入体就吐不出来,以她的性子,不是得了她同意的,多半还得想方设法要还给我。后来,‘双琴之征’那一路,我觉得同她似乎好了一些,便想着,这遭了结,要找个时机与她说。可好死不死,我又中了一次幽冥蛉,便实庆幸没告诉她,否则她定要逼我教她‘吸髓’,要用这禁法一模一样地把我身上的毒吸走,将命给我还回来——她一向就是喜欢算得这么清楚,前次就这么说过。其实——我虽再受幽冥蛉之侵未死,可剧毒与这身气血全然相融,所谓‘圣血’已是名副其实的‘魔血’,传谁谁死,假如云梦有一日想再交托给第三个人,只有秋葵能行此功法传递,所以我心里也知,这事迟早要找个机缘告诉她,还得将许多心法教给她。可偏偏——那一役她经脉大损,失了内力,与我说再也不能为云梦做什么,我知晓她其实极为失落,这时候与她提起当然不妥,结果——一拖就直拖到了这下——她也中了毒,这世上是当真一个能再传‘圣血’的人都没了。”
夏琰虽然在他细细解释之下晓得秋葵多半无碍,却还是听得有些来气:“你们两个,中这‘幽冥蛉’是有趣?还来回中,两个人加起来中四次,一回生二回熟是么?你就算昨晚是喝多了——可既然是要成亲,难道不该一两个月前就想到会有这麻烦?你先前都不确定‘圣血’能保证她无恙,这么重要的事,性命攸关,她不晓得就算了,你怎竟也——不提早想好个法子?”
“我哪知道……”沈凤鸣开口待辩,欲言又止。
他哪知道真会要和她洞房。别说早一两个月,甚至成亲当日,甚至昨晚坐在洞房之外与人饮酒时,他都从未想过这整件事竟是真的。而最后的一切那么突然,他甚至没有时间准备——身与心都没有。突如其来的惊愕与恍惚早已夺尽了神智,他在骤然到来的心血上涌与头脑遽热里忘了所有——那是秋葵,是他曾用尽了所有力气都不想放手的那个人,她一身霞帔地坐在喜烛的光影里已经比任何时候都更美得不可方物,而若她忽然起身走来——他在此生最大的梦里无法分辨,这世上到底还有什么是真,又有什么是假。
实不能怪饮了酒。就算一滴酒都没喝,他也根本不可能留下一丝理智记得起——还有什么别的“更重要的事”。当然,他还是后悔饮了酒——以至于醒来后的记忆竟然那么模糊——在将那支笛子放下之后的所有事,可能是他认为此生最重要的事,竟就这样——随着这场半醉半醒,只有那么隐约的、片断的印象了。
就像这场婚事本身一样——他明明什么都知道,却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明明一直身在其中,却又好像一直身在梦中。梦醒之后发现一切竟是现实的感觉实在太过难以形容,他觉得自己的心在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庆幸与一种不曾早些投入自己的遗憾之间来回摇荡——他拥有了最好的结果,偏那过程却完全不曾由他掌握——完全不曾遵循了他那么久以来的热切想象或是期待。
于是或许,在酒醒后发现枕边人竟然中了毒,某种意义上甚至还是件“好事”?他终于想起了这件“更重要的事”,一时的惶急替代了可能到来的所有庆幸高兴或是遗憾后悔的纠结,也让他不必在头痛欲裂和口干舌燥之下还要思考这种时候应该对她说出什么样的话。他在慌慌张张里一面安抚她,一面不断探她颈上脉搏和诸种反应,也不知忙活了多久,终于能确定她没有性命之忧后,才能稍微松口气,继续慌慌张张问她,怎么竟不早些出声叫他,告诉他她这样难受。他问出口就意识到自己像个呆子。在湘水岸边二度中了幽冥蛉毒之时,自己不也话都说不出,动也动不了,甚至还昏迷不醒过一阵?可是他敲破头也记不起昨晚的所有了——也许秋葵也一样根本出不了声,也许她出声了,但他没听见,甚或,他听见了都没发现她是在呼救。当然——不管哪种都是他的错。他不敢深想她一个人难捱了多久,而他竟然——竟然在造成了这一切后,以自己以前最为鄙夷的方式——醉死过去。
秋葵的脸从他睁开眼睛开始就一直涨得通红,到许久之后才张了张嘴,终于发出了一点声音。他将耳凑过去听,听见她声若蚊蝇地问他:“现在扯平了吗?”
“扯平?”沈凤鸣其实一向不满她这般语辞,更不满她竟然这个时候还要用这般语辞。不过——若在心中早假定了她一向“言不由衷”,换个想法来看待她,却也觉得挺有趣的。
“蛊毒,”秋葵轻轻道,“我传与了你一次,现在,你也——传与了我一次。是不是——不欠你了?”
沈凤鸣却忽笑出声来。他发现自己以前其实应该就懂得——一个姑娘说出这般话的时候,定不是真想问平不平、欠不欠,她期待的——应该是另一些话。他不记得自己是何时忘记了这些道理。忘记了——她永远说着那些他不喜欢听的话,甚至拿别人的名字来戳刺他的心,或许只是为了得到他的另外一种回应。
“可以和好了吗?”他笑问她。
秋葵显然怔了一怔。他看见她目中的神色急剧地变化着,好像阴晴云雨都在其中霎时翻腾起来。手上忽然一痛,被她紧紧绞住了——他意识到假若她不是还不怎么动得了,应该想跳起来把他打一顿。“是是,问错了。”他连忙求饶道,“已经和好了。——已经和好了。”
即使这于他来说本应最重要的一天实在是一团乌糟,即使他那些一个人的幻想已经错过了太多条,永远没机会重来,可幸的是,这一刻的他知道,他总算没再错过与她的“数千日、数万日、万万日”的将来。将他拉回到这里的说不清是哪杯酒,哪个人的言语,哪一瞬间的转念,可让他清楚确定这未来的或却始终只能是这一只——用力绞紧着自己的手。
——不过这一切得来这么复杂,就不必说给面前的夏琰听了吧。
“幸亏是没事。”夏琰还在凉声道,“这要是换了别人,还不被你害死了?”
沈凤鸣当然没法反驳。不过——“换别人”——这种事应该不会存在?往后将来,他和秋葵都身负了剧毒之血,在一起当然已不必再有谁害了谁的顾虑,却不知这到底该叫宿命的安排,还是命运的某种促狭捉弄?
“你先回去陪她吧,”夏琰道,“我自己去看依依。等下午——她应该能好些了吧?我下午——或者傍晚,带刺刺一道去看你们。”
“好。”沈凤鸣便答应,“我在家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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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刺是被一串喊声吵醒的。她在迷迷糊糊之中听到有人喊着“姐姐”,但潜心里又觉得并不可能——她知道自己现在身处何处。她翻个身准备再睡一会儿,又觉得这个声音极尽清晰与真实。她忽然一激灵睁开眼睛。天色大亮了。她独自躺在屋内,承诺过会回来的夏琰并不存在,但那声声“姐”或是“姐姐”却好像真的存在着——就在外面的庭院里。
“一衡……?”她猛地掀被起身,以最快的动作穿披上了自己的外衣,套上鞋袜,用手拨整了散乱的长发——这就幸亏适才已经将里衣穿好了,所以单一衡推门猛冲进来的时候,她勉强算是整整齐齐。 五八九 山重水复(五)
“一衡,你怎么……怎么来了?”她实在震惊无已,而单一衡已经立扑过来。“姐,你真在这!你……你没事吧?那个人有没有为难你?”他扑到她身前,仔细看她,确信她并没有受了什么伤害虐待,才一下将她抱紧,“你没事就好。那个人,夏琰呢?不在这吧?”
刺刺眼眶微微湿润,轻轻抚了抚他的头发,柔声:“你怎么进来的?”
“侍卫司的邵大人带我来的——就是昨晚上,陪在平哥哥身边的那个武官——他说能带我找到你,我就跟着来了。有可能是平哥哥让他帮的忙?”单一衡道,“我们赶快出去,我来的时候特地记了路,我知道怎么出去的!”
“一衡……”刺刺微微紧张,“我……我们只怕没那么容易出得去。”
“不会啊,我看这里都没什么人。”单一衡道,“快些走,趁那个人没来。向叔叔说了,但叫这次能平安回去就好,报仇什么的,以后再说吧。”
他说着,看见刺刺的佩剑、金针筒还有一些随身什物都在桌上,上前替她取过来,“你的兵刃还在,那太好啦,快拿着——邵大人说不能佩刀,让我在外面就卸了。”
刺刺一目却发现其中少了点东西——那块磨损了的佩玉,和那个洗到褪色都没能洗干净、只能黯淡重新编起的同心结——夏琰失落在青龙谷的这两件东西被她再度系在一起,一直随身携带,可现在——难道,是他昨夜——或是今晨——看见了它们,便自己拿回去了?
“我现在……还不能走。”她定了一定神,“我要等他回来。”
单一衡面上的焦急激动渐隐,代之以无尽的忧心:“你……你不愿意跟我回去吗?”他看上去彷徨无计,“你还想着跟那个人一起吗?可他——他早就……早就不是以前——他是我们的仇人啊!”
刺刺这时才注意到一个比她年纪还小上几岁的瘦小丫头正怯生生站在门外,好像是这府里的人,手里端着一盆子糕点吃食。“单姑娘,”那小姑娘看见她注意到自己,才小声道,“君黎大人早上回来过了,让我们跟你说,说是看你还没醒,他有事又出去了,还是要回来的……”
刺刺脸上莫名微微发烫:“我……我知道了,谢谢你。”又忙解释:“这是我弟弟,邵大人让他来的。”
小姑娘点头:“单公子,我知道的,君黎大人说过。”便将手里的食盆递过,“这个给你们。”
“什么意思?”单一衡却大是惊怒,“难道是他——”
小姑娘连连摇头:“别的事我也不清楚。”大约是对他这样有些害怕,将盆子往地上一摆,敛了敛衽转头就走。
单一衡上前将食盆一脚踢出了门口,扯着嗓子:“别想我们吃这里的东西!”猛地回过头,本来是有忿忿要咒骂的意思,但与刺刺目光一碰,又软了下去。
“为什么啊!”他难过而又绝望,“那人到底有什么好,为什么你——你就是觉得他比我们都重要,宁愿这样……这样不明不白地留在这里,也不肯跟我回去?”
“你们也都重要。”刺刺轻声道,“只是我还有许多事没来得及与他说明白——我原本离开青龙谷就是想找他说个明白,现在好不容易能见到了他,倘若就这么走了,不是什么都白费了?”
“那好,你不走,我也留在这。”单一衡气鼓鼓地到桌边坐下,“你要同他说什么,我同你一起说,说完一起走。”
“那就一起说。”刺刺道,“但你不能这般发脾气,若是见了就大吵大嚷,那——那定须什么话都说不好了。”
忽听外面有人急急道:“你在这干什么?快快,内侍省来人了,说是冯公公要来,我们出去等着。”便听到适才那小丫头紧张道,“是来做什么?夏大人和君黎大人都不在啊。”一阵脚步声忙,两个人走远了。
姐弟两个都好奇,便往门外探头看。走廊上已没有人了,只有一只食盆放在地上,一地的食物被那小姑娘捡了一小半,大部分还纷碎四散着。
“你看啊,你这,”刺刺有点无奈,便出了门去拾捡,“你心里不痛快,便拿一盘吃的和个无冤无仇的姑娘出气。”
单一衡不吭声。他多少也厌恶这样的自己——只是因为想到了在夏琰面前多半很难占得上风,便竟去寻些弱者的麻烦。
“冯公公是谁啊?”他极是勉强地扯开话题。
刺刺摇摇头。她不认得,也不以为意,只一一拍着糕点上或有的灰尘,好半晌才将一盘子都捡好了,端进屋去。“你不饿,你姐姐还饿了。”她挑拣着还有没有比较完整的,弄得单一衡越发有点歉疚,想说本就不应吃这些来历不明的东西,何况还掉地上了,只听外面脚步声又响,适才那小姑娘又跑回来了。
“单姑娘,”她跑得气喘吁吁,“内省的冯公公来宣旨,能不能麻烦您出来见见?”
刺刺一头雾水:“我?”
小姑娘摇头:“我也不清楚。”她果然大部分事情都是不清楚的,但好像也不是完全不清楚,“应该,是给君黎大人的旨意,但是君黎大人不在,总也要有个人接呀,我——我们接总是不行,哎呀——”
她“哎呀”了一声是因突然发现那盆捡了一半的食物竟然在桌上,而且刺刺拿了一块,竟然好像还考虑吃。“那个,那个快给我吧。”她一下冲进了屋子里整盆夺去,“还有新的,我等下就换过来。单姑娘不要吃了,快点去外面,冯公公忙得很,寻常都不敢让他多等。”
刺刺从未遇过这等事,还在发愣,倒是单一衡拉了她:“我们去看看!”他确实想听听这内城里头的皇帝给夏琰下的什么旨——不管是什么旨意,至少都能证明——这可不是夏琰能随心所欲的地方,要是运气好,给他们先听到了,说不定还能以此来压他一头。
冯公公果然已等在前院里,见着刺刺匆匆忙忙走出来,笑道:“这位便是单姑娘了吧?”
刺刺有点警觉:“您知道我?”
冯公公不答:“君黎大人怎便出门去了。这可真是不巧,陛下还特意着我快些过来此处宣读——怕他等着急了呢。”一顿,指着她身边单一衡,皱眉:“你又是何人?”
“他是我弟弟。”刺刺答。
“单姑娘的弟弟啊,”冯公公笑道:“那是一家人,便一道听诏吧。”
刺刺疑惑:“可是……”
冯公公已经伸手示意身后的内侍官递上圣旨卷轴来。内侍官足有四名,前头两个各捧着两三件卷轴,显然冯公公这一路要宣的去处不少,想必早朝完了若干事项一鼓作气地都拟写了出来,省得有厚此薄彼之虞;还有两个却是捧着些别的东西站在后头,看不太清楚。左边的内侍将卷轴递上,冯公公接过来,只一打眼便递还了回去:“不是这个!一共就拿两个还弄不清楚!”那小内侍头上冒汗,也不敢回嘴,手忙脚乱接下来换了另一个给他。
冯公公才转向刺刺,面上又带了笑,似乎也看出她的疑虑:“君黎大人看来没告诉单姑娘?陛下原是着我来这向君黎大人宣两封短诏,他若不在,单姑娘接下也无不可。”
刺刺待要发问,但那小厮和小姑娘都向她看了一眼,她明白此时显然不应事多,勉为其难:“那好吧。”
小厮向那小姑娘使着眼色,两个先跪了身下来,刺刺便也依样俯身行礼。单一衡被冯公公身边那听喝斥的内侍瞪着,不得已只好同样为之。冯公公打开卷轴,肃然念道:
“上诏曰:今闻仪王承平有妹名单刺刺,秀敏聪慧,与两广监察御史夏亦丰之子夏君黎,两心甚悦,特旨赐缔长好,择吉日完婚。”
这短诏实在有点太短了,以至于刺刺还没回过神,已经念完了。单一衡比她更回不过神,两个人一时忘记了叩礼也忘记了起身,愣在当地。冯公公十分宽容地将轴子卷好,递给刺刺:“单姑娘且先接着。”又将另一卷也拿过来,笑眯眯道:“这一件是给他一个人,就不念了,都是他晓得的事,等他回来,让他自己看吧。”
刺刺接下两件卷轴,木木然起身不知心之所在。冯公公令后首两人将东西呈上来,却原来是为这两旨赐下的一些珍珠、玉帛等物,由小厮同那小姑娘接过,虽然不多,但这等事许久未见了,足以叫人喜出望外。“陛下还特意说了,”冯公公又道,“因闻知单姑娘如今尚有丧礼在身,不宜立时婚嫁,这吉日想必一时难以择定,如今只先意思一番,待将来当真操办之时,必另有赏赐,若到时有消内侍省或是礼部帮忙协手的,再另颁新诏亦无不可。只是这事不好写进去,陛下便允我口上与你说了。”
“大人!”刺刺不知该如何称呼冯公公,便只称他大人,六神此时大概也就只回了三神有主,“我……我只是个寻常民间女子,君黎哥也……也不是什么重臣国戚,为什么……陛下要为我们两个……下诏赐婚?”
冯公公凑近过来,掩口笑道:“单姑娘想知道——何不问问你的君黎哥去?”
刺刺心里一阵胡腾乱跳,一时竟未答得出声。冯公公咳了一声,向那小厮道:“回头我给你们这多派点人回来帮忙——你们两个,可得把君黎大人和单姑娘伺候好了,听见不曾?”
小厮连连应声:“听见了,听见了。”
送走冯公公这一行人后,刺刺捧着两封卷轴,呆呆怔怔走回屋里,单一衡跟在她身后直是抓耳挠腮。“姐,给我看看。”他实在是不大相信适才听到的,“这是干什么啊,非要——非要你嫁给那个人吗?凭什么啊!”
那小丫头正端了新的点心过来,闻言吓了一跳,忍不住道:“单公子低声,不能乱说话!”
单一衡不理她,但这次总算没有扔掉她的食盆,由她放在桌上。他迫不及待地将刺刺放在桌上的圣旨卷轴取来看,看了这一封,似觉匪夷所思,还想看另一封,刺刺才回过神来,将第二件卷轴抢回来。
“先放下!人家说了,这是叫君黎哥自己看的,这里规矩多,万一——万一看出什么岔子来。”
单一衡实在心中憋闷。看过的那一封同冯公公念的一字之差都没有,他只觉脑中嗡嗡作响。“定是他的诡计!”他烦闷无已,“他怕姐姐你识破他的真面目,所以用这等手段,强将你拴捆在他身边,让你——让你逃都逃不了!”
“是啊,应该是他……”刺刺亦喃喃说着。她此时神魂渐渐回属,意识到——这大概就是夏琰之前说的,“不知能不能成”的那件事。她与夏琰的婚约许久以前就传遍过江湖,甚至,去年的时候,他们几乎都要完婚了。她不知道发生了后来那些事之后,外头又如何传着他们的事——她大概能猜得到,却不敢去听,这个江湖一向是恶意大于善念,至少,坏话总比好话传得远;而至于昨夜她被夏琰劫走,单看单一衡就能知道,大多数人也绝不会认为——这意味着他们之间还能有什么样的正果。她在这样的悲望之中不敢去试想——假若真冒了大不韪强要与夏琰在一起会是怎样——她已经失去了父母双亲,她在青龙教的所有前辈亲友,都绝不会为她与夏琰祝福,她此生都再不配也无法得到一个女子在托许终身时应有的光彩和欢喜,而,甚至连他都反问了她,“为什么要回到以前?”
她拿起卷轴,一字字仔细读着。泪忽然涌上来了。她在越来越快的心跳里突然明白过来他的这句话——为什么要回到以前?他确实不想回到以前了——假如以前的他们之间尽是阻碍、从未得到半分祝福,假如以前的他们已经作错了许多选择、不知如何再走下去,那么——为什么要回到那样一个以前?
她还以为他是不想要与她一起的那些时光了,还以为——他是要从此离开她。可这张撕也撕不破的御赐卷轴上写着他找到的一种将来啊——即使这墙外的全天下人都嘲笑了他们这么久,即使没有人相信他们还有任何可能,他们现在却已经拥有在这世俗之中让人闭嘴的最好的方法。即使连她的亲人都无法站在她的背后,成为她最后的倚靠,她至少还有这张御笔钦诏,让她能在一意孤行地作出这个无人支持的决定时,依旧拥有远超常人的心气与荣光。 五九〇 山重水复(六)
“我不同意!”单一衡却益发愤怒,“凭什么逼你嫁给他,他以为他现在有了能耐,有了这什么圣旨,就能为所欲为了?趁现在他还不在,我们只要离开此地——不回青龙谷,去一个陌生的所在,我不信,他还能从这茫茫江湖里,把我们找出来!”
“一衡,”刺刺却沉静地望向他,“其实——我很早就嫁给他了。”
她转开,没有再看单一衡惊愕的眼神,“去年八月里,他带我去浙水沿岸,拜祭他从前的师父逢云道长,我同他,在他师父坟前叩了头,诉了愿,当时还有两位他师父的旧同门见证,彼此心里,其实已算结了夫妇终身。多少江湖人,洒脱不羁,没有任何俗世规礼,也照样能相携终老,我心里就是那么认为的。只是回来之后,他觉得,对我未免不公,因为——旁人或没有那许多外人盯看着,他却在青龙谷说过那样的话,令得那些世俗目光常聚我身上,不明所以,指指点点。所以他郑而重之,将这事告诉了他第二个师父——当时还活着的,朱雀,而朱雀也答应了,要来青龙谷为他提亲,要——令我在这世俗之中,都不留遗憾。后来的事,一衡,你都知道。你告诉我,他究竟有哪里做得不对?他来提亲的那一天,你和爹爹在一起,见过他的面,对不对?你亲眼看到爹爹出手,几乎害得他丧命当场,对不对?你替爹爹瞒下了我这么久,瞒下了我这么多,令得我与他竟——竟要错过这一生。这便是你与爹爹真正想要的吗?即便我真的永远不见他的面了,我听你的,你现在只回答我一句——发生过的这一切,你从来、始终、永远,问心无愧吗?”
单一衡面色微青,一时说不出话。他总想起——那一天夏琰狠狠踢了他一脚,踢得他腹上剧痛,许久都爬不起来。他却总想不起——那一天夏琰怎样浑身浴着血,奔逃向青龙谷的深处。他现在记起来了。他记起是因为自己只看了一眼他的模样就不敢再看,因为自己一直拖着脚步跟在父亲单疾泉的背后,却低着头。那个人以最后的绝望想见他姐姐一面的所有痕迹后来都被人抹去了,而自己一直木然坐在家外面,一声也不敢出。父亲告诉自己,要学会欺瞒,这样才能保护他的家人——保护他至亲的、唯一的姐姐。父亲永远是对的。即使他在他最后的信里说,他或许错了,他也应该永远是对的。
“可他杀了爹啊,不是吗?”他忽然道,“对错都不重要,可是他——他是我们的仇人啊!”
“谷里——到现在还是这么说吗?”刺刺轻声道,“还是——你故意不想听真相?”
单一衡微微窒声,随即道:“那娘呢,娘是死在他手上的,所有人都亲眼看见了,对不对?”
刺刺低头,“是啊……你说得没错,娘亲……是我与他最难释怀之事,他也是因此……一直难以说服自己,不肯回来。但是,一衡,你应该知道娘是怎么死的——你也看见了娘后心取出的剑尖,你们这么多人都看见了——那天没来得及收手的不是他一个人,你们说的‘凶手’不是他一个人。即使这样不能减轻他半点罪责,可如果——如果大家,包括你和我,从一开始就能原谅如飞表哥,那为什么就不能原谅他?他们都不是有意,他们都为此痛苦难当,为什么偏偏只对他不公平,为什么他就要一个人承担所有的憎恨?”
“因为——因为如果不是他,娘就不会死,如飞表哥是被逼至绝境才想最后一击,他没料到娘会突然出来,他们都没料到,但终究是因为他啊!”
“是因为他。如果不是他,娘不会死。可如果不是我,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爹爹,如果不是如飞表哥,如果不是教主叔叔——如果不是因为那么多人,娘都不会死。你原谅了所有人,只除了他,你偏是不肯原谅,大家都是这样——只不过因为一定要有一个人来承受我们心里那般不敢直视的负罪,因为——因为若没有这样一个人,我们不能原谅的,难道不是只有自己了吗?”
单一衡从未听刺刺说过这样的话,一时睁大眼睛看着她,莫知何对。“你……是在为他辩解?”他半晌方道。
“是,”刺刺道,“他不值一句辩解吗?本就没有一个人真正无辜,责怪别人从来容易,谁又真正反省过了自己?”
单一衡声音发颤。“你……你方才还说,要和我一起,同他说个明白,可现在有了这道旨,你立时就……就真的将自己放在了他那一头了,是不是?”他眼圈发红,“姐,你明不明白,我不是想同你争对错来的——我是担心你才来——你难道忘了哥是怎么被人骗的,骗得连命都送掉了!人家都说他太善良,他就是这样,从来不责怪别人,只责怪自己。你也和哥一样,那么——那么轻信,那么容易将心都掏给别人,可我——我不想再失去一个亲人了——哪怕,哪怕都是我错,哪怕夏琰全是对的,我却不想冒一点点险,再失去你了,你到底——到底懂不懂啊!”
刺刺久久不能言语,半晌,方道,“我懂。一衡。我留在这里等他,就是因为——我谁都不想再失去了。”她伸手,轻扶住他颤动的肩臂,“我本来还不确定,他是不是也这般想,但现在我知道他的意思了。发生的都已发生,过去的再不能重来,可那一切明知错了的,总可以不要再重蹈覆辙、错上加错——我们总还能选择怎样做才可以不必失掉更多——这应该也是娘那时候宁以一身之死,想要换得的将来吧?”
她尽力娓娓冷静,可单一衡却在这一句时忽止不住双目泪流,抱住她,无法说出话来。连他自己也不能明白——他究竟是在这其中想到了什么。父亲留在肩上的担负实在太重了,让他那么怕都没法退后一步,甚至不能停下来分哪怕那么一点点神,仿佛这样都是种对父亲的质疑。可父亲要是还在,也还是会这样选择吗?——那个永远是对的的父亲,和那个说自己或许错了的父亲,哪一个才是心里应该留下的存在?如果母亲希望的却是另外一种将来,他又该遵从哪一种期待?
“一衡,姐姐在这。”刺刺轻轻拍着他,“不管你心里是怎么想,不管青龙谷又是怎么看我,我——从来没想过真的离开你们——从来没有说我要站在谁那一头,背弃另一边。你相信姐姐,一切总有解决的办法。你其实也知道的——你知道如果他真是你说的那种人,你和我,又怎么有机会在这里,说这许多话?”
单一衡颤抖渐止,咬住唇,撇开头,“可我想象不出来——那些事,那般血仇,真能一笔勾销?”
“不知道。所以才更要尽力试试看。你也听过吧,爹爹以前,在朱雀山庄的时候,同青龙教,也有血仇,可是后来——我们从小到大,都长在青龙谷里,又哪里还见过一些昔日仇恨的影子?爹爹那时是何等离经叛道之人,程叔叔都说过,青龙教上下,对他何等既憎且惧,那时以为一笔勾销是绝不可能的事,是‘想象不出来’的事,后来——不也都解决了吗?”
单一衡将头埋在双手里,忽然却又站起身,“就算真如你所说——那我也要一直跟着你。他起身叫道,“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总之不允你单独与他一起,像哥那样,没有人在旁提醒,被骗了都丝毫不晓。假如叫我见着他对你有一点不好,我——我就算是死也要立时带你走,就算有什么圣诏赐婚,我也根本不放在眼里。”
刺刺反而失笑:“你本就只能跟我留在这。还以为能去哪?”
单一衡一时语塞,半晌,还是落寞坐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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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琰已经在街市上转了一大圈,选了好几样印象中依依喜欢的点心,提在手中才往邵府走去。
侍卫司长的府第虽然地处上城,周围聚居的多是官员或富绅,但论气派实在是这里头最简朴的了——要不是邵宣也在依依临产前最后一个月从司里调了几个亲信人手轮守在家门外,防得有什么情况需要跑腿报信,还真看不出这么个地方是朝廷四品官员所居。
夏琰还没到门口,只见一个侍卫司装束的汉子打马径奔过来——一人一马实在匆急,甚至没顾得上注意迎面而来的是谁,只喝着“避让”便闼闼哒哒飞纵而过。夏琰侧身将路让给他——这里距离内城很近,虽然没有严禁跑马,但遍地显贵,为防冲撞到开罪不起的人物,往来之人不管骑马牛驴羊、乘车辇板轿,都自觉缓缓而行——此人也不是侍卫司什么长官,只在马上挂了个侍卫司办事的小旗子就这般风驰电掣——这等莽举在邵宣也这一脉里头十分少见,应该,是真有什么要紧事。
他略有预感,往前几步就到了邵府门前,另一名留守于此的侍卫远远认出他,立时迎上前来。此时关于夏琰接替禁城司防一事可能还未传到了这里,好在那侍卫至少却也早听说他是回来京城了,抱拳见礼照旧称了声:“君黎大人。”
“出什么事了?”夏琰指了指奔马消失的方向,“连旗子都挂出来了。”
“是邵夫人突然——突然临产,两位小姐让赶快去内城里叫邵大人回来!”侍卫道。
果是因此。夏琰心道。一大早邵宣也还跟自己说过,依依的孩子应该在这月里出来,虽说今日才初七——但这般事谁也说不准。
“我还说赶快去找个稳婆来,可两位小姐就是不允,要我守在这里,”那侍卫显出几分焦虑,“现在里面就她们两个姑娘陪着夫人,我也不能进去帮忙——这事没个稳婆怎么行?”
“我进去看看。”夏琰道,“你先在这别走,邵大人回来了自然有主意。”
“那……那我得跟两位小姐先报一声。”侍卫道,“她们说过不准任何人进去……”
夏琰点头。那侍卫大约也并不能进到里头,夏琰只听得他在前院往里喊话询问。过了少顷,侍卫快步出来,道:“君黎大人快请。”
夏琰径穿过前院,一个姑娘正等在厅口接着。邵家两个姑娘他此前并未见过,只知道大的不过十五岁,小的甚至只有十一,只能说是两个小女孩,自是难怪连侍卫都要着急——这事没稳婆怎么行。还好夏琰却晓得两个姑娘只是帮手,真正接生的当然是那位深谙医理的金针传人邵夫人,有她在,应不致有什么大问题。
他随着这位邵家大姑娘绕了几弯,一路听她说完了依依眼下的情形,才晓得——今日之事却并不简单。
依依自朱雀出事那日被邵宣也、秋葵一道护送而来,由这一家人遮瞒耳目,一直住在此地。为怕她心绪过激,朱雀那事的细节,邵宣也等并未与她多说,她只晓得——朱雀当然是死了,夏琰也受了伤,但性命无忧,已经回了京城正自休养,只怕需要好一些日子。这事情也就说到这里为止,至于夏琰去青龙谷寻仇,而后又不知所踪之事,几人都未提起,免多生枝节,只盼她一心一意养着身体就好。依依也确实争气得很——这数月来几乎很少有什么岔子,肚腹日隆,显见那孩子在她腹中应是长得极好。
但便是最后一个月,不知为何,她的气色显著差了许多,不管邵夫人用什么样的药膳补品为她调理都似乎石沉大海。到了今天早上,她突然无法起身,拉住邵夫人哭着说,实在支持不下去了。邵夫人为她把脉,竟发现她脉搏已跳动得十分微弱缓滞,别说像个理应生机最旺的待产妇人,甚至都是将死之人的脉象了。她于此实在想不明白,当下不得不立时施针,极力替她稳住气息,一面试与她对话,问清楚究竟怎么回事,如何竟至于突然急转直下,衰弱至此。她在断续的问答和对这数月的回忆之中渐渐明白过来——依依来时就因腹中胎儿之故强压着心中悲痛,后来这么多的日子,她虽看起来平静宁和,甚至有时欢喜笑乐,但只有她自己明白——所谓的快乐,所谓的康健,只是因为要生这个孩子——至于她自己,其实早就垮塌于无助、孤独与悲痛的重压。 五九一 山重水复(七)
想来,还是他们只顾照料她身体,却疏于细察她压抑已久的心思。她在这几个月中不曾听到关于死去的朱雀的任何细节——邵宣也夫妇以为不提起便能令她宁静,却不知如此只令她越发深感无望。唯一应亲见那日一切的夏琰也再没有出现过,她不知他的生死下文,遑论得知朱雀最后的言语与模样。她在秋葵偶然的看望里探问过几句夏琰的下落,连她亦回答得似是而非,只叫她不要担心。她无法外出,得不到任何答案,只有那个孩子在腹中,成为她的一点希望与依靠——成为她用来逼迫自己坚持下去的意志。
她一直这样坚持了四个月——就连邵夫人也相信她像所有身怀六甲的弱女子一样为母则刚,除了偶尔的情绪紧张不稳,没有别的不妥。身体以过于有力的脉搏掩饰了她深深沉溺于悲伤的潜心——以她往后余生的所有力气预支于这人生中至痛而又至要的几个月,为那个孩子驱散一切阴霾与寒冷,铺平出生前所有的道路。
但终于在这么一个早晨,她还是坚持不住了——极限到来得比她预想得还快,不知是不是因为知晓孩子已经接近足月,即使自己不在了,它也应能活下来,她便竟突然失掉了悬着的那一丝心力支撑,让人惊诧扼腕于——大限将至时,竟然这般如高山崩毁,一刹千里已是尽头。
孩子还没有到出生的日子,但应该是感受到了迅速逼近母亲的死气,在她腹中挣扎了一上午,踢跳翻滚着似乎想求得一条生路。邵夫人对此有经验,知晓——这多半是胎儿窒闷之兆,必须尽快生产。可此事如何强求可得?催生的药虽然是煎服下去了,但或许不过是徒劳——单用一服、短短时间之内,哪里又能起效。濒绝的依依并没有要分娩的动静——即使真有,以她虚弱至此的身体,又怎么可能有一分力气娩得出孩子?
依依在咻咻激动却又细弱的气息里也明白此时的处境。她抓住邵夫人的手,求她剖开她的肚腹——现在剖腹取子,只要手法得当,孩子想必不难活下来,假若再多犹豫下去,恐怕便要胎死腹中、一尸两命。即便深晓这个道理,邵夫人依旧下不得这个手。活剖开一个人的肚腹——此事她从未做过。疼痛先不提,这一刀却是要直裂胞宫,即便是施于最为康健的妇人,也等同于杀人——但凡心中稍有恻隐,都绝不可能做得到果断为之。她只能一面用针维系,一面立时派人去内城叫邵宣也回来定夺——就算最后真不得已要到这一步,曾被称作“中原第一刀”的邵宣也,用刀的手法或许还比她这个用针的更为可靠。
邵家大姑娘说到此处已是双目泪泫,显然——连她母亲都没有料到的剧变,两个小小姑娘怎么接承得住,但竟也还是不得已,要在这样的重负之下抹掉眼泪继续帮手——在母亲的指挥下或还能有条不紊,但若连母亲都一时失了主意,她们自然也只剩慌乱无措了。
夏琰此时突然来访——还是令深陷沮丧的邵夫人生出了一分意料之外的振奋。这是这世上少数几个知晓所谓“邵夫人身怀有孕”背后真相的人之一,虽然他同邵宣也一样是个男子,于接生之事上恐怕多有不便,但至少有他在此——依依无论怎样虚弱,性命必不至于顷刻消散,也就不必逼得她当下便要行剖腹取子之事。
她觉出一丝希望来,拾回冷静,趁着大姑娘出外迎他进来这点时间,同二姑娘一道拉设了围帐,将依依自腰向下遮拦起来,如此夏琰也好,邵宣也也好,进屋来不至于太失礼——虽不能全免此境男女一室之尴尬,至少不该见的总还是不能见。
“别担心。”她也不知是安慰已不知所措的小女儿,还是对自己说,“他能在这时候来——也许是冥冥之中注定。今日依依——定能挺过此劫。”
摆设完时,她已听见夏琰的声音在门外。“邵夫人,我能进去么?”显然,他应已知晓依依情形危急,也便顾不上了迂回客气。
邵夫人还没来得及回答,榻上面色苍白的依依忽然瞪大了眼睛,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是……君黎道长?”她喃喃向邵夫人求证,仿佛担心是自己将死的幻听。邵夫人向她点了一点头,随即起身迎去门外,“君黎大人,”她向他微微福身,面上的忧虑仍在,“你来实是太好了,快随我进来。”
“依依现在怎样,若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夫人尽管说。”夏琰一面说,一面跟她进去。
邵夫人还是先在屏风之外同他低声解释:“依依今早突然不大好,我一时也很难说清个中缘由,恐怕主还是为心病郁结——已经急行了几针,不知能吊得住多久性命……我怕胎儿先要不保,方才便用了汤药,想让孩子能尽快出来,但效用因人而异,未知几何。眼下君黎大人若能以内力将她经脉脏腑稳住,我得以换行一套针法,虽耗时久些,但或许能将她与胎儿都暂且保下,争些时间再容另想办法,不必定要此时走险接生。”
“我且试试。”夏琰道,“依依不曾习武,身体经络未必经得起内力灌入,只怕不能强为,不是立时可成。”
“我已先用针为她疏通过穴位筋脉,你行功时小心些便是。倒是她许久没见你,这突然一见不晓得是福是祸,你一会儿万万安抚住她的心绪,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必当斟酌些……”
话音未落,忽听先进去里面的大女儿惊呼了一声:“娘,快来!”两个人心头一凛,忙快步走入,只见邵大姑娘从遮挡后露出双手,手掌红红尽是鲜血:“她……依依姐姐她……忽然好多血!”
邵夫人慌忙走去察看,二姑娘在一旁解释着:“依依姐姐听到君黎大人来,刚才……刚才想坐起来,我拦着她,她……她可能是太激动了,突然就……”
此时的夏琰已经坐在了依依的卧榻旁,抬过她手腕,探看她的脉象。她苍白的面上泛着一丝不敢相信的震惊,霎也不霎地盯着他看,唯腹中突如其来的一阵剧痛让她说不出话,大口呼吸着,大得好像很快便要失去呼吸。夏琰抬头,看向邵夫人,果见她向自己缓缓点了点头——两人适才这番计划还是晚了一步,原本一直没有分娩动静的依依此际突然见红,这是真的要生了。
她的心跳得很快,混杂着胎儿更快的心跳,在夏琰指尖之下突突乱动。这好像——并不是邵夫人形容的虚弱已极的脉象。或许是阵痛剧烈让她有了这般反应,或许是他来得太突然令她猝不及防——无论如何,这当应视作好事,至少她似乎突然有了极强的求生之念,不再是邵夫人口中心病郁结、死气沉沉的模样。
邵夫人似乎也感觉到了。“君黎大人,”她守在床尾不好离开,“依依气力不足——你看着她些,必要之时,消渡输些真力与她——这会儿还不到紧要关头,但一会儿——她定要用许多力气才行。”
“好。”夏琰应着。
邵夫人指挥着两个女儿作好诸种准备。末了,“你要时时注意她的景况。”她还是忍不住再叮嘱了夏琰一句,“孩子这头……就交给我们,但是依依……你可得看好了,与她多说说话,万不能让她睡过去。”
“好。”夏琰又应。
邵夫人才向依依道:“依依,你别怕,再坚持片刻,一会儿只消听我指令,便不是什么难事——听见了吗?”
依依没有回答。她此刻的眼中蓄满泪水,不知是为了那个终于要来临的孩子,还是为终于等来了那个能告知她朱雀最后一切的人——或者都有,因为,无论他们中的哪一个,都是她深深盼望着的,不想失去的,与那个已死去的人最后的联系。
她的样子让夏琰只觉内疚——内疚于,他并没有为朱雀照顾好依依,甚至——一次都没有来看过她,才令得她久久迷失于悲伤,变得现在这样。他知道她想说什么。她说不出口的那些话他都猜得到。她一定想问他朱雀最后是什么样,可曾有许多痛苦;问他有没有只字片语留给她,或者他们的孩子。他内疚于朱雀是为自己死的——而他不知怎样对她说。他不知该怀着何种心情——此刻努力想用以维系住她的呼吸、为她抵御住疼痛、给予她诞下这个孩子力气的绵长气息,都是朱雀用性命留给他的。
依依的脸色从苍白变作灰暗——那是渐渐密集的剧痛凝作渐渐密集的汗珠覆住她的脸,仿佛为她又多浮上了一层痛苦的面具。可她似乎还能忍受——也许因为,从夏琰手心里传来的气息让她有种熟悉感,让她闭上眼睛,似乎还能拥有那个宿命中的依靠。她却每每在要陷入这样的美梦睡去的时候又被夏琰叫醒,拉回到现实,无法离去;她在迷离中有时不知自己到底想去向何方,应去向何方,该走,还是该留下。
也不知沉浮了多久,她在下意识里跟随着邵夫人的指令调匀着呼吸,张弛着用力。夏琰似乎在安慰着她,但她没有余力听他到底在说什么。她觉得自己分明已经越过了极限——早就越过了,所以应该已经死了才对,却怎么——肉体和灵魂依然留在这个地方,还拼着全力,想诞下一个新的生命。
她在极度的痛楚里终于嘶出了声。她在那一瞬间想起了许多事——仿佛濒死之人总要想起已经过完的一生。她这一生几乎都充满着随波逐流的无力,和无法言说的恐惧。十二岁时,她跪在雪地里冻得瑟瑟发抖,不知道自己将要跟着哪个买主回家;后来,东家被抄,她被扔进勾栏,终日夜只有无尽的毒打羞辱;有一次,她第一次遇到待她特别些的客人,以为这便是歌赋中咏唱的两心相悦;她发现自己有了孕,那个人却再也没来过,她被妈妈灌药拿掉了孩子,生了一场大病;她遇到第二个喜欢她的客人,在姐妹们羡慕的注视里被赎走;她正以为此番可以长久,枕边人突然将她又贱卖了回去,无论她怎么哭问也不说缘由;她偶然在别人的对话里听到那人是得了一笔横财,已与良女相配,才知门口的乞儿晓得的都比她多;二十岁,她被迫去天牢里伺候了一个死囚,回来之后,人人都对她侧目而视;二十一岁,连比她晚来的姑娘都晓得她逆来顺受,从不懂怎样说不,每每将最穷最难伺候的客人都带去她那,她在那年又没了一个孩子,甚至不知道是谁的;二十二岁,又有两个客人一起看上了她,都扬言要娶她回家,她理应早已不再相信任何男人,可最终还是没架住了其中那个年轻人的赌咒发誓,心软跟他走了。
那可能是她在这么多年错误的决定里,最错的一次,可若仔细想来——她又何曾真的有过一次能左右自己的命运?又有哪一种决定能将她带离黑暗吗?二十三岁,她举刀劈砍向禁锢凌辱了自己那么久的所谓丈夫,他没反应过来就死了,因为——他从来看中的只是她那么弱小,从没有想过,她竟然会反抗。
她没有准备再在这个失明的世上活着。她只恨自己还是不够力气,没能再杀掉他那五个同样该下地府的兄弟陪葬。她在府衙的监牢里被鞭打得奄奄一息,被晓得她勾栏出身的衙役肆无忌惮压在身下折辱,她觉得这应该就是自己最后的归宿了,好像一块腐烂已久的死肉,不会有任何人记得——她从没有想过这已成灰烬的人生,竟还可能因为一个人,拥有下半程。
她没有办法形容,朱雀在她的人生里是个什么样的存在。也就没有言语能解释——为什么她无法在他死后活下去。她在此刻的嘶叫中仿佛释出了一生的力气——那是她这样一个胆怯而弱小的女子,从没有敢对任何人流露过的身与心的剧痛。 五九二 山重水复(八)
她在竭力和脱力之间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只有肩上颈边似曾相识的气息让她恍惚觉得——他或许是来接她了。即使——那气息那么源源不断地涌入她的身体,那么十倍、百倍地想要补偿她的虚脱,她还是觉得所有的心力都在那一声嘶吼中消耗殆尽。她再没有办法聚起力气,慢慢闭上眼睛,疼痛和疲倦都感觉不到了,连神识都似要慢慢涣散。
陷入永远的黑暗之前,她忽然听到一声啼哭。这声音那么陌生,可不知为何,又好像相识已久。她竟然——竟然从那么深的黑暗里睁开了眼睛来,眼前的现实里,夏琰正神情紧张地看着她。“依依?”他似乎已经呼了她许久,此时才稍稍松下一口气,“没事了,没事了,孩子很好,你听见了吗?”
依依恢复了几分神智,有点不大相信,她真的拥有了一个孩子,于是甚至连原本的将死也忘记了似的,定定地怔在那里。慢慢地,她才感觉到身体似乎有了些生的气息,夏琰始终不敢松开注入真力的双手,而这真力终于渐渐能在她身体里汇拢起来,变作一些温暖。痛觉恢复了一些,但在邵家大姑娘将那个孩子洗干净包好抱到她身边时,她好像又忘记那些痛了。
夏琰抬头看了看邵夫人。只要邵夫人不说依依已脱离险境,他总是不能松开这双接续住她性命的手。但从他这头看来,依依的情形似乎好了很多。她将一双疲倦的眼望住那个小小的新生命,他竟从中看见她仿佛在极力渴望一个将来。
“是个男孩。”邵大姑娘轻声告知她。
依依想应声,但力气还不够。泪从她眼角滴下来,不过这一回,邵家姑娘相信,应该是欢喜的泪。
夏琰看了那个男孩一眼。他其实只是好奇朱雀的孩子会长得什么样子,因为他从未见过旧容仍在时的朱雀。可刚生出来的孩子连眼睛都睁不开,根本看不出个模样。他收回目光,只见依依也这般盯着那孩子看,不知她是否也是一样的念头,忽感好笑,便道:“等过上几年,应该能看得出来了。”
依依闻言却忽又悲痛,张了张嘴,用尽全力,也只是无声动了动口。
“他要是能亲眼看见该多好。”
夏琰沉默了一会儿,道:“你先休息,别想太多了。”
他无比希望朱雀能亲眼看见的事,又何止这一件呢?
邵宣也这当儿终于是赶回来了,不过留给他能做的也便只剩打打下手,拿些清水给依依喂上一点。末了,邵夫人又是一套针法行完,依依血似乎止住了,痛楚也减轻了些,邵夫人抬头向夏琰示意她应已没有危险,他便收了势,为她擦了擦汗,盖紧被子。依依在极尽的疲惫中静静躺着,好像是睡着了。
他起身,待同邵宣也一道先避出外面,依依却又突然睁开眼睛,勉强伸起一只手来,好像要留他。他重又坐下,关切:“你感觉还好么?”
依依眼中光亮闪动:“道长……”她此刻终于能发出些微薄的声音来,“你的伤都好了吗?”
“……我早就没事了。”夏琰没料她会先关心自己的伤,低头道,“实是我愧对师父,也愧对你,这么久了,也没能……来见你一面。”
依依摇摇头:“今日能见到道长,我……我心便放下了。我总疑心他们骗我,怕……道长你也像朱大人一样……我疑心他们是怕我越发承受不住,便……不告诉我……”
一番话只说得夏琰越发深感负疚,只能不语。
依依休息了一下。“其实……朱大人和你那时候遭人暗算,”她咬着唇,“邵大人同邵夫人在讲的时候,我……我偷偷听见了几句,大概……也都知道。可便只有朱大人最后的样子,谁也没有看见。君黎道长,你告诉我,他最后……走的时候,很痛苦吗?”
夏琰垂首,摇了摇头:“不痛苦。”
说不痛苦或许是假的。朱雀身负内伤,又中了一剑,怎可能丝毫不痛苦。只是他将一腔性命与期望都倾注在了他唯一的弟子身上,而在那之后,最后那片刻,他突然想起来,还没给他未出世的孩子起个名字,所以离去前的一刹那,心中或许想念的是依依和孩子,便也不曾记起那些痛。虽然——说来残酷,但“不痛苦”,这三个字,也不能全然算作骗人吧。
“那便好。”依依微微笑道,“那便好。”
她转过头,去看身边的孩子。孩子被裹得紧紧的,此时倒是不哭了,小嘴一动一动,不知是不是饿了。
邵夫人这时为依依擦洗已毕,还是决定将夏琰同邵宣也先赶出去。“先给孩子吃几口奶。”她说道,“孩子和母亲都先休息片刻,有什么话,过会儿再说。”
“也没有什么了。”依依轻轻道,“我便……只是问这一问。”却又转回头来,“就是……君黎道长能给孩子想个名字吗?”
她似乎是怕夏琰拒绝,又解释:“道长是他的师兄,也算是他最亲的人了——朱大人走了,此事……我想烦劳你……”
夏琰应道:“好,我想想。”
他同邵宣也出了来,在院中感慨了几句今日惊险,邵宣也便道:“幸得今日有你在,否则只怕依依和孩子生死难料。”
“该是我庆幸——今日正遇上了。”夏琰道,“否则我真不知——还能为我师父做些什么。”一顿,“但那个孩子——今后都要有劳邵大人你代为照料抚养,这才是真正的难处。”
“也没什么难的。两个女儿都拉扯大了,多个儿子也一样。”邵宣也笑笑,“倒是依依这之后何去何从——还是消想明白些。她藏这几个月容易,但不可能一辈子躲在我邵府里不见天日,等出了月子,倒可以觅个机会,回家去住。却只怕她舍不得孩子——这便真是两难了。”
“不急,等她养好身体再说。”
“其实——孩子有你这么个厉害师兄,如今也无人敢犯,同朱大人仍在时并无不同——可有想过,或许他能用回自己原本身份姓名?”
“暂时还是谨慎些为好。”夏琰道,“师父当初想得那般深远,自有他的道理;况且,这会儿内城里许多尘埃还未落定,许多人还看不清立场,别说是为了他们母子——就是为了邵大人你——人人都道是你邵家要添子女,突然若给人晓得这孩子其实是师父同依依的,岂不是告诉别人,你那么久以来一直是师父的心腹,在替他揽事?可不要坏了你从不结党的大好名声,在这当儿白白树敌。”
“这倒真没想过。”邵宣也苦笑摇摇头。
夏琰低笑了一声:“我还指望着有一天我真走了,牌子能落你手上,没人来刁难。那之前——你就先忍忍。”
“我也只是一提。既然你觉得还消谨慎,那便还是依原本计划。”
夏琰笑道:“邵大人可曾想过孩子的名字?”
邵宣也一愣:“依依不是说你来起?”
“在外人看来,这是你邵家的长子。”夏琰道,“就算是假的,也得起个假名吧?”
“那倒是。”邵宣也扶额,“那得是——你起个真名,我起个假名。”
“真名——可我甚至不知师父真姓。”夏琰叹道,“他原本当然并不姓朱,可到底姓什么,他从未说过。”
“依依兴许知道。”
邵宣也说着却又想起一事,笑道:“对了,今日之事突然,你想必还没来得及给小师弟准备见面礼吧?我们做假父母的,可备下许久了。”
夏琰稍稍迟疑了一下,随即道:“有啊——当然有备。我正巧带在身上了。”
“那一会儿倒是要看看了。”邵宣也笑,“我先去取我的来。”
夏琰等了也不多顷,这边厢邵大姑娘先开了门,说是可以进去了。小娃儿不知是否吃饱了,这会儿志得意满地已经酣睡。或许是受了孩子的鼓舞,依依也吃了两口软食,面上透出几分血色,精神似乎也舒爽起来,总算让人相信——一切有惊无险,这终是个大好的喜日。
邵夫人和两个姑娘脸上似乎也多了层喜色,商量着一会儿要在府里挂出些什么灯彩来,又要派人分别去往哪里送下喜讯。夏琰便也喜孜孜凑近依依,小声问她:“师父有和你说过,他原本姓什么吗?”
“朱大人的本姓啊……”依依回忆道,“他说过一次。他说从小爹娘就死了,只有个小名,连他自己都不清楚姓什么,但是他知道他们那个村子一共只有两个姓,祖家有家有产的人,姓‘田’,祖上流离而来的人,姓‘路’。他说照这样算来,他一定是姓‘路’,但这都是推测,也不能确知到底是不是。——道长是想到了好名字了吗?”
夏琰没有便答,只是从怀里拿出一折纸书,塞在那小娃的襁褓里。“我先送他件礼物。”他说道,“我这个做师兄的,除此也不知该送什么了。”
邵宣也正匆匆赶回来,捧着个盒子,闻言已道:“君黎大人什么物事这般神秘,却要藏起来,不给我们看见?”
夏琰笑:“没有什么神秘,是我今早刚写的几个字。”
“莫非你今早就算着了孩子要出来,特意写好了吉祥祝辞来。”邵宣也一面打开自家的盒子,一面笑道,“那该拿出来念念,一道喜庆喜庆。”
他那盒子里是几件给初生婴孩的金器,只见他拿了金项圈,比了比宽窄松紧,便给孩子套在颈上。依依道着破费,却也不知如何拒绝。为自己的孩子故,她觉得不该受这般厚赠;可若他从此要是邵家的公子,确实也不可能太过寒碜。
那面邵夫人道:“想必是君黎大人替朱大人给孩子写的叮嘱书信,你这外人便不要强拿出来念了。等孩子大了,自己会看。”
“那岂不是要等好多年。”邵宣也笑,“要我说——恐怕是写着他的身世,这是担心我们邵家没儿子,到时真把孩子据为己有了,要先留信说个明白。——你且放宽心,到他能认字识事,我便就告诉他真相。”
夏琰摇摇头:“什么叮嘱,什么身世——孩子娘亲就在这,将来如何打算,这也轮不到我对他说。我只是——随性写了几句,确实——也谈不上有用,只当是寄托些对将来的盼望罢了。”
“那——是不是真那般紧要,我们都不能看?”依依问。
“自然不是。”夏琰笑道,“当然能看。”早上出来之前于内城府邸书房内一气而成时,他不知道依依会在今日临产,也并没有打算将之交给任何人。但一切或许正是注定的天意,他现在知道,这个孩子或许是它最好的归处。
邵宣也闻言,伸手到襁褓之中将那叠折好的纸笺取出:“君黎大人既然这么说,我可拿来念了?”
夏琰没有拦阻,邵宣也便展开第一页,原本是要张口念起的,可只看了第一行,忽然便仿佛被截住了舌,念不出来了。
依依觉得奇怪:“邵大人,是……是怎么了?”她料想夏琰决计不可能送出什么不吉利、不适宜的文辞来,当不至于让邵宣也张口结舌。邵宣也却已经看着夏琰,眼神之中与其说是难以置信,不如说是——单纯的震惊。
邵夫人按捺不住,探头过来瞧。“明镜……”她却也只念了两个字,便怔了一怔,抬头,同夏琰、邵宣也、依依各不相同的目光都对了一对,才继续念出来。
“……第十一诀,‘重逢’。”
只要稍与朱雀有所关联之人——或是这武林中稍有见识者,即便从未见过朱雀本人、见过“明镜诀”本身,也都大致知道,这门如雷贯耳的内功心法一共有十诀,其第十诀“离别”之惊才绝艳当世无出其右,即便通读之人也从未想出任何破解之法,甚至朱雀本人也承认,‘离别’已是心法之极限,所到之处已然逃不过生离死别。可——“第十一诀”?如果不是这几个字出自今日的夏琰之手,谁敢想象世上还有极限之外的事情。他给这一诀起名“重逢”,这其中,又该是什么样的隐喻? 五九三 山重水复(九)
“这可不敢随便看。”邵宣也回过神来,伸手掩卷,“难怪君黎大人久不回来,原来是在外头悟了心法新诀,实在可喜可贺。你这份礼送得……‘惊世骇俗’,着实显得我这点薄礼也太过俗不可耐了。”
他自昨夜与夏琰朝面以来,的确觉得他于心法气势之上,与朱雀似却又不似,甚或竟有过之,那“明镜诀”修行之内力,倘若只是承接于朱雀之给予,似乎必不至于这般超脱其上,浑若一体。而若他竟是因此将这门已趋极致之心法更向前了一步,倒是能解释了。
“没什么不能看。”夏琰却笑。没念过前十诀,单看这一篇,并不能有什么所得。而倘若这世间真有人读这第十一诀能有所得,大约反是件值得欣慰之事,便如朱雀当初所言——竟有人能解自己心境,如何不惊,如何不喜?
邵宣也说得并不全对。他并不是在远去的数月之中悟得了这诀“重逢”,所有的顿悟只在他昨夜归来之后——在他见到那个最想见的人之时。他忽然明白了所谓“离别”其实也可以不是终点——所谓悲剧也可以再有新的开始。他的师父也许来不及想到,或者想到了,但是不敢尝试——可是他不要那样的结局。他想要一个“重逢”。
于是,在这寒与暑相承的晚春里,夜与日相继的清晨里,他终于能提笔为早已高不胜寒的“明镜”再添出新诀,终于能觉得,以“离别”之遽强加于身的种种混乱之息不再是某种重负。他将身体里全部的冷与热、阴与阳,将所有属于自己的和不属于自己的都交汇如一,就像所有的过去有一日都会重逢,成为那个终要到来的未来;一切悲喜与得失都终于交织着,变成了今日的自己。
“你倒是不怕。”邵宣也道,“也对。当年我和凌厉都读了第十诀,也还是白读,更别说第十一诀了。”他说着折好,放到依依枕下,“还是交给他母亲吧,替他收好,将来让他看看他爹和他师哥都是什么样万里无一的人物。”
“那倒不必强求,只是——”夏琰说着向依依道,“只是我想给这个孩子就起名叫‘重逢’,不知你觉得可否?”
“重逢……”依依喃喃说着,眼中似亦因这两个字有了微澜,“好啊,当然好。在逢着你回来的今日,也逢着他出生,也只有……只有当年逢着朱大人的那一天,能与今日相比。‘路重逢’,没有比这更好的名字……”
夏琰没有多言。依依似乎仍不知道,当年她以为新逢着朱雀的那一天,其实便已是重逢了。
“邵大人说呢?”他抬头看邵宣也。邵宣也又不免苦笑道:“你这名一起,我起什么能比得过?要不就用这一个吧。我这头,最多给他起个小名。”
“‘邵重逢’,似乎比不过‘路重逢’,倒是也不违和。”邵夫人笑道。
“‘路重逢’——”邵宣也若有所思,“这我倒是想起来,前两个月,正好有个朋友给我寄送来几句诗,我记得很有差不多的意思。待我去找出来给你瞧瞧。”便返身出去了。
他很快回来,取了一封书信,边走边打开,“君黎大人听听这两句,‘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是不是同你这‘路重逢’有那么点异曲同工的味道?”
夏琰笑:“这可真是有几分不谋而合。你这位朋友,想必亦是于人生起伏之中有了顿悟之喜,才得出这般好句。我却比不上了。”
“说是年节时候,兴之所至作的。”邵宣也却叹了一口:“你道他是谁?”便将内页翻出来与他看,一面道,“他去年被罢归家中,京里一直少人敢提,恐怕也是怕连累了我,信封上都不曾具名。”
夏琰已经看到信末所署。“是‘绍兴六士’之首的陆务观先生?”他不免惊讶,“原来邵大人竟与他交好。”
“也是偶巧——前些年认识,算有眼缘,否则,我一介武夫,寻常也不能入文人之眼。”邵宣也笑道,“那时他力主北伐,我是中原人,自然亦怀北归之愿,暗中与过一些声援。可惜了,北伐未成,他反因之引黜,郁郁回乡。却也没想到他一直记得我——外头物是人非,他却是个奇人。”
“该说,你是个奇人。旁人都避他不及,恐受连累,你却还与他依旧交好。”夏琰道。
“却也不是。其实京里没打算再深究他什么,‘绍兴六士’这事出来,也将他算在首位,足见他声望仍在。”邵宣也道:“不说那些。既然他这两句同你‘不谋而合’,我看我倒不如从中也起出个小名来。譬如叫作,‘花明’,‘一村’,都是好寓意。”
一旁邵夫人道:“‘花明’‘一村’虽寓意是好,但旁人没听过这诗句,可不知是何含义。我有个主意,这会儿春盛,不如取个谐音,将‘一村’改作‘遇春’,岂不与‘重逢’也可将呼应?”
便又问依依:“你说好么?”
依依只是轻轻点头:“都好。”无论是“路重逢”还是“邵遇春”,她想她的这个孩子,已经拥有世间无可比拟的祝福了。
夏琰又留了片刻,确信依依和孩子都没有大碍,邵宣也一家能周全照顾上,才告辞别去。这一番紧张周折实在耗时颇久,原本以为只是来看依依一看,这一下却过去了足足三个时辰,已是下午了。
即使刺刺有单一衡作陪应不至于太过无聊,只怕也要等得心急。他便也顾不上了别的事,借了邵宣也赶回家来的马匹,纵了四蹄先疾奔了回去。
刺刺倒也没有太心急,只是确实觉得有点太久了,单一衡就更不必说——如果不是有那卷决计没有人敢伪造的诏书镇在案头,他只怕不会有半分相信夏琰还能言而有信地将他姐姐放在心上。中午那会儿,府邸里又进来了一些人,听说是内侍省请示之后,让安排添入这府里的人手——人数大致还是与朱雀在时相当,总不能显得轻视了。夏琰不在,那小厮兄妹两个原本人微言轻,这会儿倒成了值得巴结的人物,但毕竟不敢便真高人一等,便先把人都留在院子里,不曾安排,只有几个会来事的跟进去,悄摸摸帮了做饭收拾。那小姑娘担心有人不知情冲撞到了刺刺,便只好守在她门外,看起来倒好像怕他们逃走似的。刺刺便也没出屋门,于是这一下午确实是有点百无聊赖,大部分时间都用在拦阻单一衡翻动这屋里物事上了。
夏琰回来时见此地多了不少人自也有些意外,不过看穿着装束,大概能猜到是什么意思。这些人都是新面孔了——没有一个是早先在这服侍过朱雀的旧人,大约内侍省也知道,那些在朱雀死后自谋出路离去的,若重新回来,样子定不会很好看,既然已经得罪了这一家,总不会再犯一次错,又去得罪如今在奉的新主人。他也没太在意,将马交给迎过来的小厮问知刺刺同单一衡都一直在屋里,便径入去了。
单一衡先前一直叫唤得十分起劲,夏琰当真回来了却多少还是有些发怵,只下意识小心翼翼地把刺刺往后挡,却也半点不敢上前出声挑衅。夏琰本来是待先同刺刺解释缘何出去了这么久,但一进屋便先瞥见了桌上堆着赏赐物和两封卷轴,一封还是显然打开过的——圣旨御诏,自是一目能识,他不免一怔:“冯公公已来过了?”
刺刺这会儿才绕开了单一衡的阻挠,近前道:“你怎去了这么久?”此时她的心境比之昨晚与早上已大有不同,大约是因忽明了了夏琰内心真正所想,不再多有不安忐忑,言语自是也放松了许多。夏琰微微踌躇了下。依依的事他心中思量过是否在刺刺这里便不必隐瞒,但眼下还有单一衡在,这话还是先不必说了。便道:“你认得侍卫司邵大人吧?当初我受伤,他和他夫人援手施救有恩于我,我听说邵家将添新丁,方才就去探望了下,谁知竟逢着邵夫人急产——我虽帮不上什么忙,但她情形一时曾危急,我也不能一走了之,便在那等消息,一直等到方才,邵公子出生,母子平安无事,我才回来的。”
刺刺大为震惊:“邵夫人已经生了?我先前还想着,若有暇要去看她,算起来她是我的小师叔啊——你去时若是叫上我,我或可帮上些忙的。”
“好在现在一切平安,你过些日子再去看她也是无妨。”夏琰道,“不过她是你小师叔,那这孩子……论下来岂不是还应叫你一声师姐?”
刺刺不知他突然是在笑什么,夏琰却已经拿起桌上那卷圣诏看了看。“这么短,难怪这么快就来宣旨——竟不等到我回来。”便抬头,“……你自己一个人接了?”
刺刺于此还是有点讪讪:“你……你也不事先告知我一声。我都不知……该说什么。”
“我想告知你,但早上回来时你还没起来,就……”夏琰只得道,“我以为他们不会这么快来,也没想我会出去那么久……”
刺刺略略转开脸:“你——你若是存了此心,昨晚上为什么却看也不看我?”
夏琰有点迷惑:“我看也不看你?”
刺刺转回头来瞪着他,不自觉微微嘟起嘴来:“若不是我叫住你,你是不是就准备那么走了?你若就那么走了,那……那是不是,也就不再见我了?”
夏琰愣了一会儿,才道:“昨晚上——是凤鸣同秋葵的大喜,你——又同青龙教在一起,我总不能——那个时候去拉住你,同你说上半天——到时候人人都看着我们,你们的人说不定还得围着我,闹起来,岂不喧宾夺主,搅乱他们喜事?我原本是打算今天没人看见时来找你,同你好好说说的,没想你先把我叫住了……”
“你不想人人都看着你,那你干么还坐那屋顶上,那么显眼的地方,引了人注意?”
“那是因为……”夏琰苦笑,“我确实赶得晚了,昨日天黑才进了城——想着好歹总要让凤鸣知道我来了,要把准备的贺礼送了,才算我确实到了场,这可不能等到今日。凤鸣也是一直被人围着,我得不着便找他说话,喜婆一个劲催他去洞房,我也不知他是不是立时便要进去——你替我想想,我还能怎么让他定看得见我?若不坐他新房顶上,岂不只剩坐到新房里了?”
刺刺一时语塞,实在也不知他说得到底有没有道理了,只能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将桌上另一卷圣旨拿来:“这还有一封,冯公公没念——说你自己看看。”
夏琰取来打开,这一份当然不出所料是关于要他接替朱雀的短诏。他看了一遍便放下了,道:“先不管这些了。你要不要同我出去一趟,我答应了凤鸣,下午与你一道去趟他家里,看看他和秋葵。”
“那好——”刺刺正要答应,忽然想起身后还有个单一衡,便改口,“那一衡呢?同我们一起去吗?”
夏琰这才正看了单一衡一眼,“你要去么?”他便这般径问。
饱受忽视的单一衡终于得了说话的机会,咬了唇:“我当然要去了。我姐在哪,我就在哪。”
他满拟夏琰要为此讥嘲拒绝,甚或要发怒,却不料他好像浑不在意:“那便一道去了。”准备好的一腔回嘴反击一时又失了用武之地,单一衡胸口一阵闷堵,实不知怎样才能占到上风。
夏琰看了看两人:“要不你们先去前头厅里等我,我换身衣服。”这一身还是天不亮时去见赵眘的装束,未及换过,倒不是他嫌之不够轻便——他毕竟没有官服朝服,谈不上多肃穆正式——只是双臂袖上都有些破损了。这也是他离开邵宣也家后才发现的——依依疼痛难忍、神志迷糊之时,想是将他错认作了朱雀,不知多少次死死抓在他的手臂,莫说是袖子,就连皮肉都要被她掐得透了。只是那时他亦为依依担心,况双手自她双肩云门输送内力,全神贯注,也未觉什么,在路上才见袖幅有些撕裂,掀开看时,臂上竟至还凝了两处血紫,一时还真觉疼痛非常。 五九四 柳暗花明(八折完)
刺刺便将单一衡先拉出去了。单一衡出门便问:“那侍卫司的邵大人真是他的人?不是平哥哥的人?”
刺刺摇摇头:“我也不清楚。”
“你说他为什么允我同去?为什么允我跟着你,还跟着他?他打什么主意?他为什么不同我动手?为什么连……”
“一衡,你别想那么多。”刺刺道,“他……当然因为,你是我弟弟。”
“不对。”单一衡道,“他是故意的。他就是在我面前,故意装作对你很好——装作这般耐心。我要是不在,他——他说不定便要露出真面目。我才不怕,我便跟了去,我看他装到几时。”
刺刺笑笑不语,只“嗯”了一声。
单一衡并没意识到,夏琰的“逐雪”足够他听到他与刺刺的这番对话,以至于在屋中无可奈何地对着镜中的自己苦笑了下。单一衡似乎应是个足以令他厌憎之人,他只是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今日在刺刺身边存在着的弟弟单一衡,岂不正等同于当初在顾笑梦心里记挂着的弟弟顾君黎?他那么痛心于顾笑梦至死仍被在自己和单疾泉之间的两难折磨着,又如何忍心将同样的痛苦延蹈至刺刺身上?单一衡当然是不会懂的——或者,还需要一些时间才能懂——就像当初的自己也并不懂得怎样才是真正爱惜自己的姐姐,还自以为给她的是最好的保护。此际,唯一清醒知道怎样才能不令刺刺重堕顾笑梦那般轮回的人,只有自己。
所以,无论单一衡如何横冲直撞地定要与自己为敌,他都已决定,不会与他相争。无论这个少年作出什么样幼稚甚至荒唐的举动,他都告诉自己,他只不过与当初的自己一样,是从心底里想保护他的姐姐。抑不住敌意时,便试着将他当作单无意——刺刺以前说他们本就有些相像,天真,有那么些鲁莽,但善良而单纯——这世上的先入为主,本就比理智冷静更易占据人心,于是仿佛,原谅他的某些作为也便没有那么难。
“当然因为,你是我弟弟。”——刺刺或许自己都不晓得这句话正是说对了。夏琰叹息着换好衣衫。可惜没有假如。假如当初的单疾泉也能这样对自己,而不是用他那过于世故的谨小慎微悲观地将自己看作个潜在的敌人,自己或也不会终于被逼作了一个真正的敌人,顾笑梦当然也不会死。
他已不是在责怪单疾泉。毕竟他们都差不多,都曾不知该怎样去爱一个亲人,才将她逼至了那样的绝路。他现在却宁愿单疾泉还活着,因为以他的聪明,一定比自己更知道,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做才能偿还那些失去的——假如他们还能拥有偿还一次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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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凤鸣这一下午都在同秋葵理数收来的贺礼。原还说礼都要退走,全无必要知道到底是什么,可这一来假戏真做,那是一件都不用退了。
“啧啧,”他一面开着匣子一面赞叹连声,“我还不知我们俩人缘竟有这么好。这件也不错,你瞧瞧。”
秋葵没有伸手去拿,只是和礼单对了对,提笔记着,口中十分无喜无怒:“是你。不是我们俩。我哪有朋友。”
“怎么没有。”沈凤鸣笑道,“要照你这么说——恐怕也不是我,是君黎。要不是为了他——单凭我们,你说能来几个人?”
秋葵不停笔,口气不冷不热:“他人缘倒是好,可惜没几个善缘。一个个为了等他现身,不惜往我们这送礼,不知图些什么。”
“这不挺好。”沈凤鸣笑,“说来得要怪君黎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老喜欢让人等。你看吧,又这样,说好了要来的,这会儿天都要黑了。”他重新装好了匣子,伸手将秋葵手中的笔抽去,“不记了,明儿再说,黑灯瞎火的伤眼。”
秋葵猝不及防,却破天荒没生气,反而接了句,“好在虽然要等,每次总还是能等得到他来。”
这话实在没错。就在两人收拾好东西决定去门口等的时候,夏琰同刺刺已经出现在巷子里了。
日半西落,白色的半月虽尚无光,也已在天边清晰可见。除了没有了昨日的客人们,这街巷里还是显得温暖欣融,连左邻右舍都沾了光,一排溜的都沐在巨大灯笼柔和的色泽里,不枉了这场举天下皆知的大喜事,欢腾之息总要绵泽一阵子的。夏琰同刺刺脸上也被灯笼照得颇见暖光,就是后面不知为何还跟了一个人——耷拉着嘴角,显得不是很高兴,好像前面的人欠了他许多钱似的。
“来了?”沈凤鸣已经似笑非笑地迎上前,近了便朝夏琰凑过去低声,“小舅子甩不掉了?”
夏琰头也没回:“让他跟着吧。话都说出去了,总得给管饭。”
“我这可不管饭。照顾秋葵一天。”沈凤鸣很是理直气壮地道,“都这时辰了,要进来坐么?要不还是去老头子那。那里肯定管饭。还管酒。”
夏琰闻言看了他身边的秋葵一眼,笑道:“好是好,就是沈夫人现下身体无碍能行走了?”
秋葵一怔,显然现出些窘迫来,还是沈凤鸣答道:“没事了没事了,早就起来了。”拉了夏琰便走。
夏琰低声取笑:“刚才来的路上我才听刺刺说——你和秋葵成亲——原本是假的?”
“什么假的!”沈凤鸣对这话十分懊恼,“真得不能再真!”
正想着要怎样辨明这事,忽巷子头上有个人影正疾跑了过来,沈凤鸣显然对这身形十分熟悉了,远远就认出是无影。无影亦瞧见他就在门外,越发加快了步子,到了近前,沈凤鸣已道:“你怎么来了?”
“沈大哥,”无影收了口气才道,“掌柜的叫我来问的——问你今天还去不去一醉阁了。有个人在店里等了你一天——早前我们也不好意思来找你,可天都快黑了,他也不走……”
“等我一天……”沈凤鸣听到这里突然想起什么,一拍额头,“啊,是了,我全然将他忘了!”
“谁啊。”一旁的夏琰插话。
无影听到他问,忙答道:“不知道姓名,问他也不说,只说同沈大哥有约——人生得十分高大……”
沈凤鸣却示意他不必说下去,拍了夏琰肩膀,“正好,带你去见见——你应该也想认识他。”
夏琰并不想费神去猜,“到底谁?”
沈凤鸣压低声音,“天狗。”
这个代号显然激起了夏琰一丝应有的兴趣,不过这兴趣似乎不能算踊跃的那一种。“你和他是朋友?”他皱了一皱眉。最早听说天狗与他那“食月”三十人时,夏琰确曾想过寻为黑竹之用,不过在出发青龙谷为朱雀报仇之前,他已听闻“食月”原来遵东水盟之令,一直在寻夏家庄的麻烦,夏琛重伤亦拜其所赐,便打算解决完了青龙教回来找东水盟清算。眼下,即使青龙教的前车之鉴令他不至于再对谁冲动行事,心里却依然清楚——或早或晚,只要还想对付东水盟,“食月”想必是个绕不过去的敌人,那么“天狗”也便不可能引为“自己人”了。
“朋友……算不上吧。”沈凤鸣注意到他表情细微的变化,“但确实打了几次交道,我觉得先不必将他当作敌人——我早前就同你说过,‘食月’不是你想的那样,内中有些故事,只是那会儿你没心思理我,估计也忘了我说过什么了……”
“是不记得了,”夏琰承认,“看在你的面子,我先不找他麻烦。”
沈凤鸣“嗤”地笑了一声:“你别仗着今日功力无人能敌,就不把他放在眼里。天狗一个人不是你对手,但他的‘食月’确非泛泛,若真硬对上了……”他摇了摇头,“我还真不敢就买你赢。找他麻烦,你掂量掂量。”
“天狗有人,我也有人,为何要一个人硬对。”夏琰道,“你的意思难道是一个‘食月’能胜过整个‘黑竹’?”
“不能这般比,”沈凤鸣道,“‘食月’同‘黑竹’不太一样,倒也不必强要相提并论,但现下的黑竹……也实在有许多内患,未必……”
他深叹了一口,想要说什么,可一醉阁已经到了,只能暂且作罢。他往后瞧了瞧,隔不几步,刺刺正挽着秋葵的手臂,不知向她说些什么,竟令得她脸上少见地挂着一分浅笑,只不过见着他回头,这笑立时便敛去,又变作了往日的冷清清表情。
沈凤鸣老早不以为意,指指前头:“闻到了没?酒香。”便率先将自己投进一醉阁中去了。
秋葵本来还待啐他昨夜醉得那般,今日竟还要喝,却也没来得及。夏琰向两人看了一眼,亦跟了进去。
刺刺远望那两个人消失的背影,忽转向秋葵。“恭喜你了,秋姐姐,”她笑得狡黠,“你赌赢了。”
秋葵清白的双颊在淡月下透出了一点儿轻粉。她没有否认,转头与刺刺相视,悠悠道:“你也赌赢了,不是么?”
此时,距离那个她决意将自己的一生置于赌桌的清晨刚刚过去了四十四日半。最后一线天光彻底消逝于巷尾,微风轻拂,温煦而凉爽,一醉阁那道熟悉的窄小木门正透出热烈的灯火,仿佛早知今夜的客人值它欢腾。只是,他们这样齐聚于此的次数并不多,这小小酒馆当然更无法预知,今夜之后,又要何时,才能再迎来下一次值得欢庆的相聚。
(八折完) 五七五 月朗星稀(九折始)
夜色深了。
三十从一醉阁的小门离开,看见月光将他的身形宽宽绰绰地投在地面。虽然他已经拥有了一线治愈心疾的希望,可至少此际、今晚,他还不敢抬头望天——望那个黯淡星空中,只剩一半的月。
沈凤鸣当然是不可能再如昨日所说,独自去往洞庭了。好在他总算还是要去——只不过会多带上一个人。他如旧邀请三十同往,不过三十绝对不想与一对新婚夫妇朝暮同路,所以决定自己先行出发去岳州,等沈凤鸣到来。
对他来说,这样的决定着实有点卑微。沈凤鸣这个人实在不算靠得住,大概是治愈自己心疾一事对他确实没有什么好处,所以从一始就不见他上心,甚或昨日才答应过的话,今天竟便差点忘了。可这却已经是自己最好的选择,就当——是借一次远行逼自己试着真正放手“食月”,如此,十五——和其他人——才算真正得到机会独当一面。
早前让十五独自止下孙家同卫家那门亲事,他完成得不完美,但总算是完成了。两家至今仍懊恼于始终没有找到掳走卫楹以至令两方皆蒙了羞的黑衣人所来何地,所往何处,甚至连他的目的都莫衷一是。城外那片林子被砍得乱七八糟,那个地下河差点被挖成地上河,但这事还是渐渐远去,成了悬案。
不过在三十眼里,这事绝不是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十五那个人——虽然当日着黑衣、戴面具,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可毕竟开口说话过。当初沈凤鸣可是只听了他一句话就辨出了其中那点口音,虽然这之后一年来自己越发着力训练众人隐藏起自己的来历,可这些生于长于那附近的小子们,这么大了,样样练得极好,就只有说话,早年不曾苛求之,不是朝夕能改得过来。十五虽然比一年前进步良多,但谁知道——那日要是话说多了,哪里又有过什么纰漏。卫枫、卫栀可能没去过建康,而且与十五相对时短,未必从中发现什么,但卫楹却是去过建康武林之会的——会上当地豪侠甚多,她必听过不少,与十五同处一日夜,说不定便有所察觉。先不说给人联想到建康、东水盟,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单是做事不净以至于留下痕迹,就远非三十本愿。
谨慎如三十,当初若是他来设计,当不会用十五这办法,假若用了,当不会肯放得所有人安然归还,尤其是卫楹。但这事后来牵连之人愈多,就连沈凤鸣、单刺刺都插手进来,也已不是十五独力能抗衡,他选择了妥协,不曾伤害任何人,以作自己全身而退的交换,这自然是正确的选择。三十很庆幸——卫楹也和前次一样,做到了守口如瓶,才令此事真正没什么后患。对这个姑娘,他也确实狠不出心。当然,或者正因她原是个这么可靠的姑娘,才令得他尤其愿意在她身上投射了对逝去女儿的幻想。
有时他觉得,十五若是对别的姑娘念念不忘自己定有微词,但若是对卫楹——他却竟还有几分乐见的放任。在他眼里,卫楹念兹在兹的那个夏君超又如何比得上十五?不过,昨日十五到了思仙楼却没进去同沈凤鸣打招呼——原本倒也不是为了去见卫楹,只是卫枫、卫栀、刺刺这几个都在喜筵上,万一一朝面一开口,警醒的说不定便要联想到当初那个掳人的匪徒,还是小心些不去撞这个险为好。
但沈凤鸣也没猜错——十五的确趁着大部分人都聚在宴席上的当儿去见了卫楹。他从来少动男女心思,最近一次还是过年的时候媒人上门说亲。他原本无可无不可地听着,只不知为何心里突然想到了卫楹,就顿然对旁的都失了兴趣。当然,他深知自己和卫楹没有什么可能——甚至根本没往那想过。他只是莫名记下了这姑娘混杂了柔怯和坚定的怪异印象,觉得再没有一个人能像她这样与众不同。
他从未与人言,但这般心思看在三十眼里却再明白不过。不过连三十也未料到他直到后半夜才回来——无礼非礼之事想必十五不会做,但若是偷看一个姑娘看到了深更半夜,这事本身也够无礼的了。
他忍不住提醒十五,不可再如此放肆。这提醒到底是为了十五还是为了卫楹,他自己也拆分不清了。十五显见地愣了一下,会过意来,才与他解释了一番。据他之辩,他当然不是偷看卫楹去的——初时或许确实是在卫府探看,不过见四下无人,便径与她打了个招呼。
卫楹的三个兄姊都在沈凤鸣喜筵上,父亲卫矗居处和诸多门客弟子又在府中另一头,她陪父用完晚饭回屋,整个院落里清清静静,突然竟见到十五,除了当时实所慌张了一下,随后镇静下来,倒也没觉害怕或是冒犯。十五于她来说甚至不能算敌人或是恶人——她曾与他在那等绝境独处整夜相安无事,而今在自己家里,理应更没什么好怕。她在这两个月里常听见旁人对自己之同情、对十五之诅咒,可愈听得多,她反愈克制不住生出庆幸,庆幸有过这样一个人凑巧于那等彷徨之中及时将自己“掳去”,虽毁坏了自己名声,却也拯救了自己终身,不管外人怎么看,在她看来,其中恩仇总是相抵了。
将他视作恩人似乎太过了,但卫楹很乐意将他当个寻常朋友看待——毕竟她没有过什么朋友,尤其是江湖上的朋友——江湖中人相遇、结交,不就该这样离奇么?再说,他还是沈凤鸣的弟弟——这个秘密可没几个人知道。当然,她很清楚这个“朋友”见不得光,好在没有别人在,她便就请他进屋来坐,十五于此亦没什么在意——他本就是想见她才来,当然不必假装客气。
十五不算拙于言语之人,上回那等情境似乎不适宜闲聊,但这回好像是适宜的——两个便真坐在屋里随谈了好一晌——起初还生生分分,断断续续,后来便好多了。只有一个意外——是照顾卫楹起居的小丫鬟来了一次,大概是想问要不要洗漱熄灯。十五觉知得早,闪身不待她进门便出手将她点晕过去。卫楹吓了一大跳,虽然确定十五这回出手不重,一颗心仍扑通扑通乱跳不停。十五只好将那小丫鬟弄到椅上仰坐,四下看看,将屋里多余痕迹仔细消抹,见卫楹始终心神不宁,也知不好久留,便说该走了。卫楹却又将他送出来,在庭院里又走了一阵,直到似乎听到前头动静,卫槙几个回来了,才由十五掠墙离去。
可能她至此都未觉知这般举动若给人看见早就算作越礼,而她同一直挂在心头的那个夏家二公子,都还从未有过这等亲近机缘。不过——若想想外头那些关于她的风言风语,只是这般见个朋友便又算不得什么了。反正——但凡这临安城里还有一个活着的良家闺女,都绝不会有人想起她就是了。
卫府后来是什么情形十五不知晓——当是没什么情形,那小丫鬟理应什么也没看清,更未弄明白发生何事。卫楹的那三个兄姊兴奋于喜筵上所见诸事,在家中不断传述,当然也不会有人顾上注意卫楹这头的异常了。
三十一向笃信这种事于十五而言还称不上“冒险”,不过同一个地方反复前去,同一件事情反复来做,便总有失手的时候,这是“食月”之中常复述的告诫。十五于此没有异议。来临安这一趟,见卫楹一面,心愿已足,并不必每日都去打扰。他最后也只不过对卫楹说,“等我下次来临安再找你。”
就不知何时是下次——还有没有下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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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的脚步沿巷远去,夏君黎才从座上站起,走到门口。门外的夜已经黑得很深沉,左邻右舍喧闹淡了,月光投下的影子显得朦胧浅淡。
“你要同秋葵去云梦了?”这话,当然是与在门外送三十走的沈凤鸣说。
沈凤鸣便知道,与三十的对话想必他尽数都听了个清楚。他似乎不关心天狗或是食月的种种,单只关心——他与秋葵。
他没有回头,只是望月兴叹:“是啊。早就想去了。要不是为了等你,何至于拖到现在。”
夏君黎便往外走了一步,与他并肩,看见那空中挂着半月,这般望去倒是明亮。“我……终欠你们句抱歉,将你们丢下这许久不顾。”他开口道,“昨天……还是来晚了,就连……你们大礼都没能赶及,是我终身之憾了。”
“也用不着这么说,形面排场而已,你最后到了,便算赶及了。”沈凤鸣看了看他,“是不是为着那副笛子不好弄,才耽搁了?”
夏君黎点了点头,又道:“我瞧见我师父的牌位却在礼堂上,是秋葵带来的?”
“嗯。她坚持要摆。”
夏君黎喟叹了一声:“也好,我虽没看到,他却总算看到了。想起来——他其实一向……颇喜欢你。一向都说,这世上除了你,没第二个人能照顾好秋葵了。”
沈凤鸣苦笑了一下,垂下头,隐隐似有些难过。
“不过就算秋葵坚持得这么明白,你昨日也还是不肯相信她的真心?”夏君黎却又转头看他,“我从来最以为你不可能轻易放弃秋葵,要不是听刺刺说,还不知你们原来差一点就……不成了?”
“秋葵和你一样——你们这种人的心思最难猜,”沈凤鸣亦转头看他,“就好比我起初一直笃信你不可能不回来,可时日久了,竟然……也真说不出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也真——没法一直坚持下去了。与她……也是一样。你可明白那种感觉?”
他摇摇头,“你肯定不明白。从来只有眼巴巴等待答案的那个人受煎熬,至于你们,沉湎己心也好,欲擒故纵也好,总之是不肯正说一句。我和刺刺,对着你们两个,实在也无话可说,只好认命。”
“还说不消我给你句道歉。”夏君黎笑,“你这冲天怨气,到底是对我呢还是对秋葵?你说,你现在想我说什么,我都与你正说,不与你遮遮掩掩。”
沈凤鸣道:“那你便清楚明白地同我说一次,你这次会留下来吧?会和刺刺一起吧?假如我和秋葵走了,这临安城里的一切,所有与你有关的,你都会重新负起吧?会克制了自己,不再冲动行事吧?”
“会。”夏君黎答,“都会。”
“应得这么干脆,是当真的么?”
轮到夏君黎笑了声:“我说了,你却又不信。我不是你,口比心快,做不到的也先应着,图个哄人。”
这话令沈凤鸣十分不乐意。“我几时做不到的就应着了,你说出一次来便算我输。”
“远的不提——就方才天狗同你说的那几句——你是不是随口答应过能疗治他的心疾?这事是不是其实做不到?”
“这个……这个也不是完全做不到,我只是没及去细想,况我当时也没允诺过一定能成……”沈凤鸣道,“再说了,天狗,又不是我朋友,我就算骗他又怎么了,骗他还不是为了你?”
夏君黎正要再说什么,身后刺刺却捏了两个酒杯跑出来:“你们怎么啦,怎么到外面来说话了,这么久不回来——都等着你们呢。”
“回去吧。”他便改口道,“桌上再说。”
“先等等,”沈凤鸣拉住他,向刺刺道,“再说一句话。你先回去,我们就来。”
刺刺有点狐疑,却也只好将杯子塞到两人手里,“你们不回来就先拿着这个喝,不然多没意思。”
“真就再说一句。”沈凤鸣虽然这般说着,还是接了杯子过来,待她回去了,才转回来道:“明日可有暇?既然你说,你这回不跑了,那我走之前,总也有不少事要与你交待清楚——黑竹的,夏家庄的,临安城里的,还有——东水盟和食月——还有些疑点同线索,林林总总,也不是一时半刻能说得完。你要是有空,明天我们去总舵。” 五九六 一面之缘
“明日只怕不成。”夏君黎道,“我那爹后日要走,说好我明日要同他交接内城里事,恐怕要用去一天。你——何时启程?多等一两日也不行了么?”
“想着能早则早,原本还曾打算今日就走。”沈凤鸣笑了笑,“不过——自然还是夏庄主要紧。便等他走了,再轮到我。”
他说着递过来一件东西。“这个先还你。”
夏君黎低头看了眼。不看也猜知——是那枚黑玉扳指,带着如旧精细的纹理,隐晦晦,却似明晃晃向他宣昭了那个不得不重拾的身份。
——都是避不过的,只能迎去了。
他将之小心收好:“你准备走多久?”
“少说——三四个月吧。”沈凤鸣道,“除了云梦,我还想带秋葵去趟洛阳,也是以前应允过的。其实——这会儿过去,牡丹花盛,真正是好时候——可惜了,可惜云梦催得急,只能等解决完了再去——想来是快不了。”
他说着便笑:“要说——你走了四个月,我也走四个月,算公平吧?”
夏君黎亦笑:“不算。我丢下黑竹的事不管,可不止四个月。怎么想也是你亏了。”
“你知道就好。”沈凤鸣喟然:“就当让我歇一段——但也不算全歇,我也是为了将心放空一阵,才能好好清明深想,秋葵这经脉的损伤到底有没有办法治。”说着又斜向夏君黎,低声,“其实我答应天狗给他治心疾,还另有个私心。你看见他那只手没?废了的。”
“沈大哥!”刺刺又出来了,“不是说好一句话,你怎么还在说?”
“好好好不说了,”沈凤鸣笑将酒杯拿起来,同夏君黎碰了碰,饮干,“走,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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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琰突然不喜欢叫自己夏琰了,是因他觉得,用“琰”这个名可能确实错了。事实上,改什么样的名或许都不对,因为谁都不晓得哪一部分的自己会因这一点改变被激起。那时以为在名字中多添些火能助自己改掉了那温吞吞优柔寡断性子——却果然更燎起了未知。
所以,也许那个温软的自己反是种冥冥中的保护吧?师父——逢云道长——当初说的那句话,自己的命途算不得、看不清,原是这个意思么?最不了解自己的人也许正是自己,遑论试图指引命途之方向。干脆还是用陪伴自己最久的那两个字——“君黎”好了。至少这是堪透过自己的师父给下的字——至少这之前二十几年的人生用着它,还是平静的。
酒快要喝完的时候,一醉阁突然又来了位客人,看着是个整齐少年。此时已近四更天,那客人进来便径直去向柜台,开口要两杯女儿红。一醉阁的女儿红在这城南略有薄名,慕名来沽之人时而有之,并不出奇,但只要两杯实在有些寒碜了。柜上阿合谨慎问了一遍:“两杯?”
那人点点头:“两杯。”
“是这样,”阿合解释道,“我们只是个小酒栈,打酒都是论斤,若是想小酌两杯,可以先打了之后,自己寻个位子……”
“你给他倒两杯。”沈凤鸣道,“算我的。”
阿合便不再多话,依言拿出两个杯盏给他满了。那人拿着转头便往座间来,不偏不倚走向沈凤鸣,将酒杯伸下来碰了一碰他的,抬起来便喝了。
也不知是不是不习惯女儿红的味道,他稍微皱了皱眉,放下杯子,另一手竟又将第二个杯子伸向秋葵面前,同她的酒杯碰了一碰,在秋葵吃了一惊说出什么之前,他抬手又饮尽了。
秋葵一向冷僻爱洁,不提防被人碰了杯子,实在想发作,手背忽然一重,却是沈凤鸣按住了她。只听那人道:“昨天没喝到你们喜酒,今日这便算补上了。”
她微微一怔,忽身边刺刺轻轻“啊”了一声,指着那人:“你是那个……”
那人向她稍看了眼,也分不清有没有笑。只见他又向沈凤鸣道:“我明日就走了。听说你也要走,也不知将来还见不见得上,今晚我怎么也得过来补这一杯,否则,这一趟临安岂不等于白来?”
“那可多谢有心了,我以为你不是为我来的呢。”沈凤鸣淡然笑应,好似与他熟得不能再熟似的,“我打算过一阵去趟洛阳,你有空也可以去看看。”
那人对此却好像不大感兴趣:“没空。再说吧。”便向座间几人扫了眼,“你们喝,我走了。”
他便真的就走了,从进门到出去,前后也不到盏茶工夫。沈凤鸣没留他——旁人自然也不会留他。秋葵已经将手抽出来:“你认识的?”又看看刺刺和君黎,“你们也认识?”
夏君黎摇了摇头:“我不认识。”便问刺刺,“你认得?”
“上次……”刺刺正要说话,沈凤鸣已笑道:“你先别说话,叫君黎猜猜他来历。”
“猜不着。”夏君黎笑道,“但他身手不错,真可惜,不是黑竹的。”
沈凤鸣笑:“他没打算藏,说不定——还是故意想给你看的。不然——他能比外头再普通不过的百姓还普通,不会卖这么大的破绽。”
“什么破绽啊?”边桌的无影忍不住问道,“这谁啊,我什么都没看出来啊?”
“他那两杯酒,”柜上的阿合道,“我特意倒满的,他从这走过去一滴没洒出来不说,杯盏里连纹都没起一点。”
“你那么远能看清他杯里酒吗?还‘纹都没起一点’。”插嘴的是单一衡。他在早几天同阿合每日叫骂惯了,今日虽不至于再互相口出恶言,但惯性使然,逢他说话总忍不住要找茬奚落。
阿合冷笑:“我看不清纹,总看清他同沈大哥碰杯之前,杯中恰好映到那面灯火,整个火苗纹丝不动,如镜子一般,可不就是这一路都没晃动一点?你自是不信了,毕竟换了是你,大半杯酒都摇晃没了。”
单一衡面色微涨:“你别光说我,你来试试,‘纹丝不动’——你便做得到了?”
阿合欣欣然承认:“我做不到,我看得出来就行了,至少眼力比你强。”
“你们别要吵啦。”刺刺道,“阿合哥,你也来喝几杯——一衡不怎么会喝酒,你替他喝下些。”
单一衡一直没同刺刺坐在一桌,倒也不是挤不进去,只是一路也找不出她同夏君黎之间什么茬子,突然觉得好没意思,便负气自己找了没人的桌。早前老掌柜还没睡,指挥着阿合、阿义、无影过来和他凑作一桌,阿义和无影依言来坐下了,只有阿合不喜与他接近,一直借口守柜台没过来,这会儿刺刺却又招呼,他没办法,只得道:“大嫂吩咐,不敢不从。”才过来了。
他将刺刺称呼为“大嫂”,众人都已听得惯了,并不觉什么,只有单一衡为此莫名有些愠怒,向他瞪了眼,并不解气,向那面的夏君黎也瞪了眼。夏君黎——不知是不是没看到,却已经顾自与沈凤鸣继续适才的话头:“阿合说得没错,这人步法手法都是一绝,这要是个刺客,可是一等一的好手,我还以为他想做什么……”
他瞥了沈凤鸣一眼,“却真就来找你们喝杯酒?
“也不见得是为喝酒。”沈凤鸣笑嘻嘻道,“他来你跟前露这一手,说不定是有兴趣投入你的黑竹呢?”
“他要有这兴趣,你早游说他来黑竹了,还用找我?”夏君黎笑道,“他不是你朋友么?”
沈凤鸣终于忍不住叹气:“不是朋友。”
他不得不更加叹了一口:“是我弟弟。”
夏君黎笑意忽然就敛下了:“什么意思,‘十五’是你弟弟?”
沈凤鸣双目一眯:“咦,这不是都知道,还装什么‘猜不着’?”
夏君黎没有说话。方才隔桌听见沈凤鸣同三十对话之中提到过十五,他由是得知“天狗”这次来京还带了一人。这个“十五”似乎是天狗看重、选定的继任,会在他前往洞庭这段时日——乃至将来——主理食月之务。这原本不足以推断进来同沈凤鸣和秋葵敬酒的少年便是十五,甚至他那一手醒目的功夫也不能证明什么,可——夏君黎总觉得他说话听上去有点奇怪。他讲的是官话——如今都城里外懂得说官话的人比比皆是,按理没什么破绽,可或许是自己这些年实在走过太多地方,听过太多人说话,便不免奇怪——这人说的官话,既不完全是这临安城流行的、杂糅了旧都和临都的新腔,也不完全是保留了江北中原习惯的旧调——他虽然努力不显得生硬,还是好像在模仿什么人——想到这里的时候,夏君黎便想起来,他说话的方式倒是和刚走没久的天狗有点像。天狗说的官话,也像这样,分不清是新腔还是旧调,只是比这少年熟练一些罢了。
这么一想,这少年便大有可能是适才两人提到过的“十五”了。他应该也没想隐藏自己的身份,尤其是,沈凤鸣认得他,甚至刺刺都见过他,大概他也自知此时再隐藏什么大可不必。若是“食月”之中值人看重之辈,这等身手,也便没那么不可思议了。天狗回去之后,他从天狗口中得知沈凤鸣很快要离开临安,得知自己几人今日尚在一醉阁聚饮,究竟出于什么目的特意前来露面固尚不尽明,至少时辰上总也对得上。
至于,怀疑他原本有什么歹心——倒不尽然。在黑竹之首同黑竹金牌的当面做些什么出格举动,这少年再是什么出奇人物,夏君黎也不信他有这胆量;而沈凤鸣同秋葵身负幽冥蛉剧毒,就更不必由自己来担心会被人在酒里动什么手脚。但这一切的不可能即使发生,也都没有沈凤鸣说那是他弟弟来得始料不及。他一时忽有些明白沈凤鸣为何一直对自己说,不要将食月当作敌人。他原本不大在乎——等过两日沈凤鸣同自己仔细说过与食月打交道的始末,是敌是友自可有所判断,该不该动手找麻烦也尽可定夺。可现在——现在这事似乎——愈发复杂了?看沈凤鸣这样子,显然要他与“食月”为敌已是万万做不到。他口上虽一直不肯承认已经同“食月”有了交情,不承认将天狗或是十五当了“朋友”,但——“弟弟”——岂不比朋友更麻烦?他这当儿非走不可,原来却是想躲个干净,把这等麻烦尽丢给我?
“你别这么看我。”沈凤鸣见他一语未发,却偏盯着自己看,不免无可奈何,“你定是在想,沈凤鸣哪里冒出个弟弟来,即使是亲弟弟,也应该少说二十年没见过,岂不与陌生人一样,何必当一回事?不过嘛,你就想想自己。想想——比如——夏琝,夏君方,你的亲弟弟。你自己说,是不是也有二十几年没见过?就算他是太子那头的,一向冲你不善——你又想不想真与他交恶?”
“我又没逼你同他为敌。”夏君黎抬起酒杯来,深深叹息,“你只管同你的新娘子双宿双栖去,丢下的摊子,可不就该着我头疼么?”
沈凤鸣张了张嘴,本来是想再说两句的,临了还是“嗤”地笑了一声,未加多言,举杯饮尽。他想夏君黎当然是明白他的意思了。假如没有东水盟,假如“食月”能如当年那般属于黑竹,一切自是完美,可——食月与东水盟数十载的渊源,又岂有那般轻易能择清甩脱?他不知他们彼此究竟都有着什么样的打算,方才三十在此,他试着在他与夏君黎之间引见几句,可两个人只是稍微点了下头,甚至看都没多看对方几眼——好像对互相结交完全不感兴趣;他以为此事便此罢了,偏十五又招摇现身——这个小子,要么是三十的授意,要么是自己的主意,总之,沈凤鸣直觉他定是为了见一见夏君黎才来的——以补一杯喜酒作借口,行径实在同昨天那些人毫无二致——他是不是也存了一分或可结交之念?而在作出什么决定之前,他定也想亲眼见一见这传说中的夏君黎,这无论是作为东水盟的敌人,还是作为夏吾至的后人,或单单是作为黑竹首领、他的同类——到底配不配让他和他的“食月”放在心上?
席至将散,温好的几壶酒都见了底,各自分别后,夏君黎原待还回内城,一转头单一衡却似乎走路有几分不稳。单一衡原本酒量普普,自知不应多饮,可阿合过来之后,他反倒不甘示弱,多咽了几杯,结果自不难料想。他却也未失神智,还未忘了抓紧刺刺手臂:“姐,你可别听他的,别想甩脱我。”刺刺只好回过头:“君黎哥,要不……我和一衡今晚暂且就住一醉阁了,可以么?” 五九七 一水之别
“……可别。”阿合脱口反对,又忙道,“我不是说大嫂你,就是他……没准备过他的屋子!”
“倒也没事。”夏君黎开口道,“他同我睡一屋就是了。”
阿合愣怔了一下,刺刺愣怔了一下,就连单一衡也愣怔了一下,连酒都醒了一大半。“你……”他想说你不怕我趁夜拿刀行刺你,转念想想他似乎确实不必怕,后面的字只能咽下了。
“你也不回去了?”刺刺小声道,“你不是说明日还要在内城同夏伯伯谈事……”
“明日一早先去夏家庄。”夏君黎道,“就在这边歇吧。你回你屋里,一衡归我。”
单一衡还有些嘟囔不满,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安慰自己,与夏君黎同室他便没法去挨着刺刺,如此——也算是保护了姐姐了。
并没有人知道这一晚夏君黎同单一衡说了些什么。刺刺沾枕便睡熟了,也便无从猜测——为何次日一早的单一衡突然就变得极为沉默寡言,有时想与他说两句话,他却时常在发呆,偶尔不知想到什么,眼眶还竟微微发红。夏君黎叫两人同去夏家庄,刺刺欣然应允,单一衡却几番犹豫,最后竟说了句,不去了。
刺刺大是惊奇,不意他怎么突然肯由自己同夏君黎单独待在一块儿。倒是夏君黎闻言说了句:“去吧。等会儿我去内城,你和刺刺若愿意便留在夏家庄等我——君超同你差不多年纪,你去了也不至于无聊。”
单一衡木然瞪着他,眼神实说不出是空洞还是复杂。
与夏铮在内城的诸务交接算是水到渠成,只是二司事务实在太多——到了晚上还是有几样没说完。这些事多是张庭或邵宣也之分内,就连当初朱雀也未必巨细亲晓,但夏铮——想必总还是想多与君黎盘桓些时辰,便一样样都指与他看、说与他听。
也便是如此,夏君黎才分外觉得——答允下来的这差事实在很是繁琐。譬如殿前司还消巡诫外城水火,譬如侍卫司还消分派城外养马,说来也都是要务,两司养这么多人,分这么多班,当然不是白费的。这皇城内外那许多人觊觎着这块令牌,当然不是无端的。
天色既迟,两个人边说边慢慢向外返来。从夏铮口中还得来一个可称惊人的消息——二皇子赵恺,也即庆王,似乎不日便要去宣州了。其实早年赵恺就曾在宣州住过一段时间,但宗室人丁不旺,倘若他不在都城,天子膝下彼时就只剩还是邓王的太子赵愭,与恭王赵惇两个儿子,实在寂寞,便将他召了回来。赵恺在宣州时一直以修田耕种为绩,上回同太子暗里进言将夏铮挤去南蛮偏远之地,也是他想的南方春耕的由头,夏君黎一直还以为他同太子、同当今天子都要好得很,哪知一霎眼竟然也要离京了。在如今这势头下,皇子离京就意味着被这临安城里、朝堂上下的诸般权势抛弃——意味着在对那个储君席位的明暗争夺里败下阵来。他与夏铮都并不知背后缘故,也不知庆王一向是什么态度,暗中有过什么势力、做过什么手脚。或许他确实从未有过争夺之心;或许他有过,但渐知无望,所以自愿用这种办法退出,以示清白,以保周全——总之,他此次的避走,似乎反倒昭示着这皇城里的某种暗流已经涌得太凶太急,以至于这么低敛不鸣之人竟然也在某种威胁之下待不住了。
“听说是快走了,到时候还消从两司安排人手护送,所以我才先晓得了这事。之前邵大人一直同我说,不晓得张庭背后的人到底是谁,会不会是庆王,眼下看来……还真有可能。若是你没回来,张庭上了势,庆王便不必走了,这朝中情形,可就不是这样了。”
“可我前天才回来。”夏君黎摇摇头,“这说得有点过了,什么都推给我——哪有这么快。你都没走,我都不算上来了——就算我真上来了,我也没打算把张庭怎么。”
“有时候,真相没有用,旁人心里头以为的真相才重要。”夏铮叹了一口,“我也只是说,内城风波激烈,水面上的,水面下的,不可能都看得见,只能自己站稳了。”
“若是靠着别人,难免有个闪失,不大稳当。还是自己站着最稳些。”夏君黎笑,“你放心,临安城里,除了你老人家,还没谁值我靠一靠的。”
夏铮亦笑起来。这个疏离已久、一向似并不善言辞的孩子,这一回肯认了自己这个多年心怀亏负的父亲,甚至现在——还会说笑话了。他想他确实,不需要自己再多加担心了。
“君超和夏家庄,也有劳你多照顾些。”夏铮道,“东水盟——虽然这一阵没再有动静,但想必不肯罢休,万一有什么动作……”
“我正愁与建康离得远了些,不大好找他们麻烦。要是送上门来,岂不正好。”夏君黎道。“就算他们不来,待准备周全,我倒是也能替君超反过来在临安起个江南武林大会,到时候看曲重生出不出声。”
“关于君超,还有一事……”夏铮想起来道,“君超同‘无双卫’家第三个女儿卫栀已有婚约,只是他伤愈后一直还有些虚弱,而且……他毕竟还小着,所以只是婚约,还未想过当真成婚。我和容容,只怕又要许久不在,这中间万一有什么变数,万一——卫家反悔,我们也赶不回来,我是说万一——真有变化,你若能得便,可否设法替君超维持维持……”
“和‘无双卫’三小姐——我之前好像听说,这是卫矗临时求助于夏家庄,所行权宜之计?不是打算过个一两年便退了的么?”
夏铮苦笑摇摇头:“你看看你爹我,何时会搭上自己和君超的名声信诺,去答应别人这种‘权宜’?”
“不是?”夏君黎皱眉,“莫非你是认真的?真打算拿君超同卫家联姻?”
“不能叫‘联姻’。那次,不是卫家求助于我。”夏铮道,“无双卫同我们夏家庄,自从曲重生在临安密会了各世家独独跳过了夏家,便生了隔阂,建康武林之会后更是冷了交情,只是没正面为敌而已,即使我回到临安,也不曾往来。要说卫矗给逼急了去找别家,找谢家、方家、倪家帮忙,都不奇怪,唯独不可能来找我。那件事是君超自己决定的——即使没有那日的情急,他也早已经央了我和容容出面,去向卫家说那位姑娘了。”
夏君黎感到奇怪:“我早前听凤鸣说,君超得过卫家四姑娘不少照顾,可他和这位卫三姑娘何时要好的?竟至于……”
夏铮摇摇头:“我也不知君超是几时起对她有心——前些年卫家几个年轻人到夏家庄来过,他们应该早便见过面,但君超从未提起过,实难想象,我和容容不在的这大半年发生过何事,这次他重伤苏醒之后,便与我们说,想要我们这回走之前能替他做个主,去卫家试为他说合他与三小姐。我同容容一向总习惯把他当作小孩子,突然他竟提起这个,实所意外,也不知是否遭了那番重伤之后心里头有了什么变化,但因他从小极少求我们什么事,我们也不知何时便要离京,还是立时便去托了媒人打听卫三小姐的情形。媒人那头说得委委婉婉,大意是,卫家三小姐行事一向有些‘不似姑娘家’,风头不好,劝我们审慎思量些。容容将这层意思告知君超,他却不愿,说他晓知卫三小姐是什么样人。我们当下举棋不定,好在有个借口,卫家那些日子忙于四小姐卫楹出嫁之事,恐怕无暇顾及旁的,便与君超说,我们先自家准备些应有之礼,待人家忙完消停下来,再去上门提这事不迟。谁可料,卫楹姑娘出嫁半途竟遇劫持,也不知哪里得来传言,说是孙家同东水盟十分逼压,恐怕卫家要将三姑娘替过去,君超当下便急了,找我们出面抢人。我和容容想了又想,最后也是想通了——这会儿去提亲,只消卫矗还有爱护女儿之心,总不会断然拒绝,而不管那卫栀姑娘到底是什么样人,最多是给君超落个婚约,真要成真还不知几时,君超年纪小拖得起,若真发现那姑娘不是良人,也尽可再解约退婚;倘若不去,先不说君超如何,那位姑娘自此却是要踏上了另一条路,别说愿意不愿意,甚至连个事先知晓、择选的机会都没有,说是暗无天日也未见不公允,我们如此做,也算是……救人于水火。如此,幸好此前早已有备,当下里好歹叫上个媒人,便去了。这事后来在临安城里应也传开了,都说是权宜,也随他们想。原本我心内也想着是权宜,可那之后君超心情舒快不少,连身体都好得快了,甚至越发勤习用功。至于那卫栀姑娘嘛,容容也去各处打听,虽然得来风评还是不甚佳,但好像也没人说得出什么确凿的罪过。沈公子认得她,我也问过,他与我笑说,如今倒不是我们看不看得上卫姑娘,反倒是——这姑娘只怕还看不上君超,虽是玩笑,于我却实不啻当头棒喝。君超这孩子,实无甚过人之处,倒该是我们怕人家退婚才是啊!”
夏君黎对此没有接话。夏家庄并不是第一次给人退婚,当初夏琝同刺刺还不是有婚约在先却又被单疾泉退了……于此,他实在也没有办法接话。
一路说着,慢慢地便也到了夏家庄。明日离京的一切行装都打点好了,因数月前返京途中曾遇所谓“山匪”,上谕这回特别批准两司之中另出百人随扈,务要将夏铮一行平安送到梅州后再返回。夏君黎自然是从夏铮早前那两百名亲卫之中挑了一百个,这事又着落到张庭安排。张庭大概也深知这两百人自此之后只怕要是夏君黎的亲信,与自己也就只得个名义上的从属关系,没半分多话就给他办妥了。
这晚夏铮极意留请,由是夏君黎同刺刺、一衡三个便都在庄上宿了一夜。在阔别二十七年之久后以客人身份再次住在了夏家庄,这感觉有种说不上来的奇妙。虽然他已经不忌出口称呼父亲与母亲,但爹和娘这两个字太过亲近,当着面似乎还难以十分自然地喊出来,与那个从小长在父母身边的弟弟夏琛相比,还是太像个外人了。
可如此已然极够了吧。此时此景,不就是那时初面二人时,自己心中所愿?
至于外头传什么,都不重要。嫡生子也好,私生子也罢,反正他知道,这是自己最初来到这个世界的地方。
夏铮夫妇次日上午便即启程,除夏君黎、刺刺、单一衡及庄中夏琛、李曦绯等,尚有不少人前来相送,沈凤鸣同秋葵,邵宣也、张庭,并少数几个交好官员,都候在水门道别。当然,来的人不可能只有这点——至少夏君黎清楚地感觉到,暗中窥伺的目光仍然不少,只是都躲得很远,大约是前日晚上都见识过他的骇人,敢来盯梢已属大胆,再要他们靠近,恐是不大敢。
如此他也大概可以猜到,这与那日喜筵窥伺的多半是同一拨人。夏铮已卸下京中之任,早不足以吸引禁中诸派的着意,最将其视作威胁的当然只剩东水盟那一属。“东水盟”——虽然这在夏君黎看来本应不值一提的破落盟约甚至连个拿得出手的人物都没有,但却不知为何,比当初那个拥有“第一高手”的青龙教还更让他感到不安。或许是因为,他从未直面过东水盟,便从未真正了解它。
他心情略有烦躁,这日与沈凤鸣在总舵直谈了六个时辰还未够,次日又谈了一上午,要将那些他错过了的都问个明白。沈凤鸣这端,要紧事固然不会忘了提,除此之外,还与他提了几件未做完的“小事”。
小事未必真的小。一件是刺刺想要见娄千杉。这是几个月前的事了,沈凤鸣亦曾为此去寻过娄千杉一次,但当面见到她肚腹高隆的模样,他回来还是对刺刺说,暂时没找到她。他不确定刺刺看到无意深深心属甚至为之而死的女子这么快就要为别人生下孩子会作何感想——即使刺刺再是什么样通情达理、不拘世俗的姑娘,他也不信她能轻易接受这样的现实。就算不至于心怀怨恨——可至少,她想与娄千杉平心静气地谈谈她的哥哥,当此情形,应该是做不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