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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八 殿前之耻(六)
夏君黎听赵眘说了这许久,这一句总算是说得通透了。自有宋以来,江湖揭竿不知几多,尤以南方之地为盛,夏铮被派去梅州,亦有一半是为此。于龙座之人而言,“反贼”虽终大多能得平镇,可若有江湖高手参与其中,情形便大不一样——青龙教就在临安一山之隔,成其心病自不待言,上回由得夏君黎持令往伐,当然是顺水推舟;现今的东水盟更是将江南武林都结成了一块,赵眘若真对之熟视无睹,反倒不似帝王之心了。
“正合我意。”夏君黎便答道,“但陛下说过,可一不可再,这一回——应是要我以江湖手段,终不能再行出兵了吧?”
“东水盟之根基在建康——建康是江南重府,不比青龙谷地处山野,若以兵谋,岂非大乱民心。你且先以江湖手段解之,倘真有必要,朕可知会建康府暗中襄助。只是建康府军一向更有固守江下以止金人之重责在身,除非东水盟先露反相,否则——府军能做的恐也不多。这事也没有那般急,你可谋定再动。”
“既如此,有一事还请明示。”夏君黎道,“陛下似乎对众位皇子一向所行都了如指掌,那——想必也知晓,太子殿下先前与青龙教结交,如今又与东水盟结交之事吧?我姑且认为,陛下对他格外偏宠放任些,所以不曾阻拦,但如此一来,我若要对付东水盟,免不了得罪了太子殿下,若到时有什么冲撞,不知可能得宥恕?”
赵眘笑道:“你说得不错,朕对愭儿确实一向放任些,他喜结交江湖中人也好,喜结交读书士子也罢,朕都由他——不然怎显得东宫与别个不同?不过看来他是还不懂得个中利害,青龙教一事也没长了教训,若是在东水盟身上再跌个跟头未必是坏事——你不必多有顾忌。你是为朕一个人办事,若是愭儿或是别的什么人挡在了其中,那自然也只好请他们收收性了。”
夏君黎笑笑:“如此我便放心了。”
一番言语毕,他请冯公公不必送,独自走出福宁殿,夜色已浓。邵宣也还如常守在殿外,夏君黎待想与他说句什么,一时之间,却也不知该如何说,便只点了下头,走开了。
只能怪自己,逞了一时之快,以至陷入这样局面——一夜之间,便要被迫将两司都开罪了。
心情自然不是很舒。他往仪王府接上刺刺姐弟二人,向府邸返去,途中甚至忘了说话。刺刺问了他几声如何处置,有无受罚,他摇了下头,又问张庭那事可否有新说法新证据,他仍是摇了下头。过了一晌,他省悟过来——刺刺那般问,想必是并没有从程平那问出宋然什么可疑。
“怎样,他怎么说,宋然几时走的?”他才想起这事。
“酉时二刻。”刺刺答。
夏君黎实在是在心里叹息了一声。酉时二刻。又是一个酉时二刻。刺客闯入宅邸的时分,张庭还在殿前司,宋然还在仪王府,这件事与他们两个都没关系——他和刺刺各自的直觉,都错了。
“还好方才没拦着宋学士再追问。”刺刺垂头道,“不然明日,连太学都要递劾奏条陈上去了。”
也只能就这样回至府中。徐见赭带了四门记录来,因不大信任这批府卫,一直等在门口要当面交递。夏君黎聊胜于无地向他又打听了一些景况——确知了,邵宣也申末时分才进了内城,接了殿前司的值后,“铃”响之前,是与徐见赭等人于内城巡视,断不曾独自行动过;一向跟随太子的摩失这几日已经不在内城,据说有事离京了不知何时回来;只有葛川倒是一如往常,仍在太子身边,酉时前后去向暂时还未知晓——但他以武功而论本就是三人中最不像的——总之,这几个可跻高手之列的,都不像与此事有关。
夏君黎一时并无头绪,待徐见赭走后原待要看看四门之记录,却也不能十分集中精神,甚而直到饭菜放于面前也并不觉饿,虽下意识举了箸,却也只是坐在桌前发呆。
“你手腕上……怎么回事?”举箸时袖幅跌落,刺刺才发现他腕上竟然包扎过,“什么时候受的伤?该不会方才和张庭动手还……”
“哦,不是。”夏君黎便又放下筷子。他自己也已忘了——忘了今日还曾与凌厉决过一次生死,用这一道伤换回了一个想要的答案。可惜——他心里说——凌厉纵然可信,他身边人却未必。沈凤鸣提过瞿安竟曾有一次疑想用马车将刺刺带走——那应是今日之前唯一一次有人想要对刺刺不利。他不明白,为什么每个最堪信任的选择,总会伴随一个最可疑的危险,以至于他竟找不到一个绝对安全的所在能保护刺刺和一衡。凌厉身边有瞿安,黑竹之中有叛徒,本应最安全的内城,竟然也有刺杀。这不是他留下刺刺和一衡的初衷——他从未想过,自己竟至这么快就落入这般被动。还在赵眘那谈什么对付东水盟——却连个小小刺客都捉不出来。
瞿安……他在心里说。虽然之前那事也没有定论,可今日去找凌厉,瞿安似乎并不在。今日之刺杀——如果真不是这内城之中的高手所为,会否——又与他有关?
刺刺已经将他腕上包扎拆下来看,“这是……剑伤?”她惊讶于,还有什么人的剑能伤在夏君黎手腕,就连单一衡都凑过来瞧。当然,他们必都不可能想到此事会与凌厉有关。
夏君黎回过神时,刺刺已经起身去找伤药。单一衡在一旁似乎已经偷摸看他表情许久了——夏君黎今晚的面色始终很难看,直到此刻也并没有轻松下半分。
“是不是那皇帝怎么你了?”他便道,“你把张庭弄得那么惨,他可不是省油的灯,不可能就这么算了吧?在那都说什么了,可别有什么事连累我姐!”
“我方才……心内的确认定刺客就应是张庭,所以才那般要逼出他身上的证据……”夏君黎摇摇头,“可还是错了。定是有些什么我还未想到的地方……”
单一衡想说什么,转头看了两眼,似乎是要确定刺刺没那么快回来,却又犹犹豫豫更欲言又止了两次,才终于撇了撇嘴,向夏君黎道:“我跟你说个事。这事我姐都不知道。”
夏君黎瞥了他一眼:“什么?”
单一衡少见地好像有些心虚似的,没往他目中直看:“就是那次你——你跟你那师父来青龙谷,程家哥哥也来的那次,张庭他不是带了好多人嘛,都留在谷外……”
夏君黎淡淡道:“就是我师父被你们设计杀害的那次。”
单一衡脸孔涨得通红,“我,我今天不与你争那些。我就是与你说——张庭他其实早就知道你们在里头遭了围攻,受了伤,但他就是——就是故意不带人进来救你们,我从——我从我向叔叔那里听来的,不会有假。”
夏君黎看着他:“怎么突然想到与我说这个?”
单一衡看起来有点懊恼,“听不懂吗?我就是想说,那张庭也不是什么好人,你犯不着因为今天是冤枉了他,就觉得对他不起在那闷闷不乐。他要是在皇帝那告你的状,你也告他的状就是了!他的口实还少吗?”
夏君黎是有点闷闷不乐,不过这会儿有点被单一衡逗得乐了,竟然笑了一笑。单一衡心下一毛。“笑什么?”他腾地站起身来,“你不生气吗?不吃惊吗?我跟你说张庭带着几百人对你和你师父见死不救,你就这个反应?”
“我本来就知道了。”夏君黎比他平静得多。
“你……你知道?”单一衡疑惑,“你怎么知道的?我姐都不知道啊。”
夏君黎在心里叹了口气。起初不知道,后来想想就知道了。这句话他并没有说。他从来都没有找张庭对质过——也不打算对质。那些都已经过去了——什么都无法改变。
“我知道你想安慰我。”他还是笑着,“你放心,我没闲心为那种人耗神。”
单一衡面孔又涨得通红,“谁——谁想安慰你?我只是跟你说——”
夏君黎还在笑看着他,他好像不知怎么往下说,气呼呼坐回椅上,大约是恼急了,伸手按住胸口,猛烈咳嗽了一声。
这声咳嗽令夏君黎微感异样。“你没事吧?”他笑意敛起。“一衡?”
单一衡没有回答。他已经回答不出,也咳嗽不出了。他的气息一下便已急促得好似喘不过气,喉咙里能发出的只有一点嘶哑而尖细的呼救。
夏君黎面色骤变,在单一衡向椅边歪倒下去之前一个掠身将他接住。少年的脸色一眨眼已从通红变得透青,嘶声也已不闻,代之以不断从口鼻涌出的深红的血,霎时已染暗了夏君黎的衣襟。
“怎么回事?”刚回来的刺刺惊得丢下了手中药粉,冲将过来,“一衡……一衡怎会这样的?”
夏君黎也想知道,怎会这样的。这自然绝不是说几句话给惹急了便能至于的景况。“饭菜有毒?”两个人几乎同时想到了这个可能。可是——他抬头看向刺刺:“你方才也吃了?”
刺刺没顾得上回答。她取出随身几枚金针,扎入单一衡颈上、手上穴位。她这金针与医家常见的银针不大一样——银针遇毒常现黑色,可世上奇毒实多,银针也未必能探得周全,这金针却另辟蹊径,有几枚是中空,粗细不均,逢几处要穴以特殊手法行针,毒越是奇特,必越将体内之血变得异于常人,由是便会经由这针离析出少许来。
夏君黎也顾不上追问。他一手迅速抵在单一衡云门,这是为防得毒性太过猛烈,有立时致命之险,必要时时准备着贯通他的气息,提吊住他的性命;另一手则捉过他手腕,察他心跳与血流之中的动静。
刺刺盯着几枚金针的尖端,那里却并没有毒血渗出的痕迹。“不像中毒。”她疑惑且焦急,拔起金针,快速换了两处穴位再看。这边夏君黎也道:“这个脉象……说是中毒,不如说是内伤。”
可内伤——又从何而来?“他一直都好好的,何时曾受内伤?”刺刺果然深感匪夷所思,“他——他身上还穿着爹留给他的软甲,谁能轻易伤他?”
夏君黎稍拉低单一衡衣领看了看——果然如是。他将单一衡扶起来,“扶他到那边躺下,我再仔细看看。”便同刺刺一道将人架去榻上。
“一衡同那个刺客有交过手么?”他在这几步路间问她。
“没有啊。”刺刺道,“就只——我与你说的,就那一下出手,是向着我来的,我的针发出,那人掷下盟旗就跑了——就连那盟旗,也没朝着一衡去。”
一顿,她突然想起些什么:“不过一衡追出屋外去了,我那时刚能稳住身,慢了两步,他难道是在那时候着了道?可……那人是逃跑,应该没作停留,他身法那么快,一衡都没追几步,当时也没见有半点异常,现在都过去两个多时辰了——若真是那人所为,怎可能到现在却来发作?”
夏君黎不语,又一次低头摸着单一衡左手的脉搏,随后换到另一手,一动不动了许久,才放下了。
“怎么样?”刺刺着急问。
“先看看他身上有没有伤痕淤印。”夏君黎没有便答。
“我问你脉象怎么样!”刺刺愈见着急,“你说就是了!”
“像是极为阴毒的内力。”夏君黎不敢瞒她,“很少见的功法——我也只是读到过,从未听闻江湖中当真有谁用过——便如你适才所说,习者若暗中出手,中者当下或未必立时发作。那阴力并非立时尽侵脏腑,只慢慢自着力处渗入潜藏,短则片刻,久可达数日,待到有觉,脏腑已成重伤,甚或丝毫未觉便已无救——如此一来,身边人就极难判断出到底是在何处着了黑手。一衡……看来与之有些相似,那阴力目下大多积于他肾府,少数粘裹在咽喉气穴,经脉之中还有一些游走。……不好治。” 六〇九 深水污泥
“你,你总有办法的,是不是?”刺刺虽不欲在此时掉泪,奈何这种事如何忍得住,双目早已红了。
夏君黎只看着单一衡:“我且想想看。你先别哭,一衡着了软甲,透入体内的劲力想必总是少去许多。他虽然功力未深,但若当真内功深厚些,遇此等手段有时反而觉察得更晚,到发现时或已来不及了——此际发作,虽然伤重,总还有些余地。我总不会让他死的。”
“既是这般狠毒手法,那便就是那个人。”刺刺颇为肯定道,“我记得那个人一心想要致人死地的杀意——对我是这般,对一衡定也是这般,定是一衡追出去时,那个人对他下了暗手——便是有软甲都竟至于此,他的功力实是非同小可。一衡真是……真是从小就这样木木的,竟然丝毫不觉!”
两人也来不及在此时详加推断什么来龙去脉,说话间除下单一衡身上那件软甲,果见左腰有一处似掌似指的黑青印子,像是给人用脏手摸了一把似的。这传自单疾泉的软甲一向坚能挡刀剑利刃,韧可卸刚柔内劲——穿透软甲尚能留下这样掌印,纵夏君黎亦觉惊心。这样的人竟在内城,倘不立时找出来,此人岂非能为所欲为?
刺刺盯着掌印,却觉眼熟,“这好像……好像是那时候在梅州,你被人偷袭……”
“‘青云手’?”夏君黎立时道,“你是想说,凶手是‘青云手’葛川?”
“我是看这掌印和那个有点像,就是那种——说掌不像掌,说指又不完全是指的。你感觉似不似?”
“葛川要是有这般内力,我那时如何还能等得到你来。”夏君黎道,“只能晚些去查证。救一衡要紧。”
“你想到办法了?”刺刺欣喜,“我便晓得你定有办法能应对这等阴毒手段。”
“恐怕要费些工夫。你去同外面说,别进来打扰。还有……派个人去福宁殿外面,把邵宣也先叫过来,就说我有事找他帮忙。”
单一衡这厢出事,外面并不是听不到动静,刺刺出去时,廊上已经站了不少人,都探颈要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刺刺只说单一衡身体有些不适,不过这未见能缓下众人担忧——府间半日之中先是遭遇刺客,再是单一衡有异,无论怎么看——都应是给人盯上了。
那阴力沉入单一衡之脏腑,时辰愈久自然愈是伤重,即使未知此敌内力底细,夏君黎也不得不早些动手施救。说来无奈,若说“明镜诀”尚有什么缺点,那便是——似乎医治伤势一向颇有局限。固然夏君黎此际真力已算得是登峰造极之境,可既以“明镜诀”始于冰雪的寒意为基,施于这般阴寒之力所致的内伤之上,便不啻雪上加霜,纵然能将之压制抹除,却恐要伤及单一衡受侵的肾府与气喉,绝非上策。他能想到的唯一万全之法——只能是先将这未明来历的阴毒之力用“移情”尽快抽移至自己身上,由自己来慢慢消化。他估计着若是自己受下这掌,不过是如同深水之中落入一块污泥,浑浊片刻,“重逢”带起周身气息如水流运转,自然能将之化入清澄,是以代替单一衡消化此伤倒也算不上冒了什么险。
可“抽移”这一步却又没那么简单。这不是如沈凤鸣以“吸髓”吸取他人蛊力时那般手到擒来——“移情”一诀本不是为争抢内力而创,擅的是感聚身周活动气息以在交手中为己所用,吸附他人内力只是个借巧的用法;而那阴毒之力入体久了,此际深侵单一衡脏腑,牢牢附着,更不是那般轻易便剥脱抽离得出来——夏君黎尝试两次,只见单一衡面色痛苦,显然是脏器肌血一道受了拉扯,加上寒意倍增,恐怕已然难以承受。
他不得不停了片刻。刺刺已回来了,看出他似有难为之处,而单一衡面色微微发黑,浑身哆嗦不止,情状显然愈发危险。她强捺焦急:“还——还有什么我能帮忙么?”
夏君黎点了下头:“你去问问厨房有没有酒,拿两坛过来。若一会儿一衡情形还是不好,记得施针为他加速血行。”
刺刺微微一怔,忽然明白过来:“……你是要用‘青龙心法’?”
她确实记得此前夏君黎受过内力激冲,曾借酒为助力,以青龙心法自行缓解,但这心法他所知的是两个疗伤孤篇,前后无着,一向只够用在自己身上,并不足以为他人疗治内伤。她也记得他说过身内青龙之息何来——与拓跋孤、霍新交手时所纳,如今最多再加上朱雀临死“离别”之一点残留转赠——但从来不知修习法诀,自然从来无法再有新生,要尽数消解这般内伤只怕后继乏力——否则他岂不一早就用了。
饶是如此,她还是应允去了。夏君黎既然答应必不会让一衡有事,她总该相信他才是。
刺刺心中所虑,夏君黎自然再清楚不过。青龙心法中那起疴化伤的两篇确是奇法,但若要用在旁人身上,所耗极大,没有自身修习青龙心法多年的补给,实难竟其功。假如此际是未失功力的拓跋孤在这,这事当然不难;可换作这个一知半解的他——以他捉襟见肘的青龙之息,即使加上饮酒增势,怕也只够将那些阴力暂时逼出脏腑要害,却不能拔除消解,时辰一久,其自仍要向脏腑之中沉积攀附。
不过——夏君黎如今要的,岂不就是这点“暂时”。只要那些“污泥”暂离脏腑,“移情”便可将之吸附至自己身上——单一衡至少便可性命无忧,再以“续”和“补”给他稍作疗复,辅以针法、药补,想必便可逐渐好转。虽然曲折些,却应是眼下最可行的法子了。
酒至时,单一衡已是肤色愈暗,四肢冰凉,他不敢再迟延,立时饮下用起“化”篇之法。刺刺忧心难释,依他方才所言,也用金针催动单一衡血脉速行以为臂助,时时盯着那针上震颤回应。不知过了几久,夏君黎感觉面前这黑沉沉身体有了几分热气,应是阴毒内力渐为青龙之息的热流从脏腑引出,悬浮单一衡身内,他便即运起“移情”,轻易将那黑沉污力尽数引至自己身上。
刺刺顿有所觉,惊道:“你做什么?”可那股沉暗之色已经游过夏君黎的手臂,袭入他身体。
异力入体确实几近无觉——只是先已有备之下,能感觉到胸口微微一凉。“你怎不与我说是用这样法子?”他耳边听得刺刺显然有了慌乱,“你——要不要紧?”
他摇摇头,再运起青龙心法之“补”,将温热之息化作如丝之微,如网之密,覆向单一衡已然伤损的脏腑。
刺刺却着急:“一衡有起色了,应该没事,我来顾着,你先给自己疗伤。”
“他还没醒。”夏君黎道,“我的不急。”
“怎么不急?”刺刺忽然却发起火来,“你自己说的,越是内力高些的,越感觉不到,你怎知那阴毒之力何时便侵到脏腑——真到那时候,都来不及了!”
她不确知夏君黎如今的内力是不是至于为这一团“污泥”搅出什么大事,但她确实不喜他仗着功力大增便将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不管是什么人,中了招着了道,都必是要受伤的——若非运功一事不可贸然打断,她大约要上手将他先推开一旁去。“你听见我说话没有!”她见夏君黎并不回应,忍不住提声道,“我说,我会顾着一衡,用不着你!”
夏君黎终于看了她一眼。她表情那般忧惧而认真,适才因单一衡而微红的双目,此刻却只映出了自己。他当然知道她说得对。单一衡此时面色显见好了许多,应是已脱险境,内伤虽没那么轻易痊愈却也不会再行恶化。他只是——只是深知单一衡对她的重要——深知在她失去了哥哥、父亲、母亲之后,这个弟弟有多重要。
是他要将单一衡捉进内城来的,不是么?即使他们早已不提,无意的死,单疾泉的死,顾笑梦的死,都与他脱不清关系——假若这少年竟因此有了意外,他不知,还能如何面对她。
“……好。”他终于还是松开了手,“都听你的。”
他独去一旁闭目调息,才惊觉这股内力入体未久,竟已无声无息向心脉要处渗去——阴毒之力果然不可以常理夺之,这又何止是一团“污泥”——以毒蛇譬之亦绝不为过。幸好“若虚”一向将他心脉护得甚好,“毒蛇”不得其隙而入,一时悬停于心脉一周。
他由是先运起“观心”,以神识内观此力片刻。这股劲力以一击而言已足称丰沛,修习者固然足称高手,而其阴柔如沼,细润潜移之性,似足证其主人比之此前所遇内功高手如拓跋孤,又多了何止百倍奸狡,以此性而论,若真要在认识的人里找一个比对,大概——更像是单疾泉会用的招式。
可单疾泉死了。单疾泉就算活着,也绝不可能对刺刺和一衡出手。
毒蛇般内力在此时游动了下——心脉无隙可乘,它竟就近流向了别处,宛似寻找猎物的活物,若非正处“观心”,大约自己也对此毫无所觉。不能怪单一衡太过“木木”的,是这手法实在太过阴险。
今日并没有许多时间细看,他止了“观心”,便以“重逢”融之。“重逢”比之前十诀之妙在于即使是异己之力亦能收归己用,融谐一处而丝毫不必以强力摧损,由此,虽再不能见这条毒蛇如何攻击自己,但若将来想再看看它的样子,还是能看得着的。
过程并不困难,但仍是花了近半个时辰,比他预想的久些。他不敢将神识全闭,依稀觉得单一衡迷迷糊糊醒来过,嚷着喝了些水,又迷迷糊糊睡去了。刺刺中间出去了一趟,应该是邵宣也来了,但也很快便回来,一忽守在自己这,一忽又守在一衡那,片刻也未真正安心。
好像那一时她也曾守在自己身旁,等自己从“青云手”的偷袭之后醒来。那一时,她是和无意一起。
——他真的不想再有一次了。
睁眼时刺刺正坐在单一衡那,但面却向着自己,皱着眉好像在思索什么事。见他毕了功,她忙起身过来,“如何了?”
“没事。”夏君黎伸手触到她眉心,“不用这么担心我。”
“不是……”刺刺拂他,“我想到件事。君黎哥,方才去东轩门的路上,你不是给我和一衡都看过脉吗?那个时候——你没发现一衡有什么异常?”
夏君黎的眉头这下也微微皱起来了。他当时猜测着刺客的诸种可能,担心或与摩失有关,是曾仔细检查过两人是否有中蛊之相。蛊相固然是没有,但若单一衡当时已然着了这阴招,就算还未发作,自己必也能察觉。
“还真没有异常。”他道,“那也就是说——一衡那时候还没有中招,所以打伤一衡的,便不是那个对你动手的刺客?”
“或说——至少——不是在那个时候打伤他的。”刺刺咬了咬唇,“我们去东轩门那一路都没有什么人靠近过,只有——只有到了东轩门附近之后,人多起来,偶有挤搡,疏忽之下,可能给人暗中使了坏。”
“到东轩门,然后去仪王府——”夏君黎道,“假若你能确定,在仪王府里头没有出过什么意外的话,那便应只有东轩门了。你一直走在我近旁,同我说话,但一衡恐怕不免有那么几步落在后头——便是只有一两步给人挤住片刻,存心想下黑手,却也足够了。”
“定是如此!”刺刺叫道,“那就——那就更应好好看看东轩门这份记录了!那个恶人定想不到你会恰好在路上探察过一衡脉象,欺我们弄不明白一衡到底是几时中的招,找他出来就难多了;但若能晓得是在东轩门那,那——那我们把那时候在东轩门的人,稍有可疑的,都一个一个找到比对清楚,不管多麻烦,花多久,总之一定能找出他来的!”
“记录当然是要看的。”夏君黎道,“但眼下我想先去找一个人。”
刺刺“嗯?”了一声,“你现在出去?你——已经想到新的可疑的人了?”
夏君黎摇头:“正好相反。我是想到了一个完全无有嫌疑之人,他虽然人在内城,但绝不可能与这事有关。我是打算——找他来做帮手。”
“你找帮手——不是找邵大人?”刺刺道,“他已经在外面了。”
“不是邵宣也。我也不是说邵宣也不可信,只是——他是侍卫司长,让他抛下侍卫司公干日日只听我私遣,怕也不妥。我们这敌人都已经三头六臂了,我总不能再这般袖手无为,置你们于险。一衡伤势痊愈之前,我找这人先照应着你们——你也认得他的。”
“我认得的?”刺刺怔了一下,喃喃,“这内城里除了你和平哥哥,我也真不认得谁了……”
忽然一顿,若有所悟,“难道是……” 六一〇 夜路孤行
幽冷潮湿的监牢一向辨不清晨昏,无论夏君黎何时到来,迎接他的都是同样的寂静和黑暗,即使狱卒提着灯笼走在前面,那点光亮还是迅速地、不断地消散,仿佛移动着的幻觉。
这恩怨纷乱此起彼伏的一年,俞瑞始终陷于囹圄,临安城内外发生这一切——自不可能与他有任何关系。夏君黎很庆幸,即使是在这骤雨暴风的核心——这内城里,依然有这样一个不证自明的选择。他现在需要帮手——他的敌人已经渗入了几乎所有的空隙——而自己,即使内有两司,外有黑竹,在敌暗我明之境,依旧如同夜路孤行。
他相信刺刺可以自保——她的机敏果断一向少人能及,身手也属佼佼,即便遇上高手也未见不能脱险;与她相比,单一衡反是个真正的弱点。如果敌人连他都不肯放过,这少年功夫本不出众,江湖经验又甚少,如今受了伤,更是少不得要人在旁看着了。
俞瑞敏锐地从暗室中坐起身,听着石门声响。狱卒开了门之后便带着灯笼逃之夭夭,留在门前的只有一个似曾相识的影子。
“是你啊,小子。”俞瑞看起来并不惊讶。除了送饭的狱卒,从来只有两个人来看过他,一个是朱雀,一个是君黎。
夏君黎走进牢室。“许久没来看前辈。”他说,“……怎么现在连灯都不给点了?”
俞瑞冷笑着:“你们师徒两个都不记得我了,谁还记得要给我加灯油?”
夏君黎沉默。牢中不知寒暑,也无从知晓外面天翻地覆,听俞瑞的口气,想必并未听闻朱雀已然故去。“怎么?”俞瑞见他沉默,不无挖苦,“我这深牢垂死之辈,这回又有用处了?”
夏君黎轻轻叹了一声:“确实是有件事,想恳请前辈帮忙。”
黑暗中的俞瑞忽然大笑起来,“好,好,总算你们还有自己解决不了的事,又想到了我这老不死。”一顿,“可我凭什么要帮你?你能给我什么好处?”
“我给你自由。”夏君黎不动声色,“前辈不想出去么?”
俞瑞微微一怔,随即爆发出一阵愈发怪异的大笑。“自由”。夏君黎说出这两个字的口气,不假思索得让人以为他是在说这没人来加的“灯油”。“我当然想出去,可你——凭你能做什么?你甚至连进来一趟,都只能选晚上——若我没猜错的话,你师父不让你来吧?不会你们师徒——又反目翻脸了吧?”
“猜错了。”夏君黎的面色却越发平静,甚至没有表情,“俞前辈不必多加猜测,今时已不同往日。我虽然很少来,可前辈应晓得——我一向不行空许欺骗,前辈于我始终有救命之恩,凡你所愿,我总尽力而为,上次你要我打听残音镇一役之真相,真相已给你了;今日说可以给你自由,那便真的可以。”
俞瑞狐疑起来:“你意思是你师父让你来许诺我的?是他找我帮忙?你小子是不敢骗我,但他——他一向过河拆桥,我怎知这回……”
夏君黎沉沉地叹了口气。“我师父已经不在了。”他本不想这样讲,可终于还是逃不脱这个话题,“从今往后寻前辈帮忙的,都只有我了。”
俞瑞面容忽然僵硬,仿佛一时不知,该从何回答他这句话,“……你再说一遍?”他气息咻咻起来,夏君黎听到,连他的心脏都陡然剧烈跳动起来。
“我说,从今往后寻前辈帮忙的,……”
“前面那句!”俞瑞喘着气,微微发抖,“前面那句……”
夏君黎沉默了一下,方道:“我师父已经不在了。”
“他死了?”俞瑞连声音都一时变得苍老而嘶哑,“什么时候?”
“从他没来看你的时候……”夏君黎苦笑,“我以为你至少应该觉到一些什么。他那时候隔不了几日便要来你这里一趟——这么久没来,你却也只觉得他是把你忘了。也不知——在你心里,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俞瑞瞪着他,瞪了许久,方恶狠狠啐了一声:“你懂个屁!本就是他将我关在此地,他来不来又怎样!”
夏君黎回视着他。他从来不确知朱雀为何要将俞瑞关在此地。他问过,但没有得到回答。可反正,过去的无法弥补,示歉亦未免做作,解释更大可不必,不如便说眼下罢。俞瑞定不会懂,他在说出“都只有我了”那一句时,是何等心痛似绞。
“正因是他将你关在此地。”他说道,“这天牢里的别人,他或都无权轻易过问——只有你一人,你的去留,是他决定的,所以现在,是我决定的。俞前辈,我不是来许空诺,也不是来寻开心。我是来放你走。”
“除非你现在、立时就能放我出去,否则我怎知你说的是真是假!”俞瑞好像才从适才的惊愕中回过了几分神来,又恢复那副狐疑神态,“以神君的修为,有那么容易死?他都死了几次的人,还不是次次都活过来?”
“你想立时出去……不是不行,只是对大理寺那头,有些失礼。”夏君黎却不紧不慢答道,“我进来之前,已经知会过他们,不过这是夜里,他们再是加急,仍要慢些,前辈若愿意再等等,一会儿或许便有批文过来,想必出不了一个时辰——名正言顺些。不瞒前辈说,我今日已然被人在御前告了状,不想这当儿再得罪人了。”
“那好,我便与你一个时辰。正好你与我说说,神君怎么死的。”俞瑞道。
“既然前辈问了,”夏君黎道,“也好吧。这几个月,前辈错过的事情,确实太多了。”
——俞瑞错过的事情确实太多了。他不知道的事,又何止朱雀的死。他视为友或非友的单疾泉也不在了,这世间能证明他曾存在的人,又何止少了一个。青龙教式微,东水盟突然崛起,一切仿佛都是某种更迭交替之象征——不止是他——所有见证那个“第一高手”曾为第一高手的过往,仿佛都在慢慢消逝,今日的江湖,似乎早已不是昔日的江湖了。
可夏君黎却似乎还需要他——这个理应属于今日江湖的后辈,却似乎还需要他这个前辈。他这个久不在江湖、甚至可能永远回不到江湖的老人,还应该要求什么样的“好处”呢?除了自由,难道他还能要求更多的——权与利?对早已年过七十的俞瑞来说,这些理应都已没有多大的意义。只是——在死生一向轻如鸿毛的黑竹会里度过了几乎一生的人如何不明白,七十与十七,又有什么不同呢?孜孜以求的十七少年,或也未必能比垂垂向暮的七十老者活得更久。而现在,就有一个连十七都没有的少年,还需要他来保护。
“也便是说,”俞瑞听完夏君黎所述,声似闷雷,“你现在要我出来,保护单刺刺同单一衡?”
“不敢强邀,但若前辈能暂为照应他们姐弟二人安全,君黎终感激不尽。”
“为何找我?凭你现今身份,黑竹、两司,只要你想,不管放在哪边,要保护两个人还不容易?”
“话虽如此,但一来,我没有十成把握每个人都可信,二来,比起他们,俞前辈见过的暗算刺杀岂非多过十倍,甚至这刺客,或许还要看你的面子……”
俞瑞大约并没有领会他这句话的意思:“老夫若是不答应,你便不与我这个‘自由’?”
“前辈若不答允……”夏君黎苦笑,“若为报答前辈过往恩情,我既然来了,总也不可能袖手仍置前辈于此境;况,批文我都去要了,轻易也收不回去。便只好请前辈另外答应两个条件,以为交换了。”
“什么条件?”
“第一件,我听闻前辈往日同凌大侠、凌夫人有些分歧不快。个中缘由是非,我不晓得,但我一向视他们为师友,不想他们多生惑扰,所以,还望前辈离开此地之后,不要去找他们,将来若巧合相遇,也请前辈避开。”
“意思就是我见了他们,要像孙子似的灰溜溜让路?”俞瑞面露冷笑,“你可知凌厉的爹瞿安,当年都是我的弟子——论起来凌厉只合算我徒孙辈,你却要我给他们让路?”
“前辈虽于我有恩,他们于我亦有。”夏君黎道,“还望前辈见谅。”
俞瑞怪笑起来:“看来——我的确错过了太多——这么多年了,黑竹终究还是成了他的黑竹啊,不管在哪,我这老头子,都是不受人待见的了。”
猛地一顿,“好,我答应你。第二个条件呢?”
“第二件……我想再向前辈打听一点事。”
俞瑞眯起眼睛:“老夫在天牢待了二十年,竟还有值得今日的你打听的事?”
“是旧事。”夏君黎道,“……旧人。就是你方才提到的,瞿安。”
“瞿安?”俞瑞精瘦的颜面越发显得紧缩干皱,“怎么,凌厉还是不肯谈起他这个爹,倒令得你舍近求远,来找我打听?”
“我听说他一直是俞前辈特为钟爱的弟子——即便凌大侠在你心里比起他,也是远远不如。如今得知当年那段缘由的人已是不多,就算凌大侠愿意谈,他却也未必知道得那么清楚——何若便来问问俞前辈?”
俞瑞忽省悟过来:“你问起他——该不会是怀疑,今日卓燕两个娃儿被人偷袭,与他有关?”他算是明白夏君黎为何适才要说刺客或竟会看自己的面子了。
“非止今日。”夏君黎道,“我怀疑单疾泉的死也与他有关系。只不知俞前辈可否多说些他的旧事,也好让我更多些把握判断——到底会不会是他。”
“也好……虽则我是不认为瞿安会插手这种事,更不认为——他至于对几个小辈出手。”俞瑞面容平静下来,“不过……他……我总愿意谈谈的。”
夏君黎不知是否是这暗色中的错觉,竟似在这句时,看见俞瑞目中像有什么涌了一涌——从心底里涌出来的。他虽对瞿安存了疑心,亦对这对师徒从无了解,可——师徒——何谓师徒呢?若代入朱雀对自己,或许,便能明白那是种什么样的情绪了吧。
“不错,我确实偏爱他。”他听见俞瑞道,“我这一辈子教过好几个人武功,但我肯承认是弟子的,也便只有他一个。如果当年瞿安还在黑竹,凌厉也好,彻骨也好,都休想让我多看半眼。什么金牌,与他们哪有半分关系。”
“那我们就从头谈谈瞿安。”夏君黎很适时地道,“从……你第一次见他时谈起。”
“第一次见他……”俞瑞似陷入了某种回想,“好像是宣和二年,我那时候也不过刚刚三十,他那年……大概是九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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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时今夜,就在夏君黎与俞瑞谈起瞿安的此刻,瞿安的身形正从临安城百里之外的林间缓缓移至月光之下。林外等着的那人便如释重负地叹出一口气来:“你可算是肯见我一面。最近都找不见你人,却原来是躲在这?”
“找我什么事?”瞿安略显阴柔的面容上的表情冷淡,“上回不是说过,你我不必再多有联络?”
“瞿前辈别这么见外。”林外人笑道,“就算是你我合作之前,咱们二十几年旧识情谊,也一向都是自己人不是?”
煦暖夜风吹动林外人的白色幞头襕衫,月光以掠动的阴影洗拂他的面,瞿安看见他今日未加易容的脸——真个是张尔雅翩翩的书生面孔。他当年只是黑竹之金牌,从未似俞瑞或凌厉那般,成为过黑竹之首领,所以与执录家一向并无直接联系,只有一次——他偶然听说自己当初设计的机簧兵刃“伶仃”误杀了一个年仅两岁的孩子,悄悄去看了看——才知那是执录家的次子。面前这位执录家长子宋然,当年仅有六岁,所谓“二十几年旧识”大概是从那天开始算起,可事实上,在宋然以新任执录的身份来到临安、上门拜谒凌厉之前,他们也只见过那一面。
“有话便直说吧。”他看起来有些不耐,像是并不想将太多时间浪费在此。
“那我就直说了。”宋然面上的笑容便也真个消失了,声音变得沉冷,“我这头有点麻烦,想请瞿前辈再帮个忙。”
“什么麻烦?”
“夏君黎回来了,你不会不知道吧?”宋然露出几分痛心之色来,“我要早知是今日这么难对付的局面,当初就不该还推他一把。”
“那同我没关系。”瞿安目光垂落,“我上回就说了,朱雀死了,后面的事我不管。”
“他哪算‘后面的事’——他应是上回就解决的事!”宋然有点生气,“就从那日开始,风头便是不顺,想除掉的都没除掉,样样叫我心里不舒。是,朱雀是死了,但你可知道,夏君黎同拓跋孤,两厢里没赶尽杀绝就算了,下个月竟还要见面——这一见面,若是打起来倒也好,若是竟然坐下来说话,你猜会怎么样?你难道——就不想先下手为强?”
瞿安静默了一会儿:“你想怎么下手?”
“当然是从单刺刺下手!”宋然道,“我也是没想到,这个单刺刺,爹娘都死了,竟然还肯那般跟在夏君黎身边——夏君黎那个脾性,要不是因为有她在,怎么肯与拓跋孤活命的机会?想来想去,还是得让单刺刺死了,那两边才再没有修好的可能——也没有修好的必要,别说下月,下辈子都是仇人。” 六一一 鄢陵旧恨
瞿安眉眼不动,“你可是东水盟主,对付一个小姑娘还不容易,还消找我帮手?”
“她要是在外头那是容易些。”宋然道,“可她在里面——在内城。且不说夏君黎时不时都在边上——就算他不在的时候,也得找准了机会,还得不露行藏才行。你以为我没试过?”
“你试过了?”瞿安这回抬起眼看他,“你对刺刺动手了?”
“是啊,这不是没得手,不然也不用找你了。”宋然很是悻悻,“枉我还作了不少准备,再来一次,又要费不少事,而且这一来,夏君黎定当也警觉了。”
“不过倒也有意外之喜,”他见瞿安没接话,又道,“我出城的时候听侍卫司有人说,夏君黎竟将这事怀疑到张庭头上,还逼他脱了个精光找伤口——他们两个的梁子这一下怕是结到了面上,若说张庭这样都不想杀他,连他自己都不信,这个人,往后倒是可再利用一番。”
“找伤口?这么说,你在个小姑娘手上还受伤了?”瞿安语气竟然有点幸灾乐祸的意味,“夏君黎怎么没想着把你们出城的都搜一遍——要是那样,你可就走不了了。”
宋然反笑起来:“他倒是想——那么多人,他办得到么?还不是就这么出来了?”
瞿安不以为然:“你还是适合安分点,该演什么就演什么,别出来走险。要说风头不顺——以前岂不一直顺得很,只从你坐不住,定要现身到单疾泉面前炫耀开始,才诸般不顺起来。虽说——单疾泉是不能再说话,但我劝你还是别太招摇了,这种时候挑衅夏君黎,你以为他真怀疑不到你头上?”
“我还以为前辈最懂我心思——我演了这么久,难道是为了一辈子这么演下去?”宋然说着,随即却又欣然得意起来,“说到今日这事,还要多谢瞿前辈,我也是从你这听得的一点小伎俩。我下午在仪王府上——夏君黎若当真疑我,定会去仪王府问我的来去时辰,可仪王府不是衙司官府,没有专司报时之人天天盯着时辰,只中庭檐下有个水钟——需要时才叫人过去看一眼,大多数时候却没人在旁。你教过我,水钟这等物件动手脚很容易,只要设法将水析一些出来,那浮针自然便往下指了——我也不消它快多少,差那么半格出头些,也便够了,给仪王讲课所在离中庭很近,我中途寻个借口出来片刻便是。王府里日照不盛,除了每日日出给水钟添水的那个,一向也只知大概时辰,没人确切在意,就算有人觉得今日怎么好像过得快了些——只有一只水钟,也无处比对,自然是信水钟所指而非相信所谓直觉;待到了日出重新添水,便也都重新开始,前日快些慢些自然了无痕迹。我就与仪王说,晚上要与太学同僚出东门饮酒,酉时一刻过后要走——仪王便令人酉时一刻进来提醒。我真走时已近‘酉时二刻’——是那水钟指着‘酉时二刻’,其实连酉初都还未到。有了这层差别,夏君黎自然只会得到答复说——我直到酉时二刻都还在仪王府,当然便怀疑不到我头上了。”
“又如何?”瞿安冷嘲,“还不是没得手,打草惊蛇而已。”
“这却要怪你了——我都不知,单刺刺竟学了‘鸦声’,你也没跟我提过。”宋然道,“着她那一下我不自觉便担心针上有毒,没敢恋战,否则还真放不过她。”
“原来你着的是‘鸦声’?”瞿安越发发了声冷笑,“扶风几时教的她——我又如何知道?你还是收敛些的好,她要是会‘鸦声’,那定也会‘松影’,说不定还学了‘乱心’——纵然是你,若再大意,栽她手里也未必不能。”
“所以我才来找前辈你帮忙啊。”宋然笑道,“虽说——这回是没得手,不过我倒是盼着看,夏君黎大动干戈都找不到半点线索,定当越发对这内城里的人疑神疑鬼,说不准会将单刺刺送去外面——让黑竹保护她。要真那样,于你于我,可都便利多了。”
“只有你。与我没关系。”瞿安漠漠然看了他一眼。“费尽心思找个小姑娘下手,也便只有你想得出来。也是。你那些挑拨离间、借刀杀人的伎俩,我都见识过了,也不是什么新鲜玩意。不必带上我就是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我用这些‘伎俩’的时候,你不都知道么?现在你又多知道了一点,那可就不能再说同你没关系了。”宋然笑道。
“我再说一遍,”瞿安道,“你这些事,我没兴趣,也不打算插手。你定要我帮忙,我便好心给你出个主意,你未必定要从单刺刺身上下手。青龙谷现今比这头好对付多了,你嫌夏君黎没赶尽杀绝,那你从东水盟随便找几个门派过去赶尽杀绝不就行了?拓跋孤现在定当元气未复,不可能是你对手,他一死,自然便没有什么下个月之约。”
宋然咳了一声:“瞿前辈,你认识我这么久了,你看看我,我像是连这都想不到的么?青龙谷——我当然派人去过了。不过赶尽杀绝不是我的目的,渔翁得利才是——我就算要动手,我也是走暗的,总不能让人晓得是我做的。我的人沿当初夏君黎逃走的那条路,找到了能潜入青龙谷的一处绝壁,你猜怎么?那处绝壁,上面下面,竟是布满了机簧暗箭!我还不知,拓跋孤什么时候也懂得用机簧了,之前怎么却没见过——这要是你就好了,什么机关,都给它拆了。可我派去的那两个人,武功虽高,对机关机簧却并无良策,只能退回来了。你不提还好,提了我更消求你帮忙了——我不大好离开临安,没法去看到底是何等厉害的东西,你却定能……”
“宋然,”瞿安抬手止他,“我以为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再往下说,你我只怕话不投机。”
宋然停顿了下,还是道:“你要是真不想出手,那再送我几件机簧怎么样?我可是翻了黑竹的机簧册子,三十年前你就能做比上回用来对付单疾泉那钢针筒厉害得多的东西——这些年,你定还做下了不少新物件,想必有不少合用的。”
瞿安冷声:“那可真是要叫你失望了——我这手早就懒得动了,你若是要烟花我那还有几个,别的实在是无能为力。”
宋然的面色亦冷了下来:“说了这么多,瞿前辈还是决定要置身事外?你忘了那时候单疾泉已经猜到了你——夏君黎和拓跋孤,一旦见面,先猜到的也必定是你——我是没什么好担心的,这难道不都是为了前辈你着想么?”
“那也是我的事。”
宋然露出匪夷所思之色:“你真以为你还能全身而退?你可别忘了,你杀了单疾泉,单刺刺也好,青龙谷也好,迟早都会来向你寻仇,现在有绝好的机会,为何不斩草除根?”
“杀单疾泉的人是你,要怕也该是你怕被寻仇?”
“是我。可机簧和毒药都是你制的——我做的每一件事你都知道,难道你以为还能撇清了自己,在他们跟前继续做好人?”
“我没打算做好人,只不过做自己想做的事而已。”瞿安不为所动,“言尽于此,我便先走了,下回……”
他顿了一顿,“没有下回了。”
“你以为我真不知道你想做什么?”宋然望住他的背影,语气终是沉狠狠的了,“你以为,我当初为什么放心找你联手?我自然早将你的一切都打听清楚了——你恨的根本就不是朱雀一个人——你想杀的也远不止他一个。江湖传说,听听就罢了,我可不会信。你要真是因传说的那种缘故憎恨朱雀,当年在朱雀山庄早就动手了,怎么可能那么多年一直留在他那?肯这般忍辱不言的人却也不多,我早就猜你身上定另有极大隐情,早就在黑竹旧录里找过关于你的记录。‘瞿安’这个名字最早出现在黑竹记录之中是宣和四年——很是奇怪,人人初来黑竹都要登录姓名籍贯,生辰年纪,可我却找不到你‘瞿安’新来时的记录,第一次出现就已是你接了任务了。我一年年往前仔细找,在宣和二年新人簿里发现一条奇怪的记载——这新人生辰年纪与你相符,籍贯也有,偏偏没写名字。旁人,哪怕是个阿大阿二,也是个称呼——可这条,在本来应是名字的地方,却只画了个不清不楚的符号。我立时想到——在宣和二年、三年其他地方也见过这个符号,但瞿安这个名字出现之后——宣和四年往后——就再也没有过了。我猜那个没有名字的新人就是你——瞿安是个你来两年后才定下来的假名,而你真实的来历名姓,一定有某种连黑竹都不敢直面之禁讳,才只能以符号代替。
“我翻了下年记,宣和二年最大的一件事,是‘食菜事魔’教造反。我初时怀疑你是贼首遗子之类,但有两件事说不通,一是,造反出自浙江一带,可黑竹在陈州,你籍贯也写着开封,不应该与南面的反贼有什么关联;二是,那造反确切来说是宣和二年的秋天方起始,你来黑竹却也是秋天,那会儿反贼势头正汹,胜负尚在未知,远没有反贼家眷遗孤之说,你若是贼子,也远没到至于逃难投奔的时候。
“这天底下的忌讳不过两个极端,一是反贼,若不是,那另一便应是皇亲国戚了,加之你又是京城开封府的籍贯,我自然便有了另一层猜想。可惜这层在黑竹记载中无从查证,我只好去内城架阁库查看史录。也不知是不是史录不全,宣和二年前后哪个宗室贵戚家也没发生过幼孩失踪叛逃之事。我心想,能值忌讳地步的宗室贵戚,真要有什么不可告人,确也无处可查。这事我有许久百思无法自圆其说,本来想放弃的,也是凑巧,偶遇刑部也有人来库中调阅陈年案本,我忽然有悟,便也请调了宣和二年的要案卷宗来看——虽说这些卷宗颠沛南下,多有散佚,但如此更证明留下的这些,每件都必是骇世惊俗——一看之下,便竟发现,那年确实有个惊天大案:当年七月——就在你投奔黑竹前一个多月——开封府所辖畿县,天子脚下一箭之地,竟给发现有人私研火器,而这背后抽丝剥茧,正与‘食菜事魔’有关。偷造火器自然不是寻常人能干的,得有钱,有地,有人,还得有本事,若非有势力的家族,恐怕还做不了。这案子私研火器的不是别家,正是京畿当地甚至得以本县古称‘鄢陵’冠为族姓的最大世家鄢家。案卷中详说,按那搜找出来的图纸所见,此种火器叫作‘突火枪’,鄢家已试验数年,被发现时进展不详,未见成品——假若当真造了出来,那可比最厉害的劲弩还更厉害十倍,什么样高手都难当其凶,要是给反贼拿在手里,怕是世道就要变了。这事一见光,鄢家当然是满门抄斩,甚至九族株连,都不必等到来年秋后;当地百姓大多依附于这等大家族,也都牵连在内,加上官府派兵销毁火药与器具,连续半月声响隆隆,大半个畿县几乎都为此事给夷为了白地,只逃出了很少的人。我当时心中便已知是了——畿县鄢氏如今早湮没无闻,但当时自然是深谙奇兵异物、机关营造的显赫世家,才能有钻研火器的本事,而你向来长于机关造物,若是从小在机关图纸之中耳濡目染的,便说得通了。虽不知你那时是怎么逃脱的,但总之你对黑竹自是隐藏不说真名真姓,这事在执录家的记录中也没有留痕,可见当时执录也并不知你的身份——但既然名姓这里偏画了个符号,证明收你进来的人,只怕却是知道的,只是不好将真名落笔,替你瞒了。这人想来总应便是当时刚刚上位黑竹之首的俞瑞,也就是你入门的师父。他也不是吃素的,京中这么大的案子不可能没听说,你那个时候投上门来,就算什么真相都不吐,他也能从你举止言谈里看出你不是寻常人家出来的孩童——你定当认字、识数,还说一口汴京官话,他只要稍一求证,便能得真相。”
宋然说到这里,长叹一口:“瞿前辈——或者应该叫你——鄢前辈,你敢说你心里不是对这诛你满门的大宋朝廷恨之入骨?你投奔黑竹,暗图将来复仇,但恐怕并不十分如意;你便又去了朱雀山庄,一直留在那里——却根本不是出于朱雀什么强迫,而是你本就想和他还有慕容一起颠覆江山;事败之后,别人死的死,下狱的下狱,你倒是靠着那江湖风言脱了干系,隐居起来,但想必憎恨之心不死——所以这么多年后你才那么想杀朱雀,因为他竟然去做了皇帝的走狗。如今朱雀虽然死了,夏君黎却还在——他们都一样是给那个朝廷办事,难道你不想也杀之后快?杀夏君黎也还不够吧?你说你有要做的事——你要做的事,和当年鄢家想做的是不是一样?突火枪的图纸是否还留存于世我不清楚,但你心里一定还留存了一份。你做烟花看似是消遣,其实——多半是火器的某种试验,只是你虽精于此道,一个人的力量未免不足,这么多年默默无闻,想必还是没能完全成功——直到,最近大概是有了些端倪,你不能再让凌厉他们看见你是在做什么,只能离家独居——我斗胆猜测,这林中应该就有你的秘密——我说的这些,前辈,你说,有没有一个字不对?” 六一二 鄢陵旧恨(二)
瞿安将背影对着他,一动不动地听他说完。他然后才转回身来,望住宋然。
“看来我都说对了。”宋然很欣然看到他没有反驳,“虽然早年黑竹任务记录的箱子我还没机会打开验证过,但我以前就听我爹说,你在黑竹的时候只喜欢接那些——杀朝廷要员的生意。你果然一直就是个‘反贼’,可笑那江湖上人,丝毫不知你的抱负,不知哪里听来一些风雨,就只知传你是谁人的‘男宠’,实在也属可悲。”
“那你的‘抱负’又是什么?”瞿安道,“你身为黑竹最机要的人物,还抢得了东水盟在手,如今以看似不起眼的文士身份潜伏在京中大人物身边,早就足以搅动无穷风雨——却还来寻我联手,难道你也是个‘反贼’?”
宋然大笑起来:“‘反贼’?我还真不把自己当反贼。这个破败‘江山’,谁当皇帝谁头疼,我一点都不感兴趣,只不过觉得这个‘江湖’还有点意思——我一直想要。可越往这条路走得远,越发现什么都与那个朝堂脱不了干系,也就不得不涉在这趟深水里,见佛杀佛了。你虽然是个‘反贼’,但我猜你也不会感兴趣什么庙堂社稷,只不过想拉他们下来,让他们也试试那家破人亡的滋味罢了。我们俩这‘抱负’虽然不同却也实在有些共通之处,要是联起手却只杀一个朱雀,是不是太浪费了些?你如果真想造‘突火枪’,我可以帮你啊,东水盟如今不缺人也不缺钱,只缺——你这样的。”
瞿安面上的表情却变得意味不明。“你太高看我了。”他的口吻寂寥而苦涩,“我和你,不是一种人,不必强以你之见解,来臆测我之意图。”
“你若无此心,还躲起来造‘突火枪’做什么?”宋然不免提声,“当初鄢家倾举县数年之力也没能造出来,你一个人纵呕心沥血,又如何做得到?你还剩下多少年能等?只要你愿意帮我,你且放心,东水盟副盟主之位可以给你,人手尽可由你调遣,便不必你自己再反复试错——等除掉了夏君黎,黑竹也可以是你的,你想要什么都可以——你还想要内城里谁的性命以泄当年之愤,我都可以帮你下手——你难道不觉得,这世上再没有比这样的合作更有意义的了?”
瞿安依旧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良久方道:“若我就是不愿意呢?”
宋然一向沉着的面色亦不免变了。他亦一动不动地看了瞿安半晌:“你可想好了。”
瞿安的身体微微一震。他那无人能及的直觉告诉他——面前这人在那一瞬间——浮动了杀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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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君黎久久没有说话,好像也已和俞瑞一样,深深陷入那段久远故事里。
但他还是问了一个问题。
“开封府鄢家久沐皇恩,世代显赫,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险,帮数千里外的‘邪教’造反?”
俞瑞嘿嘿笑起来:“你这小子,果然同我当年想得一样。没错,这事我当初听得,也觉内中诸多诡异。好好一个望族世家,从这氏姓来看,想必有几百年的传承了,又在京畿重地,与皇城有切不断的联系,做这样的事,对它有什么好处?浙江之乱与它隔了重重山水——你若说是有京畿腹地之人要造反,找南方远离皇城的所在偷造火器送过来或还合理些,这反过来——在京城造火器送去南方?所需硝石、硫磺、铜铁等物,天子脚下,眼目汇聚之处,进出来去,哪个造反的会这等愚不可及?别说一个世家,就是一个世子亲王都没这么大的胆量本事,更且不说,‘突火枪’真要造出来了如何运去数千里之外?内中更有谁、如何居间联络?那伙连把像样兵刃都配不齐的游民反贼,有什么本事让这么大一个世家给它造火器?真要能这样倒也不必造反了。只是当时京城各处告示,确实便是那样写的——我倒也没那么在乎真相,瞿安既然不肯多说,我便也不必要追问。至少,他确实是鄢家出来的,他鄢家确实是没了——这些总是不假。
“瞿安来了之后,我便让他选,是要跟着我学武,还是跟着钱老补修金牌之墙的机关。是了,当年的钱老,是如今这钱老的叔公,陈州总舵那整个机关,最早就是出于他手,经了些年,那些机关偶尔需要修缮,他虽然带了个侄孙,但也一直想再找个人相互帮手,苦于一直没有好人选。我本来以为,瞿安出身机关术法之家,又一副弱不禁风吃不起苦的模样,跟着钱老摆弄这些机关暗械该是最好的选择了。哪晓得他开口却说要跟我学武。问他为何,他说来黑竹,是为了学好武技,将来好报仇的。
“我平日甚忙,其实没空特意去教哪个并无根基的孩子。但既然说出口了,总也收回不得,只能答应。起头当然是与别个一样,从训师那学些入门功夫,打些根基,再学些简单的拳脚兵刃、轻功步法。那半年里头新来黑竹的三四个人,他身骨最是单薄,学得虽说都差不多,可一旦彼此较量起来,他多是落在后头——挨打倒是未必,但若要比谁跑得快、比谁搬的石头重一类,他多是比不过,我和钱老当时说——他筋骨不足,在学武一事上,恐怕没什么天分。
“半年一过,我便与他说,假如他要接着走这条路,寻常到了此时,便该选定个大致方向,将来我们也好安排人手。我看他是不适合做那突前进取的杀手,力气也不够大,只能走旁敲侧击的轻巧路子,若在队伍里便做那些拉暗线、摆机关什么的就是了——这应属他所长。他也答应了。于是我便着力教他些轻灵手段,使些轻兵刃,譬如短刀或是暗器、投网之属——但他也还是学不好。他能把缚网软束的装卸用法画到毫厘精准,能独力钻磨出严丝合缝的暗青刀孔,却总是估不好自己暗器出手的准头,藏不好自己的位置。
“来黑竹的人资质有好有差,学不好的大有人在,我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不过我还是对他比别人着意些,如此两年,我能感觉到他极为痛苦——大约,他也并不想接受自己竟如此笨拙,始终无法找到学武一事上的出路。虽说两年他也才十一岁——但若有天赋,十一岁早就突飞猛进——或者应该说,天赋此质与生俱来,若年纪小时都学得力有不逮,那长大了只会越来越难。我便适时劝他,即使在黑竹,也不是只有杀手一条道,还是该以己所长——跟着钱老钻研机关术去,他的天赋应该在那一头,不必以这瘦瘦弱弱一个身子,定要和壮汉去抢杀人的路。他还是不肯应。他说——即使没有天赋也要学,因为报仇是他唯一的心念了。”
夏君黎听到这一句时,心头轻轻动了一动。他想起当初跪在凌厉面前的那个自己——那个以报仇为唯一的心念而乞求面前的人将那杀人剑法相授的自己。无论瞿安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至少当年的他如此执着的心境,自己似乎可以体会,而那后来走上的路,或许,真的不是任何人能逆料与掌控——自己难道不是一样。
“我总记得黑竹旧录里凡提到他,都是说他极为聪明,武学天赋很高,难道——竟不是这样?”夏君黎皱眉,“可他后来还是成为你手中第一个金牌杀手——不是么?你方才也确然亲口说,你认为凌大侠或是彻骨都比不上他——难道这其中另有隐情?”
俞瑞苦笑:“适才说的,只是他十一岁之前的事。我至今都时时会想,当初我认为他没有天分,是不是因为——其实是我们这些庸人不懂什么才是真正的天分——不懂真正拥有天分的人,并不定要以凡人眼中那所谓聪明的模样出现。他所拥有的,是我们那时根本不知道的东西——当然也就不可能理解他了。”
“俞前辈说的该不会是——他对杀气特别敏锐这件事?”夏君黎道,“我听人提起过这个,但——这应该也只是件助益之事,难道你认为,这是他真正的天分所在?”
俞瑞摇摇头,哂笑起来:“你果然也不懂。果然在俗人眼中,这只是学武之人‘锦’上添了一点‘花’。你定必没有想过,一个人天生拥有对他人心思极度敏锐的知觉,他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不是你我这样,与任何人说话之前要试探揣测猜疑,身处任何地方都要谨慎小心提防——对他来说,这世上所有人的善意或恶意,都接近于透明,没有人可以在他面前说谎,而所有的危险他都能提前感知远避,旁人艰难而行的‘趋利避害’对他而言像吃饭喝水一样自然。所以——他人生中没有‘鬼鬼祟祟’这种语词——至少在阅历不足的当年是这样。他当然很难学会我教他的那些‘背地下手’、‘投机取巧’的动作——他不理解也不需要。他真正的天赋不在这里,是我一开始给他选的路,完全错了。
“这么说倒是很有意思。”夏君黎显然对这说法有了点兴趣,“你是怎么发现的?”
“不能算是我发现的。是他自己。”俞瑞道,“……也未必能叫作‘发现’。毕竟像他这样的人,绕再大的圈子,迟早总是会找到自己的路。”
虽牢室黑暗,但俞瑞说到此节时,眼中犹似带着光:“就是他十一岁的时候,有次随任务出去就没了消息。我以为是途中出了什么意外,也没指望他还能活着回来,只是碰到钱老时,不免有些可惜少了一个懂得机关之术的晚辈帮手。他失踪了大半年,突然却回来了,变了个人似的,精神焕发。我问他哪去了,他说在外面胡乱散了散心,想通了一些事。我知道他因为学武始终停滞不前一向闷闷不乐,如果能想通了自己不是那块料倒是好的,就又提说钱老惦念他,他还是跟着钱老做徒弟更好,也省得出门去磕磕绊绊的。这回他竟然答应了——但不是答应做徒弟。他说,要他去钱老那里可以,但钱老没什么能教他的,最多算他去帮忙。
“这话从一个这么点大的孩子口里说出来未免狂妄,但不出一个月,钱老就来找我了。他说瞿安只凭肉眼所见,就把总舵的机关图纸都画了出来——不但画了出来,而且在他面前指手画脚说,这里不行,那里要改。这机关总弦,有许多是嵌在墙里、埋在地下的,哪有那么轻易能改?这孩子就说,那不改就不改了——往上添吧。
“你若见过陈州的金牌之墙——今日的机关,有很大一部分都过了瞿安的手。当然,是很长时间里逐步改动的,虽难以改得完美,但比当初完善得多了。钱老说,他那双眼只怕是双能看得透一切机巧背后本质的眼睛——好似那些复杂繁琐的难处,在他眼中只是一点寻常关节而已;他若想到什么连接构造,便能画出来,绘起图来很快,极少出错,大多数时候倒变成了——瞿安绘图,钱老来想办法解决土泥石材之事,他们三个人再一起分步作造。不过瞿安却不是白去帮忙的,他还画了一件兵刃的图纸,央钱老也一并找材料打造。钱老问我是不是教了瞿安新的武功招式,我才知——瞿安想打造的竟是一把阔剑。
“阔剑这种兵刃,黑竹很少有人使,就连我也用不好,他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人又细瘦,武功更是不佳,拿一把这么沉的阔剑别说看起来奇怪,恐怕还要伤到自己。但听说他一直跟着钱老到铁铺里,甚至自己还上了手,死活是让人锻了出来。得到剑之后,他就到我的面前,对我说,‘师父,你看看我这剑法怎么样。’我心想我并没有教过他剑法,更别说这需要极大的膂力才能运得动的重阔剑,他这么个弱不禁风的样儿怎么能用得了。但他拿起那把剑之后,就像变了一个人。我才发觉这两年——他可能是长高了,筋骨也比九岁时强壮了许多,那剑在他手里竟不显得沉。该如何形容——便好像是——好像原本他若看起来柔弱得像枝垂柳,此时却竟如松一样高直了。也不知是剑借了他的势还是他借了剑的势,他动起来时,竟无丝毫不谐不恰的感觉。
“重剑的用法同普通长剑不大一样,挥劈、指向、拍打、斩落,气势极盛,他那时候还小,确实不能全然得心应手——但已经令我大吃一惊。我问他在哪里学的,他说这趟在外面看见一个人使的,觉得很喜欢,就暗自记下来了——这么久以来,他学不好半招简单巧技,却竟然看见别人使了一遍这重剑,就会了。 六一三 鄢陵旧恨(三)
“这之后他一发不可收——他将那把阔剑用熟之后,仿佛是一下开了窍,我再去教他什么,不管短刀长鞭还是拳脚暗器,诸般兵刃,他竟然都能立时领会——再没有一开始那种无能无力感,实可谓是真正的‘触类旁通’。到了十四岁光景,黑竹会里已经没几个人能在武技上比得过他。不过他对杀人一直兴致不高,每到想派他出去做些什么任务,他常以‘钱老那里最近正忙’来推脱,躲到机造间去铸材制器,实在推不过才不情不愿接走。只有一种例外——一旦听说要杀的是什么朝廷要员,他都不消我问,自己就抢令去了。我知道那朝廷里不少人同鄢家当年惨案多少总是沾边,不怪他是这样态度,后来便也只将这一类生意发与他,别的却也不去烦他了。他没多久就得了个称号,叫作‘换旗刀’,这是外头给的号,因为他得手之后喜欢把人家门头上、轿头上、车马头上的徽牌旗帜拿了,换个别的颜色的旗子,一度弄得人心惶惶,甚至有人说,这就是前几年‘食菜事魔’的遗党,是要翻覆大宋来的。‘换旗’这两个字究其本意,本来也有些‘大逆不道’的意味,执录谨慎,也并不敢将这两个字真落到纸上,免得以后说不清。谁也料不得,再过了两年——突然之间,大宋城头却真个‘换旗’了。
“这事与瞿安当然没有关系。靖康二年汴京失守,中原沦陷——都是拜背信弃义的金人所赐。外面此时又谣传‘换旗刀’原本就是金人安排的,一切都是金人为灭我大宋的暗中设计,甚至风传,当年‘食菜事魔’的背后推手也是金人,连那个私造火器案都被人翻出来,说其实是得了金人的资助。我觉得瞿安应该不至于在意这种无稽之谈,便没与他多说,只单就帝室被俘一事,问他心中可曾高兴——他的仇人如今终也得了报应,就算不是当初的‘食菜事魔’,终究也有别人捣得这高高在上的帝王家也沦为阶下之囚,饱尝家破人亡、生不如死之苦。可不知为何,瞿安看起来却没那么高兴,反又显得闷闷不乐——自从五年前他突然开窍以来,这还是头一次又这般不对劲。我便戏说了句,要不要再像当年一样出去‘散个心’,说不定又有奇遇。他说了声好,真个便走了。
“那之后没多久,外头传来消息,说‘换旗刀’又出现了,这回死的却是金人。黑竹里头听闻,都说瞿安是不想给人说成与金人有染,跑去自证了。此事确也缓和了江湖上对‘换旗刀’之风评,起初尚有人说,此人是模仿昔日‘换旗刀’所为,但随后便有人证实,依据尸身上的伤痕来看,出手的就是同一个‘换旗刀’无疑。
“我对此多有不解。瞿安不是那种会求自证之人。尤其是——除了我和钱老,没人知道他出身‘造反’的鄢家,出了黑竹,更没人知道他就是‘换旗刀’。他证什么、证给谁看?他这人除了想报仇,对杀人这事一向甚至可算抵触,金人虽说从大义而言乃大宋之‘仇’,可他这点年纪,懂什么‘大义’?真要说来,金人给他报了家仇,他就算不领情,也不至于反去要人家的命。
“不到半个月,‘换旗刀’已经对金人下手了两次,都在汴京城里——金军两名大将都在汴梁城,我总担心他安危,便离开陈州,想去找他回来。我怕的是他短时里动作多了自不免留下些可循之迹,金人若狡猾设下埋伏引他自投罗网,他孤身一人,岂不危险。结果我到了汴梁城还没落脚,已经听到传闻,说金人已经捉到了‘换旗刀’,想必凶多吉少。我立时设法潜入关押所在,还真找到了他。
“我此前也料到了,以‘换旗刀’的名头,要是真落在金人手里,必得先脱层皮。果然——瞿安就给人用两根长矛叉着——我打眼看去,他瘦得跟只没膘的烤兔子也似,血赤糊拉的,就那么架在半空里,也就是因为还要押去给问话,才剩了一口气。我虽然听不懂女真人说话,不过有几个名字还是识得的,加上那些看守说话时手舞足蹈——我大概弄明白,这回瞿安竟然是朝金人的‘二太子’完颜宗望动手,才给捉了。完颜宗望本来那天一早就要启程北返,就因为瞿安来了这一下,虽然没伤到他,但把他领军的旗换了,弄得耽搁了一个时辰才走。换作平时,他怎么也得亲审一审这个‘换旗刀’,可这趟北还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两将要一道掳提大宋帝王宗室数百人北去,大军随行,早是议定,故此绝不可为这一点意外再多作停留。严惩‘换旗刀’之责自然便交给了留守汴京的下属金人指挥使。也是这指挥使迎来送往忙了一整天,所以到了那天将近半夜都还没来得及提审瞿安——才给我赶上了。若是真给架去了他跟前,恐怕瞿安的性命未必捡得回来。
“我将那些看守尽数格毙,看瞿安真是奄奄一息,想要背他走,谁知他还不肯。他明明手都抬不起,但每次我想扶他起来,他都拱起腕来意示反对。我问他何意,他也不说话,一声不出。我以为金人弄坏了他喉咙,扳他口舌来看,他挣不开才把头侧开了张嘴——我还道是眼花——他张嘴之际,喉里竟然穿射出一枚钢针来,在那柱子上钉得牢牢的——这要是对着了人,再是什么高手只怕也消送命。
“他此时才露一脸无可奈何之色,开口怪我为何来坏他的事。——你道是如何?他与我说,他这趟却竟是故意被捉的——他唯一真正想要杀的,就只有将要去见的那个金人指挥使。
“我确实该早些想到——他从来都是先杀人,后换旗,这回换旗而不杀人,本不寻常,好似是为了引起金人之注意一般;最重要的是,凭他那先知先觉的本事,要不是自己想被抓,谁能埋伏到他?可如此我越发不解,既然连完颜宗望的旗都能换,那杀了这‘二太子’也不见得有什么难——他为何‘舍大求小’,弄到这般田地,只图杀一个指挥使?
“我一再追问,他才肯将实情都说了。果然人不会无缘无故做什么事,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就变了——这事情的根源,还是在于当年鄢家突火枪案。靖康之变前,宋一直以辽为敌,与金表面和睦,实际自然各有盘算。鄢家一向吃的是京城饭,和什么‘食菜事魔’没半点关系相通,倒是常有京中密信来,以瞿安所知,要鄢家研造‘突火枪’的不是什么造反菜农,反倒正是大宋朝的天子。辽人金人均以勇猛善战著称,大宋虽城墙年年加固,禁军人数众多,可与敌之装备武器实在也是伯仲,若遭来犯,也并无制胜把握。据说是有人举荐京畿鄢家,说鄢家曾造异器立功,若能再研造一两件更具破坏之力的异器与禁军配备,哪怕仅能造出少量,配成一支小队,也是极大的威慑。于是鄢家从政和年间便受命,秘密营造,直至宣和年间,火器试了又试,图纸改了又改,终于接近完成,为谨慎故,并未立时上报,打算制出两件可演示之成品再奏喜功——宣和二年宋金订下‘海上之盟’,联图灭辽,来往甚密,年中有个金使进京,无意中发现了鄢家采买材料的一些蛛丝马迹。机造牵涉丁人众多,总也有几个不谨慎的,给人刻意一打探露了行藏,金使立时入殿质问当朝天子——也便是今称徽宗的那位——言及双方今日已是盟友,缘何如此重要之事却从未与盟友告知。也是徽宗反应不及,手段又太软,不肯当时与金使翻脸,一心只求灭辽和盟稳固,便推称不知,说会彻查此事。那金使不依不饶,要他立时下旨去捉来问话,徽宗只得照办,禁军当时便去往京畿,将鄢家围了。瞿安恐怕是鄢府上下唯一一个提早预感到大难临头的——他不知何事,只自觉在家中心惊肉跳,与父母兄姊讲,却也无人听信他。他忍不得那般头晕目眩的感觉,独自一人跑去府外——也只早了那么几步跑远,方列禁军便转过街角直奔府第而来。他在混乱之中见到了那个金使——看见他对禁军大小长官叫嚷呼喝,要他们尽数捉拿;直到鄢府上下全数受制,他却也从没想到这等匪夷所思的大难真会临至一向显要的鄢家头上——从没想到这是最后一面。他时时躲在附近想等家人给放回来,等来的却只有捜家、放火。忽然一日,他才从旁人口中晓得,鄢家上下已尽判了斩,他赶去刑场,人群都快散了,他只从午后阴翳里,见了那人头落地、蚀心刻骨的一幕。
“如今想来,徽宗大约是不晓得鄢家研造火器几乎已成,对这几年白白投下如许多银两早是心有不满,又遇金人蛮横,便听任其行——倘他当日给鄢家一条生路,七年之后,他或也不必家国尽失。可惜,可惜他永远都不知道这个真相。他到死也不知道,葬送他自己和这大好河山的,就是他当初的一念之差。
“瞿安固是顾不了什么大义,他不过是想报仇——徽宗、金使,这两个人自是刻在他骨头里的仇,而那些为了‘顾全’一时‘两邦之义’编造出如许谎话掩盖真相的朝臣,那些曾在徽宗跟前劾陈过鄢家的左右股肱,也都是当日一切的帮凶。他带着复仇之心来黑竹,七年,他武功精进,想必已渐渐作好了直面大仇的准备,只是在等一个时机。可突然一夕消息传来——靖康难发,他未必是难过于徽宗的性命终究不能由他亲手断送,而想必更绝望于——当年用他鄢家上下连同工匠二百多口人的性命粉饰的‘两邦之义’原来根本不值一提,到头来,所有的人都枉死了——连他们为之而死的那个家国谎言都不存在,他突然仿佛不知他这七年,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是他那晚与我说的。所以我便能明白——他为什么会以那样一种自暴自弃的方式去杀那个金使。我不知那天在他心里,对金人之恨是不是更超过了对宋廷,但他还不能杀完颜宗望,因为他不想便宜了他憎恨的那个皇帝——让一国之君落到北邦敌国手中饱受凌辱,这或许是连他都没料到过的最足堪慰的报仇方式。假如还有什么是他必须要做的,那也就只有——找出当年那个金使——也就是七年后的那个指挥使——杀之。
“这指挥使虽然地位远不比两名金将,但大军离去后,他便是此地金人的最高上官。他能爬到此等重要位置,借的自然是狡猾、谨慎。两国兵戈方歇,正是最为险要敏感的时候,他每出行必有重兵守护,瞿安好几日都没有直接的机会。
“他这次却已经想好了。他在完颜宗望马头上‘换旗’,是为了自证‘换旗刀’的身份。然后他陷入金军重围,可能会被重伤——但他并不反抗,便应该不会被立时杀死。他料定金人会感兴趣‘换旗刀’的真实身份,定想从他口中问出些什么来。他作了最坏的设想——那些人恐怕会先以最狠毒的方式断了他一切行动能力——哪怕斩断他的四肢也未必不可能,但只要还想问话,便一定要留下他的喉舌。他在出发前就将一件极精细的弹针巧械缝进了自己喉下软骨缝隙之中,那机簧以声带之振动引动机弦,只要见到那指挥使的面,他自信定能找到一个合适角度,一旦开口说话,便可一击毙敌。
“他的一个仇人已经遭了报应;只要杀了这另一个仇人——他似乎觉得,他这辈子的事也便都做完了。
“我听他说了之后,越发庆幸这指挥使那天忙到深夜,没有他的命令,没人真敢做出斩断手脚这种事来,瞿安虽然伤重,总算没留下什么残损。他受那许久折磨一直咬牙不出声,连我来了也不肯说话,是因为一旦说话,这钢针就会被牵动,而一旦牵动,他今日此来就完全白费了。他怨怪我最终还是坏了他的苦心安排;他太过孤注一掷,长相身形诸种都已暴露,这之后恐怕再难有这样的机会报仇了。但我心里只感宽慰——我总算将他救回来了,至于将来,从长计议就是。 六一四 鄢陵旧恨(四)
“他后来心境大概缓过来些,听我安排,在黑竹养了许久的伤。说来也是奇怪,虽然那次他谁都没得手,但那完颜宗望回到金都之后,不出两个月竟然便病死了。我问他是不是换旗的时候动了什么手脚,他说他满心想着那个金使,哪里顾得上别人,只是换旗时候看了一眼,本来想说句恐吓的话,可受限于喉间机簧,只得罢了——我心里想,‘换旗’已算得最大的恐吓了,只是总不能这破我大宋十万军的堂堂金人主将,这么点事就吓死了吧?内中因果,却也说不清了。
“你在黑竹记录之中凡见到瞿安,纵多溢美之词也都是泛泛而言,未见多少详载,那是因为——他做的事实在超过了‘江湖’之界限,许多时候详载不得。黑竹会号称江湖最大的杀手组织,可曾经那般接近过两国帝王命运的,也只有瞿安一人。别说黑竹了,就是后来声势浩大兴起的抗金组织江下盟,也没人再能真正靠近过金人之核心。
“那之后他便不怎么接任务出去了——一是我担心他身体和情绪,二是他容貌已暴露,汴洛到处都有他的捉拿画像,这种时候还是避避风头为好。他那段时日留在黑竹,除了躺床上养伤,就是在造物室,至于江湖上的‘换旗刀’,从此便再也没有了。可就算他什么都不再做,我心里还是认定,待他到了十八,我便要将‘金牌’给他。我可不管他人服不服——这黑竹少了谁都可以,独独不能少瞿安。
“瞿安真是什么都造,造奇屋建筑,造古怪兵刃,还常配些奇怪的药液——却也不是为了治病饮用,大多是用来粘物上色渗实之类的,他这样的人,很快就自己摸索会了易容也便丝毫不奇了。他本相当厌恶易容——只是十六岁到十八岁长相也没多大变化,外面‘换旗刀’的画影揭了又贴,他却也不能一辈子躲着不出门吧。要我说,他确实长得太秀美柔气了,虽说颇能迷惑对手,但与他一贯风行实在不搭,换了还好些。
“他休养两年,这一‘重出江湖’,我以为,黑竹的金牌杀手又能再成一段新的传奇,没了‘换旗刀’自然还会闯出更厉害的名号,不用刀剑也能改换别的兵刃,就算是把扫帚在他手里也能杀人。确实,那之后的三年,他确实当得起‘金牌’二字,他赚回来的钱,够黑竹又养了许多新人。但我万没想到——好日子也只有那三年。
“这恐怕亦是我深心里一直恼恨凌厉的缘由罢——瞿安二十一岁那年,走任务回来,带回来一个四五岁模样的孩子——就是凌厉。靖康之后,黑竹会虽然有很多孤儿寡汉来投,勉强也都能收来用,但这么小的是不要的,瞿安按理很清楚这个——要不是看在是他,我早赶出去了。私底下我便问他怎么回事,就算大发善心,也别弄些养的时间比能用的时间还久的进来给我赔钱。他并不瞒我,跟我说,这个可能是他儿子。
“我大吃一惊。他们这些小子平日里私事我不过问,但我总以为瞿安不是那样人,他前些年除了想报仇,心里应该没别的了,哪里来个好几岁的儿子?我便骂他,怎么叫‘可能’是他儿子?这种事如何‘可能’?他竟与我说,几年前的事他其实不记得了,但他感觉那姑娘告诉他的时候没说谎,这孩子大概确实是他的。
“这可是闻所未闻,要不是确实知道瞿安的直觉向不出错,我真要以为他是给人坑骗了。我只好让黑竹先将孩子收留下来,暗中想着——怕是五年前他去汴梁杀金人那一路上发生的事。我忍不得多追问他几句,他承认那姑娘他确实五年前就认得,但我再要问何时何地发生过什么缘何能毫无印象,他却又说不明白前因后果。
“这事情虽只瞿安与我知道,但一个小孩在那——你说长得不尽似吧,偏也不是一点不似,所以黑竹里暗地里也都猜着了些。只瞿安自己不以为意,让那孩子叫他师兄,跟我学武功,说他自己不擅教。这却也是实话——天赋异禀之人,又如何晓得怎样去教一个普通人?
“我虽然答应教习凌厉,但从来不喜欢他——我总觉得,是他改变了瞿安——自他来到黑竹之后,瞿安再也没有回到过以前‘换旗刀’时那样的盛气风发。我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五年前瞿安没能报成仇,后来那个指挥使因为捉不到‘换旗刀’,也被调离了开封,返回中都去了——对于瞿安来说,这始终是个没解完的局,但本来还有时间的,只是凌厉突然出现,让他发现他的生命里竟然还有除了报仇以外的事情需要在意,他实在措手不及——就像当初他都快要准备好了,靖康之变一来,什么都不一样了。他很少和凌厉说话,但我常发现他远远看着我们发呆,好像又和五年前、十年前那两次一样,陷入了什么新的轮回折磨里。我心里想可能他再出去‘散个心’也能好,可我这次却不敢提了。我总觉他这次再出去,恐怕就回不来了。
“我没说,瞿安却终于来找我了。这次不是要散心,是要离开黑竹。我万没料到他的要求这般彻底,还想用凌厉将他留下来,可他却说,正是因为有凌厉了,所以他可以走了。他很明白——他这天生的敏锐,怎么能不明白呢——我确然待他与别人不同,我是将他作为一个寄托,一个我毕生心血的寄托,一个传承的后人,而不仅仅是一个杀人的工具。他就是因此才一直难以对我启齿说要走——他早就想走,也应该走,因为对他来说,黑竹和我,却着实只是工具——是让他复仇的工具,而他早就已经足够强大,早就不需要我们了。他知道我不至于虐待他的儿子,所以他便将他的儿子也当作了工具——当作代替他成为我寄托的工具。而他——用他自己的话说——在杀掉那个金使之前,内心永远不会有一天安宁,也就永远无法成为一个正常人。他说——只有那个人死了,他才有可能某一天,会再回来。
“他走了之后的事情,我再没法知道得那么巨细无遗。他倒也没那么绝情,会与我和钱老写信,虽不说自己在哪,但偶尔夹寄些机关图纸,甚至托人转带过一些做好的玩意,算作念物。我大概晓得他是去了北方,应该一直在找那个金使的下落,但一直不清楚他找到没有。他信里从不提起凌厉,但我总相信,他因为有这个儿子——哪怕是个不要的儿子——所以才没再像当年一样不顾生死只图报仇——他徘徊了那么久,总还是想要有一天活着回来的。
“但不知从何年起,信就没有了。我着急去过北境,茫茫冰雪,不知再到哪里找他。我不知他的生死,常为此迁怒责骂凌厉,但后来连凌厉都长大了——长成了他的师父我口中天天夸赞的他的‘瞿师兄’的样子。他生于乱世,乱世里黑竹的生意一向更好,所以他开始杀人的时候比瞿安还小;他杀过的人比瞿安还多;他给黑竹挣的颜面比瞿安多十倍不止——只是在我眼里,他终究是个什么都不配的替代品,他每拥有些什么,我总在想,那本来是属于你爹的。连那块金牌也是。
“你能想象么——终有一天我发现,那个我当年那么得意的弟子,竟然缩在朱雀山庄的一个角落里,做着一个‘男宠’。我终于再站在他面前时,想问他,那个金使已杀了吗,可我问不出口。我怕,不知他会如何回答我。他若没报仇——为何不报了?他若已报了——为何不回来?他觉得他的人生不在黑竹——不想留在黑竹,我认了;可难道——却在那里吗?
“我也投奔了朱雀山庄。我依照朱雀山庄的规矩,杀了前任‘鬼使’,取其位以代之,甚至将黑竹会之实权都拱手让给了张弓长——我只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令得当初那个少年至于如此。可我得不到答案。我问星使,星使不说;我问翼使,翼使也不说;只有问到柳使,她眼里的嫉愤,才让我不得不相信——传说似乎是真的。
“你师父这次死于青龙谷——但你可知道,在二十年前的朱雀山庄,我就曾至少两次想要置他于死地,以为瞿安雪耻。可惜在朱雀山庄那寒瘴里,谁也不是你师父的对手——他当时也想杀我,但瞿安听见了,与他说,我是他师父。朱雀便将我放了。
“我那天晚上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我想起来,我这个弟子是个为了杀人可以连机簧都缝在自己喉咙里的疯子,如果他真的事出受迫,朱雀绝不可能活这么久。而最可怕的是,他拥有这世上绝无仅有的‘预感’啊——他难道不是从一开始就应感觉到朱雀的不怀好意,他那趋利避害之天性,怎么可能不从一开始就救下他?
“我想了一整夜,只有两种解释。要么,他们根本没有那种关系;要么,瞿安是自己愿意的。无论是哪一种,都令我没有理由再向你师父下手。
“后面的事,想必凌厉也与你说过吧?虽然有些事我极想当面再向瞿安问清楚,可一直想着该怎样开口,等着等着,一转身,身不由己,竟便过去了二十年——竟便这样老了,就算去问,也没有必要了。你叫我出去了不要去打扰他们一家,当然好。可只是瞿安啊——我为他意难平,他在这江湖不该是这样的存在,不该是——只流传于那样耻笑里的存在。靖康城破距今四十年了,当年杀佞臣、慑金军、给贴得满城都是的‘换旗刀’,除了老夫,难道真的就没有人记得了吗?”
俞瑞在此时抬起头来。夏君黎看见,他双目中的微光不知何时已滚落下来,淌在脸上,泛着喑哑的潮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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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康城破四十年后的临安城外,瞿安的手里,再次握住了一把长刃。
那是一把很有了点年头的重剑,剑身扁阔,模糊月光照在上面好像尽数被吸了进去,没有反射出任何光点。宋然的第一掌骤然而至的时候,他的阔剑早已抬起。那掌正面击在了宽阔的剑身上,“怦”一声钝响,剑身在冲撞之下发出“嗡嗡”的震颤,宋然亦觉掌根微麻,不觉轻轻“咦”了一声。
他不惊讶瞿安在自己出手前就已觉察到杀机。他只惊讶于——这件与他并不相称的兵刃。“你一个细细瘦瘦的人儿,竟然用一把那么阔的剑,实在不怎么像啊?”他依旧保持着戏谑,一如当初面对单疾泉时那般胸有成竹,“藏得这么深,今天总算肯让我领教领教四十年前的黑竹金牌……”
可话没说完,他脸色忽然变了。他看见瞿安身后的整个林间一瞬间亮起。在这一刹那的紫色白昼里他看见面前的人和无数交错的树影一起变成了鬼怪般的黑暗剪影,而那天幕上一道从苍穹直斩向大地的电光正转瞬即逝,好似一幅地府图景,直叫人汗毛倒竖。瞳孔在一收一缩的瞬时里不辨黑白,灰沙般的盲视之中,他似见一道形影裹挟风雷向自己逼来,一时竟分不清——这剧烈的压迫感是来自骤然而起的暴裂闪电,还是瞿安手中那柄无光重剑。
瞿安比谁都明白,杀机既起,言语便是多余了。重剑在极短的时间里连续递出了六招,每出一击便近前一分,过猛的力道好像要抽空碾碎两人之间的空气。宋然稍落被动,好在早已将折扇掣在手中——那是他日落前将将袭击过单刺刺的武器。扇骨在连续的电闪下不断明灭着,发出只属于金属的冷光,只是阔剑力道太大,他以之封挡仍不免一路向后退去,一连让了六步——直到此时,雷声才终于响了起来——从方才电光乍亮的遥远天边,滚落到两人脚下的大地。
整个大地仿佛都为之震了一震。本就朦胧的月亮早已消失无踪,风将天空覆满密云,雨顺着势一下就泼了下来——好像真有倾着巨大水瓢的天神正一个接一个从此间路过。宋然那并不适宜动武的襕衫两袖因太快的变招而在风中唿声来去,几乎无法招展,翻翻覆覆险些要缠绕在一起——他一向不以这等宽袍大袖为意,大约他一向并不觉得有什么人值得他在动手时太认真——大概唯有与高手对敌时,方显出这一身确实太累赘了。 六一五 雾滃云溟
可占定了上风的瞿安,目心却微微皱起了。从来没有一丝变化能逃过他的心——风从宋然挥动的双袖之间卷入,又从双袖之间旋转出来,四周的雨便在这几式之间旋转成一片迷离白雾——在这色彩颠倒的雨夜里,倒不如说是黑雾更为贴切。“‘雾滃’。”他口中轻吐出了这两个字,脚下稍止。据说执录世家有独门“雾滃”和“云溟”两法,但几乎没人见过致用时的样子,一来执录历代不涉出面武斗,没什么用上的机会,二来宋家人自然谨慎非常,似宋然更绝不会在人前用出自己本家武学——只是在瞿安面前,确实已没有什么隐藏的必要,夜雨忽倾,又正是动用这两式的良机。
不多不少,便是方才这六步进逼,瞿安已闯入宋然两袖挥出的“雾滃”之中。浓郁黑色将他包围起来,视线渐失,他忽有种正身临万丈深渊之前的错觉——仿佛曾几何时,站在那个叫“临云崖”的地方,被那密云和空茫淹没。幸好——对他来说,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只消立时闭目,便不会为缭绕雾气的错觉所扰。耳与目或许偶尔还会欺骗他,可他还拥有绝不会欺骗的“感觉”,足以让他判断出敌人的进退。年幼学武尚未有成时,“感觉”不知救了他多少次性命,其后直至今日,这“感觉”也令他足以应对许多比自己武功更高的对手。宋然显然也应晓得——区区“雾滃”如何困得了瞿安?想来,他只是要以此稍稍拖延时间,以期得一点扭转战局之喘息。
陷身黑雾的瞿安,假若真为此有过迟滞,也只是止步闭目的半霎光景。可原本似落下风的宋然就在这半霎空隙里杀意忽然暴涨——或许正是知道瞿安这样的对手永远不会留给他太多时间,所以他必须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反击——骇人的煞意透过雾滃从他手中折扇上闪着光般喷薄而来——冷硬的扇骨瞬息向瞿安悬颅挥至,快得连远空那电闪都只来得及照出这一式的残影。
瞿安方出手时的激进与刚硬确实有些出乎宋然意料,可——他终究还是这样一副身形,高瘦而单薄,那头颅想必应也是极脆的,而宋然手中之扇此时却有如铁鞭。这确实是鞭法——他是在一部专讲马战的奇书之中读来的,书中记载之招式多适用于阵前马上交手,“硬鞭”的用法便是其一。须知两马每每错身而过都只有一瞬的出手机会,讲究的自然是刹那爆发的极致之力。宋然虽没有奔马助力,但于六步退避间便已蓄意,这一击仍足称重手,他甚至有把握——就算是夏君黎那样的护身之息,除非着意聚护头颅,否则着这一下也不可能毫无损伤——瞿安理应没有那般厉害的内力修为,更没练过“金钟罩”这样的外门硬功,这一下若是能击实,最少也要大受震荡,倒地不起——重者当场脑浆迸裂也丝毫不奇。
如鞭的扇骨挟着短促而疾厉风声接近瞿安耳际——宋然还是作了最“坏”的打算,打算着瞿安或能以他过人的直觉退避开这一击,可若退避——便也交出了这场中上风。他左手的“飘零掌”也已蓄势,要向对手避让之处封他退路——即使瞿安能料得到,百忙之中也很难躲开。
在这一击真正出手前,他对此有九成以上之把握;只是在这瞬息万变的战局之中,即使思虑周全如宋然也很容易忘记一些事。或许应该说——他从未真正理解过,就如当年的俞瑞一样,极尽揣摩也无法完全想象出天赋之人眼中的身与世界。
“沨”的一声鸣响,“铁鞭”并没有击中瞿安的头颅。但也没有击空。瞿安没有闪避。他不假思索提起的阔剑以极准确的姿势,卡在了头颅与折扇之间。
宋然虎口震痛。大约是他这一记使的力道确实太大,甚至无法留下反弹之余地,以至于——那把父亲宋晓在送别他时赠与的铁骨扇,竟一叠排地从骨间裂断,几乎折为两截。不过对面那把幽深无光的阔剑也在巨力撞击之下向内凹入了一小块,原本平整的表面不再完美沉暗。雾滃在此时稍稍散去,同一个黑夜便在剑身上映射出了两种颜色。瞿安表情微变。他握剑之手一瞬已麻至了肩肘,而那交击之声犹自未绝,在他耳边回响失聪。
回响而出的又何止一点音鸣。溢出的刃风倏然往返,似回镖般在两人之间打了两个旋。宋然已然湿透的沉重右袖忽然便从臂上断裂下来,幞头也生出了一道竖长裂缝;瞿安倒是在那风旋之外,连头发也因紧贴于肌肤未受割裂,只是那风还是从他面上刮过,吹得他紧闭双睫上的雨水一阵纷散。
一丝不可置信从宋然面上稍现即释,他在这一瞬才陡然省起——瞿安本就不是“发现”他这突然的致命之击,而是“知道”。他在心中将这杀机埋藏了多久,瞿安就知道了多久,无论自己如何用计暗算,只要杀气有迹可循,与瞿安对敌便必然受制。此时省悟却绝不算晚。他左手的“飘零掌”自是不会再用,左袖顺势挥动,这次挥起的却不是“雾滃”,而是“云溟”。瞿安已知他要退,挥刃向前——可宋然身法极快,瞬息之间,人已不在这战场之中,剑光过处,只有另一只衣袖——左袖——也从雨息淡薄处被刃风留了下来。
瞿安睁开眼睛。“雾滃”渐消,雨也小了,仿佛已被过境之风带走,但天边偶发的紫光还是闪烁照亮着这片林间,所到之处,只有将散未散的浮云流雾。“躲着有用吗?”他面目沉冷,杀心已被激起,环顾四周——四周并没有宋然的影子,但他知道他在。本来就没有人能在他面前隐藏自己,哪怕是以“雾滃”和“云溟”这样的神秘技法。他知道宋然——不会这么轻易就放弃。他只是再一次需要拖延些时间。
宋然的武学路数,他原是略知一二。此人一向喜学那些江湖中久无人用的失传绝技,譬如适才那“马上”之鞭法,譬如“飘零掌”——这似乎亦是隐藏他“神秘人”来历、不留痕迹的一种手段,至少如此他便不用使出本家武学或是有人熟知的技法。不过在瞿安看来,一个人总是以失传武学出手,这本身就是个不必要的痕迹——要不是被他暗中出过手的人都死了,只怕“神秘人”的真实身份早就引了怀疑。当然,宋然有恃无恐还因他有“东水盟主”这一层掩护——他在临安城的身份并不需要动武,而以东水盟主身份现身时,旁人也只会以为他那些奇怪的武功都是来自江下盟昔年收集的各派绝学“秘藏”,即使将来那些死于他手之人被找出什么线索,也只会将矛头指向“曲重生”——一个本就是他用来承接诸般怀疑的身份。确实不会有什么人想到,那些失传绝技其实大多来自黑竹执录世家颇丰的藏书,至于所谓“秘藏”——如宋然所言,并不在他的手中,而去年江南武林之会上新搜刮而来的那些——想想也知,肯这样轻易留下的,多半没有什么能入眼的好货色。
宋然最初自然并不打算让瞿安知道这许多,可惜——可惜他很快发现在瞿安面前,演得再是逼真也并没有什么用。他立时便决定反其道而行——他觉得自己最大的优点大概就是“进入状态”得很快:每当他发现用“骗”这条路走不通的时候,他就会干脆脱下一切伪装,反而示人以最“真诚”之态——不再隐藏那个暗影里的、永远怀有目的的自己。他太清楚——每个人都有弱点,甚至每种天赋都有。瞿安识破得了“骗子”和“伪君子”,可对“真小人”却反而束手无策。
对瞿安而言,一个人如果从来都不对他掩饰心内的杀机,那他对杀机的直觉便没有了用武之地——始终存在的杀机也便与从未存在过杀机一样,没有了示警的意义。他了解宋然是什么样的人——那正是他面对所有人都存在的底色,提防、戒备、永远无法与任何人成为朋友的自负——还有永远不消失的敌意和杀机。不同的是他在别人面前或多或少披着一些外皮,而唯有在自己这里,他选择将一切计划直陈,所以反而他们之间——才有了最纯粹的交易与“合作”。当然,如此做也很危险。若说曲重生身边的三十知道的还只是一部分的宋然,那么瞿安知道的就几乎已是全部。所以宋然多少总仍希望能将瞿安始终拉拢在自己身边,否则——便只有一条路可走了。便如现在。
就算不为了这份必然有一日会付诸行动的杀心,瞿安也从不喜欢宋然。他所有的坦诚反令自己更看不透他——他不喜欢这种陌生的感觉。在此之前,只有单疾泉一个人给过自己这种感觉——而就算是单疾泉,若说在“不择手段”这一条上与宋然还差堪仿佛,那么在性情反复多变上便甚至还比不上,因为——已有太多次,他觉得即使自己能准确感觉到宋然的喜怒,下一句话时,他的念头却又变了。他实在不擅长猜——甚至可以说,他根本不懂该怎样去猜。他曾可以以自己的天赋深悉所有人的内心,可他常常不知道,他与宋然之间,到底是谁洞悉了谁。
“不试试怎么知道?”宋然的声音果然从雨雾之中传来。此前埋伏单疾泉的时候,宋然似乎也想过用“云溟”,但那时没有雨,所以隐藏得并不那么好。据说这身法用到极致时,在云雾之掩盖下,甚至不会流露出一丝气息——瞿安很好奇,这世上除了朱雀的“无寂”,他还没遇到过连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气息,不知是这心法不行还是宋然用得不好,至少现在,他就依旧能感觉到宋然的所在,云雾甚至连他伺机出手的征兆都未曾掩去。
他冷笑了一声,阔剑交至左手,反手“断山”——剑气于漆黑的雨夜杀出一道不可见的光亮——只有风和雨标注了它去往的方向。
躲藏于“云溟”的宋然气息陡然升高:“吓死我了,瞿前辈,你来真的?”他纵身跃出,显然适才正是就近借了树身以为暂栖,而那落脚之处此时却陷落了一块——剑光正面劈砍中了那树干,这棵两人合抱的大树,此时还剩了一半的厚度。宋然的身形于云消雾散后的树顶飘落下来,而瞿安的后一剑剑光已至——适才是“断山”,现在是“落霞”——虽然此际远没有落霞的风景,但那剑光不偏不倚切中了飘落身形的正中——血色绽放的瞬间,岂不正如落霞?
飘下的“身形”一分为二,浮浮如飞,没有血色,却是宋然一件堪堪扯脱下来的襕衫外衣。瞿安看也没看剑光落处——他“落霞”一出已知命中不得,丝毫不停,第三剑也瞬时出手——“雷鸣”——这是第三剑的名字,在沉暗的黑夜里,隆响得让人分不清是真还是幻。
宋然先是平地被他一连出了六剑逼至后退,此时在半空,已经又容他出到第三剑,唇角微卷的戏谑终于尽数收起。从来只有他宋然要别人的命,他还真不习惯——要被别人威胁了性命。铁扇一击未奏其功,被割裂了头戴,斩断了两袖,现在——他更被迫脱下了他一向藉以隐藏自己的外皮,露出了内里从未示人的利落束身,就算这是本来就知晓他身份的瞿安,他仍然觉得——这是从未想过的背水之境。
他没有再闪躲——身处空中的他,腾挪也的确没有那么容易。他抬起手掌,微雨仿佛有所感应般,霎时聚集在他掌缘。他向下方的瞿安看了一眼——疾风已劲然吹上他的面孔,正是“雷鸣”抵达的前兆——但这疾风也让他准确无虞地判断出剑息抵达的方位。在身形终于低到将触时,他的掌力也已运转足满。
“呋”的一声,掌心与剑光相击——无形与有形相撞,原是激鸣四射之际,可瞿安看到——磅礴剑势却在触及宋然之手时向两旁散去,就像一根轻绸被人用剪子剪成了两段般容易。几乎与此同时,宋然的掌力却隔空传了过来——那是一股阴冷的寒意,不是传向一处,而是——笼向自己周身。
——这不是他见过的“飘零掌”。
假如此时的感觉能以画面描绘,那么自空中跃下的宋然果然便像一只倒悬而下的毒蛛,而掌中阴寒——就似蛛网般罩向他的猎物。瞿安以重剑挥拂,剑风却竟无法将那骇人心魄的蛛丝阴霾完全吹散。“这是……‘分水’?”他终于退后了一步,仿佛有点不敢相信地盯着面前安然落地的宋然。从他九岁习武到现在,他还从来没有像此刻般,如同一只堪堪逃开网罗的甲虫,不安地审视着敌人的真正面目。 六一六 青衫无眠
雨在此时几乎完全停了,电闪也不再频繁,好像它们就是为了瞿安那几剑而来,而现在——那剑垂向地面,在完全的黑暗中,仿佛失去了方才的气势。
“就连单刺刺那等小姑娘,几日不见都学了新的,我就不能有点长进?”宋然听起来似乎在笑,可手却没停,右臂倏然柔绕,手心软弱无骨般摸向瞿安右颈。
——两个时辰之前,他便是这样摸了单一衡一把。
瞿安眼睁睁看着宋然的招式变得诡谲至极,可比诡谲的招式更为可怕的,自然是潜藏于其后更为诡谲的心法。“分水”——这是去年宋然提起过他正在新习的一门内功心法——或至少,是其中某一诀的名字。他从不具问宋然所学何物,因为这个人似乎随时都在修学新的武功,每见都有所进,从此而论,他甚至很值人佩服——先不论他野心或是聪颖各有几何,至少这份意志便很少有人能比得上;只除了有一次——他感觉宋然似乎有些不对,问了才知,他前夜修习新法不慎,受了反噬,幸好原本内功根底就佳,将之稳住了。他便是在那天听得了“分水”这个名字,顺便,从宋然微微透青的面色上和周身散发的阴冷里,感觉到了这股并不寻常的气息。
以他曾经在江湖的阅历,却也从未听过“分水”这么一个名字,但以他所觉,这想必不是什么正统武学——否则也不会久躺在无人问津的尘灰书架上,只被宋然这样的人发现。出于共利者之间一点称不上情谊的情谊,他曾劝宋然不必深研这些旁门左道——就算捺不住这好奇尝试之心,“浅尝辄止”也足够了。宋然那日是诚诚恳恳地答应了,不过——以他多变之性,何时改变了主意也都未可知。现在看来——他何止是继续练了,甚至——好像是练有所成了。
这似曾相识的阴冷感侵近而来时,瞿安如旧适时抬起他的阔剑——他嗅到此中之危险,远甚适才那“硬鞭”之击。“分水”的气息越发汹猛地从宋然掌缘指间跳跃出来,不再只是蛛丝,却像无数嘶叫的毒蛇,涌向他的正面,如要将他淹没。
瞿安在望着自己举起的左手——和左手中的这把剑。很久很久以前,那个人在十一岁的他面前展示了一路他前所未见的武学招法,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与武学一事也能心有灵犀,第一次震惊于,自己原来亦在此道上拥有无限可能。他试着在俞瑞面前复现了那日所见——虽然他深知自己复现得并不准确,但这是他第一次感觉到了属于自己的、毫无隔阂的“招式”,或曰——“力量”。他以那时候的少年之心给这路招法起了个志得意满的名字,叫作“举世无双”。即使后来,他所学渐多,很快明白“举世无双”不过是见识短浅岁月里的惊鸿一瞥,在这高手林立的江湖或许只能算“泯然众人”,但于他而言,那心境支撑之意义远高于其后所有的追星赶月。如今——他已不知有多久没与人动手了,有时觉得自己几乎都已忘了如何出招,年轻时跟随过自己的兵刃也大多不在了——却偏只有最初最古朴的这把阔剑没舍得扔,只有最早最笨拙的“举世无双”没舍得忘。他也不知自己到底是在其中寄托些什么,毕竟那时候的“志得意满”,早在二十多年前的某个早晨,就已湮灭了。
只不知为何,今夜,他在黑暗中感知到那毒蛇般的气息席卷而来时,忽然却想起了曾为“举世无双”赋过的四句诗。作诗可不是他的长项,他这辈子也就作过这一首——他记得那也是一个雷雨的夜,他在孤独而荒芜的夜色里摸到这把大多数时候都沉寂着的旧剑,便将他拔出了锈迹斑斑的铁鞘,指向了那如血脉般支离于天际的紫电,将所有的心潮澎湃都畅快宣泄出来。他记得那一夜他像十一岁初次逢着那个人时般心念欢腾,他所有的天赋——连同其中最弱的“作诗”这一项——都好像在那场大雨中抵了巅峰。
宋然猜不到他的心思,只是觉得,在这极暗的深夜里,瞿安的双目不知为何突然亮得让人心惊。他看见瞿安口唇动着,虽不知他在念着什么却也不自觉有些忌惮,越发以全力催动“分水”合围。他仍有把握——这许多缕毒蛇般的暗意只消有一缕侵入了对手,他的目的便已达到——瞿安或不会当场便为此不支,但这内劲甚是阴毒,必悄然于他体内侵蚀消耗,待于他要腑扎了根,便再难救了。
瞿安手中黯淡无光的阔剑似乎始终没有动——被他以左手一直这般半举在两人之间凝视着——至少看起来如此。可——“分水”从四面向他纷往沓去的一刹,宋然突然听到一串轻盈的似有若无的破碎声,似水泡破裂般稍瞬即逝。迎面吹来的风好像是锈了,不然他怎突然嗅到空气中一股铁锈的气味——手中忽然一轻,他陡地意识到,“分水”击中了剑身——每一缕怨毒的阴意竟都莫名击中了剑面,为之阻挡于外——分不清到底是分水寻到了剑,还是剑拦住了分水。他心神微分,一时甚至觉得瞿安口中喃喃的似是某种咒语,连那沉重的兵刃在这咒语之下,都似一撑纸伞般轻盈舒展,竟挡得住“分水”的四方雨落。
他在片刻的迟疑中无法看清阔剑究竟在何处,只觉那风中的锈味愈发扑面。忽一道小小的闪电快速亮灭,他才看见——在瞿安的周围,确切说,是他手中分明仍一动不动的阔剑周围,萦着一片暗褐之色,而一束一束向自己迎面扑来的,正是锈蚀的暗影。
他来不及避让,百忙之中用出了本家武学——执录宋家仅传长子的心法“照无眠”。
瞿安觉出剑柄上传来一阵微微的麻震。“举世无双”斩落了每一缕“分水”,却在触到宋然之前,像落入水中的雨滴,只在他身周的空气里打出几个投石般的圆晕,便汇入了空无;在“照无眠”那不可见的光晕之中,那来自过往的锈蚀般的色彩,更像纷飞向日光的水汽,只扭曲了光影的一个片刻,便消弭无形。
他感到心跳和气息已经加快——他并不擅长久战,以全数心力凝起的“举世无双”正将他体力急速耗去,可是宋然——他看上去才刚刚开始认真。宋然从来不是那种能给人极强压迫感的对手——可他与人的恐惧却和那些强大的对手并无二致,因为,好像没有什么办法能打败他,好像他永远有更多的后招应对,好像他总比对手更强一些。瞿安确实没有见过宋然狼狈失败的样子——这世上几乎没有什么人能让瞿安感到害怕,连朱雀也不曾给过他这种感觉,但假若真的有——那么宋然或许可算最接近于此的一个。
他厌恶宋然的理由又多了一个。他厌恶这种如被这个人种在了身体里、从心底生长出来的凉意,他的直觉让他无法摆脱这种逼近的绝望。他一直知道宋然是个极难对付的对手,却不知道——有这么难。
他听见宋然又在冷笑:“你呢?你不换点新的?”这句话,瞿安倒是也想问自己。在对手层出不穷的新招和后招面前,自己一直用的只有这把最初的重剑。在他十数年的杀手生涯里,在又十数年的追仇生涯里,在更久长的机造生涯里,他理应有不输于宋然的层出不穷来面对此时的景况,他想自己只是确实——离开这样的战场太久了。
宋然当然并不真的希望他“换点新的”。话语出口的同时,他的手掌又已抬起——这次是双掌。“分水”的阴冷在掌间迅速聚集随后再度散开,各个识途般奔向瞿安,在雨停后的夏夜凝为无数冰寒的风声,咝咝冲向这具已失去了威势的身体。瞿安终于无可奈何地退了一步——退向身后的林间。他手中之剑在多一步的缓冲之中得以再度掀起风息,将浓褐的杀意淹没过蛛蛇般毒袭。只是一息又怎么够——宋然逼前一步,第二、第三击潜伏而至——大概是意识到散若游蛇似乎也奈何瞿安不得,那第二击不再分散沓来,他将阴沉之力尽数集于左掌,竟是向瞿安正面递出一记猛击。瞿安阔剑倒转横出,仍是“断山”,斩字一诀破空,宋然手势微收,略变了方向,掌力仍吐,“蹚”的一声击在他横斜的剑上。无形之内劲要穿透这么厚重一把剑果然还是难了些,巨大劲力被剑身直扫而下,哗啦啦返倾向地面,激得满地阴风乍起,潮雾弥漫。宋然却丝毫不停——第三击是右掌,几乎未等前一击落地,右掌亦挟同样威势破空而至。瞿安脚步稍动——倒也不是他不能再以剑对敌,只是他已觉到——即使以剑挡落,宋然此时正自借势强攻而上,其后更有四击、五击——倒莫若——变换了身法借身侧这棵大树稍阻他一阻,手中剑势便能在自己转出树干遮挡时再度运足了“雷鸣”的起势以为反击。
心中主意已定,他步法极快,闪身已至树后。宋然这一击自然便落了空,而那紧随其后的第四击竟并未因此停歇——又一次“呋”的一声异响,这一掌不知是来不及收回还是落点欠佳,却竟是结实击中了瞿安藏身的树干。“分水”力过于阴柔,树后的瞿安并未感觉到多大震动,甚至树叶颤动的簌簌声都没有。他的“雷鸣”却已准备好了,再度闪身待要返转回击,一种突如其来的错愕感却在此时猛地击中了他。
——正是“错愕感”。这世上除了他瞿安,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有这种错愕感——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从交手的正当中感觉到,敌手的情绪和杀机,一时间全变了。
宋然的杀机已变了。在他那一掌击中树干之前,瞿安能感觉到他激越之中带了紧张甚至兴奋的杀意;可现在,兴奋更甚,但紧张却竟消失了——甚至变得有些轻松——甚至是得意。有什么能让一个人在一掌落空、又一掌击到了树上后反生出得意来?瞿安在意识到这样的反常时——已然晚了一步。他以最快的警觉收回“雷鸣”,稍许查探了一下自己的内息——巨大的阴冷便在他查探的同时从后心刹那透至前胸,他握剑的手微微摇晃,凉意一直渗至头顶,压抑不住的甜腥从喉中泛出来,一直泛到口腔,无法咽下。他中了“分水”——那记击中树干的“分水”——确切来说,是穿透过了那沉硬的树干,全数击中了他。
冷至骨髓的疼痛令他心头空白了一刹——一个像他这样永远制敌机先的人,却也终于无法完全预料敌人的一举一动;甚至,他不知道,是不是正因为自己知道得太多,才反被宋然利用——入了一个旁人或许不会轻易走入的圈套;他更没想到宋然竟还懂得这般“隔山打牛”一类的功夫;但沉溺于这样的反思已没有什么用。他在一瞬的茫然之后立时作了最明智的决定——他垂下阔剑,头也不回,冲入了密树笼罩的林间。
宋然知道自己不该得意得那么早——可心底不由自主的反应,如何控制得住?身中“分水”本来无声无息,瞿安本来应该在无知无觉中继续递出那一剑,继续与自己缠斗,可现在——只因自己那一丝得意,他却已然觉察——然后竟便逃了!宋然下意识便向林中追去——受伤的瞿安再不可能是他的对手,今日一鼓作气,必定能将他毙于此地。可——他追入差不多十步,忽然硬生生止住了,额头沁出密密一层冷汗来。你怎么敢的?他不无惊惧地对自己说。那是瞿安,你怎竟敢随意走进他居住的树林?这林间甚至还有他正研制火器的所在,他怎么可能不在这地方铺满机关、设下最可怖之天罗地网?你确实再追几步就能要他的命了——可这几步一走,你自己的命,只怕也不是自己的了!
适才的得意在此时不免变为全数的切齿遗恨——我应该早些想到,方才就应引他远离这树林,免他逃入其中的可能。他心道。但话说回来,假如没有那棵树,我确实也没办法在他这样全知全觉的对手面前,找到机会用出“透青衫”。
那一式“隔山打牛”也似的手法自有其名,便是亦属执录宋家独有之“透青衫”。适才宋然正是将“透青衫”与“分水”合用,才得以觅机伤了瞿安。此前他已多次试将“透青衫”用在瞿安剑上,不过并不成功——这手法似乎并不能令得内劲穿透过那把重剑。所以他才只能试借他物——以此地而言,便只有这些可为屏障的大树了。以树干作衬递传他以前倒是在别处试验过,只是这回原也并不确定这般粗厚的大树能否成功,如今看来——却原来也不难。那被他正面击中的树干一丝伤痕也无,全数劲力都透传向藏身树后之人——正如他所愿。
心中却还是一丝欢喜也无。瞿安早早逃去,若立时静心运功,趁着阴力还未附着于脏腑将之驱离身体,大概死不了。宋然只觉自己心内从未如此刻这般煎熬——这或许是他绝无仅有的能杀死瞿安的机会了。他虽然胜过了瞿安,可也已经用完了自己的底牌,“分水”“照无眠”“透青衫”,他原本以为一个都不必亮出来,这一回若放瞿安就此离去,下一次绝无可能再用同样的招式得手。可——用自己的性命踏进这林间冒险,他赌得起吗?他终究还是个理智至极又谨慎至极的人物,他从不允许一丝可能的意外。与其他一切比起来,他深深明白,自己的性命倘若因按捺不住一时的不甘而冒冒失失丢了,那才是彻底的失败。 六一七 举世无双
他忽然笑起来,提起声音:“瞿前辈,你准备在里面躲多久?”
当然没有回音。
“这伤一时半会儿可治不好,要不要我找人来帮忙?”
只有沉默。
“你说我找谁来好呢?我是告诉夏君黎你躲在这,让他来捉你,还是——干脆告诉凌厉,让他替我把你请出来?你自己的儿子,你应该——不至于舍得伤他吧?”
还是没有人说话。
宋然语声转冷:“不错,我忘了,你跟我确实不是一种人。你虽然再不能用回你的本姓鄢,但你给你的儿子起了一个叫‘凌厉’的代号,外人都叫他‘凌公子’,没人知道他那个‘凌’,其实是你心里不肯忘的那家乡鄢陵的‘陵’。你虽然几乎不和他说话,从来不与他交心,他小时候你还不认他,但如此一条我便知——你心里定当在意他——因为他是你唯一的儿子,而且你现在还有孙子了。我差点忘了,你这个人是有弱点的!”
林间树叶传来簌簌微响。“你想做什么?”瞿安终于还是没忍住,但听得出来,受创于“分水”,他中气已是不足,短短五个字都显得沙哑而虚弱。
“我想做什么,你应该知道啊?”宋然笑出声来,“我一贯怎么对付别人的,你再清楚不过了。”
可瞿安没有再回应了。林中再次陷入了沉默,湿气蒸发,眼前的夜重新变回了窒闷与凉意并存的初夏,一如宋然适才刚来时一样,黑洞洞的,一丝人息也听不见。
宋然面色阴沉,指甲深陷掌心。狠话说得越是轻松容易,他心内越是感到挫败不安。对付瞿安在意之人——谈何容易,那可是凌厉;若说独独对付一个凌厉他还能自认未必没有机会,那么再加上苏扶风便越发不同了。他能借以威胁瞿安的不过是对方心里那一点关心则乱,可实际上——他可没打算真与凌厉为敌。他倒是宁愿瞿安没有这个“弱点”——宁愿他没有一个他心中在意的“儿子”,至少这样,他便不必觉得今日与瞿安交恶,实际上却树了不止一个敌人。
就算凌厉对自己再是信任,对瞿安有再多的不满与疑惑——宋然还没有自大到认为凌厉在外人和亲爹之间会选择站在外人这边的地步。所谓将凌厉叫过来——那更是绝不可能。他甚至应该希望凌厉绝不会知道瞿安的那些秘密,否则那些往事一摊开,不定倒成了这对疏离父子重归于好的契机,岂非为人作嫁。
“瞿前辈,”他只能换了一副口气,恨恨地以自己仅剩的“真诚”向林中喊话,“我从不与你拐弯抹角。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只要你不向人说些多余的话,我什么都不会做——不会对他们出手,也不会告诉任何人你的来历、你的图谋。你应该能明白——怎样对你自己最有利。我自然仍盼着你——最好还是考虑考虑我方才的提议。不管你愿不愿改变主意,我只告诉你,与除我之外的任何人结盟都决计不是什么好主意。”
瞿安仍然没有说话。这么远的距离,他已经无法真切感知到宋然话里的真伪——可感知到又怎样,今日之真心未必不会变作明日之假意。宋然不过是为了稳住自己,待到转头,他抢先一步在内城里告发挑拨,或是直接动用东水盟之精锐前来围袭——无论哪种,落入被动的当然只有自己。
他洞悉一切,却没有选择,只能静静听着。林外的宋然依旧徘徊着,似乎犹豫了许久,可最后还是捡拾起自己的物事,拔步离去了。瞿安松落一口气,于撕冷的疼痛中倚门艰难转身,望向屋内。他搬来这里的时日还不长,确实在屋子四周摆设了一些机关,但以宋然的身手未必会受困,至于这一大片林间——他暂时还没有心力铺设那么周全。“看来我们又消搬个地方了……”他喃喃对着那室中的黑暗说着。可他已经有些站不住,凝住一口气才能缓缓坐下来。他望见手中垂落于地、带了一点新伤的旧剑,忽然笑起来,想将之再次举高,却没有力气。
举长剑兮裂冰河,
世溷纷兮向北歌。
无问填填何正怒,
双雷烨烨斩金铎。
他喃喃向屋外的暗红天空念着。那一年,他确实怀着一颗期盼昂扬的心。可这已不是自己的时代了。那个人永远不会回应,这把剑和这个自己,也已经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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递到夏君黎面前的署令干燥无损,但送文书来的人浑身上下实在是湿得不像话了。
“主簿大人实是辛苦了。”夏君黎稍微有点不好意思。他一直与俞瑞在厚厚的石墙之内说话,是隐约听到一点雷声,但并未太在意,此时接过了那在大雨之下还保护得相当好的公文,对这位半夜加急公干还亲自跑腿的大理寺主簿大人还是颇为感激。
“一场急雨。这会儿偏倒停了。”那主簿一面拿狱卒递来的毛巾擦拭,一面摆手,显见大理寺一向急件颇多,奔波来去,他也不以为异,“几位上官都已批署了,君黎大人也在这批个字,再写明他去向,人就能走了。”
夏君黎接过他递来的笔:“去向?人走之后的事,大理寺还管?”
主簿道:“就是个章程,管与不管,总得记一笔,万一将来再闹事,有个查究——那时候朱大人将他领出去几个月,也是记了去向的——我倒是忘记把那个带来与君黎大人参鉴参鉴了。”
“那也不必。”夏君黎回过头来,往牢室之中看了一眼,问俞瑞,“出去之后,你去哪?”
俞瑞“嘿”了一声,“你不是叫我看着那姐弟两个?”
“前辈肯允了?”夏君黎道,“我还道你不愿。”
“小姑娘那会儿叫我声‘鬼使伯伯’——现在爹娘、哥哥都没了,岂不怪可怜的?做‘伯伯’的,这当儿总也消去照顾照顾晚辈。”
夏君黎已经拿了笔往公文上写起来,口中下意识回应:“是了,她叫你‘伯伯’……”
“怎么,老夫同她爹交情虽不怎样,但给叫声‘伯伯’却也不算占了便宜?”
“我只是想起,刺刺将凌大侠都叫作——‘凌叔叔’。”夏君黎笑道,“你一直说,凌大侠是你徒孙辈。这可差着太远了。她得叫你‘鬼使太爷爷’才对。”
他说着已经写完,将笔纸都还给了那主簿。俞瑞原本待要嘲讽两句,却眼尖见他适才在“去向”那处写了三个字:侍卫司。
“侍卫司?”他狐疑道,“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要委屈你老一下的意思。”夏君黎道,“在这内城里头,没个身份不好停留,正好这会儿侍卫司邵大人在我那,待与他知会一声,把前辈你的名字往他哪个组里添一笔,也就名正言顺了。”
俞瑞想了一想,默不作声。侍卫司邵宣也,他当然是晓得此人的——当年自己纵横江湖时,邵宣也只能算初出茅庐,这会儿若要归他营下,当然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但比起终日蹲在这不见天日的所在,总还是强得多了。
那壁厢主簿晓得侍卫司本来就在夏君黎辖下,当然无有话说,验看无误,与狱卒交待几句,就作了个揖道辞先走了。夏君黎待俞瑞稍作整顿,交接完诸事,亦与他离了天牢。
外面雨后天正凉爽,夏君黎心中有事,还是不自觉走得快起来,并无心情享受这样的舒爽。
“你还是认为今日发生的这许多事与瞿安有关?”俞瑞快步跟上他,“我与你说了这许多,便是想叫你知道,他不是这样人——他只是不喜多言,但心内恩怨分明,从不迁怒旁人,不可能朝两个无冤无仇的晚辈动手……”
方才两人关于瞿安的话并不算说完,只是那主簿来了,方不得不打住。夏君黎闻言便看他:“他二十一岁便离开黑竹,至今过去多少年了?你也说,他离开之后的事你没那么清楚——你怎知他还与以前一样?”
“我去年出来那几个月,见过他一面,虽并无多说什么,但我感觉得到。”俞瑞力求证明。
夏君黎笑:“你怎知你所认识的,又是他的全貌?你将他说得那般天赋异禀——谁都骗不得他,可他反过来要骗旁人却易如反掌。自然不止是今日之事。今日之前那许多事——那‘神秘人’,那黑竹之‘鬼’,那东水盟在临安之策应——都可能与他有关。他那般敏锐,自然能分辨他说的每句谎话是否奏了效,走的每一步是否走对了,也自然一直能轻易避逃险境——就连单疾泉也没摸到他的蛛丝马迹,甚至还将‘神秘人’误认为是凌大侠——我想不出还有谁,在这个角色上,能像他这般便利。”
“你莫要将他想得太过复杂了……”
“我不与前辈争论这个。”夏君黎摆摆手,“我只是试求真相,若最后他不是,那自是最好,但我也必不能因你一家之言,便定不疑他。方才前辈所言之中,除了说他异于常人之天赋,我还在意两件事,一是他懂得易容之术,这便又与‘神秘人’相合,凭这一项,今日要进入内城也便不无可能;二是他确实曾与宋廷有仇,那么他与东水盟沆瀣一气、与太子瓜葛密谋欲搅风雨、甚至今日于内城对我身边之人下手,便并非全无理由。”
“徽宗家破人亡,连国都都为人所窃,再不共戴天之恨也了结了——今日临安之大宋,早非昔日汴梁之大宋,瞿安难道不晓这个理,他也是宋人,难道还能要大宋再落陷一次不成?”
“他怎么想,我如何晓得。”
“他离开黑竹时说过他的仇人只剩那个金使,不管后来找没找着,此人年纪比我还大不少,现今总是老死了——瞿安须已没有仇人在世上,这些年不过是平平静静在这临安活着,你并无实证,却单只挑出那些能佐证你心中所疑的来相信,强要将他拉下水——难道不有失偏颇?”
夏君黎突然站住了:“俞前辈定要如此说,那就当你说对了。有失偏颇也罢——我便是要弄清楚他身上那些疑点——你难道不也想知道他后来何至于沦落销声?不也想知道他为何‘忍辱负重’留在朱雀山庄多年?我以前敬他是凌大侠的父亲,从不多想,也不疑他会有什么坏心,但说句实话——他与我师父被外头那般传言,真相究竟如何,我也不是不想问。现今我师父没了,我心中总有不平——别以为只有你这徒弟‘忍辱负重’了,我师父的名声便不是名声?你也说他与我师父并不似如外界所传,可这么多年,从没见他出来澄清过。”
俞瑞瞪着他,忽然却失笑:“你原来是为了你师父在‘公报私仇’。那倒也罢了。何必拿什么‘神秘人’出来说项。”
“是‘公报私仇’。但世事因果,今日之疑问与昔日之疑问,未必没有关联,若他没法解释明白那些疑点,叫我发现他当真与‘神秘人’脱不了干系——纵然他与我师父没有过节——纵然俞前辈你想要保他——纵然他还是凌大侠的父亲——我仍是不会放过他。”
两人行至府邸,早是午夜。刺刺俨然还没睡,坐在厅里,同邵宣也长短说着什么——却原来是她心急要寻着伤害了单一衡之凶手,自己取了早前徐见赭交给夏君黎那四门出入之记录来看,只是大多数人她都不识得——左右邵宣也守在外面也是无事,她便请他进来,一个个名字与他具问。
此时见夏君黎是领了俞瑞来,她先前心里的猜测也便落了实:“你果然是去找鬼使伯伯。”邵宣也已然起身,瞥了俞瑞几眼,稍许皱眉。
俞瑞亦瞥了他一眼,鼻中哼了一声,也不说话。十几年,足够当年“中原第一刀”的继承人投奔禁城成了此地侍卫司长,而他,昔年的黑竹之首,却荒于牢狱,垂垂老矣。胜利者与失败者之间的差距,或说,走运者与不走运者之间的差距,原是如此,不足为怪。
夏君黎自是看在眼中。“邵大人,借一步说话。”他开口道。