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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虎毒不食子
“嗯。”于若菊没多想应下,拐弯往后边走,到马车跟前时候,她探出小臂,直接撩开帘子。
金色的光芒顿时扑面而来,于若菊反应不及,定睛一看——
本应黑黢黢的车厢中,此刻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盒子,周围用植物点缀,不用想都知道那些盒子里是何等珍贵的礼品。
“…………”
于若菊怔忪片刻,抬头去找罪魁祸首,发现后者已经站到她右斜方,也在看着她,笑的很深。。
于若菊想说什么,却冒不出一个字。
她知道自己就算过去给尉迟文说她什么都不要,后者也会想尽办法把这些东西送到她面前。
“为什么要把这些都给我?”于若菊直起腰问。
尉迟文握拳到唇边,制止自己,继而轻描淡写:“这些本来就是姑娘用的,我一个大男人留着干什么。”
于若菊轻嗤,收不住笑意:“你不是说只是一点小玩意儿吗?”
“这些不就是小玩意儿吗?”
他再次望向她:“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我也有自己想说的,我就是想把所有好东西都给你,就这么简单,不要拒绝我。”
于若菊抿了抿唇:“你把话都说完了,我还能说什么?”
“所以不要说,”尉迟文低声,恐吓:“留着,等我们成婚后,你都会带回来的,没区别。”
“呵。”于若菊哼笑,但到底没说拒绝的话。
尉迟文凝视着面前的女人,原先放松的神情,逐渐,变得认真了几分:“你是怎么看我的?”
他的语气,也如他的神态一般认真。
于若菊总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她仔细打量着,面前的男人,许久才答:“是个好人。”
尉迟文的眼角眉梢,旋即堆满了笑,说了一句似曾相识的话:“所以,今晚要不要留下来,这里没有别人?”
尉迟文的精力很好,总之,于若菊此刻现在精疲力尽。
简单的梳洗了一下,躺在尉迟文的床上,被他抱在怀里。
…………
翌日,把尉迟文送到皇宫外后,于若菊和张小七说了一声。
她要回家取一些东西。
令她感到意外的是,于父居然还没回工地上,而是待在家里。
他就待在院子的露天小水池旁,静静的看着一株植物发呆。
除夕夜的争吵,让父女间的关系从好歹能待在同一个地方,变成了彼此都想老死不相往来。
于若菊斜睇于父一眼,并没有打招呼,径直上了楼,回到自己卧房。
她从床头吊着的小香包里取出一根已经稍微生锈的小钥匙,走到床板的一个小格子前,刚要拧一圈,却发现根本无法旋动。
另一只手疑惑地拉了下,那只小抽屉轻而易举打开。
于若菊抽出里面白色丝绸,刚要拿起来打开,她发现一丝异常——
封口的绕线方式,和她平常完全相反。
一瞬间,血涌上大脑,于若菊感觉整个身体都要烧着。
她直接把那个格子哐当几下全部抽出,端着疾步往楼下走。
于父已经回了大堂,拎了杯热水往桌边走,像是准备要喝茶。
于若菊停在桌边。
砰!
一声巨响,她直接把格子狠狠丢到桌面,力气极大,以至于里面的所有东西都在颠。
于父面前的杯子也晃出水滴,他本人不禁抖了抖。
“你干什么!”于父怒斥。
于若菊舔了舔牙齿,努力稳固住那些急促的呼吸,她下巴微昂,示意桌上的抽屉:“你翻过了?”
于父没有否认,只说:“我找东西。”
“你找什么?问我好了,”于若菊平静地看着他,可这份并不能让人联想到任何关乎“父女感情”之类的字眼,更像是暴风骤雨之前彻骨的压抑:“何苦做贼。”
“暂时不用了。”于父把茶杯放到唇边,语气讥嘲:“我当贼偷你的东西?你有点良心吧,以前你偷偷卖柴赚钱,藏着不告诉我们,想着离家出走,怎么没说自己是贼。”
于若菊哼笑,抽出那块丝绸,举高了质问:“还翻这个了?找出什么来了?”
她把手里东西摔回去,冷哂:“一分钱都没有,失望透顶了吧。”
于父偏头,唇畔浮出一些难以置信的,抽动的笑纹:“于若菊,你怎么和我说话呢。”
“好啊,爹,”于若菊倏地叫他:“为什么翻我东西?”
她极尽所能地刻薄:“反正马上要回工地了嘛,赶紧跑女儿那里刮刮,能刮到多少是多少。”
于父胸口起伏,牙根动了动,直接把手里茶杯隔桌甩过去!
他怒不可遏,目眦欲裂,脸上涨得通红:“混账东西,你再说什么话?!”
于若菊一个偏头侧身,敏捷避开他飞过来的玻璃杯,杯子直接撞上她身侧的墙面。
哐——
杯子碎屑,溅向了四面八方。
有些擦过于若菊的手背,也有点滴茶水冒到她脸颊,滚烫。
于若菊缓慢地拭了下脸,勾唇:“你以为我还是以前的我?”
于父撑着桌,肺部都气得发疼:“你不是一直都这样吗?白眼狼!”
“我白眼狼?”于若菊看着他:“那你把我替你还的债,都还回来给我好了。”
提到这个,于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做梦!谁把你养大的?!”
“有你吗?”于若菊伸出一只手:“把钱还我,我不介意把白眼狼这个名号坐实,反正我也不在乎名声。”
“你什么意思,”于父眉心紧锁,循过去看她大大方方摊在自己跟前的掌,紧接着,他哈哈笑了两声:“我都快忘了,你现在跟了大官。啧,珍珠项链都戴上了,都敢露富了,难怪不用再偷偷摸摸藏钱。长得美就是好啊,爹都可以不当人。”
于若菊听得愈发可笑,她反问:“你把我当人了?”
“你真的把我当过人?”忆起往昔,皆是噩梦。
“偷我自己攒的钱,把我绑起来用皮条抽,还在拆房关了半个月,要把我卖去青楼那会,你把我当人了?还是说你本来也不把自己当人?”
“虎毒不食子,畜生都比你强。”
“我畜生??”于父瞪得眼珠都快崩出眼眶,他扯扯嘴角:“我怎么有你这种女儿?以前跟不务正业的混小子屁股后面,现在又去偷情?我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那你赶紧走,眼不见为净,”于若菊动动眉毛:“我们彼此都是。”
“这是我家!”
“地契在我这,这是我的房子。”
女儿咄咄逼人的样子,让于父陌生不已。
他可是曾经的一家之主呀,任谁见他都要礼让三分,他记忆里的女儿什么样?
纤瘦安静,沉默寡言,受了委屈也只是死死咬着牙,把打转的泪水往回憋。
现在,她已经可以当面同他不客气地讲话,甚至是,像过去一般回嘴,羞辱他。她漠然之极的脸色,是一柄青出于蓝的淬血刀刃,血缘的血,剐过来的时候,比当年的他,还要利,还要狠。
偌大的疲惫席卷全身,于父两腿发软。
他真的老了,是不堪重负的纸老虎,不,他连纸老虎都不够格,虚张声势也是徒劳。他早已降不住眼前这一头倔强的野马。
他忽然什么都不想计较,也不高兴争个头破血流,更不想再面对于若菊。所以,他背过身,往外走。
为了不让自己看上去那般老弱无依,宛若丧家之犬,于父想要昂首阔步地出去,可他试了试,却发现连挺腰直背的力气都荡然无存。
于若菊定神,无声地注视父亲背影片刻,启唇:“把你丢的杯子扫了。”
然后提上格子,往房间走。
回身的同时,于若菊的眼眶瞬间红了一大圈。分不清是报复的快意,还是心酸的悲悯,她不知道。
……
盛源酒楼的一间房中,于若菊来到这里的时候,没想到岳玲奇已经在等她。
她俩之前从未见过面,但于若菊还是一眼便认出了岳玲奇。
女人坐在椅子上,皮肤白嫩,身材微胖。
岳玲奇也瞧见了于若菊,笑着冲她挥了挥手。
于若菊不忙落座,停在桌边与她礼貌地问好:“岳掌柜,让您久等了。”
岳玲奇点点头:“是我来的早了,你坐吧。”
于若菊颔首,坐下。
岳玲奇仍在端察她,她直截了当评价:“于姑娘,你长相很漂亮,放心,没有其他意思,单纯的夸奖你。”
“嗯,”于若菊莞尔:“谢谢。”
岳玲奇双手放在一起:“不过在我意料之中。”
见她一直在外貌上圈点,于若菊也不好多言,只是配合着,摆出微笑。
留意到这姑娘不太自在的神态,岳玲奇笑了笑:“我说了,于姑娘你不必在意,毕竟想吃这口饭的,长相是必然的条件。”
“就说牛平安吧,不用惊讶,我知道他的本名。”女人笑吟吟的:“他能有今天,大部分因素也源于他的长相,东京城里才子那么多,模仿学习柳三变的人更多,他们的才华未必比他差。”
于若菊点头表示同意。
岳玲奇的确是个心直口快的人:“于姑娘,你和牛平安是什么关系?”
她猜得很准:“以前有过故事?”
于若菊并不否认:“对,我喜欢上作词也是因为他,不过我没有好好学习过。”
“这就难怪了。”岳玲奇靠回椅背,表情若有所悟。
为于若菊喝了口茶,岳玲奇又问:“为什么今天才来找我?”
于若菊愣了下,回:“想试试自己想做的。”
“呵……”岳玲奇失笑:“还有呢。”
于若菊搭在桌边的指端稍微动了动,尔后才掐紧了答:“因为没有钱。”
岳玲奇会意一笑:“为了钱么?”
“是,”坦率承认并不让于若菊感到羞愧:“而在这里作词唱曲能有很多钱。”
“你有什么自信一定能被其他人认可呢?”岳玲奇也不跟她拐弯抹角:“我们这里给的钱是多,但也要有足够多的人愿意为你们掏钱才行。”
于若菊回:“至少想试一试。”
岳玲奇挑眉:“看起来你很有把握。”
“不,我没把我。”这世上优秀的才子太多了,她这种人连书都没念过的根本不值一提,唯一的优势,就是她的接地气了。
所以那天尉迟文一针见血的说出来后,她心里其实非常惊讶。
岳玲奇一只手搭到椅子把手:“你会谱曲吗?”
“会。”
“哦?”岳玲奇微微前倾上身,来了点兴趣:“以前谱过吗?”
“有过。”于若菊从自己的布包里抽出那块丝绸,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张微微泛黄的纸,递给了岳玲奇。
岳玲奇随意翻出其中一张,斜在桌缘,抬着眼皮,专心看。
少刻,她跟谱哼了几句,继而若有所思点点头,看回于若菊:“嗯,还不错。”
岳玲奇把这张歌谱递回去:“唱一下这个。”
于若菊接在手里:“现在?”
岳玲奇没有迟疑:“对。”
于若菊抬头看向窗户,房间的窗户是开的,能听到外面鼎沸的人群:“外面还有很多人。”
“很多人怎么了,如果你真的留在我这里,”岳玲奇扫了眼她:“你还要在更多人面前表演,可能要比现在多十几倍。”
于若菊有些排斥热闹,抵触喧嚣。但她也清楚,如果铁了心要走这条路,必须强迫自己适应那些本不喜欢的场合与环境。
所以她立即深吸一口气,准备唱出来。
中途,岳玲奇抽回她写词那张纸:“从这张纸上来看,这首词你已经写出来很久了吧,三年,还是五年?”
“八年了。”
“这里……”她掀眼,将其中一段念出来:“这句话什么意思?”
于若菊把吉他抱到怀里:“讲的是想要逃离牢笼,离家出走。”
岳玲奇一怔:“为什么这么写?”
于若菊轻描淡写回:“那天我爹把我攒的铜板全偷走了。”
岳玲奇噤声数秒,再一次倚回去,把自己变成懒洋洋的听众:“你唱吧。”
等到于若菊唱完,岳玲奇撑回桌子,没有评论她的曲子,反倒提起另一件事:“于姑娘,不久前我其实得到一个提醒,和你有关。”
于若菊望向她:“什么?”
“尉迟大人,你知道他对吧,”岳玲奇支住下巴:“严格来说,我们这些人都归他管,虽然除了一些大事外,他也不操心我们做什么就是了。”
岳玲奇微微一笑:“他让人传话给我,说你是他未来的娘子,就这一句话,但里面的意思,你应该明白。”
“但我今天还是和你见了面。”
“你懂我的意思吗?”
“你刚刚和我说因为没有钱,我还有些奇怪,你既然跟着尉迟大人,为什么会……”
“后来我大概猜到了。”
说着话,岳玲奇眼睛里,很自然地流露出对于若菊满意的情绪:“所以你今天为什么突然私底下找我?”
于若菊沉默了一阵,她慢慢倾吐自己的想法:“我知道你说的这些,我来找你的事情,尉迟文他并不知情,我暂时也不打算告诉他。如果你愿意收下我,我只有一个请求——”
岳玲奇笑了:“怎么都这爱提要求?难怪你和牛平安是一个地方出来的。”
“我不想和牛平安有什么关系,我想做我自己的。”语气里的坚定,毋庸置疑。
“嗯……”岳玲奇沉吟:“这件事,我得再考虑。说实话,我非常希望他能留在我这里,因为他风头正盛,能给我带来很多银子,但我看他对你的事好像很执着。”
于若菊目光不移:“我可以等。”
岳玲奇:“等待或许很漫长,或许我再也不会搭理你,毕竟你……你明白我的意思。”
她没有漏出一丝迟疑:“没关系。”
岳玲奇笑了笑,给这次见面画上句点:“好吧。于姑娘,你很不错,尤其是唱曲的时候,如果你是一个男人,我相信你会比牛平安成就更高。”
…………
接下来好几天,心里有了希望,于若菊整个人都变得比平时更有活力了些。
她没有住进铁家院子,但熬不住尉迟文的纠缠,所以也隔三差五的,会留在他那过夜。
由于前些年在汤饼店留下的习惯,于若菊通常到午时之后才能入睡。
尉迟文恰好相反,因为最近的事情太多,导致他整个人每天都要处理大量事情,非常累,所以只要回到铁家院子,就会立刻休息。
有时他想抱紧于若菊啊,于若菊还在那好整以暇地玩看书,念词。
尉迟文就无奈了,催促道:“于若菊,睡觉,睡觉了!”
于若菊:“等会。”
尉迟文更无奈了:“你还不睡干嘛?不怕明天起不来?”
于若菊淡着声:“嗯。”
尉迟文干脆将她拉回到床上:“是是是,你不怕,但我怕,现在幽云十六州打的激烈,一天十几封折子……”然后就恬不知耻扑过去,把女人压下去:“要不是因为你再,我每天都得住在东宫了。”
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于若菊这段时间不同以往的愉快情绪,但他愿意将这种变化归功到自己头上。
…………
一周后的清晨,于若菊起床洗漱,尉迟文还在床上,没有清醒的意思。
于若菊买了早餐,回铁家院子的路上,却见到了一个许久都没见面的人,老村长。
对面一看到她,语气也相当急躁:“若菊,若菊,怎么办啊。”
听见他火急火燎地叫自己,却总说不到正题上,于若菊眉心微皱:“到底怎么了?”
她声音如水流般安抚着:“老村长,你别急,慢点说。”
“好……”老人家强迫着自己稳定,道出满腔透骨的绝望:“我们做的事情全没用了。”
于若菊心一惊:“为什么,因为那些大人物们都觉得不行?”
“不是,具体我还不晓得,”老村长鼻子仿佛堵了:“先不说这个,咱们先去医馆吧,王大人情况很不好,早上王忠让人回来,不知说了些什么,他整个人立刻背过去了。”
不好的预感在心底翻涌,于若菊胸口发窒:“我知道了,咱们现在就去。”
没有理会还在床上的男人,只是匆匆将早餐放下,她便匆忙下楼,跟着老村长到了医馆。 第六十八章 无计可施
医馆里弥漫着各种药材熬煮出的苦涩味。
于若菊步履极快,看到了坐在屋子外的老村长。
王忠抱头坐在长椅上,身体紧绷,完全看不出平日那份教养极好的从容与书卷气。
他身边的王母捏着手帕,眼眶通红,不断啜泣着。
老村长见到了她,只是微微点头,没有讲话。
于若菊深吸一口气,“发生什么事了?”心跳的十分快:“到底怎么了?”
听见女人声音,王忠仰脸,摇摇头,什么话都不想说。
王母倒是开了口,她泪水不停地往外渗,声音嘶哑:“能出什么事……你们啊,非要折腾什么呢,老王他本来身子骨就不好,风光了大半辈子,能听得不顺意的话?保住牛家村,非要保住牛家村,这下好了,把自己保进阴曹地府了……”
说着又低下头哭哭啼啼。
于若菊深吸一口气,舌头根一直发着麻,说不出半个字。
王忠瞄了老村长一眼,从椅子上起身,示意于若菊和他出去。
于若菊点头,亦步亦趋跟了过去。
两人停在走到尽头。
道路上人来人往,有吆喝着的小贩,有来抓药的老人,也有一边哀嚎,一边往这边走的伤者,和旁边满脸愁容的家人。
于若菊着急地发问:“我听老村长说,牛家村保不住了?”
王忠深吸一口气,似乎在调整自己的情绪和语气,好一会才开口道:“准确说,连被官府的大人们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
于若菊眉心紧蹙:“什么意思?”
“年后我找过关系,因为家父的缘故,以为这件事会很顺利,至少大人们会讨论一下,因为那边给我的消息也非常肯定。我想非常有可能成功,并且已经计划接下来怎么打点一下开封府的关系。”
他话锋一转:
“但有个非常不好的消息,我送上去的折子,早就被神不知鬼不觉地扣下来了。我也是前天觉得奇怪,为什么到现在还没见一点消息下来,所以私下托人去问了问。”
王忠说得有条不紊,于若菊背上却阵阵泛寒。
她心里已经大概猜到答案,可还是想问清楚:“是谁扣的?”
“能有谁扣的?”王忠讥哂:“当然是那位哈密来的尉迟大人,他应该早就知道我们的打算。”
胸中浮现着闷气,于若菊缓了好一会才回:“你确定是他做的?”
连她都不明白自己在反复确认个什么劲,就为了心里那一点微茫残存的侥幸?
“确定了,”王忠单手插兜:“是他的人和官府打了招呼。”
王忠看向她,眼光询问:“你也不知道么?”
“不知道。”于若菊回。
她一无所知,尉迟文在她面前就像是一个没吃过苦的富家大男孩儿,每天嬉皮笑脸,她根本不会联想到他在暗处的那些运筹帷幄,只手遮天。
“好。”王忠信她。
于若菊掀眼:“一点办法都没了?你再去试试呢?”
王忠摇头:“没有。尉迟文身后有太子背书,没人愿意得罪他,而且本来官府就是偏向把牛家村拆了。”
他说得很果断:“接受现实吧,于若菊,这样也能过的舒服点,”他偏头望向医馆的方向:“我爹的情况,就是因为没办法接受,最后气伤自己。”
这个男人一向理性很有条理:“我一早就说过,别对这件事抱太高期望。你们所要面对的并非不是普通的大人物,蚍蜉撼大树,毫无意义。”
“这件事不就是例子吗,为了保住牛家村,所有人年都不过了,一个村子,忙里忙外,我也没少奔波打点,”王忠自嘲地笑了两声:“呵呵,最后还不是人家轻飘飘一句话的事情。”
他语气里,全是自嘲。
……
在王大人病床前待了许久,老人已经脱离危险,但看不出任何血色的面庞,让他好像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一般。
王母靠在床头,痴怔瞪眼望着他的脸庞,那副绝望的模样,任谁看了都心疼。
于若菊站在床尾,看着他们,脑袋里像是在打鼓。
她好久没有出现过这种感觉了。
王忠买了些饭食回来,拎着袋子一一问过去,所有人都摇头,没有任何进食的心情。
老村长时不时喃喃自责,抹着那些纵横老泪:“拆就拆了……忙活什么呢,把活人害成这样……”
病房气氛压抑,仿佛沉在万里深海。
于若菊胸腔起伏,转头看,轻声说:“我出去一下。”
王忠掂了掂手里东西:“不吃点?”
“不饿。”于若菊与其他人打了招呼,快步走出医馆。
……
三月,东京城里的花朵开始绽放。
于若菊整个人,胸口却像是被什么一直堵着,十分憋闷,手脚冰凉,也呼吸不上来。
她回到小屋,看到尉迟文的第一眼,男人一如既往笑着:“今天又没什么事,怎么这么迟?”
于若菊问:“你没去忙?”
尉迟文回:“今天太子陪官家赏花,我懒得去。”
于若菊站在那,一动未动。
尉迟文察觉到她的不对劲,远离了些,但两只手仍然放在她身上:“嗯?今天遇到什么事了,不高兴?”
他仔细地打量着她,目光是一如既往的迷恋。
于若菊被瞧得心烦意乱,她闭了闭眼,问:“牛家村的事情,是你做的?”
搭在她身上的手,一下子僵住,片刻,收了回去,尉迟文继而给出了她最不想听见的答案:“没错,是我。”
心里仅剩不多的希望,骤然熄灭,漆黑一片。
于若菊用力吸了一口气,“你觉得自己这样公平吗?”
尉迟文眨眨眼,直率了当:“为什么不公平。”
于若菊挽了挽嘴角,却发现自己竟然做不出任何表情:“赶尽杀绝,一点机会都不留,这就是你的公平?”
“你说说,”尉迟文笑了声,忽然变得正经:“你想要什么公平?”
“你起码……”于若菊脑子里,如走马灯一样,闪动着不久前医馆里的那些画面,那些对话:“起码给我们一个机会?”
她的声音在颤抖。
不需要更多东西,只要给他们一次努力的机会就行。
尉迟文皱眉:“我说过,我们之间不要提牛家村吧。我知道这件事是你推动的,可你也没有和我说一个字。”
他自顾自地总结陈词:“这么看来,很公平。”
尉迟文的话,落在她的耳朵里,于若菊立即抬手撑住酸意汹涌的鼻头,看向别处,轻声:“我不想在活的一头雾水了。”
尉迟文不明所以:“什么叫一头雾水?”
女人看回来,视线直视他:“难道不是吗?”
尉迟文越发困惑,眉毛快结在一块:“你的意思是我什么都瞒着你?牛家村的事情是我们说好的对吧?其他事情你也从没问过你,对吧?何来一头雾水?”
于若菊一言不发,表情凛然,不再与他对视。
尉迟文完全受不了她的眼睛里,变得没有焦点,没有他的存在。
他把她脸扳回来:“看着我!”
于若菊飞快拉开他手:“别碰我。”
“为什么?你生气了?”尉迟文留意着她脸上细微的反应,给自己解释:“你气什么?我都不气,你怎么回事啊?牛家村的那些小动作,你不是也一直瞒着我?我为什么不能做一样的事?我很久前就说过,我们之间不要提牛家村的事,我知道这是我们之间唯一的冲突,你别提,我也不提,我们都不要主动去提。但你必须清楚这一点,不管你们搞什么名堂,我都会给你们驳回去,就这么简单。我就要拆牛家村,毫无疑问。”
像是又想起别的事情,尉迟文深吸一口气,难以理解地说:“你背着我去岳玲奇,我也什么都没说。”
听见这个,木偶般僵滞了好半天的于若菊,终于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你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知道?”尉迟文讥诮一笑,脸上也浮出了隐约怒意:“我为什么不知道?”
一句话,令于若菊不寒而栗。
她突然惊恐地意识到,她一直听说的,有关尉迟文的传言,似乎没有一句是虚的。
他们之间的鸿沟无法逾矩,他们根本不在一个世界,如果她真的照现在的趋势和他继续发展下去,自己小时候的誓言将会彻底被打破,与其他女人一样,一辈子生活在他的安排之下。
身居高位,尉迟文最烦的,就是这种不言不语的回馈。沉默总能最大化地煽动他的火气。
“为什么不说话。”
“不跟我解释一下?”
尉迟文催促着,像一只手手,把她往崖边推。
心灰意冷,筋疲力竭,于若菊抿了抿唇:“没什么想说的。”
她什么都不想说。
“不说话?那我来说,你一声不响去见岳玲奇,对我而言就公平吗?”
“说公平,我也想问这个问题,你对我就公平了?我对你付出真心,讨好你,就像一个傻子一样,让所有人都笑话我。我图你什么啊,于若菊,你告诉我?我图你什么?不过想你多看我一眼,每天高高兴兴的。”
“你呢,你什么都比我重要!你想做的事比我重要!未来比我重要!一个破村子比我重要!或许在你看来,你以前的那些不好的回忆也比我重要!”
他语气越来越冲,说到这里,连自己脸上都收不住冷笑了:
“公平是什么?这世界上有真正的公平吗?不公平是弱者的借口。清醒点吧,喜欢词曲?想和那个废物在一起?那我告诉你,东京城里喜欢词曲的多了,你信不信,我一句话,你跟那个废物一个人都别想在大宋呆着!” 第六十九章 到此为止
尉迟文死盯着于若菊,眼眶已然有些发红,他真的不理解,完全不理解这个女人的想法:
“你想要的,需要的,我全都能给你。而你呢,偏要自己来。于若菊,我发现我根本不懂你,我一点都不懂你,我活这么大没这么失败过,我从没见过你这种女人,我怎么会喜欢你这种女人,所有人都说我有病,我自己也这么觉得!”
陡然间,他注意到了女人的眼神。
她目不转睛盯着自己,那锐利的的眼光,非常熟悉。
仿佛料见了什么,尉迟文心慌不已,腾地捉住她臂弯。拼尽全力,克制自己,把语气降下来:
“于若菊。”
“我们别因为这些事情闹,我有我的任务,铁路的事情不是我一个人说的算,牛家村这件事,是整个朝廷决定的,我不能妥协。”
“你要是真喜欢写,唱那些诗词,我马上就安排,不管是哈密还是大宋,我保证到处都有你写的词曲,我有这个能力。”
“所以别因为这种事,再让我们两个不愉快,好么?”
最后一句,已是非常轻柔的口吻。
“尉迟文,”于若菊叫他名字,一寸寸,把他的手,剥离了自己手臂。
她找回了曾经能够碾压他的力气,仿佛他们初见时那样的面无表情。
“我们到此为止吧。”
一句话,让尉迟文懵在原处,脸上的皮肉都在抖动,全是无法接受的震颤。
慢慢的,尉迟文艰难找回了一点力气,他再一次去拉于若菊,却被她毫不犹豫避开。他张了张口,尝试发出那些快把他绞死的窒息感。
“别问了,”于若菊没有给他任何机会,她的语气十分决然:“没有理由,就到此为止。”
第二遍说出这句话,也让于若菊身体有一种被掏空的虚弱感。
垂下眼皮,刚要回身往门口走,她瞥到了自己的头发的一角,想起了扎在上面的东西,本是十分漂亮的珠花,此刻却让人难受。
她取下珠花,往桌边走。
把那根珠花搁回去,小臂再一次被尉迟文攥住,于若菊被迫回头,对上他通红的眼睛:
“于若菊,把话说清楚!为什么,给我一个理由?你说话!”
他把差不多的内容,翻来覆去、反反复复地问。尽管于若菊始终闭口不言,只剩木已沉舟的静默。
见女人无动于衷,尉迟文一把抓起那跟珠花:“我送出去的东西,没还回来的道理。”
另一只手,持续地把于若菊往自己这边扯,边把珠花往她手里塞。
粗鲁强迫的动作,只会引来更多不快。
于若菊用力甩脱他,夺过他手里的珠花,举到半空,一动不动地看进他眼睛:“要理由?好。”
她晃了两下那跟珠花,声音冷硬得能让周围的空气结冰:“告诉你。”
她咽了下喉咙,仿佛在下定决心:“我最痛恨的就是你们这些身居高位的人。”
尉迟文怔住。
说完话,于若菊再次把珠花放回去,她毫不犹豫,转头就走。
女人步履极快,尉迟文想追但捞了个空,直至,眼睁睁看着她推门出去。
哐!
那不只是她摔门离开的声音,也是男人无法接受的声音。
这几个月的时间,他和她的进展,他小心堆砌出来的,自以为他就是那个无所不能的神仙,自信却在顷刻间粉碎成灰。
一动不动,尉迟文垮下了肩,一瞬不眨地望着紧闭的门板。
他都不知道下一个动作该做什么,大脑一片漆黑,什么想法都消失了。
哈密商会里,尉迟文已经消失四天了。
身为尉迟文的左膀右臂,姜武和姜文两兄弟都非常担心,尤其在去找了尉迟文几次都没见到人,或者那头接起来直接骂了个“滚”字就再没有声音了。
姜武知道这事反常,但不好立即去找铁喜说这件事。
他前思后想,认为和于若菊脱不开干系,便和其他人说了声,去了趟张小七的汤饼店。
不想扑了个空,店里只有张小七一人,她说于若菊有一阵没来店里了,说要忙别的事,这几天送汤饼的事,都交给了另外一个人。
姜武理来找,张小七也有些惊讶,问:“怎么了?”
姜武见她也一无所知,常年跟在尉迟文身边的本能,让他不会对任何外人袒露尉迟文的异样近况,只说:“我刚好来这边有事,尉迟大人最近也说于姑娘忙,见不到人,所以我顺道来这边看看。”
“我也不知道她忙什么呢,”张小七苦笑:“其实这段时间大家都忙,牛家村就要没了,各家处理各家事。我的店也是,不知道还能存在多久。”
姜武一愣,随即劝慰:“是这样,其实拆了对你们来说,未必不是好事情。”
张小七眼角依然弯的很勉强:“大概吧。”
……
看似徒劳无获,其实基本可以确认是这两人之间出问题了。
从汤饼店回来,姜武决定亲自登门找尉迟文。
还特意拎了一大袋只产于哈密的美食。
出发前,他特意打听了尉文的情况,找到在铁家院子做饭的厨子。
他挂心地问:“尉迟大人还在家里没出去?”
“是呢,”厨子的语气也很是无奈:“整个人就缩在书房里,不声不响的。”
“今天吃东西了吗?”
“吃了,但吃的好少,早上就喝了两口粥,怎么办哦,大人人高马大的,怕是要饿坏了。”
“也没出去透透气?”
“不出。”
“唉……”姜武长叹一息:“我知道了,让我先进去。”
“好。”
门是半掩的,姜武迈腿往里走,房内严实的关着窗户和帘子,让他像是走白天一脚踩进了黑夜。
下意识想点着火烛,手却被厨子拦住,疑惑回过头,后者猛摇头,皱着眉轻声轻气:“大人会生气的,脾气很大的……”
姜武慢慢垂手,走回专门放在书房的床旁边,不急叫他。
尉迟文果真把自己完全缩在里面,不动一下。
盯了他一会,姜武才小声唤了两下:“大人?大人。”
“出去。”黑暗里,传出冷冷的命令。
“……”姜武表明身份:“是我啊,姜武。”
“滚!”更凶了。
精神还不错,姜武在心里感慨,四天没怎么吃过东西,也能这么中气十足。
他点了几下头,仿佛他能看见似的:“大人,我可以出去诶,但你老把自己关在这里,也不是个事啊。”
尉迟文不接话了。
姜武以为他情绪稍缓,才小心谨慎开口:“大人啊,你和于姑娘……”
“滚——!!!”一声怒吼,笔墨纸砚,还有枕头被子啊什么都扑头盖脸朝他砸过来,姜武措手不防,被撞到直接朝后趔趄,一个不稳坐到了到地板上。
得,这是踢到驴屁股上了。
姜武扒拉开自己身上的东西,再抬头时,床上的男人已经坐起身,靠在床头,闭着眼,双手撑额,整个人看起来十分退费。
姜武站起来,替他把所有物件一件一件搁回去,才说:“大人,吃饭吗?”
沉默了半晌摇头:“不吃。”
“不饿吗?”
摇头:“没胃口。”
“吃点吧。”
还是摇头:“不吃。”
尉迟文整个人失魂落魄,每一次左右摇头,都像是失去了灵魂。
唉。
姜武在心里唉声叹气,看样了咱们尉迟大人是吃亏的那一边。
他又瞄了眼床头低头丧气的男人,回头嘱咐一直扒着门框窥望的厨子去热饭,自己呢,则再次深吸一口气,不怕死地坐了回去。
“尉迟大人。”
“你出去吧……”尉迟文看他一眼,又开始不耐烦了:“哎……别烦我行不行啊。”
“我们聊一下?”姜武还在试探。
“没什么好说的。”
“那你先吃东西。”
“不吃。”
姜武去拿床尾的粥,将勺子放进去:“这粥的温度刚刚好,不来一点?”
男人不为所动。
“是肉粥,哈密那边的做法。”又在他跟前晃了两下,诱惑。
依然没知觉。
姜武抿了抿唇,把粥搁回床。
突然,尉迟文竖起脑袋,看向姜武,说:“去给我点些柴?”
他两只大眼睛吃什么东西,也没休息好。
姜武一开始没明白尉迟文的意思,但很快他就想起来别人给他说的一件关于尉迟文的事情。
尉迟文做的事情都很黑暗,为此他研究了不少酷刑,其中一项就是用烟火气去熏犯人,让对方喘不上气,最后说出他想要东西。
久而久之,尉迟文对那种味道也有了适应性,每次闻那种味道,都能让他迅速冷静下来:“知道了,我现在就去取。”
柴火在书房里点燃。
尉迟文坐在柴火前,还是一脸没精打采。
姜武满面愁容地盯着。
尉迟文掀眼,不快:“看什么啊?”
“……”姜武飞快转开脸。
尉迟文把脑袋伸过去,深深吸了一口气烟气。
下一秒,他被呛了个死去活来,咳咳咳咳咳咳咳……
姜武赶快回头,结果见他脸已经变得通红,双眼也迅速涨满了水。
尉迟文抓住了姜武上臂,还在疯狂咳嗽:“……他娘的,这是什么柴火,怎么这么干?”
姜武又是拍胸,又是拍背,也不见好转,只得手忙脚乱摸到床头的粥,跟要吸氧似的把吸管送到他嘴边:“大人,快,快喝一点!”
尉迟文烦躁地抢过去,咕噜咕噜猛喝了好一会,才慢慢缓下来。平静之后,又归于落寞,他把碗放到旁边,继续痴怔在那,保持原来的坐姿。
“你回去吧,我明天会去商会的。”
“大人……”姜武有些心疼。
男人不再说话。
也许他还想静一天,姜武不再打扰,弯身收拾地上的柴火。
“别动。”好像是听见了他的响动,尉迟文忽然说。
手一顿:“什么?”
“放……”他陷在枕头里,上下唇翕动两下,“算了,算了,”
接连两声,第一句是对姜武说的,第二句像劝自己:“收起来吧。”
“嗯。”姜武起身。
“大人,你好好休息,我让厨房热了菜,你最好还是吃点吧。”
“哦。”其实他好饿,饥肠辘辘,真的好饿。
姜武低头看他一眼:“那我先走了。”
再无回应。
姜武往门口走,手刚放在门上,床那边又传来一句轻微的,踯躅的,不甚自信的问话:
“你这几天……有没有见过她?”
姜武知道他在问谁,无声地长吸一口气,如实回:“没有。”
“哦。”男人瞬间又把自己,从头到脚,掩埋进黑暗里。
从尉迟文那出来后,于若菊直接回了牛家村的屋子,睡了一下午。
她太累了,头也疼的厉害。 第七十章 尉迟文的坚持
漫长的一觉并没有带来任何舒适和好转,太阳穴那种蹬蹬直跳的疼,自始至终伴随着她,像是有个人在里面使劲擂鼓。
黄昏,去医馆看王大人之前,她先在附近的药房给自己抓了服药。
一口气将苦涩的药全部喝下去,过了好半晌,嘴巴里才稍微舒服些。
在屋里呆了很久,确定外面没有人,她才走出来。
其实她知道,尉迟文的性格,如果要找她,恐怕早就找过来了,但她依然害怕,害怕看到他,害怕自己不够坚持。
确认没有任何人影在附近,于若菊把门锁住,离开。
于若菊再次回到医馆,老村长已经回去了,不大的房间里只剩王忠和王母两个人。
一个待在床边,撑着脸打瞌睡。
还有个坐在床尾的小凳子上,担忧的看着床上的老头。
王大人仍然没有醒来的迹象,这让王忠和王母根本不敢把他带回家。
这位曾有着牛家村最高成就和名望的老先生,已见不到一丝一毫当年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神气。
于若菊轻手轻脚进门,王忠没想到她又会过来,匆忙起身。
王母也跟着看过去,她动了动唇,想说话,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于若菊拐到床边,把果篮放下,小声道歉:“对不起。”
女人忽然双目湿润:“不怪你,是他自己想不开。”
王忠深吸一口气,叹出。而后绕到他们身边,去喊了医师过来。
没一会,老先生过来,把了脉,又开了一副药。
于若菊走回床尾,王忠示意椅子:“坐。”
她摇头:“不了,没事。”
王忠多看她两眼,只觉她面色惨白如纸:“你不舒服么?”
女人还是轻描淡写的两个字:“没事。”
王忠走到旁边,给她倒了杯热开水:“喝点水。”
“谢谢。”于若菊接过去。
“没事。”
于若菊把杯子端在手里,此时此刻,她的身体仿佛才有了触觉,喉咙里才感知到干涸。
烫,还有渴。
安静片刻,王大人的呼吸慢慢变得平稳。
王母才松懈下身子,朝床位两个年轻人望过去:“若菊,你坐啊。”
他们不发一言,一左一右站在空椅子旁。
她本来对于若菊心怀怨言,毕竟弄的这些事是这女个姑娘先提的。但看她这么对自己丈夫这般上心,一天跑两趟,那些不悦也就冲淡了不少。
于若菊仍旧摇头。喝掉整杯水,在找往哪摆时,一只手已经伸过来,接了过去。
“还喝吗?”王忠问。
“不用了。”
饶是这样说,他还是又接了杯热水,放在一旁,冷着。
等王忠再回来,于若菊低声问:“王大人怎么样?”
王忠回:“医师说没什么问题,就看什么时候醒来。”
“嗯。”万幸。于若菊的爷爷,当初就是这样晕过去,再也没醒来。
这时,一个大娘拎着食盒,路过这间屋子,好奇地打量了他们好几眼,还是停下脚步。
大娘关心问王母:“你家那口子醒了吗?”
“还没有。”
“没事,医师都说没问题,要不了多久就醒来了,”她宽着心,目光又回到于若菊和王忠身上,来回逡巡几趟后,才问:“这儿媳妇?”
王母:“……”尴尬地牵出笑:“不是,是我家先生的学生。”
“哦哦,”大娘也不好意思的笑了,说:“我以为是呢,站一起郎才女貌的,看着好登对。”
“不是,真不是。”王母又说。
听老太误会,于若菊也觉不便在病房久留。
可能是刚吃了药的副作用,她胃隐隐作痛,嘴巴里面也一直在反酸。
“我出去吃点东西。”随意摘了个借口,于若菊往外走。
王忠叫住她:“你等会。”
于若菊回头。
男人拎起椅子上放的食盒,从里面取了几个烧饼给他:“我这有,别浪费银钱了。”
于若菊一愣,“这不是……”
“没事,这么多吃的,我们也吃不完。”
王母回头瞧他俩,也劝:“几个烧饼而已,客气什么。”
于若菊没再推辞,双手接过,往外面走。
医馆外面,摆着一排栅栏,那些缠绕的藤蔓还未见动静,但上面的白色小花,已经争先恐后地张开了瓣。
许多人都坐在这里歇脚,有不语犯愁的,也有高谈阔论的。
于若菊咬着烧饼,走到一个没人的角落,休息。
一个女人突兀出现在这,不少男人都止了声,抬头瞟她。
气温有些冷,于若菊缓缓呵出一团白雾,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而后望向远方。
“味道怎么样?”
倏然,耳边浮出男人的声音,似曾相识的问话。
心跳陡增,于若菊惊慌地侧目,看清来人后,她眼底的仓皇,才一点点平息下去。
是王忠。
心头发苦,又有些自嘲。
本来就不是尉迟文的声音啊。
她这些剧烈的反应又是缘从何起?
留意到女人的神态,王忠问:“你怕我?”
“没有。”于若菊敛目。
“我也在想,我长得应该没这么可怕。”王忠转过头,也看向别的方向。
于若菊不再说话。
静悄悄并排站了会。
“你……”
“你……”
吃人嘴软,于若菊不太好冷着他,准备随便聊点什么,把这吃东西的当口熬过去。
不料王忠碰巧也开了口。
他笑:“你先说吧。”
于若菊垂手:“你和他怎么样了?”
王忠回:“张小七?”
“嗯。”
王忠说:“没再见面。”
于若菊颔首,不再多问。
王忠见她沉默,颇觉这女人与众不同:“你不好奇?”
“嗯。”于若菊承认。
王忠唇边里溢出一声笑,他真以为她会接着往下问。
再无对话。
于若菊吃完烧饼。
男人看她:“你明天会来吗?”
于若菊看他一眼,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复:“不确定。”
“好,早点回去。”
于若菊停在回廊口:“我嫌进去说一声再走。”
“不用了,”到底在官府混了些年月,王忠察颜辨色的本领了得:“你身子不好,回去休息。”
于若菊一怔,答应:“好,再见。”
正要走,王忠再次喊住她:“于若菊。”
她回过头,发丝在细微的风里飘扬。
王忠径直走过去,停到她身边,他步伐是快的,可不见一点喘:“你信命吗?”
于若菊皱眉,不解。
“今早在这看到你的瞬间,我想到了我们第一次碰面的时候,”男人的语调一如既往清晰稳定,仿佛在陈述一个事实:“我觉得你就是佛祖赐予我的那个人。”
……
第二天,尉迟文如约来到哈密商会的总部。
一整天,他心不在焉,手札上那些整齐清楚的字,全都成了鬼画符,一个都认不得,看不进去。
他不时站起来,想让人带他去找于若菊。
也不知道真见到了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但就是想看到她。
但他忍住了,因为那女人也没来找他。
从此杳无音信。
她真的准备彻底和他划清界限?
尉迟文难受的要死,呼吸都觉得吃力,他一头磕在桌上,不再动弹。
姜武听见了“咚”的一声,循过去看,只见他们的尉迟大人魂不守舍地闷那,双手垂在两旁。
姜文冲他使了个眼色,两个人悄悄来到外面:“怎么办?”
姜武摇头:“能怎么办,只能等大人自己看开呗。”
姜文:“不然我去给大人弄点吃的?”
姜武:“你弄只烤羊来都没用,信不信。”
姜文:“我信。”
只能继续关注,尉迟文的一举一动。
一会,男人终于软趴趴地支起了脑袋,继续看文扎,好在,听到消息的好友过来了。
王志刚进来就拍他的肩膀:“怎么了,怎么了这是?”
尉迟文慢吞吞说:“死了。”
王志迅速明白过来:“又是那女人?”
尉迟文没说话。
看来是了。
王志头一回见他这幅模样,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只好问:“于若菊?这有什么啊,不就一个女人嘛?回头我给你找十个女人……”
“王志。”
王志:“嗯?”
尉迟文:“今晚。”
尉迟文:“你陪我。”
王志惊恐了:“我不!死也不!”
尉迟文:“喝酒。”
王志:“没问题,你别大喘气行不行啊?”
当晚,考虑到尉迟文情绪极差,王志没带他到多喧闹的地方,只拖着魂不附体的男人,去了家偏僻的酒家。
随意让小二上了些酒,就被尉迟文迫不及待要过去,直接拿起酒壶往嘴里放。
小二看的目瞪口呆。
“喂喂喂,”王志去抢他手里酒壶,“你干嘛啊,有你这么喝酒的吗!”
尉迟文手里一空,旋即垂下脑袋:“你说的算。”
“你什么情况?有那么念念不忘吗?”王志不能理解,“那个于若菊到底有什么魅力啊?”
结果尉迟文把问题推回来给他:“你告诉我吧,我也想知道。”
“我怎么知道?因为她是个有故事的女人?”王志为他倒酒,以为说点风趣话能让他开心点。
“反正故事里没我了。”尉迟文小酌一口,接话。
“……”
王志忘了,陷入这种状态的男人只会钻牛角尖,根本说不通。
一会儿功夫,一坛酒喝得见底,基本淌进了尉迟文肚子里。
期间他一直在不甘心地吐槽:
“老子就不明白了!”
“老子哪儿不如别人了。”
“就说了一句到此为止。”
“她到底觉得我哪有问题,告诉我啊,我藏起来不让她知道行不行?”
“我为什么要喜欢这种女人啊?不对,我就不该来大宋!”
……
男人摇头晃脑,双颊通红,还含糊不清地喊着让小二再上酒,接着喝。
他本来酒品就不好,王志担心出岔子,快些结了账,好把这小子早些送回家。
见尉迟文两眼都睁不开,昏昏欲睡,王志把他一只手臂挂到肩上,慢慢往外搀扶。
快到门口时,尉迟文忽然杵起脑袋,看向他,目光鄙人:“我问你,我是不是喝醉了?”
说完还打了个嗝,扑面酒臭,王志嫌弃地偏了偏脸,回头答道:“废话,你一个人喝了两坛,再不醉,你可以去和那些武将拼一拼了。”
“我喝醉了!我喝醉了啊!”他挣开王志,走到他面前,费了好一会力才站稳身子:“找个人过来,找人过来送我回家,要那种拉板车的!” 第七十一章 忘不掉的人
“……”王志招招手:“回来回来,今天我送你。”
“我不要,你帮我找人,就这样,别喊其他人。”他走过来晃王志肩膀:“我知道你能找到她,你去,我不能去……”
尉迟文不断说着“帮找人”这句,也不停摇着王志。
王志没喝酒被晃得头晕想吐,他一把架住尉迟文,吼道:“你正常一点!”
“我哪儿不正常……”尉迟文不断跺脚,烦躁之极:“你叫她来啊,上次不就是你吗。”
“上次是我个屁!人都不理你了你在这就算发了狂就有用?要不你干脆直接把人绑了,不服就一辈子不给放出去,怎么样?”看他这颓样,王志都控制不住地来了脾气。
一句话,让尉迟文瞬时噤声,整个人跟丢了魂似的,表情塌垮下去。
终于正常点了。
王志吁气,把他扶到酒馆外。他的马车就在一旁,来时这里一辆马车都没有,这会周围倒是停满了马车。
马车在把马车慢慢往外带,似乎和人产生了一些冲突,王志把尉迟文放在旁边,好气叮嘱道:“你站这啊,别乱跑,我去看看怎么回事儿。”
尉迟文没说话,算是默认。
王志慢悠悠松了手,确认男人不会一头摔倒,才走过去。
刚到地方,准备问清对面人的身份,身后传来一阵女人的惊声尖叫。
王志下意识回头,只见刚才还答应他老老实实待那的男人,已经抱住一个女人,后者正在拼命捶打他。
尉迟文死活不放,不停嚷嚷:“于若菊,你打我干什么!我只是喝醉了!”
已经有路人停下观望。
王志惊呆了,匆匆小跑回去,废了好大劲才把尉迟文拽离。一边给人掏银子,一边扒拉尉迟文:“认错人了,认错人了。”
女人惊魂未定,但看在银子的面子还是没多计较。
“赶紧走,赶紧走……”王志死揽着还在挣扎的尉迟文,不断重复。
恼怒地瞪了瞪眼前的醉鬼,女人没再计较,用力掸掸衣服,走了。
“于若菊走了!”
“你放开我!”
“她都要走远了!你放开我!”
见女人渐行渐远,融入夜色。尉迟文大喊大叫,完全不受控制。
王志忍无可忍,把他扳回来,恨不得抽他一个大耳刮,但又下不了手,只能继续给他吼,试图唤醒他:
“你清醒点啊!”
“尉迟文!”
“清醒点!”
男人仿佛什么听不见,一直尝试着扭头看,找于若菊。
直到,直到真的什么都看不到了,眼前只剩慢慢连成一片、模糊成一团黑色。
他才彻底软化,无精打采转回来,对上友人的视线。
王志不禁一怔,难以相信地盯回去。他认识尉迟文这么多年,第一次看到他露出这样的神态。
…………
医馆的那个傍晚,王忠刚说完话,就有风吹来了。
命?
于若菊展了展眉,看向别处,她冷笑一声,才回头再看向他:“好好照顾你爹。”
她有点不耐烦,不想掩藏任何发自内心的负面情绪。
王忠定神:“这是拒绝吗?”
于若菊单手揣兜,轻点了头:“没错。”
王忠叹了口气,点头:“是我冲动了。”
于若菊没有再接他话,只说:“我走了。”
“好。”
……
几天后,于若菊疼了一周的头终于有些缓解了。
她把自己的小房子整理了一遍,从床底下拿出自己保存了很久的小玩意儿,把它们一一抹干净。
其中就有牛家村的地契,上面很清楚的写着,于若菊三个名字。
掂在手里,几乎没重量的一张小小纸片,却如千斤担般,压了她好几年。
于若菊把它收起来,等到傍晚,也就是于母有空闲的时候,她找过去。
“若菊?什么事?”
于若菊问:“你这几天有空吗?”
“我也不知道。”女人顿了顿:“你要干什么呀?”
于若菊哑然片刻,沉着声说:“你有空就回牛家村一趟吧,把东西都准备准备,我们去把地契改成你的名字。”
于母以为自己没听清:“你说什么?”
“牛家村肯定要拆了。咱们家的地,我准备全部给你,就这几天,你看什么时候有时间,”于若菊的声音较之前一句,变得更为决绝和坚定:“需要什么东西,你比我清楚,到时候我只负责出面。”
安静良久,于母似在消化:“为什么突然这样子,要把你爷爷的地给我?”
“我不想要那些赔偿。”
“你在和我们置气么?”于妈难以理解。
“没有,”她的语气里,流露出了特别明显的诀别意味:“哈密商会的人给的价钱非常好,足够把爹欠的债还清,你就不用天天被那些人追着要钱了。瑞兆的年纪也差不多,到时候能考上功名就去考,考不上,也有些本钱做事情。”
她像一个将死之人,在一五一十交代后事;
突然感到莫大的恐慌,于母惊呼道:“若菊!你不要做傻事,我不要你爷爷的房子,我不会和你去的!”
于若菊口气慵散,发凉:“那哈密人给的所有钱归我?”
“你到底要干什么啊?”淡淡的威胁口吻,让于母愈发心惊肉跳。
“我想做一些事情,”她异常平静地陈述着:“我为了你们活了这么多年,也被你们绑住了这么多年。不谈我要什么,我不要什么,我有的东西,都会妥当还给你们。没守住爷爷奶奶留下的东西,我无能为力,但也尽力了。对你,对爹,对瑞兆,我已经付出了所有,我也不求回报,也不需要其他东西。”
“你在说什么呀,”她感觉于若菊变成了一道风,捉不住,马上就要消失。
于母已经带上了焦急的哭腔,“你到底要干什么啊?”
“不敢什么,只是……”重大的决定,也让于若菊紧张不已,深呼吸。少倾,她不容置喙:“只是想做一件自己一直想做的事情。”
趁她还没有忘记誓言,还有一些勇气。
…………
七天,数着时辰过来的七天。
总说时间能冲淡许多东西。
尉迟文的情绪,虽已没一开始那么激烈,生活也归于寻常,和认识于若菊之前没什么变化,处理着哈密和大宋的事情,关注着幽云十六州的战况。
这天周日,他曾让姜武驾着一辆很普通的驴车,偷偷开到于若菊所住的那个小房子,想亲眼在看一次于若菊。
结果从早到晚,连于若菊一块影子,一片衣角都没瞧见。
一整天,有差不多身形的女人路过,他都会忍不住将视线停驻良久,可发现那个人不是于若菊后,又化作透顶失望。
尉迟文让人查过地契,于若菊没有将这小房子卖掉,地契也还在她手中。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根本不敢当面找于若菊。
怕她会更反感自己,从此消失得更远,消失到他彻底找不到的地方。
这么些天,她也没再出来卖过馄饨,没再送过汤饼,只回了两趟牛家村。
他联系了几个哈密商人,想问这段时间,于若菊有没有去过他们那里做什么,所有人的回答也都是,没有。
有时事少,尉迟文会不停地把以前和于若菊一起去过的地方走一遍。
这些地方,都是于若菊明确表达过有意思的地方,说不定能偶遇。
他希望于若菊会突然出现,那他一定会控制住心情,和她说清自己的想法,将一切沟通清楚,然后化解矛盾。
但是没有,她始终都没有出现过。
慢慢的,尉迟文也反应过来了,她说的告一段落,是真的下定了决心。
尉迟文重新坐回了马车,前排司机还是熟悉的姜武。
一切恢复到最初模样,于若菊仿佛完全从他世界里消失了。
之前的光阴,像是从未发生过。
……
月底,闷头在家读了一周书的于若菊,终于有人来找到她,告诉她,岳玲奇约她再次来盛源酒楼见面。
于若菊依然把上次带的小盒子带上,里面的东西如今是她的一切。
这一次,岳玲奇来晚了十分钟,仍是好脾气地和于若菊抱歉。
于若菊只是淡笑:“没关系。”
女人今天的打扮依旧低调,随意让掌柜上了几个小菜。她不忙开口说事,等掌柜的进来,将菜放好,尝了口,才不慌不忙问:“于姑娘,听说你和尉迟大人分开了?”
于若菊一怔,目光闪烁两下,回道:“嗯,有一段时间了。”
“确实。”岳玲奇搁下古朴而考究的陶瓷杯子:“他让人来问过我好几回。”
于若菊颔首,不言一字,似乎不想再进行这个话题。
岳玲奇却没有轻而易举带过,反倒有深入这个话题的趋势:“你为什么突然要和尉迟大人分开?”
于若菊有些抵触,眉心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直观地给出自己感受:“这个和今天我们要说的事有关系?”
岳玲奇面带微笑:“对,关系很大。”
她又问:“是你要求的?”
“嗯。”
“为什么?”岳玲奇翘起了腿,一只手搭在膝上:“为什么要和尉迟大人分开,我想不通,你当我好奇也好,我很想听听原因。”
于若菊沉默。
岳玲奇像是可以洞察人心:“于姑娘,没有人派我来问这些,我今天让人去找你,也没有任何人知道,你大可以放心。只是我自己想问,想对你的事情有些了解而已。”
“其实没什么特别的原因。”于若菊回。
岳玲奇扬眉,始终维持着温和的态度:“你可以慢慢想,我等你。”
“因为……”深吸一口气,于若菊没有让她多等,她只想快点跳过有关尉迟文的一切:“我小时候发过誓,我想要当我自己。”
于若菊抿抿唇:“尉迟文对我很好,这点毋庸置疑,但我不觉得这种好是真的好。”
“我小时候一直注视着我母亲,她一辈子都为我父亲而活,我不想这样,但尉迟文似乎却希望我变成那样。”
“他一直是单方面的。”
“我的想法对他来说重要,但也不重要。”
“我上次之所以来找你,其实也是为了尉迟文,我想真当未来有那么一天,我嫁给了他,我希望别人和他提起我时,不仅仅是一句好命的姑娘。”说到这,于若菊自嘲地笑了笑:“后来,我发现我其实错了,他想要的东西正好与我小时候的誓言背道而驰” 第七十二章 自由和圈养的区别
于若菊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转头,目光变得悠远:“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就是我能做什么,想做什么,应不应该去做,但很多东西让我没工夫去多想,说出来不怕别人笑话,尉迟文的确帮我解决了很多压力,至少很多时候,我不用再为银钱发愁,所以也有空多想……”
“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无论成与不成,我都想去试试自己一直想做的事情,把一切都抛开,什么都不要了,即便最后得到的结果是一无所有,我也想试试。”
女人的眼里,没有半分迟疑。
她的语气,也是从容不迫,坚定不移:
“也许最后的结果比我想象的还要糟糕,但我也不会后悔,因为我尽力了。”
岳玲奇许久没有开口,只是深深端详着于若菊。
此刻的她,和自己刚刚去哈密的时候,真像啊。
她好像什么都没有了,但也好像什么都不需要了。
岳玲奇莞尔道:“看来你已经下定决心了。”
于若菊恍然回神:“什么?”
岳玲奇又喝了口茶:“我今天过来,是想告诉你一个消息。”
她放下茶杯,正襟危坐:“我同意你留在我这里,并且我会专门让人教导你,而且你也不用和牛平安打交道。”
于若菊的瞳孔,隐隐浮出光,这种光芒岳玲奇很熟悉,当初决定去哈密的时候,临出发时,她的眼睛里也有。
但很快,这点光又黯下去几分。
女孩的反应在岳玲奇意料之中,她一语道破:“你刚和尉迟大人分开,现在又来属于哈密商会的酒楼,对你来说,是有些难以接受。”
“所以,”岳玲奇看着她:“我刚才会问你那些问题。”
“你的豁达,也是我看重的地方。”中年女人双手交叠到桌上:“你刚才的话里面,我也听出了一些,你想要摆脱尉迟大人对你的控制的意思。但我必须说两句,即便你去其他酒楼,其他地方,其实还是脱不开尉迟大人的势力,这个天下是大宋官家,当今天子出身哈密,尉迟大人是太子殿下的左膀右臂,只要他想,他可以插手任何事情,无论在什么地方。”
岳玲奇跟着叹了口气:“我年轻时和你一样,也是有很多想做的事情,但每个人都跟我说不可以,家境殷实,只要寻个好人家嫁了,在家相夫教子就够了,后来,家里想把生意往哈密那边做,那时哈密刚刚建起,没人愿意去。”
“最后我去了,”她笑笑:“而且在哈密用的人都是属于我的人,家里如果不想放弃哈密的声音,就必须由着我。”
“所以我今天才能坐在这里,和你说这些话。”
岳玲奇正视着面前这个,和自己很像的人:“于若菊。”
她第一次叫出她的全名,不再是于姑娘,也因而显得更为亲近,犹如长辈:
“你今天的选择,在未来能不能走出来,完全看你自己,但我给你这个机会,如果你把握住了……”
说到这里,似乎想到什么,岳玲奇掩唇笑出声:“说起这个,以我对尉迟文的了解,就算你说了要和他告一段落,他最后难免也……铁心源的故事你应该看过吧?”
于若菊摇头。
“那就算了,反正哈密出来的男人都这样,连太子殿下都……”
见女孩脸上的迟疑在减退,岳玲奇才放心满意地总结陈词:“既然决定好了,那就不要后悔,走下去,别回头。能影响你的,只有你自己。”
…………
于若菊上午到的盛源酒楼,下午消息就传到尉迟文这里。
彼时,他正在和东京城的哈密商人们集会,并把其中一名商人训了个狗血淋头,因为后者抱怨为了幽云十六州的战争,他捐的银子太多。
每个人都战战兢兢,不发一言。尉迟文最近火气大得堪比街头刚被丈夫殴打完的中年妇女,这是整个商会内部众所周知的事情。
房间的门被敲响,尉迟文的声音被打断,表情更为不快。
他闭了闭眼,还是让人进来,他知道,这种时候如果不是大事,不会有人敢来打扰的。
来的是姜武,悄悄将一张拓本交给他。
尉迟文打开拓本,是一份契约,最后的署名大大写着于若菊三个字,上面还有红手印。
眉心瞬间舒展,尉迟文揉了两下眼睛,仔细看,再闭眼,然后再睁开眼仔细看,把那个签名重看了好几遍。
然后嘴角咧开了,眼睛也弯起来,不受控制地无声笑起来。
这番神态当然被所有人尽收眼底,众人对望,不知原委。
紧接着,更为诡异的事发生了,前一秒还笑眯眯地尉迟文一拍桌子,起身宣布:“今天就这样,你们都可以走了。”
然后拿上那份拓本径直走出了屋子。
留下其他人面面相觑。
一回自己的房间,尉迟文就把姜武揪住,语气急切的问:“这是不是假的?给我一句准话!”
姜武摇头:“小人哪敢把假的拿来给您看啊。”
“不错,”失而复得的狂喜让尉迟文脸上的笑容就没消失过:“她知道岳玲奇是哈密商会的人,她这么做,是不是暗示什么?你说呢?”
他浮想联翩,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深。
尉迟文撑脸,一只手急促地在桌面叩着:“你见到她本人了吗?”
“见到于姑娘了。”
“他娘的!我都没看见!”尉迟文站起来,差点想发火,又想到这事和姜武没关系,叹口气,他埋怨道:“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我还在这和他们浪费什么时间?”
姜武很委屈:“我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来告诉您了啊。”
“她……”尉迟文有好多话想问,百转千回,终究只说了四个字:“怎么样了?”
“我看于姑娘气色还不错,”姜武停顿少刻,又道:“哦,她头发还换了个扎法。”
“嗯?”
“没用发珠,就用一根绳子绑住,绿色的。”
“好看吗?”
“好看啊,于姑娘怎么样都好看。”
“会说话,以后不准再说了!否则老子把你眼睛挖了!”尉迟文语气陡然凶起来。
“……是是是,小人不看了。”尉迟文和以前大不一样了:“我已经安排好了马车,大人现在想去见于姑娘,随时可以出发。”
“走。”尉迟文毫不犹豫的站起来:“现在就出发,等等,别用我的马车,换别人的!”
“换谁的?”
“张让,他的马车于若菊没见过。”
…………
张让也是尉迟文的老朋友了,几年前,他第一次到哈密,尉迟文就注意到了他,毕竟,天底下敢空手套白狼的仅此一家。
张让用一个消息,让哈密国从辽国手上抢到了五百匹战马,而他则从哈密国手中拿走了这五百匹战马的银钱。
钱,是他的一切。
尉迟文喜欢这种人,单纯,不做作,好交流,所以他虽然是哈密商会的一员,却从未出现在商会的会议上。
用他的话说就是,老子又没做错事,有什么好去的?有事通知老子就行了,没兴趣在那浪费时间。
因此,尉迟文和于若菊的这几个月时间,于若菊进出过不少次哈密商会,却从未见过张让。
张让看尉迟文来了,挑眉:“尉迟大人心情好了?”
“一般,”尉迟文挥挥手:“你马车我征用了,回头还你。”
张让也不问为什么,点点头让下人将马车带过来:“我陪你一起?”
“不用,我自己去。”帘子撩开,尉迟文坐进去。
在大兴土木的东京城,马车其实并不方便,但这是身份的象征。
行驶在路上,路人纷纷猜测,这又是哪家的达官贵人出来了。
中途,尉迟文还让车夫先带他回了趟铁家老宅,换了身干净的新衣服。
他也说不清楚自己做这些是为什么,但就是本能的想去这么做。
把车停到盛源酒楼的后门口,尉迟文撩开窗帘,让马夫慢慢往里走,不要弄出太大动静。
守卫一见是他,匆忙跑出来迎接,旁人进这里,还得验证身份,征得老板同意,尉迟文不用,哈密商会的人没一个不认识他的。
他把车停好,下来就让人把老板叫过来,后者刚到,他急不可耐问:“岳玲奇在吗?”
一边问,尉迟文一边迈着两条腿往酒楼里走。
老板点头哈腰的:“岳掌柜的上午便离开了,今日便只有小的在这,需要小的让人去通知岳掌柜的吗?”
“算了……”尉迟文叹气:“本来挺久没见了,还准备和她聊一聊。”
“不巧,确实不巧。”老板才不信,但嘴上还是迎合着:“尉迟大人有什么吩咐,告诉小的就行,小的一定办的妥妥当当。”
尉迟文走上台阶,笑了下:“我听说岳掌柜的今天早上……”
“于姑娘吗?”
“对,就是她。”
“知道,知道,于姑娘就在这,尉迟大人是要……”
尉迟文抬起头,眼睛扫过酒楼:“是啊,我要干什么呢?”
“尉迟大人尽管吩咐,”老板听他说废话,配合着作深以为然状:“小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尉迟文说明来意:“我听说,你们这里的新人都住在酒楼的后院?”
“是的。”
“在哪——”
“就在后面,不过要绕几个巷子,但那边都是女子,尉迟大人是要……”
“我就看一眼,”尉迟文的语气十分平静:“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问题,绝对没有没有问题。”
“你别跟着我,换个人带我去。”尉迟文微微抬头,被朗朗日光,晃眯了眼。
“小的这就让……。”
“等等,”见老板要走,尉迟文立刻喊住他:“换个男的,别让女的带我去。”
“……”
“有问题?”
“小的不敢。”
老板很体贴给他安排了一个老头子当向导。
尉迟文跟在他身后,往目的地走。他心里急,又不想表现的特别明显,一路上,憋得不行。
于若菊所住的屋子,有一个空阔安静的走廊。
两边墙上,依次挂着很多诗词,定睛仔细看的话,就能发现,这些都是东京城的风云才子们留下的佳作。
老头子停下来:“大人,于姑娘就住前面第三间。”
近在眼前。
尉迟文突然心跳加剧,忐忑之极,不敢再往前踏一步。
“需要我去叫她吗?”老头子问。
“不用!”他飞快否决老头子的话:“你别管!”
突然,第三间的门,被人从里推开,似乎有人要走出来。
下一秒,男人的身影飞速闪到老头子背后,微微蹲下身,试图把自己躲到了他后边。
老头子:“尉迟大人,你这是……” 第七十三章 相逢是命运的决定
见没什么动静,尉迟文小幅度昂头,只从老头子肩膀那慢慢伸出脑袋,悄悄向前看。
松一口气,出来的女人,并非于若菊,而是个长头发的高个子姑娘,应该是和于若菊住在一起的姑娘。
猛蹿的心坠回去,有些庆幸,也有些失望。尉迟文收回目光,懒洋洋踱回原处。
再抬眼,高个子的姑娘根本没关门,而是回头和门里人说笑。
紧接着,一个熟悉的女人跟了出来,门框后,她的侧脸,逐渐显现完全。
那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侧脸,
措手不及,尉迟文猛地转过身,背对于若菊走出来的方向,根本不敢看她。
他装作无意地侧身,仰目,欣赏欣赏那些诗词家做。
他今天只是碰巧路过这里。
老头子疑惑的看着尉迟文,完全不知道这位大人是什么意思。
能感觉到两个高个子的女人在走近,尉迟文越来越希望,自己身前有个什么东西,能把他完全遮掩住。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根本不敢见于若菊。
然而这个世界,往往事与愿违。
那个老头子竟然主动发声,让两个女人向尉迟文打招呼。
于若菊和那个高个子女人停下了身,她明显认出了他。
老头子一点也不客气:“这位是尉迟大人,还不速速行礼?”
“……”
于若菊没有吱声。
那个高个子的女人连忙躬下身道了句:“尉迟大人。”
尉迟文努力调整好面部表情,故作镇定的转过头,他眼神闪避,不敢和于若菊对视,只装模作样颔首两下。
“这是到饭点了?”老头子见没人说话,便主动开口问。
“是。”高个子女人说。
“去吃吧,”尉迟文终于开口了,语气打足了官腔:“早点吃饭。”
还是没有看于若菊,他还没有做好准备面对她。
但他清晰知晓,女人从头至尾的沉默,那种,似乎并不惊喜反倒还带着抵触的安静。
高个子女人道了声谢,退到一旁准备绕开他们走。
尉迟文这时才敢抬头,望过去,望向于若菊纤瘦的背影。
她头发的挽法确实换了一种,完全露出洁白的脖颈,整个人都变得不一样,可还是他喜欢的模样。
尉迟文有些后悔,他确实心急了,他应该慢一点,稳一点,找一个最好的时机,再和她见面,重新沟通一次。
可是,来都来了,能有什么办法,急匆匆的,还换了她不认识的马车,不就是想见她一眼。
女人渐行渐远,眼看着要拐过这个长廊。
尉迟文深吸一口气,叫住她:“于若菊!”
两个女人同时顿步,一个回了头,一个没动作,于若菊是后者。
他直接撇下老头子,大步流星向女人走过去,直至停到她身边。
高个子女人好奇望过去,结果接到尉迟文生冷的语气:“你先去,我有话单独跟于姑娘说。”
高个子听话地点头,先行一步。
在这种地方,第一要义就是少言,多思,慎行,看到的也当没看见。
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个,尉迟文还在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开口,于若菊已经先开口,她声音平得听不出一点波澜:“有什么事?”
尉迟文:“……”
什么事都没有。
但总要说点什么:“没,没事,就来看看你……嗯,好久没见了啊。”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在别人面前巧舌如簧,在她面前却唇齿打结,连话都不会说。
于若菊没有说话。
尉迟文盯着她,长久地注视这个女人,可她却始终正视前方,连一个眼色都不给。
不知为什么,她毫无保留的冷漠并没有轻易打垮他。甚至,让他产生了一种熊熊燃烧的征服欲。
这画面,这感觉,都似曾相识,尉迟文仿佛突然找到了切入点。
他重新找到了熟悉的感觉。
他放低了声音,跟她开口:“这么长时间没见,你就不准备看我一眼?”
“……”习惯很可怕,言语上的引导更可怕。于若菊禁不住瞥了他一下。
等她察觉到自己下意识的动作,就立刻收回目光,她不想再停在他面前,大步朝前走。
如同得到莫大鼓舞,尉迟文勾唇,追上前,嘴里还在不断说着:“不是吧?让看一眼,你就真的就一眼啊?”
于若菊走的很快,但尉迟文还是寸步不离跟着她。
好像又回到了当初,她怎么甩都甩不掉他的那个晚上。
于若菊伫足,侧头看他:“尉迟文。”
“嗯?”男人旋即停下脚步,煞有介事。仿佛她是他的上官一样。
“……”那种分外熟悉的无可奈何又浮出来了。
于若菊定定心神,声音冷冰冰的:“我不太想看见你。”
她说的是事实,并非口是心非。
尉迟文愣了下。
不太想见到他啊。
那要怎么处理呢?
脑中闪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立刻把这个女人拉到自己怀里,把她头摁进自己胸口,然后强硬的命令,让她听话。
可惜不行,于若菊此刻估计还在气头上,他不想再做一些触她炸点的举动。
所以,尉迟文选了个最稳妥的方式,他当即背过身,完全背对于若菊,然后将目光投向天空,笑着说:
“那我就这样和你说话,可以吧?”
于若菊盯着眼前这个男人的后脑勺:“……”
尉迟文却不管于若菊是什么想法,自顾自的继续往下说:
“我知道你现在不想看我,但没关系,早晚都要看到的,不如现在看到,我这个人不喜欢拖拖拉拉,快刀斩乱麻是我的行事风格。说起来,我发现你不扎珠花也挺好看的,难怪以前不喜欢扎,没事,不爱扎就不扎了,你喜欢怎么样都好。”
于若菊:“……”
预估这人能在这堵自己一个时辰,于若菊索性叹了口气,转过身,朝他反方向走。
“这段时间,饭还是要吃的,不能因为我们出点矛盾,就把身体不当回事儿,知道吧……”
这般滔滔不绝地倾吐着,尉迟文越来越觉得不对劲。
于若菊没反应在他预料之类,可怎么感觉背后空荡荡的?
尉迟文回头,只见女人已经掉了个头,走出去起码有十丈远。
他娘的!
尉迟文暗骂一声,脚下如飞,重新追上去:
“于若菊你别跑行吧,我们多久没见面了,听我说两句话能怎么样?”
于若菊想捏眉心,又有些头疼,她再一次停下来,打算尽快把这个家伙打发走。
刚要回身,男人突地抬手架住她肩,不让她动,两个人就保持现在的姿态。
于若菊:?
见女人再无动作,他才开口:
“这样也行,你不回头,就看不到我,这样也可以对吧?”
“……”
不得不说,尉迟文的脑袋真的好使,不管什么话,都能让他找到解决的方法,偏偏还顺理成章的让人没法反驳。
于若菊觉得有必要提醒他一下,所以还是转过身,问:“你今天没事?”
尉迟文笑着说道:“我不就是在忙事情吗,哈密人在大宋的任何商业活动都归我管,所以我来这里转转也很合情合理吧。”
于若菊好整以暇:“转完了吗?”
尉迟文看着她,端详:“还在看。”
于若菊偏开脸,忍不住咬了咬牙:“尉迟文,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
“我知道啊,”尉迟文看向她,他的声音里,没有任何不快的意思:“不然我今天怎么会站在这里?”
“于若菊,”尉迟文叫出她名字,表情也在顷刻间收敛得体,他语气也变得正式:“我不介意等你一天,一年,或者十年。”
男人真是很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反正,我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不怕失败,有恒心,有毅力,这是大王说过的原话。”
…………
于若菊从小就明白一个道理,人不可以在同一块石头上栽倒两次。
可这一秒,她却不敢保证,她不会再一次被尉迟文用这种手段拿捏住。
人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只要不是出现无法化解的矛盾,但当时间过去很久,再重逢,再见到彼此,当初那种愤怒感就很难再次出现。
相反,对方那些好还历历在目,再与当前的他重叠,恍若一物。
于若菊其实和他没什么话说,她可以冷脸相对,甚至可以逼迫自己说一些伤人的话。
可她讲不出口,倒不是因为尉迟文的身份,只是,没必要。她为了自己和他做出切割,并不都是他的错。她不记恨,只是需要彼此的认可。
牛平安将她抛弃后,她都没诅咒辱骂过他。更别说尉迟文了。
这段时间,她不是没想过尉迟文。一个人的时候,她有时也会猜,他在做些什么。
但她从未期待或者希望过,他再回来找她。
她并不想见到他。
至少不是现在。
这种感情十分矛盾。
烦心的是,尉迟文今天又凭空出现在她面前,整个人看上去完全恢复成了最开始的状态。
与最开始的他,并无区别。
她知道这是他的伪装,不是他本来的面孔,但是太容易感染人了,比戒烟还难,她不能幸免。
她想做的事情才刚起步,不希望自己重回被他影响的状态。
当然,她更不希望尉迟文还老围着她打转,这不是他应该有的模样。
于若菊轻微地叹了口气,问:“尉迟文,你不用这样……”
“我乐意。”都不用于若菊说完,他就毫不犹豫的说道。
于若菊说:“我不喜欢。”
男人看着他:“你对我一点感情都没有了?”
“不是,”……又被他绕进去了,于若菊马上扳回来:“不是有没有感情的问题,我有自己的安排,你也有你的生活,你今天过来,会让我产生一种……,算了,你能别来找我了吗?”
“你有你的生活,我有我的生活,我限制过你吗?”尉迟文问。
“没有,”于若菊竟然没有否认,反而顺着往下说:“正因为没有限制过,所以你没遇到我之前,你一样过的很好,不需要我的借入。”
“……”这是什么道理?偏偏又没法反驳。
尉迟文发现,于若菊只是不爱说话而已。她一旦想和人争论什么,也很会下套。
可为什么,突然之间,觉得自己对她来说根本没有存在的意义?
尉迟文问道:“我对你的生活产生了影响?”
“你现在就在影响我。”
“怎么影响了?”
“你没来,我这会已经吃完饭准备小憩了,下午还要上课。”
“……”
尉迟文哑口无言。 第七十四章 告一段落的故事
别的声音已经听不进去了。
尉迟文认认真真的看着她:“我来得急,也没带什么东西,估计你也不愿意和我一起吃东西,这样,你咬我两口,就当充饥了,战场上有些人饿急眼了就是这么做的。”
“……”
傻子。
于若菊在心里又气又笑。
她强行控制的情绪,在被男人又蠢又认真的态度下又变得开始动摇,她真的不能再和他多待了。
于若菊索性不准备吃饭了,径直走回屋子,关上了门。
走前还撂下一句:“不要再跟过来,也不要再找我。”
这一次,尉迟文站在原地,一下都没有再往前迈。
……
尉迟文叹了口气,双手背在身后,慢慢往回走。
到了门口,整个人站在日光里,尉迟文还是认为自己不能就这么算了,就此放弃不是他风格。
更何况,于若菊都没吃饭。
前思后想,尉迟文加快步伐,走出屋子,找到老板,让他立刻准备丰盛的饭食。
看着小二提着食盒准备离开,尉迟文眉心一皱,拦住了对方。
他站在小二面前,认认真真看着对方,语气出奇的认真:“把你的衣服脱了”
…………
回到屋子,于若菊就躺到了床上。
本想小憩半个时辰,可翻来覆去睡不着,于若菊索性拿出一本书,看了起来。
没一会,有人敲门。
于若菊望了眼门板,和她住在一起的姑娘有钥匙,肯定不是她。
她心生疑惑,翻身下床,往门边走,迟疑片刻,于若菊打开门,能看到站在门口的是酒楼里的小厮。
那小厮的头倏地坑得极地,不和于若菊对视,只是把手里东西递了过来。
饶是如此,于若菊还是马上认出了他的身份。
她倚到门框,不解发问:“我不是说了不要来找我?你怎么又来了?”
还打扮成一副小厮的模样?
“……”男人身形一僵。
“尉迟文,”于若菊抓了下头发,逼迫他回答:“别不说话。”
瞬间被看穿男人不恼反笑,估计自己都被自己这幅模样逗笑。眼见他不由自主抖了会肩,他忽然抓住于若菊一只手,把手里的食盒强硬塞到她手里。
然后头也不回的转身就跑,贼快。
于若菊:“……”
拎着那沉甸甸的食盒,女人一动未动。几十秒后,酒楼真正的小厮过来了,表情羡慕的看了眼于若菊:
“尉迟大人……哦不,是尉迟公子让我传句话,他是盛源酒楼的小厮,给于姑娘你送饭很正常。”
尉迟文直接让姜武将他送回了哈密商会的总部,回了自己平日处理事情的屋子,他整个人都靠在椅子上,十指交叉放在怀里,脸上的笑止也止不住。
站在门边的姜武,偷偷掀眼看他。
他已经很久没见尉迟文有过这样惬意的姿势了。
尉迟文闭上眼睛,想着自己让小厮给于若菊传达的消息。尽管不知道她什么反应,他还是忍不住扬唇。
手撑着嘴,笑容没有消失过。
察觉到两道鬼鬼祟祟的目光一直盯着自己,尉迟文斜过眼,撞上姜武视线:“看我干什么?”
“……”姜武缩回脑袋:“没事。”
尉迟文打了个哈欠,问:“马车还回去了?”
“没还。”
“嗯,”尉迟文颔首:“做的好。”
“我给张让大人说,马车您最近要用。”
尉迟文:“不错,很懂事。”又勾唇,想象一下于若菊没有任何防备的突然见到自己,又想笑了。
见他神态千变万化,姜文小心发问:“大人,您刚刚去哪了?”
“去了趟盛源酒楼,”尉迟文把身体坐直,喝了一口刚刚泡好的茶:“见到于若菊了。”
姜文似乎有些不相信:“于姑娘什么反应?”
“挺正常的。”尉迟文挑着眉:“突然有种又回到几个月前的感觉。”
姜武:“?”
尉迟文罕见地主动收拾起之前被自己弄的凌乱的桌子,感叹:“别有一番滋味。”
等桌子收拾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尉迟文才抬头吩咐:“姜武,你去和盛源酒楼打声招呼,再找几个好点的厨子,送过去,让他们多照顾于若菊。顺便查查,教她词曲的师傅是谁,有什么情况及时告诉我,我会跟岳玲奇说一……”
思忖着,他叹了口气,又否认自己:“算了,还是别了,先这样吧。”
姜武困惑:“大人,您意思是,不找人了?”
尉迟文摇手:“不了,先让她自己安排吧,她不喜欢我这样。”
他到现在都记着于若菊离开时说的,不想被他束缚。
这句话,就跟一道烫疤一样,清晰了然。
尉迟文开始忙自个儿的事,只是心情比起前些天来说,判若两人。
……
下午,因为有师傅来教琵琶,所以于若菊没有和其他人一样念书,而是直接去了一个单独的房间。
她情况比较特殊,是中途插进来的。盛源酒楼对培养人才有一套专门的体系,基本都是从小就在这里的,所以,针对于若菊的情况,比较特殊,需要单独教学。
一间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的屋子就是她的教室,于若菊到场后,师傅还没来。
她随意找了张椅子坐下,翻看手里的书。
没一会,她听到有人叩了两下门板。
于若菊仰脸找,是岳玲奇。她站在门口,正笑盈盈望着她。
于若菊起身,对待这位提携自己的贵人,她在心里是十分尊敬的。
岳玲奇示意她坐回去,自己走去了她身边,也同样坐下,温和问道:“来到这边还习惯吗?”
“嗯。”于若菊毫不犹豫答,脸上书写着随遇而安的淡然。
“那就好,”岳玲奇点头,目光落到她手底的书上:“看得明白么?”
于若菊回:“基本看得懂。”
“哦?”岳玲奇诧异地扬眉:“有人教过你?”
于若菊不打算隐瞒:“牛平安以前教过我。”
“你和他以前的经历,某种意义上说,对你以后很有帮助。”岳玲奇这样说,语气很肯定。
于若菊默认,她从未否认过牛平安给她带来的帮助。作词这个爱好,是他手把手牵着她入门。
“那还学吗?”
“学,”于若菊回:“他那时懂得也不多。”
岳玲奇微笑:“行,”继而冲门口一扬下巴:“外面还有个人,托我带他来见见你,你要不要见他一面?”
搭在书的指头一顿,于若菊几乎立刻猜出了是谁。
她没有拒绝,在她看来,以前的事情早已过去,一切早已分割明确。现如今,他们只是相互知道对方的名字而已。
岳玲奇把在走廊等候很久的男人喊进来,自己则转身离开,给他俩一个独处的空间。
“好久不见。”牛平安走到她面前,面带微笑,主动与她说话。
于若菊轻微地抿了下上唇,什么话都没有说。
男人还是上次见到他的样子,不像她来到这里时,先被一些妈妈带走,教着如何女人应该如何打扮自己。
不过,他也没什么好变的。东京城里那些为他疯狂的那股子,喜欢的就是他胡子拉碴、忧郁落魄的模样,那种怀才不遇的气质特别吸引人。
牛平安并不意外她的沉默,还是自己说着话:“没想到,到最后,我们还是走到了一起。”
于若菊抬眼皮,眼中无澜:“我之前提过的要求,你同意了?”
所以岳玲奇才会要她。
女人的直接和以前一模一样,牛平安点头:“对。”
懒得问原因,因为答案已经昭然若揭。可男人非得说个清楚:“一直对你有亏欠,现在看到你能做你喜欢的事情,我心里才好过些。”
于若菊不想和他一起,也在牛平安预料之中。这个倔强的女孩儿,他从来就没指望过她心甘情愿站在他身后,这不过是他故意抛出的条件,好让岳玲奇注意到有于若菊这个人。
“需要我表示感谢吗?”于若菊问。
牛平安安静地倚坐到她前排的桌边,似乎有长谈的打算:“不用,上次见面你已经感谢过了。”
他将她从头到脚地打量:“你现在这样很好,给我一种,那个小姑娘真的长大了的感觉。”
他倚老卖老的口吻听起来叫于若菊倍感不舒适,于若菊回:“我已经长大很多年了。”
“不,”牛平安微微一笑,眼角延展出绵密的笑意,这也是令那些东京城的妇女们喜欢的地方。
他环视一周,这个空间意外的整洁宽敞。目光再回到面前穿着干净的女人身上,她就坐在中心:“这才是属于你的地方,你可以做你喜欢的事情。”
他张开手,“无论成功还是失败,都是你自己想要的。”
于若菊不是没经历过类似的画面。
她跟牛平安很久很久之前,背着家里人偷偷爬上山。
山路曲折蜿蜒,到顶时,她气喘吁吁,直不起腰,手掌都被刺破了好几个扣子。
牛平安也一样,但他却一点不在乎,而是对着天空的太阳张开手,特别兴奋的说:“于若菊,我以后一定会变成太阳一样的人。”
“要不要一起?”他回头对她笑。
她那会对这个一点兴趣都没有,特别不屑的说,你一个人飞就行了,我还在老老实实在地上站着吧。
下一秒,牛平安双臂收拢,猝不及防把她拥进怀里,然后叹息:“那你要变成绳子,拉住我,别让我回不来了。”
那一刻,崖畔的风刮过来,满山草木的刷刷声,与她的心跳一模一样。
现在回想,不过如此。
不值一提。
于若菊轻笑一声,问:“还有事吗?”
牛平安否认:“没什么事,我只是有点高兴,想过来见你,希望没打扰到你。”
于若菊没再接话。
牛平安摆出前辈架子鼓励:“于若菊,加油,你会得到一切你想要的。”
“谢谢,”于若菊很客套,也很冷漠。
牛平安还想多待几秒,于是又开口:“我和你一样,也是刚来这里,你不用跟我客气。”
“好,”于若菊当即接受这个设定:“我知道了。”
她的一本正经等同于排斥,真让他不习惯。牛平安淡笑着,盯着她不说话。
…………
接下来一段时间,除了同批学员,于若菊再没见过其他人。
她一心一意扑在岳玲奇给她布置的各项训练当中,诗词歌赋,乐器弹奏。
越往后,她的优势愈发明显。之前几年的摸爬滚打,让她做出的所有曲词都非常的接地气,不高大上,却讨人喜欢。
尤其是她第一次写了一曲截瘫小贩讨生活的词曲时,连先生看完都拍起了掌,真当意外惊喜。
这世界似乎是守恒的,文字会变成艺术,经历也能化为财富。
先生也曾说过,不能只走这一条路,也可以试试文人墨客们喜欢的风雅词曲。
可这个提议立刻被岳玲奇驳回来,艺不在多,而在于精?女人这般训斥道。她对于若菊的天赋很欣赏,盛源酒楼也不是只招待那些文人墨客,普通的大宋人民一视同仁。
说没人来找,但于若菊每天还是会收到尉迟文的消息,是让酒楼的小厮传达的。
一日三餐都提醒遍,早上和晚上的问好更是不在话下。他还会说一些自己的日常,是用文字写下来的,用他一贯有趣的语气说出来,总能看得人会心一笑。
于若菊以为不理睬,他就会兴致渐衰,但是男人还是锲而不舍地发过来。 第七十五章 尉迟文的道理
于若菊今天休息时,小厮就过来将一封信教给她。
她打开,上面写着——
“今天去宫里的路上被人撞了,一个推着车的老头,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撩开帘子瞄了眼,发现只是轮子坏了,一句话没说,就让官府过来自己处理,我先进宫。结果给老头吓哭了,扑通跪到我面前。一群人就在那看,还有几个人摇头叹息。过了会,连开封府尹都来了,跟我讲道理,说当今陛下如何如何,我根本什么话都没说好吧,就好像我今天非要和那个老头过不去一样。
我一气,今天还就过不去了,就要一个说法,随他们去说。估计这事肯定会闹到太子耳朵里,到时候肯定又跟我叨叨半天,烦得要死。”
这就是所谓的形势所迫吗?
于若菊忍不住笑了。
半个时辰后,小厮又来了,递上信封:“老子就知道是这个结果,跟我说,当初大王也是如何如何的,我难道不知道吗?”
于若菊心里好笑,很奇怪,她明明根本没见过那个画面,但她完全能想象出他当时的神情和动作。
…………
勤学苦练,起早贪黑,直到月底。
一个丫鬟大早就跑来于若菊房间,说岳玲奇要见她。
于若菊简单的换了身衣裳,跟上丫鬟,匆匆出了门。
丫鬟没有带她去一贯和岳玲奇谈事情的房间,而是直接领着她到了平时学习的教室。
不算很宽敞的房间里,光线温柔。
调音台前就坐着两个人,岳玲奇,和另一个不认识的男人。
两个人安静的站在那里,仿佛与世隔绝,安静之极。
“于若菊过来了!”丫鬟通知了声。
两人同时侧过脸看于若菊,岳玲奇站起身,拍了拍那中年男人的肩,示意他进里面。
她转头看于若菊,招手笑笑:“来。”
中年男人走到一张椅子旁坐下,于若菊取而代之,站在了原先属于他的位置。
岳玲奇则坐在她旁边,“坐,不用拘谨。”
于若菊点头照做。
岳玲奇对中年男人做了个可以开始的手势。
很快,男人开始弹奏,前奏响起。
不一会,男人开始唱词。于若菊闭上眼,凝神细听。
曲子很美,词也别致,演唱者的嗓音恰到好处,有那种只属于历经了沧桑的男人的独特岁月感。
于若菊听得很用心,外加这个安静的环境很容易让人沉醉其中。所以,结束后,她仍没有回过神,直到岳玲奇拍了下她右肩,她才苏醒过来,睁开眼,表情逐渐回归清明。
“觉得如何?”岳玲奇弯弯嘴角。
于若菊点头:“很好听。”
岳玲奇接下来的话,让她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这是专门给你准备的词曲,名字也很适合你,就叫《若菊》。”
心腔骤缩,随即有种难以控制的激动。
于若菊拼命压着心底那些源源不断的紧张,深吸一口气,认真问:“若菊,是我名字里的若菊吗?”
她努力在控制,但声音还是忍不住比平日更尖锐一些。
她的第一反应出乎意料,岳玲奇不由挽唇一笑,答道:“没错,就是你名字里的若菊。”
“对自己有点信心,姑娘。”女人替她把一边头发撩到耳后,毫不吝啬自己的鼓励与期望:“这首词曲,参考了很多你这段时间写的内容,除了你,没人可以驾驭。”
于若菊开始练习这首词曲,她天赋很好,不过几天已经可以自弹自唱。
她第一次当着所有人的面表演,是在盛源酒楼所有人面前。酒楼内部有间很大的屋子,就是给准备推出的新人第一次尝试用的。
面前坐着几十个人,目光虽然没有全部聚集在她身上,却也足够给人压力。
没有无数的鼓掌声,没有多余的叫好声,只有一道道带着审视的目光。
于若菊坐下来,将手指放在琴上,当她在弦上刮出第一个音符时——
岳玲奇就露出了笑容。
无论什么样的环境,她一旦拨弦弹唱,很快就会沉溺进那种世界。
她要的,就是这种天赋。
…………
一周后,于若菊接到了岳玲奇安排的第一个工作。
是在另外一间酒楼的表演,很正常的工作,自从岳玲奇将酒楼与词曲绑定后,很多酒楼都开始模仿他,可惜这需要时间来沉淀,而走在最前面的岳玲奇已经占据了优势。
其他酒楼需要之时,便只能从岳玲奇这里借人,她也正好趁此机会推出新人。
成败在此一举,所以,岳玲奇相当重视,大早就带她去了那家酒楼。
负责帮于若菊打扮的丫鬟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叫做徐怡。女人浓眉大眼,生了一张颇为醒目的面孔,对于若菊的事情也一板一眼,像个不苟言笑的官员。
把于若菊带到房间,就有几名丫鬟走过来,为她描眉抹粉。
镜子里,一张素淡的脸,慢慢变得明艳生动起来。
于若菊几乎不说话,除非丫鬟主动与她搭腔,她才客气地回两句。
中途,徐怡进来一趟,她瞄了于若菊两眼,提出异议:“太浓了,不适合她。”
“这样很好啊,之前的人都是这样打扮的。”丫鬟说。
“她不用,”来之前,岳玲奇特意交代过的苍白感,徐怡铭记于心:“她和其他人不一样。”
徐怡又扫了眼镜子:“她生的好看,骨架也不错,不需要太多补充。”
丫鬟点头同意,为于若菊细心擦掉先前的脂粉。她再一次留意到她嘴唇
于若菊道了声谢,也瞬时想起了一个人,他说过最喜欢这里。
考虑到不算是很正式的场合,徐怡给她准备的衣服也不是那种很盛大的衣服。
一套素雅的宫装,对女性来说向来难以驾驭。但于若菊纤瘦高挑,穿起来却十分合适,路过的小厮们都忍不住回头多看两眼。
酒楼的大堂布置得当,于若菊坐在后屋内,安静地等着。
距离她出场,还有一段时间,说不紧张是假的,手心已经湿濡,于若菊从怀里拿出一张小手绢,垂下眼,细细擦拭,打发时间,也试图缓解自己的紧张。
几分钟后,徐怡领了个看上去像是很有身份的人进来,于若菊起身,向男人点头,互相问了个好。
男人开始交代今天的事宜:“于姑娘,岳掌柜的跟我说过,你不太爱讲话,没关系,今天也不用你说太多话,做太多事,你不必如此。”
“我准备安排你最后上场。”他打量她片刻:“等下上去后,你和柳,咳咳……牛平安要有一些互动,然后就轮到你了,如果表现好的话,说不定就会变成下一个牛平安。”
听着男人喋喋不休的话,于若菊还未从听到牛平安名字的怔愣中回神。
但她没有立刻发问,等男人嘱咐了两句,关门离去,她才蹙眉问徐怡:“牛平安怎么来了?”
徐怡理所当然回道:“牛平安是当今东京城最受欢迎的才子,人家花了大价钱,就是为了请他的,你只是顺便的。”
于若菊抿了抿唇,质询:“为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什么都不需要知道,听我们的安排就行。”徐怡顺手捋了捋她发丝,让她显得更有一种冷静的诱惑力。
“这不是骗人吗?”于若菊目不转睛看着她,不想移开重点:“为什么我出场,牛平安也要在场?”
“这是岳掌柜的安排。”徐怡语气镇定如常,未觉有不妥。
“最后一个出场是什么意思?”于若菊看着她,脑袋里还想着男人刚刚说的话——
她要作为牛平安指点过的丫头,站在牛平安身边。
刚才听到这里,于若菊几乎稳不住脚后跟。
她垂下手,双手紧紧攥成拳,转头不可置信地问:“若菊是牛平安写的?”
“是,他主动把你最近写的东西收集起来,做出来的成果。”徐怡见她神态异常,解释道:“其实你不用太在意,就算不是他写的,我们也会说是他为你写的。”
身体的力气像是被抽空了,于若菊几乎是挣扎问道:“为什么要这样?”
“这是你给所有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最佳方式,”徐怡眼底,总是流露着一种很规范也很无情的冷漠:“听从我们的安排,对你不会有坏处。”
于若菊不再回话,回身往沙发走,她大口呼吸,想用空气里的冷意化解几乎快要堵住的喉咙。
喉间发紧,手不由摸上脖子,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可却像是有一双手掐着她一般的窒息。
徐怡仍在看她:“你不想听话?”
“难道不是你们先骗了我?”于若菊陡然回头,她脸颊通红,眼眶里的积蓄几乎要夺眶而出。
话罢她又转回去,完全背对着徐怡。
徐怡凝视她片刻,转身出去,能隐约听到她在和一个人交谈:“是,是的,她表现不太好,很激动……”
听见她在概括自己的情形,于若菊愈发心烦意乱。
一会,一只手机递到她面前,稍稍敛目,是徐怡的脸:“林总想跟你聊几句。”
于若菊推开门,看着门外的岳玲奇,压了压声,就问:“为什么骗我?”
“于若菊,”岳玲奇声音寻常,还是那么笃厚温和:“这是欺骗么?这是正常的安排,否则全东京美女那么多,你凭什么给别人留下印象。”
于若菊把嘴唇咬着很死,好像这样才能保持冷静:“我学了那么多东西,最后就用这样的方式给人留下印象?”
“对。”
眼眶那圈红,再度渗出来:“岳掌柜的,你还记得我那天和你说的话吗?”
“记得啊,我记得很清楚。”
于若菊心潮起伏:“你答应过我,不和牛平安有任何联系,可现在又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她咄咄逼人的质问,并未惹恼岳玲奇,“你和牛平安一起出现,对你没用处,那样别人只会把你当成牛平安的女人,一个普通人。但今天不一样,今天的他,只是你的垫脚石而已。别担心,所有人都喜欢名人背后的故事,尤其你们这样的师生关系,更容易给你带来他人的瞩目。”
于若菊握紧的手,止不住地颤抖:“安安分分表演自己的词曲不行吗?”
靠自己的实力不行吗?
对面的岳玲奇,依然表现得像个循循善诱,知书达理的老先生:“于若菊,我要让你成为头牌,就会想方设法地帮你登上天。”
“我第一次就跟你说过,牛平安为什么能一夜成名,起码一半是因为他的外貌。”
“你还不明白?不明白你就出去,去外面随便找一枝花看看,密密麻麻的,你分得出哪一朵最好看吗?”
“但如果,其中一朵 第七十六章 红花需要绿叶衬
“红花需要绿叶衬,这是自古不变的道理。”
“所以我利用牛平安目前的名声,为你创造最好的条件。他就是你身下的叶子,别人看得到你,才有兴趣凑近了闻你的香气,欣赏你的才华。”
“你必须明白,全世界不是只有你喜欢词曲,有天赋,比你有天赋却泯然众人的,大有人在。”
“这么说,”于若菊盯着眼前冷漠到几乎无情的女人,双目发干,嗓音发涩:“我当时以为的一切,都只是你欺骗我的计量?”
岳玲奇哼笑两声:“这怎么会是欺骗呢,这个世道就是如此啊。哪有那么多随心所欲,每个人都要活在规则之下,不管你选择哪条路,或多或少,都要受到更强者的操控和摆布,有的你能意识到,有的无关痛痒。勤奋未必能得到回到,成功也需要走对路。我是帮你的人,不是害你的人。”
“希望你早点清楚这个理,”岳玲奇慢腾腾呷了一口茶,口气慢慢冷下去:“你不服气,可以立刻离开,回去找尉迟文哭诉,回去找任何一个你想找的抱怨,你一身轻地过来,投靠我,不就是为了想将你创作的词曲展现在所有人面前吗。”
“为此你已经放弃很多东西,难道现在想回头了?”
“留下来,你有机会实现你的梦想;现在转身就走,把你写出来的东西随便念,随便给任何人看,看看有没有多理你一眼。”
“你自己考虑。”
…………
于若菊独自一人,在屋子里坐了许久,也没有和任何说话。
直到徐怡过来通知她准备出场的时候,她才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跟着她停在了通往大堂的屏风后。
于若菊能清楚听见屏风那边的对话,女人故弄玄虚地吊人胃口:“牛先生,其实今天来了一位很特殊的人,据说是对你而言非常重要的人,你要不要猜猜是谁?”
牛平安语气带笑,“难道是我娘?”
另一个男人笑呵呵提点,“牛先生好好猜猜,是你提过很多次的那个人。”
牛平安假装留了个冥思苦想的表情,一脸震惊的说,“总不会是……”
也是此刻,于若菊面前的屏风倏然敞开。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她的身上,大堂里满满登登的全是人。
于若菊眉心微皱,但她以最快的速度,接受并适应了一切。
她微微吸了口气,找到了台上的三个人,他们也望着她。
她看到了,牛平安脸上刻意为之的、那些近乎逼真的惊讶和激动……
于若菊嘴唇微微扬起,毫不犹豫的,迈入了所有人的正中心。
于若菊走到大堂中间,在牛平安身边站定。
大堂里的客人们,很配合地给出雷鸣般的掌声,并且起哄的叫起好来,当然,也不乏一些女人红了眼眶。
酒店的掌柜笑着和她打招呼:“于姑娘,是吧。”
于若菊看向他,颔首道:“没错。”
掌柜的煞有介事地点头,望向台下:“我终于知道牛先生为什么对于若菊小姐念念不忘了,我要是有过这么漂亮的女同乡,应该也会想要……嗯,哈哈,可惜我没有牛先生的才华,说起来,牛先生之所以将自己的名字改回最开始的名字,也是因为她吧。”
一名女子忍不住开口:“怎么叫同乡,于姑娘应该是牛先生的学生才对吧?”
牛平安点头笑道:“都算。”
“跟他学过什么?”
于若菊回:“作词。”
“他那会儿还小吧,是怎么教的呢?”
“说随心就好,我自己心里想的,也是所有人心里想的。”
这个回答引起了众人一阵鼓掌。
掌柜的见他们俩保持距离,生硬地站着,笑着拍手说道:“这么多年没有见,今日好不容易见面,不拥抱一下吗?”
牛平安闻言,侧眸瞥了于若菊一眼,仿佛在询问她意见。
女人倒是不假思索,旋即小幅度敞开两臂。
牛平安微微诧异,拥抱了她,一个简单短促的拥抱,也引起了台下成片一片叫好声。
接下来就是掌柜的在旁边问一些问题,提问的对象也多为牛平安。
于若菊只有寥寥数语,但主旨始终围绕在于若菊的刚做出来的词上。
掌柜的:“听说《若菊》这首词曲都是牛先生亲手写的?”
牛平安:“对,是这样。”
掌柜的笑着点头:“我看过牛先生写的这首词,非常美,也很有画面感,眼前能自动浮现一个十分美丽的女子形象,所以这首词的主人公就是于姑娘吧?”
牛平安点头承认:“当然,就是写给她的。”
掌柜的:“牛先生这么说不怕很多人难过吗?”
牛平安只是笑,并不回话,似在默许。
掌柜的又笑道:“好了,再不说废话了,不如我们先听下牛先生的这首新词和曲子,在场应该不止我一个人对此非常期待。”
掌柜的望向一直缄默的于若菊,示意她可以可以了。
一瞬间,所有人的注意力再次集中在于若菊身上,按照岳玲奇要求,于若菊抱着琵琶,非常尽职的先将整首词念了一遍,随机开始伴随着曲子唱起来。
牛平安站在旁边,一眨不眨地凝望着舞台中央的女人,眼底充满怀念和满意。
词曲结束,大堂中掌声雷动。
牛平安上前迎她,于若菊依旧微微笑着。
两人一起坐在一张桌子前,开始接下来的攀谈。
掌柜的故意暧昧不清地问话,刻意制造让所有人感兴趣的话题。
中途牛平安还被要求现场写了为于若菊写一首词,里面的内容是两人的过去,牛平安写的很好,两人过去关系,显而易见。
这个事情传播开后,在东京城引起了一波不大不小的波浪。
于若菊坐在一旁,自始至终话的确少,偶有问题,也只是简单附应。
直到掌柜的八卦地问于若菊,“知道牛先生为你写了《若菊》后,于姑娘有没有一些回到当初的感觉呢,比如,关系变得更亲密一些?”
于若菊知道掌柜的意思,她只是稍稍低了低头,而后掀眼,毫不犹豫的否认:“没有。”
掌柜的面色微变。
但于若菊仍是安静模样,继续往下说:“事实上,我一开始并不知道这首歌是他为我写的。直到刚刚在后台,我才得知一切,想必这一定是他想要给我的惊喜吧。”
这一回,连牛平安都惊讶地望了回去。
女人并未受影响,嘴角弧度未变:“所以,我刚刚也一直在心里构思,想写一些东西出来,回应他。”
众人都露出惊讶的表情,掌柜的更是回头,看向徐怡。
这样出其不意的变动,徐怡却没有感到不妥,相反生出了兴趣,想接着往下看。
他点点头,示意掌柜的不必多问,继续就行。
掌柜的飞快跟上:“是于姑娘刚刚想到的吗?”
于若菊看了眼手旁的琵琶:“是的。”
掌柜的抬手:“请。”
于若菊站起来,取了自己那把琵琶,回首看身边的牛平安一眼,“粗糙滥制,大家随意听听就好。”
所有人都笑了,直道:“怎么能随便呢,我们肯定要好好欣赏于姑娘的词。”
牛平安也没想到于若菊的举动,目光一动不动看着她。
于若菊向所有人点点头,动指拨弦,轻声吟唱。
直到听完了整首词,所有人才彻悟过来,与其说是即兴创作,倒不如说是刻意针对牛平安。
一字一眼,把牛平安原本的题词,一句句反驳了回去。
高下立判。
牛平安如坐针毡,勉力维持着笑容。
现场鸦雀无声。
掌柜的一直听到她唱完,才回头问身旁得徐怡:“这和我们说好的不一样吧?”
徐怡望向台上,鲜见地笑出了声:“有区别吗,反正都是为了让新人上位。”
…………
回到盛源酒楼后,得知此事的岳玲奇,没有计较一个字。
短短三天,于若菊写的词就传遍了东京城的大街小巷,连小儿都能朗朗上口念上几句。
当晚,牛平安和于若菊这两个人,就成了东京城讨论最多的两个人。
王志吃东西的时候,就听到了旁边桌子的人谈论这件事。
作为尉迟文在东京不多的好友,他没有立即把这件事告诉尉迟文,而是找到尉迟文喝酒时,若有若无的提点。
尉迟文一开始完全没听懂王志的意思,听这人一直说莫名其妙的话,还忍不住骂了几句。
王志:“你真不明白,假不明白。”
尉迟文:“有话说有屁放。”
王志又讲了一个故事,是邻家少妇与他人欢好的事情。
尉迟文:“你到底要说什么?”
王志叹气:“你自己去打听吧。”
尉迟文当即让姜武去打听,等姜武回来把消息告诉他后,尉迟文就揉起了太阳穴,头疼的厉害。
他自己也出去走了走,到处都是说牛平安和于若菊的人,所有人基本分成两部分。
一面是骂于若菊不知好歹、目无尊长、不是好人家的女孩儿,另外就是骂盛源酒楼,为了让自家酒楼出名,什么招数都往外使。
当然也不乏心疼牛平安的人,或者支持于若菊,认为她是个当断就断的好女子。
更有甚者,虽然表面上谁都不支持,只说于若菊是个才女,写的词好,曲子也好。
尉迟文让人把于若菊写的词曲仔仔细细写下来,念了很多年,也唱了很多遍。
不错,他喜欢。
尉迟文不断感慨。
到最后,他才找回重点。这肯定不是岳玲奇的手笔,于若菊什么性格他会不清楚?
她肯定不是这种轻易认命、接受安排的性格,更不可能自愿唱那个脑子有点问题的牛平安写的词。
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